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lyler】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游魂 作者:安尼玛 文案: 三无尸体——无身份证明、无明显线索、无人认领,只要符合这三项指标的死人,都会扔给警队的464侦查组。 464,警队里的精英啊,他们每天都要面对各种变形的、被肢解的、看不出人样儿的躯体,吃泡面、打游戏、抽烟扯蛋,顺便解决一下案件。解决不了的,就随便编个故事呗,他们队长蓝田可是出名的大忽悠啊。 至于那些死人,唉,他们生前是无根的漂泊者,死了也没有归属,无论生死,都是这城的游魂,又有谁管? 话说某一天,蓝田在案发现场又捡回了一具三无的——咦,这次怎么是活的? 于是,队长把这身上有血迹、来路不明的年轻男子带回家,努力去证明他就是连环杀人案凶手。结果养着养着,养成了自家的宠物........ 一边打怪一边爱爱的烂俗同居故事,中间会有四五个鬼气森森的案件串联起来,预计会是20万字以上的长篇。结局HE。 内容标签:悬疑推理 近水楼台 豪门世家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蓝田,老猫 ┃ 配角:萧溪言、苗以舒、穆歌、培成、英明 ┃ 其它:   ☆、修道院女尸   湿答答的。   水顺着剃刀往下滴。水,流过指尖是温热的,但暖意稍纵即逝,然后传到指尖的,却是噬骨的冷。刀刃的冰凉。   穿着白衣的人手颤抖着,把冷冰冰的刀片贴到对方可爱的脑袋上。   嘶拉一下,白衣人叫了一声。没使用过这样的剃刀,竟然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拇指划出了口。   惊恐之后,是深深地怒意。眼前那张美丽的脸,却无动于衷,只是用黑琉球般光亮的眼珠子,凝视着自己。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们总是用那种空白的眼神看着我,你是这样,之前那个人,也是这样?   血流过指尖,从剃刀边缘,流过那白皙剔透的脸颊。   疼痛。细细而深入的疼痛。   白衣人却不生气了。此时心中,只有恨意。   他粗暴地挥起剃刀,把对方黑溜溜的柔软长发大片大片地刮下来。   鲜血从刮伤的头皮渗出来,粘在了黑发上,一起坠落到地上。   那张美丽的脸终于有了反应,疼痛地扭曲着。但她没有喊叫。她只是不解,并且继续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施暴者。   白衣人心软了下来,放下剃刀。空气里甜腥的血气,扰乱了这里的宁静和神圣。   他站了起来,走向窗边。湖面笼罩着一层水雾,隐隐约约映照出了十字架的倒影。白衣人突然害怕起来,大力地拉上了窗帘。那血腥味太浓烈了,不会传到外面去吧?   窗帘一关,房间里黑得跟夜晚似的,白衣人一步步走向美丽的少女,啪嗒一下,点着了打火机。   “我们来点蜡烛,好吗?”   少女镇静的脸,霎时苍白无比。她瞪大了恐惧的大眼睛,想要站起来。   白衣人却把她按在地上,笑道:“别怕,乖,一会儿就不疼了。”   ---------------------------------   傍晚七点半,马陶修道院的湖边,发现了一具女尸。死者是年轻女孩,面容被毁坏,身上无任何证件。   发现尸体的,是修道院的清洁工。清理完餐厅和厨房之后,她像平时那样推着塑料垃圾桶到大门前,经过湖边时,她发现草丛里闪着一点光。   走近一看,只见一个女孩躺在岸边,双目圆睁,脸上横七竖八几道伤痕。她的肚子被掏出了一个洞,上面插着一根白色蜡烛。蜡烛已经烧了半截,蜡油流到她血肉模糊的创口上,部分已经凝结了,犹如趴着几条白花花的虫子。   清洁工吓得腿软,花了吃奶的力气才爬了起来,奔告修道院神父。   晚上九点十二分,一辆吉普车停在了修道院门口。464侦查组的组长蓝田、警官张扬和萧溪言,一起下了车。   蓝田打量着庄严古朴的老建筑,赞赏道:“想不到这针都插不进去的老城区,还有这么大的教堂。老张,这马陶修道院,是个什么来头?”   张扬咔腊咔腊转动着手里的核桃,懒懒道:“还能有什么来头,有钱人养的呗。这马陶山,山那头是那些有钱杂种们的别墅区,活人住在那儿;死人呢,就住在这教堂的墓地。不管能不能出气儿,反正就得占个好地儿。”   蓝田牵嘴一笑:“不止是风景好,我看这马陶山的布置,可是大有文章。萧公子,你说呢?”   萧溪言环视他们所在的半山腰,严肃道:“没错。马陶山是个海岬,住活人的那头,可以看到海上日出,而教堂墓地对的是海的另一面,可以看到落日。旭阳主生,夕阳主死,正好是人生一循环。”   张扬鼻孔哼了一声,道:“瞎折腾,有钱包起这山头,难道就能不死?死了不也一样只有半尺黄土地嘛。”   蓝田:“唉,半尺黄土地?好多活的都住不起呢,何况死人。进去吧,起雾了!”   果然,周围的雾气越来越重,马陶修道院静静地伫立在灰雾里,看不清全貌,因而给人无比巨大的错觉。彩色玻璃透出了教堂里的光,在雾里犹如窥视之眼。   他们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绕过教堂,循着人声走到了湖边。   湖边架起了探射灯,片警们像道墙那样围住了现场。   蓝田认得他们的头头,径直走了过去。   “嘿,老朱,今天有大买卖啊!”   朱广深看到蓝田,就像见到了救星,笑道:“蓝田,你来了我就放心啦。”   蓝田搭着他的肩膀:“你管的这片富贵地,家家都养着一屋子保安,我还以为你这屁事儿都没有呢。”   朱广深:“唉,这有钱人不出事就不出事,一出,就是大事儿。你自己看看去!”   蓝田走到湖边,看见法医正在验尸取证。法医挡着了尸身,蓝田只见女尸的裙摆泡进了湖水里,从露出的脚踝皮肤看来,是个很年轻的女孩。   法医听到蓝田走近,转过身来。   法医长相俊秀,一双眼睛晶亮灵动,身着修身利落的黑西服,衬得一头漂染的灰白发格外的醒目。   一开口,却是低沉的女声。“头儿,死亡时间大概是下午四点到六点之间,死因是脖子被勒,窒息而亡。脸部和腹部的伤口,是死后被短刃刺的,所以出血不多。”   蓝田皱眉看着面目全非的女尸:“她的头发也是死后被剃成这样的?”   法医蹲了下来,掀开参差不齐的黑发,露出里面坑坑洼洼的头皮,道:“不是,头皮的伤口有愈合的迹象,应该是死前不久造成的。另外,尸体还有被捆绑过的痕迹。”   在旁边的朱广深道:“哟,年轻女子在修道院被虐杀--蓝田我说了吧,这事儿得上头条了。”   萧溪言走了过来,道:“老大,尸体身上没有钱包证件,这河岸都搜查过了,没有任何可疑的物件,除了这个——”   萧溪言提起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根火柴,一根烧了大半,一根只烧了火柴头。   萧溪言仰头道:“你仔细看,这火柴不一般,上面有花纹,好像是貔貅的图样。”   蓝田:“真讲究……这是关键证物,可能是点燃蜡烛用的。回去排查指纹。”   萧溪言点头,道:“这里每样东西都很讲究,修道院用的花岗岩,彩玻璃的装饰图案,湖边喷水池的雕塑,我看至少有两百多年的历史。真美啊……”   蓝田回头看了一眼老建筑,隔了一段距离,这建筑不那么有压迫力了,黑乎乎的看不清细节,却能感觉到那承载过许多生死与故事的傲慢矜持。   蓝田摸了摸头发,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道:“老朱,你甭操心了。无名尸体、不能大张旗鼓搜查的现场,妥妥的是我们464的活儿。”   老朱叹了口气,油滑地笑道:“所以说,整个警队我就服你一个。什么棘手的案件,到你那儿,总是二话不说就扛了起来,还总能捋出个所以然。”   蓝田报以一笑:“老朱,这些话留来暖肚子吧。我还不知道,你们背后都叫我们癞皮狗,专啃你们吃剩的硬骨头,消化完了,还能找个没人的地方拉出来,自己掩埋,连味儿都不留下。”   老朱也不反驳,只是好脾气地笑着。   蓝田左右张望,只见他的三个得力下属都忙得很:张扬跟女警聊闲篇儿,萧溪言痴迷地看着修道院的雕塑,法医培成痴迷地摸着尸首的伤痕……   他摇摇头,为了不显得太没事可干,他决定沿着湖边溜达溜达。   雾越来越浓,渐渐地覆盖着四周的景物,只有湖水偶尔的波动反光,才能刺破这浓稠的雾气,让夜行者分辨出水与岸的边界。   蓝田觉得有点冷,紧了紧身上的法兰绒格子外套。做完了这个动作,他没来由地感到了孤寂。   探射灯和人声都被浓雾掩埋在身后了,蓝田一步步地走进了前方的黑暗里。雾气让他的感官迟钝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河岸。   直觉告诉他,他应该停下脚步,打开手电,循原路回去。但不知怎么的,蓝田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仿佛被前方什么东西牵引着。   继续走了几分钟,蓝田惊觉周围安静得出奇,甚至……连自己的心跳都虚无缥缈起来。   他环视四周,在浓雾中,左前方似乎有星星点点的光。他知道这些光不是火,火不会那么冷的。   蓝田霎时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来到了墓园。   一阵微风吹过,像无形的手,轻柔地拨开了雾帘。蓝田得以看见那寂静整齐的墓碑。   墓碑旁是瘦削的玉兰树,他闻到了零零落落的花香。枝桠和草丛之间,漂浮着微小的光点,近看才发现,这些光点竟然这么密集,而且几乎遍布整个墓园。是磷光?   该往回走了吧!蓝田提醒自己。但尽管危险意识不停地催促他,他还是忍不住走进墓碑群里,端详这异界般的所在。   风停了,浓雾又闭合起来。蓝田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米以内的事物。   他慢慢踱到最里边的墓碑群——这一片墓碑似乎比外面的靠得更近,碑石形状和大小也是统一的。   蓝田蹲下来,打开手机。屏幕的光照着墓碑上的文字。“苗—以—情”,蓝田轻声念道。   “啊!”一个声音猝不及防从前方传来。   蓝田吓得心脏暴走,他举起手机指着声音来处,过了两秒,他才想起手上拿的不是抢。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戒备地观察前方。   墓碑群的中央,有一个人,坐在了碑石上。   蓝田冷汗流下鬓角,沉声说道:“喂,你是谁,半夜坐在坟墓上看风景?”   那人不回答。   蓝田走近碑石,手机慢慢举了起来,映照着那人的脸。   那人伸手微微挡住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慢慢适应了光,放下手臂。   这是一张好看的脸,但却苍白得很,除了一双黑亮的眼睛,脸上没半分活气。   蓝田的心突突乱跳,又道:“你是谁?”   那人眯着眼睛,茫然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第一个故事~~~ 本来想三月中发的,真是高估自己了。第一个故事不坑,放心追看。 预警:感情线进展缓慢,基本都是杀人毁尸什么的……   ☆、白衣   蓝田盯着眼前的男人,冷冷道:“你忘了自己是谁?”   男人转过脸去,眼望着远处道:“对啊。我是谁呢?”   蓝田满心疑惑,戒备道:“你一个人来墓园干什么?”   男人给了他一个茫然的表情,他轻声道:“这里是墓园吗?我好像一直住在这里。”   蓝田汗毛都竖起来了。一束束的雾气萦绕着眼前的男人,磷光闪闪,周围安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就算四周雾气森森,他还是能看出这男人的皮肤异常白皙,俊秀的脸庞上,只有一双眼睛有点生气,轻轻一眨,就如某种黑亮的小甲虫,懒懒地翻了个滚。如果不说话,他跟这雾气也差不多,风一吹就会消散无踪。   蓝田握了握拳,闭起眼睛,让心跳平缓下来,尽力驱走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然后他走到男人身边,也不管是谁的碑,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换了一副亲切的脸,笑道:“兄弟,这里是死人住的——你的家在这儿附近?”   男人:“我不知道,我不记得自己家在哪儿了。”   蓝田敛起笑容,道:“你刚才去湖边了吗?”   男人凝视着蓝田,摇摇头:“我一直坐在这石头上,然后你来了。”   蓝田盯着他道:“所以你也不知道湖边躺着个死人?”   男人平静的脸,霎时有了波动。他皱起了浓眉,不解道:“死人?”   蓝田阅人无数,直觉这反应不是演出来的。他想了想,提议道:“你找找身上,或许你带着手机或钱包,可以联系上你家人。”   男人站了起来,依言搜寻身上的口袋。没有手机,但有一个残旧的皮夹子。他打开皮夹子,就着蓝田手机的光翻看。   除了几张纸币,只有一只纸叠的青蛙,被扁扁地压在了插袋里。   蓝田心想,这人独自在凶杀案附近流连,行迹太可疑了。他失忆的样子,不像装的,看起来又不像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却见男人抽出了青蛙,把皮夹子随手一扔,蹲在墓碑旁玩了起来。男人:“哇,跳得好高。”   蓝田:“……”   就在这时,一阵强风吹过。浓雾散去,眼前的视野顿时清晰了起来。   在肃穆的墓碑之间,是修建整齐的绿草,玉兰花开得正盛,一盏盏像是刚刚熄灭的灯。远方闪着粼光,他们身处山腰,可以眺望到不远处的大海。   蓝田想,这里的风景真美,白天一定是个雅致宁静的花园。   突然,身边一阵异动,蓝田惊诧地扫视周围,只见那些星星点点的光,居然四处飞散。蓝田定睛一看,啊,原来不是磷火,是萤火虫呢。   细细碎碎的光停留在草尖、枝桠、石头和花瓣上,只一秒,又四下散开。连蹲在地上的男人也被吸引了,抬眼追随着飞舞的火光。男人的目光温柔平静,跟这个古老墓园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协调感。   蓝田警戒的心放松了下来。他又坐回碑石上,看着荧光和男人的侧脸,渐渐忘了时间。   过了好久,他才想起了湖边的尸体。正要开口跟男人说话,却见男人站了起来,缓缓面向他。   蓝田的脑子里顿时响了个霹雳。他退开两步,紧紧地盯着男人。   在萤火虫微弱的光芒中,蓝田清楚地看到了男人的白衣上斑驳的污迹。多年的职业经验,让他瞬间判断出那是什么。   血。大片的血沾在了他的长袖衣上,血液已经干了、结成硬块,那白色棉布因此显得皱巴巴的。   男人好像也刚发现似的,专注地看着身上的血。他那黑眼睛动也不动了,看上去更不像是活人。   蓝田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打结的舌头捋顺。他冷声道:“警察!我方怀疑你是马陶修道院凶杀案嫌疑人,现在请你回警局协助调查!”   一个小时以后,男人坐在了会议室的皮椅上,被好几双狐疑的眼睛打量着。   白炽光照着他雪白的脸孔,浓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子在脸上投下了阴影。他眼珠子一转,从左到右把眼前的人看了一遍,最后视线落在了蓝田身上。   男人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跟你一起看萤火虫,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其他的眼睛一起看向蓝田。穆歌:“老大,你说自己去查案,就是跟这帅哥去看萤火虫了吗?”   蓝田不理她,看着男人道:“你叫什么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男人眼睛眨了一眨,“这……我好像有点印象。我记得有人叫我老猫。”   蓝田:“老毛,你姓毛?”   男人摇摇头:“喵喵叫的那种,猫。”   众人面面相觑。   张扬道:“老猫,你为什么会在修道院的墓地?”   老猫:“不知道。”   张扬:“你见过照片中这个女孩吗?”他把尸体的照片放到老猫眼前。   老猫眼睛眯了眯,道:“没有印象。”   穆歌:“你吃饭了吗?”   其他人:“……”   老猫:“没有。”   蓝田见问不出什么,吩咐穆歌看着他,就和张扬一起走了出去。   蓝田:“你说他是不是装的?”   张扬摇摇头:“你要问我他的胸是不是装的,我能看出来;你让我分辨他喵喵叫是不是装的,我可不知道。老大,你是心理学专家啊,你的无敌X光眼看到了什么?”   蓝田早就习惯张扬的油腔滑调,随口道:“看人最重要的是直觉,我想听你的看法。”   张扬哼道:“嗯,直觉。我直觉这小子肯定是金窝银窝里养出来的,你看他一身白衣白裤鬼片标配,头发跟在卤煮锅里泡过似的,但人家喵喵叫都能透出贵气。我说,丫铁定是马陶山哪家的公子哥儿。”   蓝田深以为然:“靠谱。你去查查哪家公子哥儿走丢了,过两天向我报告。”   张扬晴天霹雳,哭道:“老大,他们家家户户都养黑贝藏獒啊,是那么好打交道的吗?”   蓝田:“所以才找你去呢。老张啊,那些富贵闲人,丢了只狗都能悬赏个几万块,现在丢了个人,你说是不是发财的好时机?”   张扬心里暗暗吐槽:要是能送回去,当然是发财,关键是那小子落入了蓝田手里,哪还有生机?   这时,蓝田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那头是萧溪言。   “老大,修道院这里盘查过了,这里住着十多个孩子,神父说孩子都睡了,让我们办齐了手续再来查问。”   蓝田心想,这修道院有权贵撑腰,架子摆得十足,倒是棘手。他皱眉道:“那些神职人员呢?”   萧溪言:“主事神父刚刚出国了,代理人说主事神父不在,他不能回答我们问题。”   “你说……刚刚?”   “没错,今晚十点的飞机。”   “我操,就是说案发的时候,他还在现场!萧公子,你今晚就在那儿盯着吧,别让人随便进出。”   挂了电话,蓝田叹道:“这马陶山真牛逼啊,修道院死了人,他们老大还能淡定坐飞机跑路,老朱也不管管。看来这骨头真难啃,我去找水总哭哭去。”   张扬大力赞同:“就是,我们平头百姓,跟那些人斗,不就是以卵击石嘛,我们能有几个卵啊?”   蓝田拍拍他的肩膀,叹道:“老张啊,你知道吗,我最欣赏的就是你这种怕死又怕累的劲儿。”   张扬:“能衬托出您的英勇神武吗?”   蓝田摇头:“人怕死,就会警觉,人怕累,就会动脑子。警队里有你这样的人,才能长长久久啊。”   张扬笑了笑,也分辨不出这是在赞他还是损他。两人上了吉普车,直接驶去城里最奢华的俱乐部,找他们泡在酒池肉林里的上司诉苦去了。   会议室里,穆歌正跟wifi缠斗着,准备和身在美国的儿子FaceTime。   老猫开口道:“姐姐,我饿了。”   穆歌看了一眼这浑身脏兮兮的俊美青年,怜惜之心油然而起。“我有饼干,你先垫垫肚子。”   老猫:“我不吃饼干,噎得慌。你能给我叫外卖吗?我有钱。”说着他掏出了破烂的钱夹子。   穆歌心软,“好吧,你等等,我让前台要去,公费的,不用你掏钱。”   老猫温文一笑。穆歌被他笑得浑身轻飘飘,高高兴兴地给他觅食了。   会议室静了下来,只有穆歌的笔记本发出滴滴滴的的声响。   老猫目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眼珠子一动不动。   过了几分钟,会议室门被推开。一个大妈拿着水桶拖把,麻利儿地走了进来。   大妈:“嘿,这点儿了还有人呢。”   老猫随口道:“嗯,今儿有大案子,忙了一天。”   大妈看着他:“小伙子,没见过你啊,新来的?”   老猫不答,温声道:“您够辛苦的,都快凌晨了,还没下班?”   大妈:“可不是,这里白天乱糟糟的,也就晚上能踏实干点活儿。这老房子又破,下场雨就泡了水,那边的审讯室都汪着脏水呢,我整整收拾了一天。”   大妈把拖把伸到老猫脚边,道:“你那里脏不,我拖一拖。”   老猫眼珠一转,笑道:“姐姐,我桌子底下不脏,但我衣服脏了,穿着特不舒服,你看还能洗干净吗?”   大妈端详一会儿,道:“这是血?”   老猫:“搬尸体沾上的。我看多半洗不掉,扔了吧。”   大妈:“别!血算什么,小case,交给我,洗完包你跟新的一样。”   老猫三两下把衣服脱了,直接扔进水桶里,道:“那就谢谢啦,姐姐。”他感激地笑了笑,大妈觉得心怪暖的,干活儿更起劲了。   二十来分钟后,大妈出去了,穆歌拿着外卖袋子走了进来。她看见光膀子的老猫,愣住了。   穆歌:“你的衣服呢?”   老猫:“姐姐,你电脑有人说话,你看看去?”   穆歌赶紧扑倒电脑前,果然是FaceTime连上了,里面传来一不耐烦的男声:“妈子,我在吃鸡呢……”   穆歌什么都抛在脑后了,立马切换到训斥唠叨撒娇的老妈模式中。   于是,等蓝田回到办公室,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老猫穿着穆歌艳丽的毛外套,一双长腿搭在了桌子上,眯着眼睛喝咖啡。   蓝田看着一桌子的汉堡盒、薯片袋子、可乐罐,抓狂道:“穆歌,你给我解释一下,这里怎么变快餐店的!还有,这小子的衣服——我们的关键物证呢?”   穆歌不耐烦地横了他一眼:“我哪知道?我回来他就是光着的。”   蓝田看向老猫,只见他嘴角微微上扬,一副吃饱喝足的满足模样。他转头要找张扬,那老狐狸见机快,早遁了。   穆歌:“老大,什么时候能下班,这里wifi太渣了,你看我儿子脸上都是马赛克。”   蓝田无计可施,只好深吸两口气,没好气道:“赶紧滚吧。”   穆歌欢呼,摸了摸老猫的头,收拾走了。   会议室剩下了蓝田跟老猫两人。   两人默默对视一会儿,蓝田道:“你今晚就睡这儿吧。”   老猫赶紧道:“连个枕头都没有,硬梆梆的,我睡不了。”   蓝田嘴角一牵:“习惯一下吧,等以后你进去了,只能睡床板,还没这里舒服呢。”   老猫轻轻一笑:“哥哥,进去哪儿?床板我睡不了,起码给我个睡袋啊。”   蓝田看着他,心想这小子滑不溜手的,不好对付。他道:“你想怎样?”   “送我回修道院。”   蓝田心里默默道:“送你回去毁灭证据?”口里却道:“修道院封锁了,没人能进去,你记得家在哪儿吗?”   老猫皱眉:“想不起来了。要不我住旅馆也行,我有钱。”说着他又掏出皱巴巴的钱夹子。   蓝田进退两难,要逮捕他,现在没什么证据,要放他到旅馆,这城市两千万人口,他要跑了,去哪儿找回来?他认定老猫跟案件肯定有重大的关系,于是脱口道:“去我家,暂时住两天吧。”   老猫立马爽快答应:“好!”   蓝田话一出口,就暗暗后悔了。平时他最不喜欢带人回家,何况是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   但他对老猫既不放心,又不想放手。他想,也就两天,凑合凑合吧。   ——很久之后,蓝田每次回想起这脑门一热的决定,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人的心不能随便打开,就像家门不能随便张开一条缝,让猫儿溜进来。猫儿这种动物最精了,赖上了,就不走了,等你察觉时,才发现家里哪儿哪儿都是它的气味,扔不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双更   ☆、超级记忆   漆黑的水面泛起来涟漪,一个脑袋从水里伸了出来。从飘散在水面的墨黑长发看,应该是个女人。蓝田只看见她的半张脸,而且眼睛是闭着的,但他已经能断定,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人。   一张毫无瑕疵的脸孔,连每根睫毛的间距都那么合度……蓝田想,这五官是他熟悉的,可是在这张脸上组合起来,却又很陌生。蓝田感到了没来由的恐惧。   突然间,女人的眼睛睁了开来,并且抬起了头。蓝田呼吸一滞,几乎叫了出来。   女人的嘴张得大大的,好像被某种金属利器撑了开来。只听旁边有个轻快的声音说:“钓到啦!”   蓝田转头,看见旁边的老猫一边收着鱼线,一边用力举起鱼竿儿。水花四溅,女人带着她的鱼尾巴,被甩到了岸上。   老猫满意地看着蓝田,道:“哥哥,我饿了,你要一起吃吗”   蓝田猛然睁开了眼睛,心噗噗乱跳。他坐了起来,用手掌大力地搓着额头和太阳穴。   记忆慢慢地回到脑子里。他终于想起了,梦中饥饿的老猫,现在正在自己家里。   他懒懒地梳洗完毕,走出客厅,心想不知道那小子醒了没有……会不会给做早饭呢?一般故事里,被捡回家的不都是家务技能MAX吗?   等蓝田满怀希望地打开房门,只觉眼前一黑,差点以为自己噩梦未醒。   他把躺在沙发上的老猫拎了起来,暴吼道:“你要洗劫人民警察的家吗?”   老猫眯着懵懂的眼,扫视一圈,才好像恍然大悟般道:“是稍微乱了点,家里人一多,就那样。”   蓝田像只被剪掉尾巴的驴子,躁动不安地巡视他的家。他书柜里上千本的书都被翻了出来,像一堆堆积木般散落在地上。书上堆着垫子、被子和零食袋子,敢情老猫嫌沙发太小,把书拿来当床架了。蓝田脸如黑炭,回头看,老猫正好整以暇地拿出香烟,叼在嘴里。蓝田发飙:“我家不准抽烟!”   老猫眨了眨眼睛,温声道:“哥哥,我醒来不抽烟难受,去阳台抽行吗?”   “不行!”   老猫不说话了。他把烟放回嘴里,用舌头含进来,又顶出去,无所事事地在嘴里转着玩儿。   蓝田看了他半响,恶向胆边生,突然扑过去,二话不说,开始扒他裤子。   老猫大惊,一边抵抗一边叫道:“哥哥,我不抽行了吧,放开我!”   蓝田不理他,一只手把他按沙发,一只手已经拉开了他卡其裤上的拉锁,一扯,露出里面黑色的内裤。   老猫要哭了,使劲把蓝田推到沙发上,转身想逃。他看着瘦,力气却不小,蓝田的后背砸在了没有垫子的沙发靠背,疼得皱起了眉。   蓝田更愤怒,扑向了正要爬走的老猫,大力把他扯到自己的膝盖上来。这姿势正好,蓝田灵活的双手伸进裤子里拉扯,老猫的长裤和内裤就被褪了下来,落到了蓝田的手上。   蓝田看见他浑圆雪白的屁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忍不住拍了一下,道:“听话!”   老猫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蓝田,道:“哥哥,你想干嘛?”   蓝田摸了摸他的下巴,坏笑:“你这张脸,真能迷惑人,别看着我!”说着粗暴地把老猫的头按下去,又把昨天借他穿的T恤脱了下来。   老猫身无寸缕,光溜溜地摊在了蓝田腿上。蓝田凑了上去,细细地察看他的身体。   老猫瘦高个儿,没想到肌肉还挺结实,而且他身上有不少伤疤。蓝田仔细看了看,都是旧伤口。   他像煎鱼那样,把老猫翻了过来,从脖子开始检查,一路向下……“你洗澡了?”   老猫点点头。他已经知道蓝田要干什么了,轻笑道:“洗得干净吗?”   蓝田瞪了他一眼,随手把他扔到书堆里,拿起他的裤子和内裤,由内到外看了一遍。   没有可疑痕迹。   昨晚不知怎么的,他们一局子的人,男女老少,谁都没想到要详细检查老猫。他的衣服虽然没了,但裤子上说不好会沾上血迹或毛发。   现在老猫已经洗过澡,什么罪证都流到他家下水道里。唯一可能留下的痕迹,就是他的裤子,但看样子也没什么可疑的。   蓝田有一种栽了跟斗的挫败感。他大剌剌地坐在沙发上,命令老猫:“给你半小时,把房子收拾好。”   老猫:“我要吃饭。”   “没有!”   ”我要衣服。”   “没有!”   于是,老猫只好光着屁股,把那些砖头厚的书一摞摞地放回书架。   蓝田一边喝茶,一边抽着电子烟,看那白晃晃的身体站起蹲下弯腰跪爬,顿时气消了大半。   老猫手脚倒是快,40多分钟后上千本书就归位了。地也扫了一遍。   蓝田看着书架,惊呆了。   他瞪着老猫,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很久,他想,一定是那样的,于是他对老猫说:“你把书拿出来的时候,是照着顺序放在地上的吗?”   老猫瘫在沙发上,懒懒道:“我随便堆的。”   蓝田:“不可能!那你怎么记得,我的书是怎么排列的?”   蓝田书册很多,为了方便查找,他一直细心地分门别类。他分类的方式跟图书馆不一样,是根据自己的喜好程度和年份排列的。   老猫把书准确地放回位置上,一本不差。   蓝田心里警钟大作,他狐疑地看着老猫,道:“你再排一次。”说着,他把书柜的书又抽了出来,迅速铺满了一地。   老猫:“……”   他跪下哭道:“你饶了我吧,我以后就算睡马桶,也不敢躺你书上了。”   蓝田居高临下命令:“给你半小时,弄完赏你饭吃。”   老猫没法,只好又光着屁股搬书。   半小时后,书整齐地竖立在书架里,没有一本是串门的、插队的、迷路的……   蓝田冷冷道:“你怎么做到的?”   老猫:“我记得。”   蓝田暴走:“你他妈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会记得我的荣格在哪一排?”   老猫沉默了,他晶亮剔透的眼珠子看着蓝田,过了一会儿,才转一转。老猫突然活过来似地笑着:“我记性好,真的。”   蓝田想了想,拿出了前女友留在他家的拼图。他给老猫看了一眼,哗啦一下,把拼图倒在地上,碎片撒了一地。   “拼回去。”   老猫无奈,趴在地上作业起来。   十分钟后,5000片拼图完美地结合成蒙克的《呐喊》。   蓝田点点头,又拿出了另一幅拼图。这拼图是空白的,上面什么色彩线条都没有,乍看还以为是一张白纸。唯一能让它看起来像一幅拼图的,是中间缺了两片,勾勒出了拼图的轮廓。   老猫抓狂:“这是什么鬼?我们能先吃饭吗?”   蓝田冷冷地把拼图撒到地上,命令:“拼回去。”   老猫叹口气,又趴了下来。这拼图不止是空白,更丧心病狂的是,它两面都是空白!没有图案作为线索也就罢了,问题是连正反面都分不清楚,简直是精神s.m.的神器。   当初蓝田有耐心跟女友玩这个,也是因为她趴着拼图时,那下巴到锁骨的线条非常好看。这拼图拼了一年,他们就好了一年。谁知剩下两片,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女友却突然翻脸,跟他掰了。   蓝田自然可以用一千条心理学理论去解释他的恋爱悲剧,但最后他只是想,或许是因为他趴在那里一年了,连一块拼图也拼不上吧。   再看看老猫——蓝田差点要报警!就在他怀念着前女友的几分钟内,老猫已经把这变态拼图撮合得严丝密缝,只留下那两片空洞,像一张缺了牙的嘴。   蓝田看看拼图,再看看跟拼图一样雪白的老猫,心想:他妈的,捡到一个怪物了!   蓝田带着老猫回到警局里时,已经下午三点多。   重案特别行动署有两个办公室,一个在7层的新楼,气派的大厅装着玻璃旋转门,门前立着12根旗杆儿。与其相对的,是一栋两层老洋房,小院子里的香樟树枝繁叶茂,藤蔓缠绕在铁闸门上,几乎掩埋了整个门口。这老房子,就是464侦查组的大本营。   太阳西斜,侦查组也开始热闹了起来。   萧溪言听了蓝田的描述,道:“老猫失忆,可能是应激性精神障碍,他在现场受到了不能承受的巨大刺激,大脑出于保护作用,而隐蔽了部分的记忆。不过他其他行为看上去挺正常,而且应激性不应该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   蓝田沉吟半响,道:“还有一种可能:自我催眠。一个人不但意识清醒,而且意志力特别强大,就有可能说服自己的大脑,抹去自己不想面对的事情。他不是在说谎,而是真的忘记了,所以测谎机对他没有作用。”   两人一起看向疑似“意志力特别强大”的老猫,只见他眯着眼,张着嘴巴,急不可待地等穆歌把牛肉干投喂到嘴里。   萧溪言:“……”   蓝田怒吼:“你吃了两碗拉面五个烧饼两个甜筒了,还吃?!”   张扬凉凉道:“我看我们都别瞎猜了,这小子可能不是地球人,身体构造跟我们不一样。否则怎么可能又失忆,又有超人记忆呢,他的人生分明就是个bug嘛?”   萧溪言突然道:“你说超人记忆,我倒想起一种脑部的残疾。超忆症,你们听说过吗?”      ☆、热带鱼   超忆症?   西斜的太阳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照射进来,办公室里暖烘烘的。老猫懒懒地倚靠在沙发上,让阳光从头到脚把自己裹在里面。那模样,还真像一只猫。   每个人都把眼光停留在老猫的身上,细细咂巴着“超忆症”这个词儿。   萧溪言道:“博尔赫斯有一部小说,叫《博闻强记的富内斯》 ,里面的人物能记得每一座山林中每一株树的每一片叶子,而且还记得每次看到或回想到它时的形状;他还能把某天见到的朝霞,跟一本记忆中的精装书封面的纹理进行比较。”   张扬:“你在说鬼故事呢?现实中能有这种人吗?”   萧溪言:“老大,你是专家,你说呢?”   蓝田:“前段时间,有个女孩把自己的故事放到instagram,说自己从两岁开始,每一天的细节,她都能清楚地记起来。只要告诉她一个日期,她的脑子里就像放电影那样把那天重演一遍。超忆症其实是一种罕见的残疾,患者非常不幸的,缺少了忘记这个功能。”   萧溪言:“是啊,超忆症者的脑子是没法休息的,每时每刻都有回忆在头脑里循环播放。”   蓝田:“但是老猫会忘记,而且忘得这么彻底,这又跟超忆症不符。”   一直慈爱地投喂老猫的穆歌说:“这还不简单,硬盘满了呗,当机重启!”她摸摸老猫的头:“这病也太吓人了,不怕哈,咱多吃点。”   蓝田笑道:“妈子这个观点有意思。人的大脑能装得很,没那么容易满,不过一个人要巨细无遗什么都忘不了,未免太痛苦,所以到了忍受不了的时候,有可能会劝服自己的大脑排除掉记忆。”   萧溪言:“超忆者的自我催眠?”   蓝田缓缓道:“嗯。人的脑力活动复杂得很,说不定确实有这种特殊案例。要是这样,他不是真的忘记,只不过是硬硬压抑住而已,就像在大脑里建了个密室,把所有东西都堆在里面。”   他们一起看向老猫,却见他除了吃食,对他们的话一点都不感兴趣。他耷拉着那“违建”的脑袋,马上就要睡着的样子。   蓝田长眉一扬:“只要我们搜到那间密室,想办法打开来,就能找出他杀人虐尸的证据。”   穆歌脸都白了,反驳道:“老猫怎么可能杀人?他那么好看,那么有礼貌,一看就是好孩子!”   办公室里的几个男人一起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这时候,培成背着双肩包进了办公室。几个男人心想,培成跟其他女人不一样,或许能公正点。   张扬指着老猫:“Dr.培,你说他会是杀人凶手吗?”   培成:“不可能,长那么帅,怎么会杀人。”   几个男人一起掀桌子。培成冷冰冰道:“从生物学的角度说,杀人是一件很耗费机能的事情,长得好看的人,要比别人容易获得资源,能靠脸解决的事,干嘛非要动手?所以帅哥美女一般不会杀人。”   张扬叹口气:“母的都一样,见到好看的就腿软。”穆歌:“你见到总部的美女,不也没了膝盖?你这是性别歧视啊。”   两人针锋相对,就这没营养的话题吵了半小时。蓝田端详老猫俊秀的脸蛋,心想培成的话也不无道理。他三言两语就把血衣给毁了,事后他们从清洁大妈那里找回衣服,已经什么痕迹都检验不出来。这种模样和智商都足以操纵别人的,干嘛非要杀人不可?   但这种理论的前提是,凶手是在理智的情况下行凶。而大半的凶杀,都是在某种冲动下触发的,凶手已经没法理智地权衡轻重,这样说的话,无论条件多优越的,都有可能会杀人。   这谜一般的男子,会是凶手吗?   晚上十点零八分,电话打到了老房子里:菩提湾的一座房子里,发现了一具男尸。   蓝田带着萧溪言和培成,出发去事发现场。临走前,他想了想,把老猫也带上了。   穆歌怨道:“现场血淋淋的,带他去干嘛?”   蓝田拎着老猫身后的衣领,一边拖着他走,一边道:“留他在这儿?一会儿把整座房子都吃掉了。”   他们一行人,顺着弯弯斜斜的山路,驱车到了菩提湾。菩提湾临近老码头,殖民时期是城里最繁华的地带之一,对着海湾的小山可以眺望大海,所以建了许多海滨别墅。现在这一带已经没落了,别墅不是改成了餐馆和办公楼,就是废弃在树林里。   车子经过山底的住宅区和商业区后,就驶进昏黑的盘山道。路灯孤寂地照着狭隘的马路,偶尔能见到几只野狗在路边打闹,或是乌鸦在路灯上冷冷地看着闯入者。   稀疏的灯火散布在浓密的树丛里,是从那些还有人使用的老别墅里映照出来的。   车子一路开到了山顶,停在了一座三层洋房前。到了盘山路的尽头,连路灯都没有了。洋房背对着大海,面对着一杂乱的树丛,黑暗中也看不清有什么植物,远处好像有几只野狗在追逐,传来一两声悲凉的犬叫。   房子的大门两旁的昏暗壁灯,就是唯一的光源了。   在这里,可以清楚地听见海浪拍打石滩的声音。因为……周围实在太安静了。   石头台阶伸到了大门前。房子巨大的木门雕着复杂的图案,看这气派,这里不像普通的民居。   他们抬头看见了门上挂了个牌匾,虽然灯光昏暗,但匾上的几个字刻得深入有力。   人鱼墅。   四人走上石阶,看着漆黑的门洞。萧溪言道:“不会是恶作剧吧?”   蓝田摇摇头,沉声道:“听见了吗,屋里有脚步声,向着我们走过来了。脚步急促,来人应该很恐慌。”   话音刚落,从黑乎乎的门洞里,探出了一只枯老的手。这只手提着一只摇摇晃晃的油灯。   在微弱的烛火中,一个秃头男人露出了脸。他年岁很大了,脸上布满了褶皱,一只眼珠被白色透明的膜覆盖住,看来已经半瞎。   老人声音颤抖:“你们……是警察?”   蓝田微笑:“我们是重案特别行动署的,我叫蓝田。老先生,是您报的警?”   老人猛点头,突然提高声调:“有人死了!”   蓝田:“我们知道,您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萧溪言接过他的油灯,以免因为抖得太厉害而熄灭。老人心神稍定,指了指黑暗的门内,道:“在三楼的房间,跟我来。”   他们一行走进了门内,只听老人道,“小心,前面有个照壁。”   萧溪言把灯高高举起,果然前面不到一米处,有一堵极大的墙,上面似乎画着航海的场面,海上除了船之外,还有一些散布在四周的黑色物体,也看不清是什么。   他们绕过照壁,看到眼前的情景,惊得屏住了呼吸。   宽敞的大厅中间,立着一个非常巨大的鱼缸,就算五个成年人平躺在里面,也绰绰有余了。鱼缸里款款地游着五彩缤纷的热带鱼。有的成群结队,有的躲在摇曳的水草中,有的用尖尖的嘴琢着玻璃。艳丽的珊瑚礁层层叠叠地长在起伏不平的海砂上,水母在其上漂浮,透明的触须向四周散开,犹如珊瑚们吐出的、包裹着灵魂的膜。   鱼缸的玻璃擦得干净明亮,旁边趴着一铁梯子,大概是为了方便清洗鱼缸而安装的。   除了这巨大的鱼缸外,周围还置放了十多个中小的鱼缸。有的鱼缸养着热带鱼,有的鱼缸是空的,只有蓝幽幽的水。   鱼缸内置蓝色的荧光,照得鱼身上的色彩分外明艳。在这黑暗的房子里,仿佛这些鱼缸才是世界的中心,而周围的人和事物,只是边缘的污垢。   萧溪言和培成不知觉地走近鱼缸,连一直睡不醒似的老猫,也睁大了眼睛,盯着眼前幻丽的鱼群。   但过了一会儿,老猫就别过头去,退身到黑暗里。蓝田想:“他真的是超忆症吗?要是这样,他能记住每条鱼游过的轨迹,海草前后拂动的幅度,甚至是一个气泡裂开的景象?”   他满脑子都想着老猫,却听到萧溪言道:“老先生,这里怎么有那么多鱼缸?”   老人指了指身后的照壁。萧溪言把灯凑过去,只见上面挂了一块简陋廉价的牌子,写着“热带鱼研究中心”。   “为什么不开灯?是怕对这些鱼不好吗?”   老人低声道:“不是,这里晚上不供电。鱼缸的灯和氧气泵,都是用后面的发电机供电的。”   “您住在这房子里?”   “不,我住在山下的筒子楼,是这房子的看守。每天晚上九点左右,会上来巡逻一圈,照看这些鱼。”   “这山路又黑又陡,来回一趟挺辛苦的吧。”   老人声音很低,但掩不住恐慌:“没办法,我可不敢住这儿。这房子……不太干净。”   '   ☆、怪物   老人带他们上楼时,讲述了发现尸体的过程。   他叫老树,是这一片的老居民。自从这栋房子改成热带鱼研究中心后,他就被雇用在这里当看守。   说是看守,其实工作相当无聊,因为房子平时没什么人来访。他主要的工作,是看护那些昂贵的热带鱼,给鱼喂食和吸除缸底的秽物。   一个月有两三次,这里会举办热带鱼爱好者聚会。据说也会有热带鱼交易,但老树从来没参与过聚会,所以也没亲眼见过。   今天,他一如往常地把门窗锁好,回去吃了晚饭,跟邻居下了几盘棋,然后就慢慢爬到山顶。到山腰时,他习惯性地仰头看向老房子,竟发现三楼出现了亮光。亮光很微弱,只几秒钟就灭了。老树安慰自己,肯定是看错了。   他不安地走到门口,还没开门,就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响。像是人的哭泣,又像是喘息。   但这房子不可能有人啊!老树忐忑地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门。他很确定,大门是上了锁的。   大厅里的热带鱼扭动着尾巴,在荧光蓝的水里优雅地游着。那怪声也没了。   他点着了油灯,上了楼梯。回想刚才出现亮光的地方,应该是第三层面对大海的北屋。   他走上了二楼,先巡视一圈,二楼其实是个大回廊,走在上面可以俯视楼下大厅。回廊上同样摆设了十来只小玻璃缸,却没有养鱼。老树先前就觉得这些缸慎得慌,晚上巡逻时,他常常被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身影吓到。   今天二楼也没异样。   他正想走上三楼时,突然楼上传来一声惨叫。老树全身一震,差点站不稳。他大声喊道:“是谁?”   这声叫喊,也是给自己壮胆罢了,他不指望楼上会有回应。喊完后,老树心慌意乱地爬上楼梯。但爬到一半,他就害怕了——自己一风烛残年的老人,万一遇到歹徒,岂不是送死?   他走到楼下,找到楼梯旁放着的一把清理大鱼缸用的大沙铲子,才大着胆子爬上楼梯。   他不是没想过,更安全的选择是马上走出去,锁上大门,然后报警。但他们这一带刚好夹在两个辖区之间,自来是三不管,上个月镇上的福利院丢了个孩子,等到第二天警察才过来调查。屋子里的热带鱼据说价值上百万,如果有人潜了进去,老树责任可就大了。所以他既不敢离开,又不想露宿在山顶上等警察,只好咬紧牙根上去看看。   楼梯的尽头是一条宽大的走廊,分成三条岔路。老树紧握铲子,向着北屋走去。三楼有五间客房,北边是主卧室。到了北屋跟前,老树轻轻握着门把,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拧。   拧不开。房门是锁着的。   为了方便打扫,这里的房门从来不上锁。老树慌了,喊道:“有人吗?里面是谁?”   他颤抖着抽出口袋里的钥匙串,慌乱中也分不清哪支才是北屋的钥匙,就粗暴地一根根捅进去试。试遍了每一根钥匙,房门还是打不开。老树才想起,肯定是门内的插销把房门拴住了。他急躁中也没多想,一边拿起铲子砸,一边用肩膀撞向房门。老房子的木门年久失修,竟然被他撞开了。   老树跑进门口,才知道为什么里面的人不能回应自己了——房间地板上仰躺着一个人,脸孔血肉模糊,嘴巴都没了,自然没法出声回答。   老树跌坐在地上,油灯滚落,熄灭了。   过了不知多久,老树才感觉到了彻骨的冷。他的身上被冷汗浸透了,慌忙站起来,举起铲子,向周围抡了一圈。   然后他战战兢兢地点着了油灯,细细地察看这房间。虽说是主卧,但这房间很简陋,除了一张床架子,只有两个不可能藏人的柜子。窗子也是关着的。   他看了一眼那可怕的尸体,心想,这不可能是自杀的吧,没人能对自己下的了这狠手。那么……凶手呢?   老树越想越怕,忍不住喊了出来,扔掉了铲子,跌跌撞撞跑出门外。   “我出了门,魂才回来了。马上就报了警。”   “您一直就在大门外?没看见人进出?”   老树道:“也不是,门口手机信号不好,我走下坡才打的电话。没多远,离门口没到200米,有人走出大门,我肯定会看见的。确实没人。”   “房子还有别的出口吗?”   老树把他们领到三楼,听到这句问话,就走到三楼走廊边上的窗口,指着打开的窗扇道:“一楼以前有个厨房,厨房有后门。但厨房不用了之后,那门也用石灰封上了。要出去,除非跳窗。”   他们从窗口看下去,是个陡峭的悬崖,悬崖下面,海水拍向着礁石,炸成一朵朵的水花,又安静地退下去。   老树摇摇头:“就算跳了窗,也得绕到前面的山路才能下山啊。我就在门口,一定能瞧见的。”   蓝田:“这高度,跳进海里应该办得到。但是这海岸有很多礁石吧?”   老树张大嘴:“人要跳下去铁定活不了啦,您白天看看就知道,下面的石头跟刀子似的,撞上去哪儿还有命。我说啊,这事儿肯定不是人干的!”   几位警官对看了一眼。萧溪言:“老爷子,我见过很多案子,人要杀人的时候,身上那股野蛮劲儿就出来了,干的事也不像人了,看上去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当时都能办到。这就是兽性啊。”   老树摇摇头,既不认同也不反驳,他们沿着走廊,走到尸体横陈的房间。   上楼时张扬和萧溪言都打开了随身的手电筒。此时,两道光束一起照向那具男尸。尸体身着长袖衬衫和西裤,身材中等。   培成跪在尸体旁,检验了几分钟,道:“死者年龄三十岁左右,死因是脖子被刺穿。死亡时间,大概在两个小时到三个半小时之间。死后脸孔被破坏,看创口……应该是钝器所为。要造成这样的伤口,凶手力气蛮大的。”   萧溪言看着被掏烂的脸,皱眉道:“人都死了,干嘛还要这样残忍地糟蹋他?”   蓝田瞥见老树好像有话要说,但又不安地把话憋回去的样子,他安慰老树道:“老爷子,您甭担心,这里我们会处理好。您冒着危险保护这里的鱼,房主也会感激您的。——有件事我不太明白,我们几个来到时,您是在房子里面出来的。您刚才说见到尸体很害怕,为什么又跑回房子里?”   老树听到蓝田低沉温和的声音,心稍微踏实了点,比起尸体,他其实更怕房东怪他看守不力。当下他对蓝田道:“我在外面等了一小时,警察还没来,我不放心那些鱼啊,所以回到大厅里,想要看一眼。后来,我就看见……”   大家的心都提了起来。蓝田问道:“您看见什么?”   老树犹疑道:“地上有水迹。一楼、二楼都有。三楼我不敢上去看。”   蓝田刚才没注意到水迹,于是跟老树拿着手电筒出去察看。三楼走廊果然有一点水,但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楼梯上也有一些地方是湿的,但要仔细看才能发现。   蓝田:“您听到惨叫时,有看见水迹吗?”   老树摇头:“我那时紧张得很,没注意啊。反正,它肯定在这里活动过了。”   蓝田:“它?它是什么?”   老树犹疑了半响,最后开口道:“水女的鬼魂啊。”   在昏黑的房间里,一抹月光照在了地上浓稠的液体上。血腥扑鼻。   蓝田回到房间,萧溪言报告说:“老大,我们检查过房间了,床架下面都是灰尘,没有藏过人的痕迹。两个柜子,都是空的,小的那个应该是书柜,上面搁着一排排的横板;大一点的柜子上半部也有横板,下半部是双开门的储物格,中间也有隔板,储物格每边的宽长不超过90公分,不太可能藏得下人。那些隔板我试过了,都是固定死的,也没有移动过的痕迹。”   蓝田:“那只有从窗口逃走了。”   萧溪言:“窗口是锁着的,里头有插销。凶手不可能跨出去后,从外面把玻璃窗锁上。除非凶手爬出了窗外,掩上玻璃窗,在外面躲着,等老爷子出去后,他才爬进来,锁上窗子,然后从门口逃走。”   蓝田:“嗯,这设想不错。”   老树却在旁边道:“这窗口啊,打不开的。”   “啊!?”众人走到窗边,老树道:“这插销生锈了,拔不出来,你们试试?”   萧溪言用戴着手套的手,去拉了拉插销的活动杆儿。萧溪言摇头:“不用试,这片锈迹是完整的,没有插销被拉开的痕迹。”他又仔细查看连在窗框上的插销螺丝:“也没有被拆卸过——那是怎么回事?”   蓝田和萧溪言一起抬头看天花板,萧溪言道:“唯一的可能,就是躲在天花板了。老爷子,你进来房间后,有注意到天花板吗?”   老树摇摇头。   天花板漆黑一片,萧溪言用手电筒扫了扫,上面除了一个没有了灯泡和灯罩的灯座,就是成片发黄的石灰顶。”   皱眉道:“要把自己悬在上面,难度够大的。”   蓝田:“不难,有吸盘就行。”   萧溪言笑道:“那凶手只能是怪物了。”   蓝田看了老树一眼,道:“我去外面看看。”      ☆、海浪   人鱼墅的大门向两边开着,沐浴在昏黄灯光下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   蓝田坐在老猫的旁边,道:“看见尸体,害怕了?”   老猫吐了一口烟,懒懒地敷衍:“嗯,很害怕,我最怕血了。”   蓝田想起初见他时,他满身是血的样子。他叹道:“一般人都不喜欢血,可是还是有人会去杀人。你说,人为什么会杀人?”   老猫仰头看着弯月,道:“你不是心理学专家吗,问我?”   蓝田摇头:“人心就跟海浪一样,没有固定的形状,每次撞击到海岸,都会变成不同的形态。你能知道海浪所有的形态吗——哦对了,你跟别人不一样,可能记得千千亿亿种海浪的样子。”   老猫沉默地抽着烟。蓝田一直观察着老猫,他发现老猫见到尸体后,情绪明显有了变化。   蓝田又道:“我看过很多尸体,也跟很多杀人者打过交道,但我还是没法想象,一个人得恨另一个人到什么程度,才能把他杀死。”   老猫轻声道:“或者不是恨得厉害,而是太爱了,爱到不能忍受,必须你死我活。”   ——爱到不能忍受。蓝田心里重复这句话,心里微微震动。   他凝视老猫轮廓分明的侧脸,老猫的声音平静,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蓝田还是看出老猫嘴角极其轻微地颤动着。   他心里有数,换个话题道:“你怎么想的,凶手躲哪儿去了?”   蓝田竟会问他意见,老猫有点意外。他耸耸肩:“说不准老头说得对,这不是人干的。”   蓝田:“不是人?那会是什么东西?”   老猫随随便便指着那几只从树丛里跑出来、在吉普车周围流连的狗,道:“野狗?”   蓝田笑了一下:“或许是吧。”   老猫把烟按到石阶上,摁灭了,突然笑道:“哥哥,你不用试探我了,我没有杀过人。”   月光轻轻罩在老猫的脸上,老猫光润洁白的脸跟月光几乎不分彼此,让蓝田有种错觉,仿佛这月光隐去,老猫也会跟着消失一般。   蓝田没来由地心里一抽,有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惋惜。他忍不住别开了脸,站起来道:“走,我们回去吧。”   第二天,办公室没到十二点就飘出了咖啡的香味。接连两个谋杀案让464的组员压力倍增,都自觉地早到办公室。   午餐时间,一个穿着深灰色套裙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走进了办公室。她微微一笑,像她的着装那样,她的笑也是简练的、恰到好处的,要多一点就没有了。   女人长相明丽,她的美也是刚刚好那种,不会让人失了态、忘了魂,忽略掉跟她样貌一样优秀的脑袋。培成说过:“凌霄云真是生物学奇迹,从身体到表情都计算得那么准确,要做一个标准机器人,也就她那样的了。”   蓝田笑道:“霄云,这天怪冷的,有事我过去就行,甭劳烦你亲自过来。”   凌霄云笑了笑:“你不是说人手不够吗,我给你送人来了。快跪下谢恩!”   蓝田敬礼:“谢谢副署长!”他看着凌霄云旁边的年轻人,道:“小伙子挺精神,喂,你犯了什么事,被发配到这儿?”   年轻人不知所措,凌霄云美目一横,笑骂:“别吓他了。他是你的粉儿,面试时指名道姓要跟着你。”   蓝田一笑,拍拍男孩肩膀,“真有眼光!不过我们这儿可不随便收人,你过了试用期,才能对外面说是跟我混的。”   男孩精神抖擞,立正敬礼道:“是!我会努力的。我叫英明,英明神武的英明。”   蓝田:“张扬,英明神武交给你了,给我照顾好!”   张扬答应一声。英明对张扬道:“前辈,请多多指教。”   张扬笑道:“别那么拘谨,我们这里没那么多规矩。”   英明:“这里要过试用期,很难吧。”   张扬:“没有的事。只要不熬死,就能过。”   英明:“……”   凌霄云交代完毕,就在蓝田的护送下离开了。   萧溪言翻看英明的履历,赞道:“法学院硕士毕业,成绩不错。获得过……奥运短道速滑金牌……”   众人瞪眼看着英明,张扬乍舌:“奥运冠军啊,老兄,你干什么不好,要来到我们这破侦查队啊?”   英明摸摸头,笑道:“大学时听过蓝田队长的演讲,当时就决定毕业后,一定要到警队来工作。”   众人冷汗直流,心想,老大的忽悠能力真害人不浅。   张扬叹道:“你要英勇执法为人民,也应该去对面的高楼。你没听说过吗,对面的101才是精英部队,专处理那些有社会影响力的大案件,缉捕大毒枭啦、给收到恐吓信的政要当保镖啦。我们464做什么的?一天到晚就是处理那些三无尸体——无身份证明、无线索、无人认领,说白了,就是给这个城市收尸的,以免它们影响市容。   “你知道我们警队第一队草Dr.培为什么来这儿?因为那些咸鱼通常没人管,任她玩啊。”张扬搭着培成的肩膀。   培成冷冷道:“我这是医学标本收集与实验。”   张扬又指着穆歌:“穆妈子呢,她是因为这里大部分时候上夜班,她能通宵跟美国的熊孩子连线打游戏。”   萧溪言温和笑了笑:“别听老张满嘴放炮,我们队里个个都认真工作的。”   张扬敲了敲桌子:“就我们萧公子最认真,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你知道为啥?他迷上这房子了,恨不得跟它长厢厮守。”   蓝田:“那您老人家又迷上什么,愿意在这破地儿屈就?”他送走了凌霄云,走进门口,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笑眯眯地看着张扬。   张扬一脸耿直:“那当然是为了服务人民、报答祖国啦。”   全办公室的泡面盒一起招呼到他身上。   英明看到偶像在身边,跟打了鸡血似的,轮流望着他们一个个说:“我看过了众位的档案,蓝田队长的犯罪心理学著作是这个领域的圣经,每个学生都要读的;培成医生是最年轻的医学科学奖获得者;穆歌老师是著名的电脑黑客;萧公子写的推理小说,我每一本都读过;张扬前辈精通十三种语言……你们都是警队里的高手啊,平时深藏不露,韬光养晦,我说得对不对?”   连脸皮最厚的蓝田,都觉得脸红起来。他们在办案以外的业余事情上确实挺拔尖的……   英明兴奋地说了一串话,最后他把目光停留在老猫身上,迟疑道:“嗯,这位小哥,我没看过您的资料,您是?”   老猫伸了个懒腰,轻轻一笑:“我?我是来晒太阳的。”   就像回应他似的,一朵乌云正好遮蔽了阳光,老猫和半个办公室顿时笼罩在阴影中。老猫转头看向窗外,打了个呵欠。   蓝田道:“人齐了,开会吧。人鱼墅的杀人案,有什么进展?”   昨晚他们把老树带回了警署,给他录了一份详细的口供。事情的发生的经过如下。由于老树没有看表的习惯,列出来的时间只是大约估摸出来的。   8:45 老树在半山腰看见房子透出火光   9.00-9.15 老树进入房子,在二楼听见惨叫   9:15-9:20.老树下楼拿铲子   9.15-9.30 老树发现房门锁着,用钥匙打开房门,发现了尸体,随后跑下楼   9.42 警方接到报案   10.45 老树回到大厅,发现水迹   10.50 侦查组赶到了现场   在办公室里,萧溪言道:“所以说,那房子是双重密室。第一重,发现尸体的房间。房门从里面上了锁,老树砸开房门后,只见到尸体,房间也没有藏人的地方;第二重密室是整座房子。从惨叫声开始,老树或者在房子里,或者在大门外,所以凶手不可能从大门进出。房子没有别的出口,后门封死了,窗口都是对着悬崖,下面是布满礁石的海。   “换句话说,理应出不了房间,也出不了这栋房子的凶手,凭空消失了。”   张扬:“密室?这种情节写成小说还行。我说,现实哪有那么复杂,十有八九是老树说谎,人就是他杀的。”   蓝田:“他有没有完全说真话,我不敢保证,但他确实没有杀人。第一,要是人是他杀的,他没必要立刻报警,找个借口拖延到明天,他会有更多的时间来处理留下的痕迹和尸体,对他更有利;第二,造出密室的局,对他根本没有好处,反而会引得警方怀疑他的供词;第三,一个人要是杀了人,多少会有些异常的兴奋,这会体现在他细微的表情、语调和动作上,但我观察老树,他见到警察后,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反而更多的是担心房主责怪他,这不像是凶手会有的表现。当然,行凶后人的心理状态不能一概定论——”蓝田看了一眼趴在桌上打瞌睡的老猫,“但从目前来看,老树的杀人嫌疑暂时可以排除。”   培成:“死者被钝器刺死,他一70多岁的老头,不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萧溪言点点头:“没错,还有一件证据。今早我和鉴证科的同事详细检查了屋里的脚印。那栋洋房平时是没人住的,二楼三楼更是好几个星期都没人上去。我们发现了除了老树和我们杂乱的脚印外,还有跟死者的鞋子匹配的脚印,以及一双41码的运动鞋的印迹。从两对脚印的距离和方向,我们可以推测那人是跟死者一起走进屋里的——我们姑且称为凶手。凶手的脚印只有进入房间,没有走出房间。他,确实是消失在房间里了。”   穆歌乍舌:“难道真的像老头说的,是水鬼?”   蓝田:“老张,你去菩提湾的镇里盘查过了,有什么收获?”   张扬:“水女鬼魂作祟,大部分居民都是当传说听的,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才煞有其事说,他们见过水女。”   穆歌:“我查过地方志和新闻报道,80多年前人鱼墅确实有过水女展演,不过材料很少,据说是主办方很低调,只有少数城里的名流和外国人会受邀参观。30年前有份杂志刊登了水女的画像,你们看。”   穆歌把电脑屏幕翻转过来。粗糙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异物的图像,上半身应该是女人,长长的头发流泻而下,胸前是丰满的□□,下半身是鱼尾巴。通常人鱼的画像都是美女,但这人鱼诡异的是,她的脸被扎上了一圈圈的绷带,在嘴巴的地方突出了一块类似口器的东西,长长地伸在绷带外面。因为笔触粗糙,画质又不太好,所以看不出到底是那么。      ☆、水女   英明:“这人鱼好恐怖,为什么包着脸?”   张扬:“因为这不是人鱼。”   英明脸上一片茫然:“所以还是人类?”   张扬:“老人家告诉我,菩提湾在殖民时代之前,是个小渔村,以产蚝出名。村里的年轻女人,就以海底采蚝为业,菩提湾叫这些女人水女,她们赚的钱比渔夫还多。后来葡萄牙人和荷兰人来了,占领菩提湾,也带来了更方便的水产养殖技术,慢慢的水女和渔夫都失业了。   渔夫回到岸上,或者摆摊做小贩,或者去修铁路。水女呢,也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那些狗娘养的外国人看中了她们,从中选了一批年轻貌美的,养在山顶的别墅里,接受歌舞的训练,专门演给那些城里的贵族和有钱客商看。   这就是凶案现场——人鱼墅建造的缘由,其实就他妈一妓院。不知哪个红毛出了个特损的主意,说这些水女能在水里长时间闭气,泳技又好,让她们扮成美人鱼的样子,在大鱼缸里表演。   怎么扮成美人鱼呢?当时条件简陋,只好简单穿上橡胶皮缝制的假尾巴。也正因为道具太渣,他们对水女的训练分外严格,希望表演能逼真一点。水女没日没夜地泡在水里,皮肤开始溃烂;橡胶皮套长时间贴在下肢,渐渐地跟腿粘合在一起,揭不下来了。而且她们闭气的时间虽然比一般人长,毕竟不是真的鱼,要长时间在水里游泳表演,只好嘴里含着氧气管,时间长了,嘴巴和牙齿都受到了损伤。你看这嘴里伸出来的玩意儿,其实就是氧气管。   花容月貌的闺女,就那样在水里一天天腐败,成了夜叉。那些红毛慌了,但房子盖了,人也买回来了,不能不捞回本钱啊,于是随便用绷带缠一缠,就让她们继续表演。   久而久之,说到水女,大家都忘了她们原来是海里采蚝的健康女人,首先想到的,反而是水缸里那些缠着绷带的恐怖人鱼。   后来有一天,人鱼墅里发生了一重大变故。具体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上来,因为等外人进去人鱼墅时,只见到了一具具的尸体。那些红毛全死了,死得很惨,脸都被咬了下来。而那些养着水女的鱼缸,全部都空了。   有人说,那一天有个客人喝醉了,手贱,跑去揭开水女脸上的绷带。那美人鱼的脸,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其他美人鱼看见了,顿时想到自己也变成这幅恐怖模样,都疯掉了,所以一起跑出水面,把所有人都杀死。   以后,再也没有人看见水女。但镇里的人都相信,这些水女肯定还在附近,说不定就是在悬崖底的礁石里生活着,变成了真正的怪物。”   英明瞪大眼睛:“怪物……那么过了这么多年,她们又回来干什么?   张扬笑道:“那还有什么,当然是找吃的啦。你想想,那些红毛肉都80多年了,肯定过了保质期,所以她们回来找口新鲜的。小伙子,你身强体健,看上去美味可口,一定要小心点噢。”   英明兴奋地说:“如果我去做钓饵,会引出那些水女怪吗?我现在就去,我那么大还没见过妖怪呢。”   张扬一脸糟心地看着英明。   培成冷冷道:“要是那些水女回来,也有100岁了吧。死者的脸是被钝器刺穿的,莫非她们牙齿都掉光了,想把那倒霉蛋用扦子串起来烤熟,好容易进口?”   萧溪言:“传说大都是夸张的,但也有迹可循。几乎每个殖民城市都有几个怪谈,其实是居民反抗外来者欺凌的惨剧,因为结局通常很可怜,又不敢在在殖民时期大肆声张,传着传着,最后就变成超现实的故事。”   蓝田看着水女的图像接着道:“要她们是男人,又是当地领袖,或者会被美化成英雄或神灵。但水女地位微妙,她们既能挣钱,又在外国人的妓院里工作,村里人对她们的看法肯定很复杂。成不了神,就成了鬼。——穆歌,那80多年前的惨案,有记载吗?”   穆歌:“有是有,但很简略。能找到的文献,都是几行字,大概说的是菩提湾人鱼墅发生凶杀案,死了几个荷兰人。里面有个高官,是荷兰商会的头儿。也就这些了,没有捉捕到凶手的报道。”   英明:“那水女都去哪儿了呢?”   蓝田沉吟道:“这是我们要解答的问题,但不是最重要的。老张,你带着英明神武继续在镇上溜达,打听那热带鱼研究中心是什么鬼,负责人又是谁。穆歌,你上网搜查80多年那宗案件的资料,上外国网站看看,说不定有更多线索。Dr.,死者没有登记过指纹,所以你必须尽量还原死者面貌,我们要快点找出死者身份。萧公子,那人鱼墅有很多问题,我们俩再去看看……喂,老猫!”   蓝田摇了摇老猫的肩膀。老猫睡死过去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蓝田从穆歌桌上拿了鱼干,在老猫脸前晃了晃。老猫闻到腥味,睁开了眼睛,两颗眼睛一起聚焦到鼻端前的鲭鱼干,张开了嘴。   蓝田把鱼干收起来,凑近他的脸,笑道:“猫儿,要吃鱼吗?”   老猫点点头。蓝田直起身,拍拍他的头道:“走,哥哥带你去海边。”   菩提湾码头非常萧索,除了几条游船,只有海鸥在逐鱼而食。从码头望向内陆,可以看见依山而建的小镇。山腰以上大都是精致的老房子,越往下房子楼层越高,却越是拥挤简陋。   他们把车停在半山腰,步行上山。海风夹带着寒气,吹动了他们身上的风衣。老猫跟在后头,无精打采地看了看四周。   树丛间偶尔会现出白色洋房的一角,或者是湛蓝的海。这里的风景跟马陶山一样好看,但比马陶山要野和荒。想起马陶山,老猫垂下头,尽力把脑子里纷乱的思绪挤走。   蓝田问萧溪言道:“那个房子是干嘛的?”   顺着他的目光,萧溪言看向离盘山路约有500米的老旧房子。这房子跟其他洋房不同,阳台上晾出了各色各样的衣服,院子里依稀能看见好几辆自行车,看来像是有人常住的民居。   萧溪言:“听说这山里有家福利院,看样子,应该就是这家了。附近没人要的残障人、智障儿或者孤儿,都塞到这里来了。”   蓝田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老猫,心想:“老张和阿言问遍了马陶山,始终没有人说认识老猫。一个人就算没有家,也会有像福利院、收容所这样的安身之地吧。难不成他是凭空冒出来的?”   他轻声道:“萧公子,马陶山修道院里也养了一些孩子吧。”   萧溪言:“嗯,准确说,是寄养。跟这山里的福利院不一样,马陶山的孩子非富则贵,都是那些大户人家送过去,接受严格教会教育的。我去了两次,神父都以保护儿童和青少年权利为名,禁止我去接触他们。唉,那里架子太大了,棘手得很。”   说着,他们走到了人鱼墅。大门洞开,拉起了警戒线,比起晚上,这里白天感觉没那么鬼气森森了,但长满青苔的老房子显得更凄凉。   他们来到照壁。日光下,他们清楚地看到了照壁上的画像。果然是个航海图,海里散布着八条人鱼,每个人鱼姿态不一,有的在唱歌,有的翘起了鱼尾嬉水,看上去都是典型的人鱼形象,端正的脸孔,漆黑的长发,闪着粼光的尾巴。   蓝田:“这里画的是水女,你看,这人鱼头发是黑色的,有的嘴里还叼着蚝。”   萧溪言点点头。   这时,一个又矮又胖的身影从照壁后跑了出来。三人一惊,赶紧让在一边,以免被撞到。   三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孩子背着一个巨大的防水尼龙袋,所以看上去像是身形横长了两倍。   老树随后跟了出来,见到蓝田,大声道:“蓝警官,你们来做调查啦。”他拍了拍少年的头,道:“叫人!”   少年:“叔叔好。”   蓝田笑道:“你好。小伙子力气真大,你背的是什么?”   小孩:“鱼缸里的石头和水草。我要拿到下面清洗完,再放回缸里。”说着他提了提袋子,果然传来嘎啦嘎啦的石头相撞声。   他们绕过照壁,发现大鱼缸里的热带鱼都被清空了。大厅里到处湿漉漉的,地上散布着沙子、海草和装着热带鱼的小玻璃缸。   蓝田看了萧溪言一眼,皱眉道:“在清理鱼缸吗?”   老树愁眉苦脸道:“蓝警官,我也没办法,昨天发现两条鱼死了,水里可能有病菌,不马上消毒换水,怕整缸鱼都保不住呢。”   萧溪言:“头儿,这事儿老爷子问过我了。我想现场我们已经仔细勘查过,所以就答应让他给鱼缸换水。没想到……换一次水那么大阵仗。”   蓝天看着满地的杂物,沉吟道:“鱼死了?是案发后第二天吗?”   老树:“可不是吗。那东西是海里来的,肯定带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蓝田知道他说的是水女,问道:“原来缸里的水,还在吗?”   老树指着小鱼缸:“这里面是原先的水,我放了些消□□,让鱼先适应两天,再换到新水里。”   蓝田:“萧公子,取水的样本,送鉴定科检测。”   老树牙疼道:“警官,你们取水千万要小心,这些鱼很脆弱的,混进什么脏东西了、或者水不足够供氧,这宝贝都受不了。我们换水都要慢慢来的,至少要忙两三天呢。”   蓝田指了指门口:“那孩子是你的帮手?”   老树:“是啊,我一个人弄不了这大鱼缸,他手脚利落,力气也不小……”   蓝田:“而且工钱很便宜,对吗?”   老树有点尴尬,点点头:“这么说没错。不过我也没亏待他,这些福利院的孩子,都想攒点钱去学一门傍身之技,我这也是在帮他呢。”   福利院的孩子……蓝田走到门口,目送孩子背着沉重袋子,慢慢地走下山。      ☆、圈套   蓝田和萧溪言在老房子走了一圈。厨房已经废弃了,到处都是灰尘和铁锈,后门也确实已经被砖块和水泥封死。   他们上了二楼,发现大部分窗口都很难打开,不是生了锈,就是把手断了。   整栋房子唯一能顺畅推开的窗子,就是三楼走廊上、斜对着楼梯的那一扇。因为离海近,人鱼墅的腐蚀程度比一般的老房子都要厉害得多,几个房间的木门都是随时会散架的样子。   蓝田站在窗边,迎着海风道:“这里的主人有什么毛病,大手笔弄了个海边别墅,专门给鱼住?”   萧溪言笑道:“窗子锈死了、后门封掉了,这房子好像就专门为了密室而存在的嘛。”   两人对看一眼,都觉得里面大有文章。   到门口时,蓝田接到了穆歌的电话:“Dr·已经还原出死者面貌,我提取了菩提湾地铁站的监控进行配对,找到了一个可疑的人选。照片我发到群里了。”   蓝田挂了电话,登到了群里。照片被放大了,不是特别清晰,但能看出男人五官柔和,身材适中,是那种第一眼能给人好感的长相。   蓝田把照片给老树看。老树眯着一只勉强能使用的眼,端详了半天,才道:“脸很熟,我肯定见过……对了,我在福利院见过他。”   蓝田吃了一惊:“又是福利院?”   群里张扬发了一条信息:叫我神探zhang,死者身份找到了,名叫严永乐,菩提福利院的义工。   蓝田马上道:“萧公子,你去福利院探探去。在里面表现得轻松点,就当作是例行询问,不要引起防备。”   萧溪言:“我知道了,福利院这种地方很敏感,引起媒体关注就麻烦了。”   蓝田四处张望,最后在墙角找到了坐着打盹的老猫。他皱眉把老猫提了起来,拍拍他屁股的灰尘,叹道:“你下次随身带着吊床得了。”   老猫睁开迷蒙的眼睛,道:“哥哥,鱼呢?我饿了。”   蓝田哄道:“鱼当然在海里,走,跟我去海边。”   太阳马上就要落下,硕大的夕阳挂在了海面上,橘红色的海水轻轻波荡,老猫白皙的脸也染了一点橘红色,没那么苍白了。   渔船归来,石滩上摆着一箩筐一箩筐的鱼虾。老猫看了看,道:“生的。”   蓝田:“是啊,你回去煮煮,就熟了。”   老猫立马耷拉下脑袋,无精打采地看向海面。蓝田:“你真够懒的,做个鱼能费多少事儿?”   老猫横了他一眼:“要不你做?”   蓝田笑了笑:“我们生吃也行。”   蓝田从不下厨房,老猫无奈只好担任了早饭和夜宵的重责——也就是下个面,浇点酱油,连敲个鸡蛋进汤里也懒得弄。蓝田却不嫌弃,每次都津津有味地把食物扫光。老猫心想,难怪蓝田能长那么大个儿,看样子不加酱油也会把面吃下去吧,加酱油怪麻烦的,要不下次别加了?   蓝田跟鱼贩买了一条海鲈鱼、虾和贻贝,快步跟上了走在长堤上的老猫。   海浪发出了低沉的轰鸣。蓝田望着一望无际的海洋,道:“每朵浪花都不一样,但一般人不会注意到,都把它们当作一片海。”   老猫:“就算注意到又怎样,细微的差别,对别人来说,有什么意义?”   蓝田心想,是啊,“差别”这种事儿,只有跟自己有关系的时候,才会有意义。所以人会有短期记忆和长期记忆,大脑会在短期记忆中,挑选对自己有用的部分,存进长期记忆里,这样才能从特定的“差别”中认识世界。   而超忆症患者,是没有这个功能的,他们的记忆里没有“挑选”,就像浩瀚的海洋那样,藏着砂石,也藏着几亿年的章鱼。他们能见到一切细微的“差别”,但这对短暂的人生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对,当然是有用处的。蓝田心念一动,问道:“老猫,你今天去人鱼墅,有没有发现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老猫懒懒道:“这房子哪儿都不自然。”他突然停下脚步,轻轻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道:“我是看见了,发现死人的那天晚上……你想知道吗?晚上你做饭,我就告诉你。”   蓝田眨了眨眼,道:“想知道!不过我不做饭。”   老猫怒道:“凭什么!”   蓝田:“凭你一天就能吃掉我三天的粮食。快说,要不我把你拷到暖气片上,你今晚就在局里啃馒头。”   老猫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低哑着嗓音道:“那天晚上,你们都在楼上看尸体。我怕血,所以出来抽烟。到了大门口,我看到地上有点不一样。”   蓝田紧盯着他:“有什么不一样?”   老猫挑起秀长的眉毛:“我说不出来,反正就是沙子和一些落叶,不是在原来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经过。”   蓝田:“是人走过的印迹吗?”   老猫摇摇头。“不像脚印,人的脚印范围不会那么大。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拖着走过,比如说,两条捆在一起的大蟒蛇,类似那样的印迹。”   蓝田“哼”了一声:“人鱼?兜来兜去,难道还真是人鱼上了岸找吃的吗?”   老猫无所谓道:“或许是野狗吧。野狗们在比赛谁趴着走更快,大肚皮在地上拖着,就像皮艇在水上划走一样,一二三,三二一……”   蓝田自动忽略了老猫的废话,他脑子里轰地一声,犹如火山爆发:“这么说来,我们进去人鱼墅的时候,凶手还在屋里!第二重密室不成立了,不知道凶手怎么布置出第一个密室,反正之后他一直藏身在屋子里,等我们跟老树上楼后,他才从正门出去。我靠,凶手竟然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跑了!”   这个发现让蓝田大大受挫。他们464人手少,办的案件也不太受关注,所以很少调动别的警力帮忙。这次没有第一时间封锁现场,居然出了那么大的漏洞。   他深吸一口气,抬眼却见老猫毫不在意地前面的散步。蓝田心里一动,突然想,这猫儿,倒是挺有用的啊!   蓝田的房子位于老街区一座高龄的楼房,只有四层,蓝田住在三层的一个80平米的房子。房子是非常现代的装潢,简约明亮,有个挺大的开放式的厨房,电磁炉灶台、嵌入式烤箱和实木的巨大料理台一应俱全,但蓝田平时除了吃外卖和泡咖啡外,从不踏入厨房。   老猫把海鲜洗了洗,随便一蒸,就直接端到了料理台上。两人坐着高脚凳,一边喝着冰啤酒,一边吃着鱼虾,这对两个天天酱油泡面的人来说,真是一顿大餐了。   蓝田见老猫吃得高兴,就差摇尾巴了,于是舀了些汤泡饭,把海鲜大都留给了老猫。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蓝田喝了口啤酒,道:“老张踏遍了马鞍山,都没找到你家人。你最近有想起什么吗?”   老猫咬着鱼,敷衍地摇了摇头。   蓝田道:“我看你是被扔掉的吧,你这食量,谁养得起啊?”   老猫停了嘴,想了想蓝田这句话,不禁有点受伤。他看着蓝田道:“我也不是只会吃,我身体健康,身强力壮,能自己养活自己。”   蓝田一笑:“嗯,我也是这样想的。那你什么时候出去工作?”   老猫顿时醒悟自己中了蓝田的圈套。他耍流氓道:“找到合适的就去。”   蓝田:“我帮你找了几家,你看喜欢哪一种?”   老猫呆住了,没想到蓝田老谋深算到这个份上。他勉为其难地看了看iPad上的工作介绍:   超市导购;电商客服;快餐店宅送;山楂去核员……   老猫咆哮:“去核员是什么鬼?”   蓝田慢悠悠说:“你连身份证都没有,就别挑了,这些工作是我给你做担保,人家才勉强要你。你要做那一份?”   老猫:“随便!”   蓝田:“好,明天上班。”   老猫顿时胃口全无。他不是讨厌工作,他是讨厌做一切事情。   蓝田随口安慰道:“这些工作都蛮轻松的。例如超市导购,一天站10个小时,做得好了,四五年升做资深导购,十年八年就能做店长了。除了工作时间长点,周末不能休息,要受些客人的闲气,也没什么缺点。你说是吗?”   老猫的头都要耷拉到地上了。蓝田给他剥了几个虾,放进他碗里,轻声哄道:“多吃点,以后没准儿就不能坐着吃饭了。”   第二天,蓝田一个人回到了侦查组。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他。   穆歌跑到门口东张西望,道:“猫儿呢?”   蓝田:“上班去了,在街尾的超市卖酸奶。”   穆歌惊呼:“你怎么能让他工作,他一天要睡18个小时的!”   蓝田温和道:“他一身体健全的大人,为什么不能工作?妈子你一天上12小时班,回去要给老头子做早饭,还要陪熊孩子dota,还不是好好的。你少惯着他。”   穆歌终究不放心,拿起外套去超市探班去了。   蓝田无奈,转头对张扬道:“死者的身份弄清楚了吗?”   张扬道:“妈子人肉出来了,这人底子不太干净。”   严永乐,27岁,三年前从镰刀屯来到了城里。这城里的外来人口都要登记的,但也有2%到3%的人,会取个假名、办个假证,方便自己从事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工作。严永乐就是其中之一。从现在能找到的信息看,他是一家医药公司的代表,专门跑市里的大小医院,推销一种叫普其乐的缓解偏头疼的胶囊。这家医药公司在半年前已经注销了,因为出了个事儿,有人吃这个药后引发心脏抽搐,救治无效死亡。之后这公司就倒闭了,法人和其他员工完全无迹可寻,但普其乐还少量地在市面销售着。经查证,这药的卫生局准证也是假的。   严永乐比较独特的是,他每周末都会去菩提湾福利院当义工。他在福利院的口碑不错,大家都说他温和有礼,对残章儿也非常尽心,逢年过节都会陪孩子一起过。事发前的一个周末,他也去了福利院,当时他的状态如常,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蓝田:“严永乐跟那热带鱼研究中心有什么关系吗?”   张扬:“目前看来,没有。不过热带鱼的头儿叫胡艺苏,他也是福利院的房东兼主要资助人。这哥们儿真让人感动,在山头包了俩别墅,一间养鱼,一间做慈善,你说我们该不该去拜拜他?”   蓝田眼眉一挑:“还用问吗,必须地。”      ☆、折纸   傍晚时分,蓝田把奄奄一息的老猫拖了回来。   张扬:“猫爷,今天上班愉快否?有钓上收银员小妹吗?”   老猫连回嘴的余力都没有了,他摊在了沙发上,只觉脑子里发生了一次宇宙大爆炸,整个世界在膨胀,散发出耀眼的光,混沌初开,无数的东西冒了出来:洗衣粉、厕纸、矿泉水、带鱼、豆沙包、彩色铅笔、打蛋器、木梳、蓝莓酱、老干妈……   整个超市の宇宙。   蓝田关心地看着他:“累坏了?那你睡一会儿,过两小时再去上晚班。”   老猫跳了起来:“还有晚班?”   蓝田郑重点头:“就你这么点工资,不上够15个小时,哪够付我房租的?”   老猫颓然坐在沙发上,可怜巴巴道:“我不去超市,可以吗?我选第二份工作。”   蓝田沉吟:“做电商客服也不错,至少能坐着,也就一天说15小时的话,你能行的。”   穆歌道:“老猫每小时要吃一次东西,不停说话,哪有功夫吃啊。”   老猫深以为然,道:“那我去送外卖吧!”   蓝田:“嗯,这倒不用怎么说话,就是每天在二环三环四环五环的大街小巷转来转去而已。”   老猫一想到城里的川流不息的人和车,就头疼得要命。这简直比超市の宇宙还糟糕。   他每天能睡就睡,就是为了避开接受信息。对于他这种超忆症脑残来说,五花八门的东西和眼花缭乱的风景就是巨量的信息炸弹,他又不能拒绝接收,只好让脑子加班加点地分析处理压缩。   普通人的脑子是在火锅里捞一颗鱼丸,而老猫的脑子是一缸白米里找一粒糯米,他必须在海量信息中找出对自己有用的,否则他就完全没法回应这个世界,彻底变成傻子了。   老猫双手抓着两鬓的短发,陷进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失忆前,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不,我肯定是某个国家的王子,每天要做的就是晒太阳和吃东西。会有人喂我牛奶和鱼干,给我洗澡、梳毛……哦不,梳头发,肯定是这样的。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迫切感,必须马上回忆起自己的过去,找到自己的父皇和母后,以便逃脱蓝田的魔掌……   蓝田怜惜地摸摸老猫的头发,轻声道:“猫儿,我知道工作对你来说很痛苦,但现实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告诉哥哥,你想选哪一份工作?”   老猫:“我哪份都不选行吗?”   蓝田:“不行。”   老猫泣道:“我卖身,行不?”   蓝田循循善诱:“就你这么懒的,伺候女人会很累,男的呢,又很痛。你要累还是痛?”   老猫抓狂:“我就想睡觉!”   蓝田见差不多可以收网了,他亲切地搂着老猫的肩膀道:“唉,你这又不行,那又不干,哪个地方能要你呢?没办法了,哥哥要你吧。”   老猫瞪大眼睛:“你要我?”   蓝田笑着点点头:“从今天开始,我雇你为464侦查组的编外兼职全日制实习生。”   老猫:“那是什么?”   张扬叹了一口气,插嘴道:“猫爷,意思就是二十四小时无休的杂工,无工资无户口指标无正式合约,哪天老大把你压榨完了,随时都能让你滚蛋。明白不?”   穆歌:“不带那么欺负人的!”   蓝田完全无视他们,看着老猫道:“包吃包住包零食,干不干?”   老猫想了想,自己现在也没地儿可去了,蓝田虽然心机深沉,但平时对他真不坏。于是他果断道:“干!……干什么?”   蓝田正色道:“给你第一个任务:去菩提湾福利院当义工。你就住那儿,给我盯紧里面18个人,无论男女老幼,残障或智障,一个都不能错过,回来给我详细的报告。”   于是,在一个阴冷的早晨,老猫去了福利院。   他自称是南边某城的博士研究生,想写一篇关于国内福利机构生存状况的论文,希望能进入福利院做田野调查。   接待他的是院长明玉。她五十岁左右,带着粗框眼镜,头发刚烫过染过,黑亮得过了头,看上去硬得像铁丝。她待人亲切和熙,但对老猫的身份和目的,却查问得详细严谨,想来是个挺精明的女人。明玉见老猫长得顺眼,说话也很有教养的样子,再加上福利院人手短缺,所以很快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们快聊完时,进来了一个瘦高个儿的男人。明玉介绍道:“文薪,这是我们新来的义工,你叫——”   老猫笑道:“毛田田。”   “嗯,毛田田,好别致的名字,我下次肯定不会忘记。他是我们的副院长,你叫他文薪哥就好了。”   柯文薪好像不爱交际,冷淡地跟老猫握了握手,就把他领到宿舍去了。   福利院是一座两层楼的独栋房子,跟山里其他别墅不一样,它又宽敞又朴实,红砖外墙长满了藤蔓和爬墙虎,看上去生机勃勃。   老猫的宿舍在二楼,柯文薪以公事公办的语气,给老猫介绍道:“院里大部分都是脑瘫儿,也有几个失明或残废的,还有就是被遗弃的健康孤儿,但人数不多,因为大多行动不便,所以都住在楼下。楼上是几间宿舍,还有一间杂物室,他们用的纸尿裤、肥皂等日常用品,都堆在里面。”   他随手打开了杂物室,只见里面林林总总的东西,还有一些桌子椅子倒着码放在房间里,估计是外人来参观时,做活动用的。   老猫说:“这房间蛮大的,里面还有阳台?”   柯文薪点点头,把他领了进去,推开阳台的拉门。海风扑面而来,原来阳台有极好的景致,正对着海。老猫俯身从栏杆往下看,底下是个挺宽敞的院子。院子中间有一口井和几张桌椅,周围是粗糙修建过的草地和花圃。   这时,正好有两个人从后门走进了院子,一个是20出头的年轻女孩,梳着整齐的马尾,姿态轻快利落。另一个身材稍微矮下,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两人抬起头来,看见了老猫和柯文薪。柯文薪的扑克脸立即生动起来:“田晓,今天回来得早啊。”   叫做田晓的女孩笑道:“镇里来了几个免费测血压的医生,老人都去那儿了,超市人很少。”   柯文薪转身下楼,一边道:“你等等,我来帮你拿。”   老猫也跟着走了下去。田晓把大包小包的蔬菜和肉递给了柯文薪,转头对老猫笑道:“你是?”   柯文薪简略地介绍:“新来的义工毛田田,大学生。”   老猫跟她握了握手,要帮忙少年拿东西。两人对看一眼,老猫愣了愣,心道:“不好,是帮人鱼墅洗鱼缸的小子啊,他见过我跟蓝田在一起。”   却见少年很自然地把部分袋子分给了他,也没多看他一眼。老猫没有蓝田那样的读心术,不确定少年记不记得自己。   不过他也不在乎,被发现最好,任务结束,回家睡觉。   临近11点,太阳出来了,照得海水闪闪发光。孩子们都聚在了一楼的大厅里,无所事事地晒着太阳。   大厅空荡荡的,地上铺满了灰色的大地垫,孩子随便坐着或趴着。还有三个婴幼儿,躺在了立着高围栏的婴儿床上。一个脑瘫儿一直躲在婴儿床下面,不停发出呼呵呼呵的声音。   说是收容孩子的福利院,但其中一些已经成年了,看着比田晓年龄还大,大概是打小在福利院成长起来的。他们安然坐在躺椅上,有两个主动伸出手来,跟老猫聊天。   他们发音不太清晰,反应很慢,有时候被什么吸引过去了,就会浑然忘记了聊天的对象。有时候又会自言自语,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   老猫也不在意,反而觉得挺舒坦的。在地垫一坐,大太阳一晒,这不就是自己向往的日子吗?   说起来,自己跟这些智障儿也没什么差别吧。要不要跟院长申请转做收容儿,不当义工了?   到了午餐时间,这种想法更加强烈了。福利院的工作非常繁重,不但要帮他们盛饭递水,还要一勺勺地喂那些不能自己进食的孩子。   然后是清洗和打扫,给他们逐一换上纸尿裤。   除了院长明玉,全院的工作人员都过来帮忙了。柯文薪看着文弱,给孩子喂饭和换纸尿裤的手法却干净利落,非常有效率;田晓由始至终都温和有耐心,对孩子言笑晏晏;还有一个叫马一城的大汉,力气最大,帮忙抬起那些瘫软的半大孩子。老猫听说,他是福利院的正式员工,每个月领取固定工资。   而老猫最在意的那个能干少年,也一直在厅里帮忙。他是院里的孤儿,身心健全,虽然不到十五岁,但干活非常麻利儿,比一般的大人都好使。   ——一般的大人,主要指的是老猫。他一开始就撕破了三个纸尿裤,最后只好被指派去扫地。   刚扫了豆腐大一块,一个看上去有十七八岁的脑瘫儿扯住了老猫的裤腿。   老猫不耐烦道:“干嘛?”   孩子嗯嗯道:“出去踩蚂蚁。”   老猫压根儿就不觉得自己跟他们有什么不同,所以对他们也没什么同情心。他粗声道:“要出去,自己爬。”   那人果然俯下身来,瘦弱的手臂撑在地上,就要往前爬。   老猫不管他,继续扫地。另一个少年有样学样,也抱着老猫小腿。老猫蹲下来,坏笑道:“你也要出去?来,抓着扫把,我送你一程!”   周围的人闻声一起看向老猫。田晓和马一城还没见过这样粗暴的义工,都愣住了。      ☆、甲虫   柯文薪赶紧过来,拉住了老猫的手道:“你这样不行,会吓到他们的。万一外面的人听见,传出去就是虐童丑闻了。”   老猫看向那两位少年,一个努力地挪动大腿往前爬,一个伸手够扫把,哪有半点被吓到的样子?   田晓安慰那些孩子道:“现在外面还湿呢,等太阳晒晒,我们就出去,好不好?”   孩子们用他们的方式纷纷起哄,有的在踢腿,有的发出嚯嚯声,有的咬旁边人的衣服。田晓皱了皱眉头,柯文薪见状,又教训老猫道:“他们很敏感的,你对他们措辞要谨慎点。”   老猫无奈,他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不过知道自己再不做点什么让田晓开心,柯文薪肯定要找自己麻烦。   他蹲下来,对扯他后腿的少年道:“你要玩蚂蚁,不用去外面,我给你变出来吧。”   他拿了一叠纸,盘腿坐在地垫上,手指灵活转动,没多久,地上就堆满了各种动物和昆虫。田晓和柯文薪看得目瞪口呆,老猫简直就是折纸大师,瞬间叠出了整座动物园。   老猫自己也吓到了。每当手里拿着纸,脑海里关于某种物体的折叠方式就会自动弹出来,指导他的手指去操作。他竟不知道自己懂得那么多种折纸方式。   老猫看着孩子们攥着动物摆弄时,脑海里突然闪出了某个画面。   青蛙在眼前跳啊跳,女孩烦恼地说:“太滑溜了,抓不住。”男孩说:“没关系,我给你折一只吧。这样你可以抓着它,放进口袋里,或者,夹在这本书上。”   女孩拿着纸青蛙,高兴了起来。   老猫心里涌起了陌生的眷恋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又伴着难以言喻的恐怖悲伤。他手里不停,很快就折出了一只纸青蛙,跟他皮夹子里的一模一样。老猫看了半响,突然把青蛙攥成一团,扔到地上。   ——不行。不能让他出来。我要杀了他!   老猫赶紧关闭记忆之门,眯眼看着窗外的阳光。   孩子们把纸马、纸熊、纸蛇、纸刺猬拿在手里玩,撕成一块块,或者放嘴里咬。大厅又回复了安详温馨。   田晓笑道:“阿田,你手真巧。孩子很喜欢这个呢,你能教我几手吗?”   老猫:“好啊,你来我房间,我教你。”   柯文薪的脸黑了下来。   晚上,繁重的劳动又重复了一遍。孩子们都安置到床上后,老猫还要擦洗躺椅,给玩具消毒,一直到十点半才回到房间。   他也不开灯,直接推开窗口,伴随着响亮起来的海浪声,抽着烟。烟烧到手指了,他随手一扔,看着一星火光划过黑暗,在半空中熄灭了。   老猫坐在单人床上,掀开被子,突然有什么东西向他爬了过来。   黑暗中,一波波移动物体从被子里冒了出来,迅速地爬到了老猫的手指和膝盖。老猫赶紧站起来,拨开身上的爬行物。他拿出打火机,点着了,凑近身上。   只见五六只黑色的甲虫趴在他的腹部和大腿,只只都有核桃那么大。他的床铺上爬了十几只甲虫,甲虫的黑甲铮亮,反射着窗外的月光。   老猫倒吸一口气,举起了打火机,赶走身上的甲虫,又把火凑近床铺,甲虫最怕火,都缩回被子里了。他立即打开窗,提起被子,举到窗外大力扬了扬,甲虫纷纷落到下面的院子里。剩下的几只四下溃散,藏到房间黑暗的角落。   老猫叼了根烟在嘴里,抓起一只甲虫的触角,就着烟头的光细细查看。这是生活在海边礁石群里的海蟑螂,不会随便爬到人的住所里的。更何况这是二层楼?   老猫翻过来覆过去地把玩着海蟑螂,放在鼻端闻了闻,心想:这东西能吃吗?要煮熟不?   他饿了。把海蟑螂凑到嘴边,想了想,又扔到床下。这玩意儿有壳儿,太麻烦。   老猫决定,还是吃两块巧克力算了。   第二天早上,老猫干完活儿,独自跑到礁石群里去。   中午伺候完饭,他拿着一个小布袋,去找那个能干的少年。   “喂,酒鬼!”老猫叫道。他不知道少年的大名是什么,这里每个人都叫他酒鬼。   酒鬼转头看着老猫,嘴里笑着,但眼中分明是戒备和敌意。   老猫单刀直入:“昨晚是你给我送夜宵的吧?”   酒鬼不答,冷冷盯着老猫。   老猫一笑:“昨天下午,我看你拿这布袋出去,到傍晚才回来呢。海蟑螂好抓吗?”   酒鬼:“你想怎样?”   老猫:“你给我送吃的,我得回礼不是?你看,我也抓了一布袋,我们找个地方烧烤去吧。”   酒鬼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老猫。老猫又道:“不去?那我找明玉院长,她可能爱吃烧烤。”   酒鬼怒道:“有种我们打一架,去找大人告状算什么?”   老猫:“你敢跟我打架,不敢跟我一起吃东西?”   酒鬼想起海蟑螂恶心的样子,就觉得喉头噎了一块铁。但他也不能在老猫面前示弱,所以最后还是跟老猫一起爬到了悬崖边,在一块突出的石头前生了火。   酒鬼看着老猫熟练地收集柴禾和枯叶、煽风点火,心想这男人想要干嘛呢?   老猫倒出了袋子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地落在了烤网上。   酒鬼松了口气,原来不是海蟑螂,而是长在礁石上的蚝。   这些蚝大小不一,也没清洗,连着海水倒在火上,嘶拉嘶拉一阵响,篝火冒起了薄烟。老猫用小刀撬开了蚝壳儿,露出里面湿润丰美的肉。酒鬼咽了口唾沫,顿时有了食欲。   老猫边扒拉着蚝,边道:“本来想尝尝烤海蟑螂是什么味儿,但这东西跑得太快了,礁石又滑溜,我忙活半天都没捉到。你给我抓了一袋,费不少劲吧。”   酒鬼用树枝戳着石头缝,道:“我认得你,你跟警察是一伙的。”   老猫:“所以你想把我赶走吗?你跟凶手是一伙的?”   酒鬼大声道:“我们院没有凶手!这里没有人会杀人!”   老猫:“你怎么知道呢?蓝田老是说,人的心跟海浪一样,每一刻都在变——来,吃吧!”   生蚝被烤出了汁水,酒鬼舔舔舌头,忍着烫,把蚝灌进了嘴里。一股夹带着金属气息的鲜味儿滑进了喉腔。   老猫道:“你叫酒鬼,是因为喜欢喝酒吗?”   酒鬼:“废话!——你有酒?”   老猫从口袋掏出了三十多度的烧酒,浇了一点在蚝上。炙热的蚝发出嗤嗤声,冒出了浓烈酒香。   酒鬼忍不住,拿过酒瓶,对嘴灌了一大口。   他的长相恰好是老猫的相反面:四方脸型,皮肤黝黑。平时他的举止有度,成熟稳重,现在碰到好吃好喝的,酒鬼难得露出了孩童兴奋的一面,一直端直的后背也放松下来。   老猫:“那个死在人鱼墅的男人,严永乐,你跟他熟吗?”   酒鬼瞄了老猫一眼,道:“不熟。他跟所有人都不熟,每个星期会来一趟,呆一天,有时会带点哄小孩的便宜零食。”   老猫听他的口气,好像不太喜欢严永乐,继续问道:“这么说,他的人缘不太好?”   酒鬼:“也没有,反正比你好,他从不得罪人,也不像你那么懒。”   老猫点点头:“说得是。”   酒鬼见老猫就一滚刀肉,对他的戒备心放下了一半。他又吃了块蚝,道:“你真的是博士生吗?看你样子不像。”   老猫一扬眉:“当然是啦。我读的书多,不骗你。”   酒鬼嗤之以鼻。   老猫:“你随身带着的字典,给我。”   酒鬼有点脸红。他没上过学,认字不多,有时要帮福利院办个事儿,不认字还挺麻烦。于是他总会随身揣着字典。   酒鬼不知道老猫怎么发现的,只好把字典递了过去。老猫一页页地快速翻看,道:“你随便问我哪个字在哪一页,我能立马告诉你。”   酒鬼不信,随口道:“肢。”   老猫确认:“是肢解的肢吗?”   酒鬼心里一凛,硬着头皮点点头。老猫道:“723。”   酒鬼一翻,果然没错。他对老猫不由得刮目相看,升起了既嫉妒又敬佩的感觉。他虽然少年老成,但见识毕竟有限,见到老猫露出这一手,就像小孩看见空中飞人似的,忍不住就要拍手掌。   老猫见酒鬼被震住了,继续探问:“你想上学吗?”   酒鬼不语。老猫又问:“你从小就在这福利院里?知道爸爸妈妈是谁吗?”   酒鬼道:“不知道,我进院的时候才2岁多,院长说我爸爸跑了,妈妈疯了。”   老猫沉默半响,笑了一下:“至少你挺正常的。”   酒鬼看着老猫:“正常也没什么好,像那些天天穿纸尿裤的,可以在院里住一辈子。我呢,我明年就成年了,院里不一定会留我呢。”   老猫突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他道:“所以你那么勤快,还在外面赚钱,就怕自己以后生活没着落?”   酒鬼皱起了眉:“不用等以后。现在院里也可以随时不要我。院长找我说过了,让我存钱去上技校。”      ☆、弃儿   酒鬼的处境,老猫完全能理解。福利院的状况挺窘迫的,他第一天就发现,院里孩子的牙齿都烂得厉害,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手帮他们清理口腔。像酒鬼这种正常孩子,都得物尽其用地帮忙干活,更别说有机会上学了。   这就是弃儿命中的黑洞吧。   老猫喝了口酒,心绪无端地波动起来。记忆匣子的某一角,又要有被撬开的痕迹。他赶紧把酒咽下,想象那温热的液体进入自己的身体,来分散注意力。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进入福利院后,他就那么害怕想起自己的身世。记忆之匣里想必有只猛兽,只要放它出来,就会毁掉整个银河系吧。   老猫随口安慰道:“你那么能干,脑子又灵,以后肯定能找到好工作。我这样的都能好好活着不是?”   酒鬼不答。过了半响,他道:“你来我们院是当卧底的吧,你们怀疑凶手在我们之间?”   老猫想,蓝田不只是怀疑,他应该相当确定福利院有问题。但这可不能跟酒鬼明说。   老猫打了个马虎眼:“我们也找不到别的线索,所以来福利院探探。喂,你有料要爆吗,有赏金哦。”   酒鬼笑道:“有!你给多少钱?”   老猫一怔,他也就随口一说,对于钱,他没有多少概念。于是他模棱两可道:“看你的线索值多少钱了。”   酒鬼凑到老猫身边,神秘兮兮说:“那严永乐,不是人杀的,是鬼杀的!而且我知道,它还要杀更多人。”   老猫皱眉:“是那个人鱼鬼吗?”   酒鬼点点头:“我告诉你,那个房子不干净啊,晚上常常会有鬼火。你知道它回去房子干什么吗?”   老猫摇头。酒鬼道:“找回她的脸啊!”   老猫一听,这不是在耍他吗?他一怒,把半瓶酒都倒进了石头。酒鬼大急,匆忙抢夺酒瓶。但老猫比他高得多,老猫高高举起酒瓶,向外一甩,酒瓶掉落在礁石间,摔碎了。   老猫指着酒鬼道:“我能把你跟那海蟑螂那样,赶回那黑乎乎的地洞里,你信不?”   酒鬼哈哈大笑。随即他正色道:“我跟你说了,我们院没有凶手,你别来捣乱。要是坏了我们院的名声,没有人来捐助,我们都要吃西北风了。”   老猫坏笑:“要你们清清白白的,怎么会有坏名声?放心吧,我会很快把人鱼鬼捉出来,放在网上生烤,撒点孜然和辣椒粉。你觉得会好吃吗?   酒鬼盯着老猫,“呸”地把嘴里的蚝吐到地上,转身离去。   这之后,酒鬼不再找老猫麻烦了。不过他的眼神时不时地射向老猫,监视着他有没有越轨的行动。   老猫虽然好吃懒做,但为人随和,又很会玩儿,捕鱼捉鸟烤蚂蚱,渐渐地跟院里的人打成一片。   这个周末,老猫掐指一算,已经在福利院待了七八天,应该去找蓝田汇报,顺便撮一顿好的。   他正要去找明玉请假,打开房门,却见到田晓站在门口。   她跟平时一样,穿着简洁的卫衣、牛仔裤和运动鞋,清爽利落。见门打开了,她开朗地笑道:“阿田,听说你很会钓鱼,今天我要跟渔船出海,你一起去?。”   老猫道:“去海里抓大鱼吗?”   田晓哈哈大笑:“不止大鱼,还有螃蟹和老虎虾,去不?”   老猫立刻点头,脑补大海成了他的火锅,随便一夹就是大石斑鱼的场面,老猫差点流口水。   田晓看他安静的时候像个老头,动起来又像个孩子,觉得挺有趣,问道:“喂,你今年几岁啊?”   老猫:“26。”其实他也忘了自己几岁,就随便往年轻靠靠。   田晓:“比我大一岁。但你更像我弟弟。”   老猫笑了笑,道:“姐姐,你每周都要出海?”   田晓:“嗯,我跟船老大谈好,一星期包他的船一天,捕回来的鱼虾,够我们院里吃一周,比市场买便宜好多。”   老猫:“姐姐真会过日子。”   田晓:“没办法,院里开销太大,得省着用。明玉院长天天为钱发愁呢,头发都白了大半,你没见她昨天又去染发了吗?”   老猫想起明玉一头钢丝原来是这么来的,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他们从菩提湾码头出发,开了一小时,到了深海。渔船很陈旧,马达高速运转起来的时候,人面对面说话都听不见。   船慢了下来,田晓熟练地跟两渔夫一起撒网。老猫敬佩道:“姐姐,你海边长大的吗?”   田晓:“不是,我老家没有海,但有一个大江,可以抓小鱼虾,摘藕和莲蓬。”   田晓动作利落明快,虽然不是少女了,但浑身充满活力。老猫想,难怪院里每个男人都围着她转。   田晓发现老猫看着她,爽朗地笑道:“阿田,你有女朋友吗?”   老猫:“没有。要介绍我认识吗?”   田晓:“嗯……你觉得我怎样?”   老猫想了想,笑道:“姐姐好是好,但我可不敢,怕被人吃了。”   田晓一怔,随即转头笑了起来。   刚才那句话,老猫是无心的,但他发现田晓表情瞬间僵了,显然被这句话刺中。   ——难道严永乐跟田晓也有什么瓜葛?他就是因为田晓,才被“吃掉”的吗?这也不奇怪,老猫虽然不太注意女人,但也承认田晓蛮有吸引力的。   田晓:“跟你开玩笑,你虽然好看得要命,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老猫:“我觉得也是,我倒霉惯了,运气不可能那么好。——你喜欢怎样的?”   田晓:“我喜欢……有安全感的。”   老猫:“满身肌肉那种吗?”   田晓:“不是,我觉得聪明有学问,比身材高大更有安全感。最好能待人谦和,做事有担当,不要像书呆子,嗯,还要有点运动神经。哈哈,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对了,长得帅当然最好啦。”   老猫一怔,心想,这不就是蓝田吗?当下说道:“我有个朋友,跟你说的差不多。不过他闷得很,在家里只会看书和看恐怖片。”想起自己被蓝田奴役的惨痛经历,老猫叹道:“这样的人,外面挺招人喜欢的,关起门来,说不定是个大变态呢,聪明人也没什么好的。”   田晓怔怔看着海水,道:“你说的对。百分之百合心意,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因为喜欢上了,所以看不见他的缺口了。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条件肯定很高吧?”   老猫想都不想:“身材好就行。”脑子里蓝田的形象挥之不去,他随口道:“他身材也很不错啊。”   田晓:“谁?”   老猫:“我那个变态朋友。”   田晓突然道:“你看那儿!”   海面上一阵翻腾,跳起了无数剑鱼。它们尖尖的嘴巴像布满了锐气的茅,指向太阳,但一跳出水面,它们才发现自己跟天空差得太远了,于是又悻悻地插回水面。虽然是徒劳的努力,毕竟是让人感动的,船上所有人都停下手,静静看着剑鱼的舞蹈。   过了一会儿,海面恢复了平静。田晓沉声道:“这城里那么多慈善机构,你为什么选择我们这又小又偏的福利院?”   老猫心想,她约自己出来,原来跟酒鬼挑衅自己的理由是一样的,都是对他不太放心。   老猫轻松道:“我就想找一间小的,以为没那么多活儿。谁知道……你说我中途换一家行吗?”   田晓推了他肩膀一下,笑道:“你真够懒的,干的活儿还没酒鬼多呢,好意思抱怨?”   老猫叹道:“姐姐,我很佩服你们,真的,又能干又有耐心。要不是顿顿有海鲜吃,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   田晓摇头:“那是因为我们都没有选择。我来这里很久了,除了福利院,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老猫诧异地看着田晓。他想:“田晓年轻健康,又很有能力,怎么会无处可去?”待要再问,田晓已经转身帮船老大收网去了。   他们的收获很丰盛,足足装了两大尼龙袋。船靠岸时,田晓给船老大结了钱,跟老猫一人提一袋子下了船。   船老大:“小伙子力气不小啊,这一袋子海货,我一般都分两次搬呢。”   老猫早觉得袋子太重,听老大这么一说,心里叫苦:“要不在这煮了吃得了,还得抬这些祖宗上山再结果它们吗?”   看向田晓,却见她若无其事地拿起袋子,一点都不吃力的样子。船老大他们大概是看习惯了,调侃了两句,开船走了,也没个人下来帮忙。   老猫无奈,只好一边假想着这些海物在锅里翻腾的样子,一边跟上田晓的脚步。   他们回去时,刚好是晚餐前的休息时间,把袋子放到厨房,老猫就打算找个地儿打个盹去。   路过大厅时,老猫小心地贴着墙走,以免被人叫去干活儿。走到一半,老猫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回头一看,是柯文薪。   老猫吓了一跳,心想,真够倒霉的,这孙子难道在厅里遍布了红外线,只要有人走过就会在他耳边发出依哦依哦的警报吗?   但柯文薪没有出声,只是冷冷地盯着定了格的老猫。从他的眼神里,老猫感到了恶意。对于柯文薪,老猫是不害怕的,但他嫌麻烦,权衡再三,还是打算避一避。   于是,他忍痛放弃了海鲜大餐,决定下山找蓝田撒娇去。      ☆、刮刀   蓝田这几天忙得昏头转向,市里最大的立交桥底下发现了三具男尸,从高处摔下,身上零件都拼不完整了。464的几个人,每天都在立交桥附近捡尸块,个个频临崩溃边缘。后来调查发现,这几人是磕了药掉下去摔死的。   这种没头没脑的案件,几乎每个月都会出现一两单,城市人口多了,就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死法,他们早就见惯不怪了。而蓝田手上的两个大案件,却没什么进展。   修道院的死者,身份始终无法确定。看女孩的打扮,可能是外地来打工的女孩,或许刚下火车就被诱拐走了,连城市的模样都没看清,就死在了湖边。修道院院长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是游山玩水,还是杀了人跑路。因为修道院背景深厚,所有的调查都需要走繁杂的申请手续,进展缓慢。   人鱼墅的案件也是胶着状态。   房子现任的主人叫胡艺苏,是个卖赌具致富的商人。他说自己的本地人,从小就羡慕山上的大洋房,等有了钱,就一口气买下了俩。因为菩提湾萧索没落,这两房也没别的用处,所以一间用来养自己喜欢的热带鱼,一间做了福利院回馈当地。   他五十岁左右,衣着低调整洁,说话有条不紊,完全没有暴发户的粗俗气焰。调查他的背景和不在场证明,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萧溪言:“看来他跟案件没什么关系。”   蓝田沉吟:“证供是无懈可击。不过他的反应不太对头。嗯太冷漠了。如果我的房子死了人,还死在我喜欢的鱼附近,我不会在提起来的时候,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萧溪言:“他在演戏?”   蓝田:“目的性情绪抑制。这表示,他其实情绪很大,但故意压制自己,他以为自己的表现是冷静,但要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表现出来的就是冷漠。他为什么要压抑情绪呢?”   萧溪言笑道:“心里有鬼。”   蓝田:“这条线别放过。”   蓝田没到10点就回家,这在平时简直就算翘班了。但这段时间大家都很累,连蓝田都觉得有点抑郁,看着城市的灯火,只感到意兴阑珊。   到了楼门口,蓝田下意识地抬头一看,竟发现窗帘拉开了,房子里灯火通明。蓝田习惯把房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就算在家时,也难得拉开窗帘。唯一一个会天天敞开窗户,并且把灯开得像不用交电费的人——就只有真的不用交电费的老猫了。   蓝田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推开大门,果然见到老猫斜斜倚在沙发上。老猫听见声响,眼珠缓慢地转了过来,眼神里都是迷茫。蓝田知道,这时候老猫肯定只有15%是醒着的,另外大半个人还在睡觉。   他过去按了他的开关——走到他耳边轻声道:“吃饭啦!”——老猫才突然醒过来似的,瞪眼看着蓝田。   老猫:“饭呢?”   蓝田:“你做出来就有了。”   老猫眼皮一耷拉,靠着沙发就想继续睡过去。蓝田见他半边头发都是竖着的,觉得有趣,就伸手捋了一把。“你头发长得真快,都能扎起来了。”   老猫呢喃道:“哥哥,我忙得脸都没时间洗了,还顾得上头上的毛?”   蓝田哄道:“辛苦了。一会儿吃完饭,我帮你剪。”   老猫:“嗯,饭呢?”   蓝田:“你做出来就有了。”   老猫直接倒进了沙发里。   今晚还是一样,酱油拌面。老猫难得撒了点葱——虽然每根都都有手指长。   蓝田依旧吃得津津有味。他真心觉得这寡油少盐的面条比外卖要好吃得多,以致老猫不在的日子,他几乎都不吃夜宵了。   老猫得意道:“没我在,吃饭都不香了吧?”   蓝田:“还真是。”他抬头看着老猫:“你倒是胖了点,在海边吃得挺好。”   老猫幽怨道:“一天三顿饭定时定量,晚上饿得我,差点出去捉老鼠吃。”   蓝田哈哈大笑。他发现老猫比以前活泼,皮肤也晒黑了些,不像以前那样颓废苍白了。   “找到什么线索吗?”蓝田进入正题。   老猫把院里的情况巨细无遗地告诉蓝田,又把他跟酒鬼、田晓的对话重述一遍。   蓝田:“你是说,酒鬼和田晓,对福利院有很深的执念?”   老猫:“不止他们,还有一个叫马一城的大哥,是正式雇用的杂工。他在院里十多年,听说常常发不出工资,可他还任劳任怨干下去。要是我……不对,我压根儿就不会找这种累死人的工作。”   蓝田想了一会儿,道:“猫儿,那个密室,有一个盲点,我们都没有注意到的。老树破门进去的时候,并没有仔细搜索房间。后来我们去看了,确实没有藏人的地方。我是说,没有藏匿一个成人的地方。如果是小孩呢?孩子是可以躲进那个立柜里的。”   老猫:“你怀疑酒鬼?”   蓝田:“要是酒鬼的话,挤一挤应该办的到。你觉得,他会是凶手吗?”   老猫想起酒鬼成熟而心思沉重的模样,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感觉他不会杀人。”   蓝田沉吟:“嗯,看他对你的恶作剧,虽然恶心点,但没对你有什么伤害,这种人应该不会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杀人。”   老猫突然想起一事,道:“蓝田,我发现一件怪事儿。你不是告诉我院里收了15个孩子吗?”   蓝田:“他们的年报是这样写的。人数不对?”   老猫:“少了一个。我数了好多次,都是14人。”   蓝田知道老猫所谓的“很多次”,最多只有一次,但以他的超级记忆力来说,他是可以随时把画面抽出来,重新数,跟数绵羊似的……   蓝田沉吟:“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年报或许不准确,例如院方为了争取更多政府的补贴,可能会谎报人数。也有可能是,某个孩子刚刚被领养了。”   老猫点点头,觉得蓝田说得有理。他也就随口一说,院里人越少越好,最好都领养走了,他就不用干活了。   蓝田接着却道:“但还有一个可能——第15个人,说不准就是那条杀人的'人鱼'呢。他是躲起来了,还是藏在院里?你去找院长要个名单,一个个对上号。要是真有人丢了,立刻告诉我。”   老猫含着筷子,心想这任务麻烦死了。他敷衍地点点头,拿纸抹了抹嘴,道:“吃完了!”   蓝田一笑,知道他的德性,也不勉强。他走到他跟前,把他揪起来道:“走,给你剪头发。”   老猫乖乖地站在镜子前。他很少照镜子,仔细看,两天没剃胡子,下巴都长出些胡渣了。   蓝田走到他跟前,蹭,亮出一把锐利的刮刀。   老猫大惊,后退了两步,结巴道:“你……你想干嘛?”   蓝田一笑:“给你剃头发啊,呃,胡子也帮你清理一下。”   老猫全身血液都凝结了,“你没有剪子吗?”   蓝田看看手里的刀,不解道:“这个很好用,又快又整齐,别怕,我手很稳的。”   他看到老猫脸上霎时没了血色,突然想起,修道院女尸的头发被胡乱剃过,凶手用的应该是这种老式刮刀。   ——老猫害怕了。为什么?   他表情轻松地凑到老猫眼前,托起他轮廓分明的脸,笑道:“你不喜欢这刀?”   老猫点点头:“换一个行吗?”   蓝田嘴角一扬:“不行!”   老猫闭起眼睛,心里骂了几万句“变态”。他也联想起女尸的头发了,蓝田这是要试探他吗?嗯,不对,这个心理学专家只是想折磨他玩儿。   一定是这样的。   冰冷的刀刃贴上了他头皮,把他的头发一片片地剃了下来。老猫能感觉到金属和发根摩擦的沙沙声,轻快而富有节奏,一点都不疼。但老猫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身体不颤抖。   回忆之匣又猛烈地震动起来,里面那只猛兽蠢蠢欲动。   ——不能让他出来,我要杀了他!   ——不能,不能杀了他。他是谁呢?他……他是我!   老猫蓦然睁开眼睛。一行水从他脸颊流过。那是汗吗,还是眼泪?   都不是。蓝田已经把他的鬓角和后面都剃完了,正用湿毛巾轻轻搽拭他的脸,毛巾拧得不太干,温水一行行地流了下来。   蓝田又拿了一条干毛巾,随便抹了抹老猫脸上的水,然后在他的下巴上抹剃须膏。   老猫秀长的睫毛不停地抖动,半张的眼睛里含着薄薄的一层水,好像只要一眨眼,就会流下来。他红润的嘴角也在极其轻微地抖着。   蓝田心一颤,手犹疑了一会儿。最终,他还是把刀子贴在老猫脸上,剃掉他下巴刚长出来的胡渣。温热的湿毛巾在他脸上转了两圈,老猫的脸顿时光润整洁了。   蓝田拍拍他的脸,笑道:“帅!”   老猫哑声道:“完事了?”   蓝田:“等等,我帮你修修刘海吧。”   老猫情绪平复了点儿,听了这句话,诧异道:“这个你也会?”   蓝田一边掀起他微微卷曲的浓密头发,一边道:“我在海德堡念书的时候,就是靠这门手艺才吃得上饭。你头发真多,跟德国佬有一拼。”   蓝田离老猫的脸,只有一个剪刀的距离。细看这张轮廓深邃的脸,确实有白人种的痕迹。不过这也不奇怪,马陶山上住的都是亚洲和欧洲人通婚的后裔,尤其有很多葡萄牙人的后代,这么看来,老猫十有□□是那里的人了。      ☆、摸摸   剪完头发后,老猫看上去清爽利落了很多。他松了口气,走到客厅,斜靠在沙发上,只想快点平息脑子里的兵荒马乱。   蓝田在他旁边坐下来,柔声道:“你好点了吗?需要我帮忙吗?”   老猫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帮?”   蓝田:“有很多事情,是堵也堵不住,防也防不了。你要藏起你的记忆,想要压住它,那就等于抹去了过去的自己。这样下去,你找不到身份的坐标,也看不见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心理迟早出问题。”   老猫:“所以?”   蓝田用低沉悦耳的嗓音道:“所以,你可以接受我的催眠。我会帮你把记忆找回来的。”   老猫不答。他拿出一根烟放进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蓝田皱眉:“这里不能抽烟。”   老猫突然把打火机凑到蓝田脸上,咔嚓一声,廉价塑料火机飙出了火焰。   蓝田赶紧转开头,道:“拿走!”   老猫坏笑,打火机在蓝田脸上巡回一圈。他道:“蓝田,你怕火,对不?抽烟只抽娘娘腔的电子烟,家里的厨房只有电磁炉,而且就算里面连一粒火星都没有,你也尽量不进去。”老猫收回打火机,扬起下巴道:“喂,你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不是烧死过无数少女,挫骨扬灰,都扔到大海里了?”   蓝田的心还在怦怦乱跳,冷冷看着老猫道:“我怕火又怎样?这世界上每七万个人,就有一个有火焰恐惧症,这很平常。”   老猫:“说得对。我不喜欢刀子在我头上比划来比划去,也很正常。你要找回我的记忆,想要证明我是凶手,可是哥哥,我没杀过人啊。”   蓝田不说话了。   老猫觉得报了仇,心情痛快了点,脑子里纷乱的思绪也逐渐平息。他举起打火机,啪嗒啪嗒地玩起来。   蓝田挪远了一点,冷声道:“老猫,我是真心想帮你。罪犯都怕被逮进监狱里,而你现在把自己的一部分关进脑子,那跟在牢笼里也没多大区别。总有一天,你会支撑不住。”   老猫:“哦,会死吗?”   蓝田忍无可忍,把打火机抢了过来,扔进垃圾桶里。“会的,你再玩下去的话。”   他知道再逼老猫也没用,就打算不理他,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和碟机。   电视里传来一阵金属似的尖锐的音乐。老猫一听这瘆人的声音,就知道蓝田又在泡恐怖片。   这部片子叫《阴风阵阵》,讲一个芭蕾舞学院的新生,发现学校是女巫的巢穴,然后就是各种追杀虐杀。这部片子,老猫在这里看过两遍了,他一听这配乐就难受。   老猫:“哥哥,我悃得要命,你要是在客厅看片,要不你今晚睡这儿,我去你房间睡?”   蓝田:“不行。”   老猫:“那你看完片回房间,我们一起睡?”   蓝田:“不行。”   老猫怒道:“那你能不看这片子吗?”   蓝田:“好。”换了一部《鬼影》。   老猫暴走:“蓝田,你天天说我不正常,我看你才不正常吧。”   蓝田优雅地喝了一口牛奶,慢悠悠道:“你对不正常的定义,在学术上是有偏颇的。喜欢看恐怖片,对社会的运转完全无害,不能算不正常,最多算是癖好。”   老猫:“我靠,但你对我是有害的。”   蓝田:“容忍别人的癖好,也是生存的必要技能——你没事就抱着杂志上的裸男舔,我也没说你不是?”   老猫:“我这不叫癖好,只是性取向不一样罢了。我又没有舔你。”   蓝田笑了笑,不管他,继续看电视。老猫实在无法忍受那一阵阵惨叫声,站起来道:“我去抱马桶睡。”   第二天早上,老猫是在床上醒来的。他掀开身上柔软的薄被子,转头一看,蓝田正躺在身旁上网。   蓝田:“睡够了?饿了吗,饿了我叫外卖。”   老猫心里一阵暖,突然就感到了一种回家的安适。他舒服地躺了下来,轻声道:“不饿,我再躺会儿。昨晚你扛我进来的?”   蓝田头也不抬:“我不扛走你,直接尿你脸上?你怎么能睡那么沉,我还以为你晕过去了,差点叫救护车。”   老猫心想,最近在福利院真是太累了,自从被放了一床的海蟑螂后,他晚上都不敢睡到太死。昨晚绷着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结果睡得三魂七魄都飞升了,蓝田什么时候把他扛上床,他竟然完全没发现。   老猫看蓝田光着膀子,下半身在被子里,也不知道穿没穿。他打蛇随棍上:“哥哥,你看那么多恐怖片,晚上去尿尿的时候就不害怕吗?要不以后我睡这里,陪陪你?”   蓝田:“不行。”   老猫:“为什么?因为我是gay吗,我绝对不侵犯你。”   蓝田:“我不习惯跟人睡。要不是客厅太远,你又他妈太重,我不会把你放进来。下不为例。”   老猫没趣之极。他再度坐了起来,顺手拿起床头柜的水杯。喝了一口,才发现水杯是他常用的,水也是温的,大概是不久前蓝田刚端进来。   他凑到蓝田身边,发现他正在查看一个叫“矢车菊马术俱乐部”的网页。上面都是俱乐部的照片,绿油油的草场,欧式奢华的休息厅。   老猫随口道:“这地儿发现死人了?”   蓝田:“没有。我下午放假,想去玩会儿。”   老猫:“骑马有什么好玩,我们一起回菩提湾,出海捕鱼吧。”   蓝田划着屏幕:“骑马不好玩,不过俱乐部里都是上流社会的有钱人。多认识几个,工作会方便很多。”   老猫无聊道:“很多有钱人吗?带我去带我去,说不定有人看上我,把我收了,那我就不用上班,你也解脱啦。”   蓝田:“说得是。等你帮我破了人鱼这个案,我就把你卖到那儿。”   蓝田本来确实想把老猫带过去。“矢车菊俱乐部”靠近马陶山,山上很多富豪都在那里活动,因为修道院命案的调查步步艰难,正式渠道走不通,他就想混到里面去探探消息。   但要是直接带老猫过去,万一真有人认识他,蓝田该怎样做呢?目前一切都在迷雾中,还是把老猫藏起来比较保险。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自己去。   两人吃完饭,蓝田把老猫送到地铁,自己去了俱乐部。   他从上司水富运那里拿到了会员卡,很顺利就进到了照片里的休息厅。服务员给他端上咖啡,又细心地问他需不需要预定教练。蓝田没骑过马,于是点点头,又补充一句:“最好是女教练。”   没多久女教练就过来了,领他在围栏里遛了几圈。女教练是个温柔的中年女人,赞道:“不错,协调性挺好,你蛮有天赋的。”蓝田很快掌握了基本技术,他风度翩翩,又会说话,三两个回合,就把教练哄得服服帖帖,答应带他去老手玩儿的区域。   巨大的围栏里,已经有四五个骑手在训练。其中一个骑手尤其出色,对马的控制得心应手,姿势也极其优雅。   蓝田那几下子,只敢在边上遛。但玩了几圈后,他座下的马大概看到其他马匹飞扬拔嚣的样子,觉得自己只能小步蹓跶,挺憋屈的,开始不听话,一直往里面跑去。蓝田约束了几次,马被激起了性子,一下子窜到了道中央,蓝田一惊,没稳住身体,直接摔了下来。   他就势滚了一下,避开了前面踏过来的马蹄,狼狈地站到了围栏边。却见不受控的马已经被另一个骑手降住了。   教练下马跑了过来,连声问:“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蓝田抱歉道:“我没事。真对不住了。”骑手把他的马牵了回来,看身形,正是技术很出色那位。   蓝田赶紧道谢,把马接了过来。骑手眉毛一扬,道:“你是新手吧?没见到门口告示牌吗,新手不能在专业训练场玩儿。”   教练弯腰道歉:“苗小姐,是我的疏忽。我马上带蓝先生走。您没受伤吧?”   苗小姐耸耸肩,转身走了。   ——苗小姐。马陶山三个大家族,苗家、贝家、龚家。她是马陶山的?   蓝田在休息厅坐了大半个小时,终于见到苗小姐走了出来。   她约莫三十多岁,肩窄腿长,却一点都不显瘦弱,浓密的长卷发像云朵似的,随着轻快的脚步轻轻地拍打在她线条流暢的后背上——单是这健康匀称的身体,就能让人多看两眼。   蓝田走了过去,笑道:“苗小姐,刚才多谢了。要不是你拉住马,我还在它屁股后面追着呢,现在大概能到墨西哥了吧。”   苗小姐摆摆手,笑道:“你谢好几遍了,啰不啰嗦?”   蓝田把她硕大的运动装备包接了过来,微笑道:“你要有时间,一起坐一会儿?我保证不再谢你。”   苗以舒一笑,两人就近坐到了旁边的座位上。服务员端来了咖啡和小蛋糕。   “我叫蓝田,今天第一次来这里,没想到一来就闯祸了。”   “苗以舒,你叫我Momo也行。”   ”摸摸,蛮好听的……但我还真叫不出口。”   苗以舒皱皱鼻子:“你这人好没正经。喂,你是专门坐这儿等我的吧。”   蓝田老实道:“当然。想谢谢你,还有……看你不戴帽子的样子。”   苗以舒眉毛一挑:“现在你看见啦。”   蓝田:“嗯。”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苗以舒皮肤白皙,笑起来眼眉弯弯的。不知怎么的,蓝田突然就觉得心旷神怡,像在一股轻柔和暖的微风里,伸手一抓,竟然就抓到了风的实体。   这一趟,真没白来啊。      ☆、鱼缸   老猫回到菩提湾时,已经是黄昏时分。盘山路的旁边就是橙黄色的大海,老猫一边走,一边看着他的大火锅,越来越饿。   一辆卡车在他旁边停了下来。老猫抬头一看,是马一城。   老猫欢快地上了车。“马大哥,你今天怎么开车啦?”   马一城:“过几天热带鱼中心那边有活动,要用到院里的桌椅。”   老猫想起,杂物间有很多桌子椅子,原来是两边一起用的。福利院和人鱼墅都是同一个主人,看来两边的联系很密切。   货车走在盘山路上,左摇右摆。老猫看着车镜上晃晃荡荡配件,好奇道:“这是什么?啊,是蚝的壳儿。”   马一城:“平安符,在海庙开过光的。”   马一城沉默寡言,平时对谁都冷淡,老猫几乎没跟他说过话。难得有机会,老猫就想撩他一下。   “哥哥,这车是你的吗?”   马一城“嗯”了一声。   老猫:“平时不见你开。   马一城:“我在山下有个做面条的工房,平时这车用来送货的。”   老猫头一次听到这件事儿,心想,难怪不开工资也能干下去,原来他是个小老板。   老猫懒得绕圈子,于是很实诚地问道:“哥哥,你跟田晓、酒鬼一样,对福利院都有很深的感情吧?”   马一城不屑道:“我跟他们不同。”   老猫:“有什么不同?”   马一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姓毛对吗?毛小弟,这福利院里的事儿,你不要打听太多,安安分分地干活儿吧。”   老猫一愣,笑道:“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干活儿不行。——你家就在小镇里,不回去也没关系吗?”   马一城:“嗯。我家里只有我跟奶奶。她身体好得很,不喜欢我在跟前晃来晃去,宁愿唉。”   唉什么?但马一城又不说话了。   很快他们就驶到了福利院门口。铁门旁已经堆了四五张桌椅,田晓和酒鬼还在往外搬东西。   田晓打招呼道:“阿田,搭顺风车呢。正好,一会儿你帮忙把桌椅搬到热带鱼中心吧。”   老猫愁眉苦脸:“姐姐,我还没吃饭。”   酒鬼递过一袋面包。“垫垫肚子吧。还是你想要去厅里喂饭?”   想到要伺候那帮祖宗,老猫赶紧接过面包,道:“我搬。”   田晓看了看酒鬼,竖了竖拇指:“连阿田都能收拾,厉害啊。”   酒鬼不答,但垂下的脸充满了笑意。老猫心里"啧”了一声,“这小鬼,平时装得跟大人似的,没想到给美女赞一句,脸立刻变成了豆腐。”   天暗了下来。白天的人鱼墅就是一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非常普通,但黑夜中它融入了周围的黑暗里,看上去有一种无边界的恐怖感。   老树已经在门口等着。他眼神不好,没注意到老猫,只是忙着指挥他和酒鬼把桌椅搬到厅里。   大鱼缸经过大清洗后,又重新装置好,放进了小鱼儿。   老猫靠在桌旁,看着鱼儿游了一阵。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厅里只有他一个了,老树和酒鬼都不知去向。马一城始终没见他进来,可能压根儿就没下车。   大鱼缸是客厅唯一的光源,离得近的东西都沉浸在荧蓝色里,远的则一片黑暗。老猫看着鱼缸,突然间,有什么东西电光火石地闪现在脑子里。   老猫轻声道:那天看到的是什么呢?现在怎么就没有了?啊,难道是”   “躲开!”一声叫喊猝不及防地在响了起来。老猫感觉到头上有物体飞来的声音,没来得及抬头,就向旁边的黑暗跑去。   霹雳啪啦一阵巨响,玻璃在地上碎裂,碎片四散蹦飞。酒鬼跑了进来,叫道:“你没事吧小白脸!”   老猫从暗影里走了出来,先瞄了一眼地上的玻璃碎片,看样子应该是二楼的鱼缸。刚才老猫一听到酒鬼的警告,往旁边退走时,就抬头看向二楼,但四周太暗了,他只听见了脚步声响,没瞧清人影。现在抬头再看,楼上静悄悄的,不知道肇事者躲在了哪儿。   再看看酒鬼,酒鬼脸色发白,显然吓得不轻。   这时候马一城也跑了进来。老猫沉声道:“那人还在楼上。”   酒鬼:“我跟马哥上去看,你在这里别动了。”   老猫点点头。酒鬼和马一城一起上楼,分别往回廊的两个方向寻去。   老猫的手背被玻璃碴子迸了一口子,流出了一点血。他随便用手绢擦了擦,继续注视鱼缸。他脑子里还想着刚才的发现,一个念头像拼图般慢慢并合起来,却还是少了关键的两片。   ——这么说,那个奇怪的东西,是凶器吗?   老树跑了过来,连声问:“发生什么事啦?又出事啦?”   老猫问道:“老爷子,您刚才去哪儿啦?”   老树:“我去树林里小便了。到底怎么啦?”   老猫不答。马一城和酒鬼从楼上下来,看着老猫,一起摇头,表示没找到扔鱼缸的人,然后两人对视了一眼。   老猫看着两人,心想:“又一个消失的凶手?不对,他们俩有一个说谎……或许,他们俩都在说谎。”   老猫心里有了眉目,在这漆黑的房子里,他孤身一人也不好翻脸,于是不再追究,跟众人一起回到福利院。   第二天早上,蓝田来到了福利院。没进门口,就看到老猫和一高大魁梧的男人蹲在围栏边,敲敲打打。   蓝田有点惊讶,除了拿筷子和烟之外,蓝田几乎没见过老猫的手拿过其他东西。但见老猫做起粗活来干净利落,完全不像好吃懒做的少爷。   老猫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见是蓝田,喜道:“你来看我啦。”   蓝田:“嗯,看你劳改得怎样?——我看看你伤口,还疼吗?”   老猫站了起来,露出手背上长了痂的伤口。蓝田皱了皱眉,没说话。   旁边的马一城打量着蓝田,问道:“你是?”   蓝田:“我是这位小爷的朋友,重案特别调查组警官蓝田,你好。”   两人握握手。马一城的眼里充满了戒备。蓝田笑道:“他告诉我,昨晚有人想暗杀他,所以过来瞧瞧。”   老猫叼起一根烟:“可不是,昨晚我脑袋差点开花。”   蓝田感到了后怕,他道:“走,我们上人鱼墅看看。”   蓝田和老猫沿着盘山路走到山顶,一路上非常寂静,好像连野狗都消失了。   到了大鱼缸跟前,蓝田道:“昨晚你跟我说,你发现鱼缸少了一样东西?”   老猫:“是啊,那天晚上我也没细看,但我记得这一块,有个咖啡杯那么大的东西,上面有几个暗红色斑点。当时我以为是一种珊瑚礁。但仔细想,那东西很光滑,应该不是天然的。”   蓝田回想当晚第一次看到大鱼缸的情景。当时大家先被震撼了,然后又被绚丽的海鱼所吸引,谁都没有仔细看底下花花绿绿的珊瑚群。也只有像老猫这样的超级记忆,才能从差异中辨别出这个异物的存在。   这个东西,会跟命案有关系吗?   他们走上了二楼的回廊。在回廊的东边倒数第三个的柜子上,原本在上面的鱼缸不见了。这应该就是袭击老猫的凶器。   两人来回走了一圈,蓝田沉吟:“那个鱼缸,是这里最小的啊。为什么不抬个大点的鱼缸呢,更有杀伤力,也容易找准头。”   老猫:“因为凶手抬不起来?那作案的肯定不是马哥或酒鬼,他们力气大得很。”   蓝田:“福利院还有谁?”   老猫:“除了那帮小孩子老孩子,就是田晓、苦瓜脸柯文薪,还有明玉院长。田晓不可能,她的力气也很大。”   蓝田试了试鱼缸的重量,道:“挺沉。是不是福利院的人干的,现在还说不好,不是还有个没有在场证明的老树吗?你在福利院,还有谁看你不顺眼?”   老猫直飚冷汗,好像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盘问、试探、警告过他,他道:“没有人看我顺眼吧。”   蓝田:“你这人缘混得……”心里却想,老猫无论长相还是举止,都是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人,否则蓝田不会千方百计把他坑来做卧底。但福利院的人竟然会防备他,那就说明,他们有“要防备所有人”的需要?   蓝田又道:“你说酒鬼看见鱼缸砸下来时,脸色都吓白了?”   老猫点头。蓝田:“他是担心你,还是害怕?”   老猫想了想:“应该是害怕吧。”   蓝田:“酒鬼性格沉稳,谁会让他害怕?”   老猫:“田晓?酒鬼迷上她了,看见她就夹着尾巴。”   蓝田:“喜欢不一定害怕。我想,他更怕一个人。”   老猫恍然大悟:“钢丝院长!”   回到福利院的时候,蓝田道:“你在这里不安全,今天跟我走吧。”   老猫有点不情愿:“没事,我会小心的。”   蓝田无奈:“小心个屁。你这种一天睡18个小时的,等被人分尸了再送到全国各地,都还没醒过来呢。”   老猫无所谓地坐到院子里,眯了眯眼,还想再分辩,却听见院里传来了吵杂声。   一行人说着话从大厅走了出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儒雅的中年人,后面跟着表情沉重的明玉和田晓。明玉在他身边焦急道:“胡老板,您再考虑考虑,没了这个院,这些孩子怎么办?”   中年人却摆摆手,表示不愿再听。   中年人走出门口,抬头见到了蓝田,表情大变。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笑道:“蓝警官,你怎么在这儿?”   此人正是胡艺苏,人鱼墅和福利院的主人。      ☆、试探   蓝田道:“胡老板,您好。”两人握了握手。   蓝田又道:“我也不想老来叨扰您。但您的地儿接二连三地出事,没办法,我只好过来看看。”   胡艺苏看了明玉一眼,道:“又出什么事?”   蓝田把老猫遇袭的情况,跟胡艺苏说了一遍。   胡艺苏脸色霎时白了,道:“啊,有这样的事儿。那瞎老头真不牢靠,说是给我看房子,却老让山下那些流氓混进来。大概是有人喝多了,到那房子撒酒疯吧。”胡艺苏叹了口气,又接了一句:“这两个院,真不能留了。”   这句话更像是说给明玉听的,里面有股掩盖不住的怒意。   明玉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一副忍声吞气的样子。蓝田落井下石:“刚才听你们说,这福利院的房子要卖掉?”   胡艺苏笑道:“警官,我是有这个想法。你看,别说山上了,山下的小镇都萧条得很,我留这两处房产,开销太大,我这几年就要退休了,实在背不起这重担啊。”   明玉急道:“这两年我们一直节省开支,也开拓了一些挣钱的门路,让孩子们自力更生。您留下这个院,我们会想办法找更多赞助的。”   胡艺苏瞪了她一眼,冷冷道:“这事儿我会考虑,下次我们见面再说。”   明玉涨红了脸,突然提高声调:“下次?下次谁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   胡艺苏脸色大变,急道:“我们的讨论到此为止,有话我们电话里说!”   明玉却像是失去了理智,冲上前揪住了胡艺苏的衣领,厉声道:“胡艺苏,你要过桥拆板?”   胡艺苏连忙后退挣脱,田晓也过来拉住了明玉,不停在明玉耳边道:“院长,你冷静冷静。这里……人多。”   明玉喘了几口大气,好歹控制住了自己情绪。她放开胡艺苏,道:“胡老板,对不住了。但我对这院的感情,您是最清楚的。我求求您,看在这些可怜孩子的份上,给我们留条活路。”   胡艺苏不想在蓝田跟前继续讨论,随口敷衍两句,就找个理由走了。   蓝田走向前,对明玉道:“院长,我叫蓝田,是重案特别侦查组的警官,冒昧来访,打扰了。”   明玉神情沮丧,心神不定道:“是警官啊,有什么我可以帮到您的吗?”   蓝田温和一笑:“当然有,请借一步说话。”明玉点点头,两人并肩走进了院里。   过了半个小时,蓝田从大门走了出来,坐在了老猫的身旁。   老猫晒着太阳,快睡着了,却听蓝田说:“猫儿,你真不肯跟我走?”   老猫睡眼惺忪:“不走。我不想回超市卖酸奶。”   蓝田:“好吧,你不走,那我留下来。”   老猫霎时清醒了,道:“你要留在这里帮人换纸尿裤?”   蓝田:“嗯,我跟院长说好了。”   老猫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这时候院长怎么会留一个警察在院里?   蓝田好整以暇道:“人情绪波动的时候,是最脆弱的。只要方式得当,就能引导他的想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老猫皱眉:“你费这个心干嘛?”   蓝田道:“为了破案啊,还有,我担心你。”   老猫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心里暖洋洋,挺受用。   明玉肯定会为这个决定后悔的——她先是收留了什么都不想干的老猫,然后又留下了什么都不会干的蓝田。   明玉从她的办公室望出去,常常见到的情景是,老猫带着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儿,准确地说,是在老猫开辟出来的菜圃上干活儿——手脚灵便的夹秧子摘黄瓜,只能趴着的在地上拔草栽地瓜,老猫就在旁边睡觉。蓝田则坐在石凳上乐呵呵地看着,或者专心读书。   柯文薪在明玉的背后,愤愤不平道:“让他们这样乱搞行吗?外面的人看到,肯定说我们虐待残障人、奴役童工啊。”   明玉冷冷道:“现在还怕人说吗?马上连地儿都没了。有个警察在这里,至少胡艺苏不敢乱来。”   柯文薪:“他能做出什么事儿?国家对残障儿保护条例很严格的,难道他敢硬来?”   明玉哼了一声:“他有什么不敢的。唉,你不懂。文薪,你来这里有三年了吧?”   柯文薪点点头。这三年里,他虽然掌控着福利院的日常营运,但有很多事情明玉却没让他参与。尤其是院里的财政运作,他一直进入不了核心。   明玉:“你是个有理想的人,但现实总是……以后这个院,就要辛苦你了。”   柯文薪愣住了,“院长,你的意思是?”   明玉看着窗外:“文薪,快下雨了,看来雨会很大呢。等雨过去,这里就干净了。一个干净整齐、有效率的福利院,不就是你的追求吗?”   柯文薪低下头,不言语了。   蓝田抬头,小雨滴掉到了他鼻子上。“猫儿,收摊吧。下雨啦。”   老猫说:“好,”拿着今天的收成,对蓝田道:“我们去厨房烤地瓜吧。”   蓝田看着老猫:“真想不到,耕田打猎你样样行啊。”   老猫:“那是,我好像什么都会,”接着他又烦恼道:“你说,我会不会并不是个王子,而是奴隶呢?”   蓝田哈哈大笑:“说的是呢。”   他们穿过院子,来到了门口。到了雨季,院子里都是泥泞,所以在门口备了拖鞋供人更换,以免把屋里踩得湿滑脏污。   田晓正好从大厅过来,招呼道:“你们真会过日子,又想到什么好玩的,这么开心?”   蓝田:“来得正好,有好吃的。”   田晓对吃没什么兴趣,她对蓝田道:“蓝警官,在这里还适应吗?”   蓝田道:“这里风景美,人又和善,我过得很好,简直像度假了。”   老猫:“你可不是在度假吗,连袜子都是我帮你洗。”   田晓噗嗤笑道:“你们俩感情真好。”   蓝田见田晓一身的卫衣牛仔裤运动鞋,活像个活跃好动的大学生,笑道:“想出门吗?外面要下雨了。”   田晓笑道:“嗯,我本来约了船出海打鱼,现在看海浪蛮大的,出不去了。”   蓝田佩服道:“难怪猫儿说,这里十个男人都不如你一个。”   他们一起到厨房,架上了烤架,把地瓜包上了锡纸,放进炭火里烤。没多久,厨房就暖烘烘的,飘扬着炭烤的烟火气。他们坐在马扎上,团团围着炉火,一边翻动着架子上的玉米,一边喝着柠檬水。田晓爱笑,无论蓝田说什么,她都用爽朗的笑声回应,气氛和谐愉快。   老猫冷眼旁观,心想田晓好像蛮喜欢蓝田的,他们俩在一起,从外表看倒是般配……田晓也说过,她喜欢蓝田这类型的吧?   想着想着,老猫不由得叹了口气。蓝田问道:“怎么啦?”   老猫道:“想起了猛虎嗅蔷薇,鳄鱼玩绣球。”   田晓哈哈大笑:“什么乱七八糟的。”   蓝田却莫名懂得了他的意思,对他挤了挤眼。   老猫一笑。他看着厨房门口,道:”咦,那里还有只黄鼠狼。”   柯文薪正在厨房门口张望,听了老猫的话,脸黑得跟炭似的。   田晓赶紧走向柯文薪,道:“有事?”   柯文薪小声说:“你过来一下。”   他们走出了厨房,沿着走廊远去。老猫笑道:“你完蛋了,柯包公盯上了你。”   蓝田在玉米上刷黄油,道:“明明是你损了他。吃吧?”   老猫拿起玉米,舔了一口:“加点盐,没滋味儿——柯文薪不让人靠近田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每个男的都围着田晓转,唉,柯文薪的日子真不好过。”   蓝田:“每个男的,倒不见得。马一城就不看田晓,光盯着你。”   老猫吓了一跳:“不会吧?”   蓝田嘴角一牵:“你有那么迟钝吗?”   老猫耸耸肩,“这种事太麻烦,我从来不想。打打炮还行。”   蓝田正色:“没错,你离他远点……打炮也不行。这院里每个人都有可能是人鱼,说不好就把你吃个一干二净。”   老猫咬了口玉米,口齿不清道:“不可能,这里没有人能吃得了我,被我吃了还差不多。”   两人正说着,田晓回来了。她步履依旧轻快,但表情罩了一层阴霾。   蓝田关心道:“出什么事了?”   田晓皱眉:“院长想把自己的房子卖了,筹钱买下这块地,让福利院能生存下去。但院里开销那么大,没有了胡艺苏的资助,很难维持下去吧。”   蓝田站了起来,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够多的了,现在这状况,也不是你可以改变的吧。坐下来吃东西。”   田晓正要坐下,老猫突然道:“小心杯子!”   田晓赶紧提起脚躲了一下,没站稳,直接跌进了蓝田怀里。蓝田伸手扶住她的腰,道:“没受伤吧?”   田晓脸色大变,垂头躲开蓝田,道:“没事没事。”   这时酒鬼跑进了厨房,盯着蓝田:“你干嘛?”   蓝田莫名其妙,笑道:“不干嘛,就当了一下人肉靠垫。”   他看着田晓,田晓脸红了,轻声道:“多亏蓝警官身手敏捷,要不我直接摔烤架上了。”   老猫笑道:“是啊,蓝田还拯救了一炉玉米。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酒鬼和田晓坐了下来,气氛才缓和了。   蓝田和老猫抽空对视了一眼,眼睛里都是疑问。   这场雨下了三天,还不见停。老猫觉得自己的身体都长青苔了。   蓝田在这里陪了他一星期,两人不是晒太阳,就是去海边烤生蚝吃,日子过得快乐无比。但今天蓝田见没事发生,决定回侦查组看看,老猫一下子落了单,顿时没了精神。   他懒洋洋地去公共浴室洗了澡。凉水冲刷到皮肤上,他才感觉清爽了点。走出浴室格子间时,迎面碰到了马一城。   男浴室有三个带水龙头的格子间,外面是个10平米左右的更衣室,有一个简陋的长凳子。   老猫光着身体,对马一城笑了笑,抓起凳子上的毛巾往头上擦。   马一城看了他一会儿,道:“毛小弟,那个警察走了?”   老猫:“嗯。”   马一城走近了点:“他是你男朋友?”   老猫诧异道:“啊?怎么可能?他是直的。”   马一城笑着脱了上衣,“我看他对你好得很。”   老猫瞄了一眼马一城壮实的身体,心想:“马哥身材倒是蛮好的。”   马一城进一步靠近老猫,“你单身?”   老猫没想到马一城会问他这个问题。他第一次认真地端详马一城,发现他长得挺端正,因为人很闷,所以感觉比较老气,但其实年纪也不大。看他的身材和皮肤,应该和蓝田差不多。   老猫:“……我不记得了。”   马一城苦笑:“朋友太多,都不放在心上吧。”      ☆、古井      老猫拿起长凳上的内裤,一边穿一边道:“我真不记得。我失忆了,是蓝田把我捡回来的,我连家门口都不记得,别说朋友了。”   马一城瞪眼,不知道信还是不信。   他看着老猫套上了裤子,吸一口气,道:“你要没有朋友……你觉得,我……配做你的朋友吗?”   “啊?!”老猫脑子绕了地球一圈,才明白他的意思。马一城讪讪低下头,脸都成黑红了。   老猫笑道:“马哥,你是那个意思啊。对不住啦,我没那个心思。”   马一城失望不已,但也是意料之中。他沉声道:“我知道了,本来也没想你会答应。”   老猫穿上T恤,坦白道:“你肯定知道我来这院,是蓝田指派的吧。要我在这里乱搞,他能把我扫地出门。”   马一城看了他半响,严肃地说:“你也是警察?”   老猫:“不是。”   马一城叹了口气:“那你还是别趟这浑水,这里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了。”   老猫不解:“马哥,这院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一城哼道:“那警察不是挺牛逼的吗,这还查不出来?去刨刨那姓胡的背景啊。 ”   老猫想了想,道:“我还有一事想问你,院里前一阵子,是不是走丢了一个孩子?”   马一城:“走丢?没有啊。——哦,你是说酒鬼吗?他试过不声不响走了一个多星期,最后不也乖乖回来了嘛。”   老猫一愣,心想:“啊,原来是酒鬼,那么数来数去,院里还是少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谁?”   老猫打了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外面漆黑一片,雨停了,周围安静得过分,每一个呼吸都能占满整个房间。   老猫看了看表,3:07。他又躺了下去,想道:时间过得好慢啊,好像睡觉都睡不过去呢。   他闭起眼睛,强迫自己继续入睡。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窗外淅沥淅沥的,又下起雨,而且雨势不小,和着海浪的声音,仿佛全世界都沉没在水里,福利院成了孤零零的岛。   他伸了个懒腰,正想起床,突然有人急促地拍打他的房门。   老猫三两下套上裤子,打开了门,只见酒鬼在他的门口,脸色煞白。   老猫:“……怎么啦?”   酒鬼放慢语速,以免声音颤抖起来:“马上下楼。明玉死了。”   孩子们像往常那样聚在大厅里,大概感觉到出了事,都异常安静。   柯文薪和田晓都在院子,老猫跟了出去,就看见明玉趴在了井边,头耷拉在被雨水灌满的古井里。她坚硬的头发滴着水,反射着明润的光泽,看着倒是比平时柔和了许多,但这悉心养护的头发,再也得不到主人的滋养了——明玉的整个脸都浸在水里,泡得发白,看来已经死了好长时间。   老猫沉默地看着柯文薪、田晓和酒鬼,只见三人僵硬地站在井边,身上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已。田晓的球鞋、柯文薪的拖鞋和酒鬼的赤脚,都沾满了泥污。   他想起了一事,脱口道:“马哥呢?”   三人抬头看着他,脸上混杂着冷漠和哀伤。老猫正要说话,却听见一辆车驶到了门口,马一城张开伞,走下车来。   他见到四人这阵势,愣住了。再环目四顾,终于发现明玉的尸体。马一城大叫一声,扔掉了雨伞,跑了过去。   “怎么回事?死……死了?!”   众人不答。马一城把老猫挡在身后,大声道:“我操!我操!我就知道要出大事!”   蓝田来到福利院时,雨势渐渐缓下来。田晓和柯文薪照常喂孩子吃饭,马一城却动也不动,在旁边唉声叹气。酒鬼从一小时前,就不知去向。   蓝田冷声道:“发现尸体时,院里的人都在吗?”   老猫:“都在。”   蓝田懊恼不已,离开那么一天,就出了事,这是看准他不在的时机,把人杀了啊。   他对老猫说:“猫儿,你先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脱下来,别感冒了。”   老猫“嗯”了一声,独自上了楼。上楼前他看了眼大厅,田晓和柯文薪都穿着潮湿的衣服,机械地给孩子喂饭,他们的脸上一片空白,动作却依然干练而有条不紊。   老猫不禁叹息:“福利院真的要完蛋了吗?”   经过杂物间时,老猫看见久不露面的酒鬼趴在栏杆上,呆呆地望向刚死了人的院子。   老猫走了过去,轻声道:“你说的杀人鬼,真回来啦。”   酒鬼横了他一眼,不说话。这少年的眼睛疲惫不已,看上去竟像个老人了。   老猫:“那人鱼鬼是从井里出来,然后把明玉院长拖进去的吧。喂,你说它是不是太孤独了,要找个伴?”   酒鬼大力踢了一下栏杆,粗喘着气。   老猫盯着他道:“现在人都死了,你能告诉我,那天晚上在人鱼墅拿鱼缸砸我的,是明玉吧?”   酒鬼哑着声:“我警告过你别干涉院里的事,你要死了也活该!”   老猫想,这就是承认了。他道:“嗯,但你最后还是救了我,我还没跟你说谢谢呢。”老猫诚恳地对酒鬼垂首道:“谢谢你。”   酒鬼喘了一口气,脾气暴躁地道:“谢谢有屁用。唉,你跟那警察赶紧滚吧,这里的人……全都变成鬼了,谁来也没用。”   都变成鬼了?   老猫茫然看着他,酒鬼却不再说话,跑出了门口。   萧溪言看着玄关上混乱的脚印,对蓝田道:“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副院长柯文薪。大概七点左右,他到厨房去煮粥,打开窗子,看见了明玉的尸体。他赶紧跑出去查看,发现明玉已经断气了,就去找田晓。他们去到井边看了尸体,田晓让柯文薪去叫醒酒鬼,酒鬼叫醒老猫,他们是照着这个顺序到院子里去的。”   蓝田:“死亡原因是什么?”   培成:“窒息。不过不是井水淹死的,而是被勒死。凶器是类似渔网的尼龙绳,非常坚韧。死亡时间大概是半夜两点到三点之间。”   蓝田:“那时候菩提湾在下雨吗?”   萧溪言:“根据气象局的报告,半夜一点半雨就停了,今天清晨六点多,雨又下了起来。”   蓝田沉吟:“福利院的大门有监控,如果古井是第一凶杀现场,我们应该可以看见凶手,至少也能知道明玉是几点从大门出去的。”   萧溪言点点头,马上去调看监控录影。奇怪的是,他们前后看了三遍,自晚上七点马一城离开后,一直到柯文薪发现尸体,没有人从大门口进出。   萧溪言皱眉:“难道明玉和凶手是飞出去的?”   蓝田也大惑不解,他抬头看了看阴郁的天空,轻声道:“或许吧。”   培成:“古井不是第一杀人现场?”   蓝田:“只有这个解释了。但凶手为什么要把尸体移到井边?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老猫从楼梯下来,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插嘴道:“很简单,扔下来就行。”   三人一起看着他。老猫指了指楼上,“你们看看就知道。”   他们一起来到杂物间。老猫:“这里跟昨天不一样,很多东西被移动过。”   萧溪言:“搏斗的痕迹。”房间里有几个箱子躺在了非常碍事的地方,其中一个箱子被踩踏过,留下了淡淡的脚印。   萧溪言绕着箱子道:“凶手和死者在这里见面,趁死者不注意,突然勒住她脖子。死者剧烈挣扎,踢倒了纸箱,但最后还是没能自救。”   培成:“阳台的栏杆有磨损痕迹,很可能是尼龙绳造成的。”   蓝田:“凶手杀了人,把尸体挂在这栏杆上。想要伪装成自杀吗?”   培成不屑道:“上吊和勒死,会形成完全不同的伤痕,凶手连这点知识都没有?”   蓝田笑道:“培大医生,很少有人会像你那样,研究人的一千种死法吧。”   萧溪言:“我赞同头儿的想法,凶手匆忙之间,可能想伪造成自杀,但今早又下雨了,尸体的衣服和头发吸收了雨水,变得很沉,尼龙绳支撑不住她的重量,断了。尸体正好掉进下面的古井边。”   蓝田:“雨下得很大,水很快就把堵塞的古井填满了,明玉整个脑袋泡在水里,那样子真像被人鱼拖进了古井。唉,这就是奇妙的巧合吧。”   老猫想起了酒鬼的话——冥冥中,凶手不自觉地变成了人鱼。都成鬼了,谁来也没用了……   ☆、蔻丹   一星期后,菩提湾福利院被残障人保护组织接管了。明玉死后,留下了一套公寓和一些国债,由她智障的儿子继承。而房东兼资助人胡艺苏在企图前往欧洲时,被警方拦截,暂时接受警方的行动监控。   老猫又回到了香樟树旁的老房子里。   张扬领着英明回到侦查组时,发现桌子上堆满了零食和巧克力,不满道:“妈子,你再这样惯着猫爷,他会撑死的好吗?”   穆歌头也不抬:“不是我,是其他队的女同志拿来供奉猫儿的。放下吃的,摸摸头,然后拍张照片,就这样他一早上都没醒过。”   萧溪言笑道:“猫爷已经成了我们这儿的吉祥物,这里一天都没断过人。”   张扬:“干脆在他面前放个捐献箱得了。这班女的!”   正说着,培成走了过来,摇醒了老猫。”猫儿,走一根去?”   老猫睡眼惺忪,拿着烟跟培成出去了。   张扬摇摇头,对英明说:“崽子,给你普及一下我们队的黑历史。蓝田队长算帅的吧,以前他可是淮城大学四草之一,来到刑事重案总部,也是警草啊,不少无知少女献身投喂。结果来了个培成,女孩儿都被她钓走了,然后又来了个老猫,八岁到八十岁通杀。唉,时不予我,你去看看蓝队是不是哭晕在厕所了……”   蓝田走进门口:“没有,我忙得都没时间撒尿了,哪有功夫去厕所。老张,看来你闲得很啊。”   张扬忙道:“那里,我刚从菩提湾回来,每天都在走访调查,走得脚踝都粘在柏油路上了。   英明兴奋地应和道:“是啊。我们跑了一个多星期,终于有收获了。”   蓝田:“嗯,说吧。”   英明:“我们找到了水女。”   霎时间,全办公室的人都安静下来,放下手里的工作,一起看着他俩。   张扬得意道:“没错,而且是活生生的哦。”   蓝田正要询问,却听到后面有人叫他。“蓝警官!”   蓝田转头,看到了田晓。田晓左右看了看,踏进门口,道:“我在对面大楼等了好久,后来才有人告诉我你的办公室在这里。这房子真漂亮啊。”   蓝田笑了笑:“你给我打个电话就好了,我去接你。找我有事?”   田晓理了理鬓角散落的长发,笑道:“嗯,有时间吃顿饭吗?”   蓝田犹豫道:“我中午约了人……不过现在离约定还有一小时,我们可以喝杯咖啡?”   田晓显然有点失望,但她还是答应了。   这时,老猫和培成一起走进办公室,见到田晓,呆住了。田晓今天悉心装扮,穿着合身的衬衣长裤,脸上化了妆,指甲都涂上了亮丽的红色。这样的田晓,显得非常陌生。   田晓淡淡地跟老猫打了个招呼后,便不再理他。而老猫也不知怎么了,只是盯着田晓,脸色深沉。蓝田觉得气氛有点尴尬,看了老猫一眼,就跟田晓一起离开了。   蓝田带着田晓来到酒店大堂的咖啡厅。田晓缓慢地坐了下来,道:“你工作挺忙的吧,打扰了。”   蓝田一笑:“打扰什么,跟你聊聊天,我求之不得。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拘谨的?我更喜欢直爽的田晓。”   田晓垂头道:“一离开福利院,就觉得世界大得很,很怕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对。”   蓝田想了想,道:“我正想问你呢,为什么要离开福利院?虽然管理者换了,但像你这样的人,他们应该会尽力挽留。”   田晓眼眉一挑,嘲道:“你是觉得我应该一辈子留在那个破落的小镇,日复一日地照料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跟他们一起变老?”   蓝田心里一惊,忙道:“不是,你能力那么强,去到哪儿都不成问题。我听猫儿说,你对福利院感情很深,以为你会想留在那里。”   田晓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道:“感情?十多年了,总是有的吧。但现在也蛮好,我自由了,谁也管不了我。”她的眼睛泛着光,蓝田能感受到这话里的热切。   他应和道:“没错,自由很重要。”   田晓:“我就知道你能理解。小时候,大人总是教我做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大了一点,又说要做个负责任的有用的人,但为什么就没人教过我,怎么做个快乐的人呢?我现在总算知道,要快乐,就必须依着自己的心意活着,你说是吗?”   蓝田心想,田晓把自己绕进牛角尖里了,但现在不是做心理辅导的时候。他避重就轻道:“那你现在找到合心意的活法了?”   田晓摇摇头,眼神里有点茫然:“我不知道,现在我有点怕呢。”随即她又坚定地道:“但至少我已经走出来了。”   蓝田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两人闲聊了一阵,蓝田发现,田晓几乎不提福利院的事情,反而更愿意聊童年少年的生活。她说到和小伙伴了扎筏子去湖里捕蟹,结果筏子翻了,他们全身湿漉漉回家,换衣服时发现衣兜里藏了两条小鱼;她说自己跟弟弟比赛爬山坡,爬到了一个小山沟,里面住的爷爷给了他们一块非常美味的红果糕,过了几天他们想去看老爷爷,却怎么找也找不到这个山沟了……   或许她对蓝田的身份有所顾忌,怕谈到了命案——又或许,她的快乐回忆,到福利院之前就嘎然而止。   到七点半,田晓道:“你该走了吧?”   蓝田:“我就约在这儿的餐厅,不急。”   田晓笑道:“这里环境真好——女朋友?”   蓝田老实道:“还没成呢。”   田晓别过头去,看向落地窗外的花圃,轻声道:“肯定长得蛮漂亮的吧。”   蓝田笑笑不答。   过了一会儿,苗以舒走了过来。她穿着黑色长袖毛衣和驼色的短裙,从裙里伸展出来的双腿修长而轻灵,以致她的衣着虽然庄重,但给人的感觉依然健朗活泼。   她笑盈盈地对蓝田说:“早了十分钟,是不是打扰你的约会啦?”   蓝田:“嗯,你知道就好。下次别早到,晚点没关系,你迟到多久我都会等你。”   苗以舒嘻嘻一笑,坐了下来。   田晓立即站起来,道:“不好意思,那我先走了。”   蓝田也站了起来:“我送你出去吧。”   田晓笑道:“不用了。”她瞄了苗以舒一眼,微微点点头,转身离开。   蓝田看在眼里,吓了一跳。田晓看向苗以舒的眼神,非常怨毒,竟有着一种他不能理解情绪——深深的仇恨。   跟苗以舒吃完饭,又在附近散散步,回到家时已将近十二点。   蓝田满脑子都想着田晓。她看向苗以舒的眼神,让他久久不能释怀。是因为嫉妒他在追求苗以舒?如果真是这个理由,那么田晓的精神状态肯定已经绷到了极限,只要一点不如意,就会触发她深刻的负面情绪。   蓝田心绪起伏地上了楼梯,像平常一样打开家门。客厅里黑漆漆的。老猫不在?   蓝田非常意外。他脱下鞋子和外套,走回自己的房间。房门打开,却见老猫坐在地毯上,旁边一盏明亮的阅读灯,照得他的脸泛出亮光。   老猫抬起了头,轻轻一笑。   蓝田心脏快停止了,他发现老猫的手指鲜红一片,不知道染了什么。   蓝田深吸一口气,蹲在他旁边道:“你又搞什么鬼?”   只见老猫修长的手指上,涂了艳红色的指甲油。因为涂得随便,都涂到指甲外面了,看上去指头都是红色的。   老猫伸出手指,轻轻刮了刮蓝田的脖子,笑道:“好看不?”   蓝田低头看了看,被老猫手指划过的皮肤,一阵酥麻。老猫的手指非常白净,显得那抹红色更是艳丽。   蓝田:“我不知道你还有异装癖。”   老猫把指头收回来,放在灯下仔细端详,“这是我第一次涂,好难啊,那刷子老是不听我话,涂着涂着就哧溜走了。唉,真难看。”   蓝田懒懒地坐了下来,抓起老猫的手,道:“你的手漂亮,蘸番茄酱也不难看。”   老猫趁势摸了摸他的脸,问道:“我漂亮,还是田晓漂亮?”   蓝田甩走他的手,笑道:“别吃我豆腐。”   老猫又看着自己的手,叹息:“真的很不容易啊,涂指甲这种事儿,太费功夫了,很细心又很爱自己的身体,才做的到吧。”   蓝田不知道老猫为什么发出这样的感概,应道:“是吧。”   老猫看着他,沉声道:“我知道死人的那天晚上,大鱼缸里藏的是什么了。”   人鱼墅,黄昏时分。这个破败却仍然气派的建筑,沐浴在夕阳暧昧的光下,像是被人遗弃了千百次的模样。   往常这个时间,老树会锁上大门,迫不及待地走回山下的家,享用他的晚餐。因此,这房子都是空无一人的。   但今天的人鱼墅却多了好些来客。大厅里犹如罩了一层黑雾,只有中间的大鱼缸奋力地发着光,抵御着不见底的黑暗。   以鱼缸为中心,来客们安静地散落在客厅里,守着自己黑暗的角落。只有蓝田站在鱼缸的旁边,荧荧蓝光罩在他的脸上,为这张平和温文的脸添加了一层阴郁。   蓝田盯着空荡荡的鱼缸。鱼缸里的鱼少了很多,玻璃上还长了不少青苔,大概因为胡艺苏顾不上他的宠物,老树也趁机偷懒了吧。   他看着几尾寂寞地游动的神仙鱼,平静地道:“山路陡峭,天气炎热,感谢各位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   柯文薪从黑暗中走出来,冷道:“客套话不用说了,你叫我们来干什么?”   蓝田一笑:“还能干什么?我是警官,当然是为了破案。”   柯文薪提高声调:“你认为凶手在我们之中吗?有什么证据?”   蓝田盯着他,“当然有。柯副院长,既然你先发话,那么我们就从你开始吧。”      ☆、人鱼   柯文薪怒道:“我不是凶手!”   蓝田:“你是第一个发现明玉尸体的。你说七点看见明玉的尸体趴在古井边,是说谎吧。明玉是在杂物间被杀害,然后被凶手用尼龙绳吊在了栏杆边。有一个很大的疑点是,我们看到明玉尸体时,并没有发现尼龙绳。那是为什么呢?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有人回收了。根据你们到达现场的顺序,你、田晓、酒鬼、老猫、马一城,没有人提起尼龙绳。那最大的可能,就是第一个到达的你,把绳子收了起来。”   柯文薪寒着脸,道:“这只是你的推论,夜晚那么长,更大的可能性是凶手偷偷跑到外面去,把绳子藏起来吧。”   蓝田摇头:“我们看了监控,福利院的大门十二个小时之间,没有人进出。你是第一个靠近水井的。”   柯文薪急道:“为什么不能是福利院外面的人?那样监控是拍不到的吧。”   蓝田道:“另一个疑点是,一开始我们也以为明玉的尸体吸收了雨水,才从栏杆上掉下来。后来才发现,明玉尸体底下的泥土比较干燥,她贴向泥地的衣物也不是很潮湿。那就是说,她是在下雨之前坠下来的。如果不是因为雨水,绳子怎么会无缘无故断裂?只可能是,有人从楼上剪断绳子。换句话说,这只能是福利院里面的人干的。”   柯文薪脸色煞白,垂头不语。过一会儿,他轻声道:“我没有杀明玉。”   张扬从蓝田后面走出来,笑道:“那你干嘛剪断绳子,是要帮你的领导入土为安吗?”   柯文薪怒瞪了他一眼,大声道:“我确实不是在井边,而是在杂物间看到了明玉的尸体,”他瞟了瞟黑暗中的某个角落,道:“我不知道是谁做的,但我知道肯定是院里的人。所以我才剪断了绳子,又把绳子收回去毁了。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掩护谁的罪行,只是想保护我们福利院,让警方以为院长是死在外面的,我以为这样……对我们会比较有利。”   张扬一副“你以为警察都是□□”的眼神看着他,嘲道:“真聪明啊。”   蓝田缓缓道:“我知道你不是凶手,你没有杀明玉的理由。你一心要守护福利院,明玉死了,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那么,谁想明玉死?”   柯文薪脸上揣揣不安,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蓝田的眼睛扫过周遭的黑暗,冷冷道:“你们每个人都知道,明玉想杀了老猫吧?”   黑暗里中传来不安的窸窣声,但没有人应答。   蓝田继续道:“马一城,老猫遇袭那天,你也在人鱼墅呢,你上楼查看了,当时你应该见到明玉吧。你恨明玉吗?”   马一城走到了鱼缸边,皱眉道:“我是见到她了。你认为我因为这样杀了明玉?我跟你说,我见到明玉在楼上时,也吓了一跳,但我不恨她。我没有杀她!”   蓝田沉声道:“那么当天晚上,猫儿和酒鬼在这里干活时,你又去了哪里?”   马一城不答。   蓝田向旁边招呼道:“老树,那天晚上,你说你在树林里撒尿,是胡扯的吧。那天谁跟你在一起?”   老树颤悠悠地从黑暗中走出来,用他瞎了大半的眼睛,团团看了一圈。最后他把目光放到马一城脸上,叹道:“我是在跟小马谈事儿,没想到……里面会一团糟。”   蓝田皱眉:“一团糟?何止一团糟,再寸一点,猫儿就没命了。你们俩在密谋什么?”   老树打哈哈道:“蓝警官,瞧你说的。我们就是在做点小交易。唉,说白了,就是他给我点小钱,让我帮他个小忙。”   马一城接道:“瞎老头,你直说就行。我常常会上来人鱼墅,让他睁只眼,闭只眼。他妈的,他眼睛早就不中用了,但我还是知会他一声,以免多生枝节。”   蓝田点点头:“你上来人鱼墅干什么?”   马一城:“不是我想上来,是我……我奶奶。她放心不下这里。”   蓝田盯着他半响:“你奶奶,跟这房子有什么渊源?”   马一城不答。黑暗里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渊源……说渊源,那就太轻了。那人鱼墅,是我的一辈子啊……”   马一城回到黑暗中,没多久,他扶着一个老太太走了出来。老太太优雅地笑了笑,微微颔首见礼。   蓝田也微微举了个躬,温文道:“难得您能出来呢。马太太——哦不,您就是变成了妖怪、然后回来杀人的水女吧?”   水女?!   黑暗中一阵骚动。大家看着传说中水女,发现老妇人身体健康、面容安详,完全不是那可怕故事里慢慢在腐烂的怪物。   老妇人开朗地笑了起来,说道:“这个故事我听过很多遍了,现在版本又不一样啰,一城啊,镇里是什么时候开始说我们一直住在水底,还会吃人的?”   马一城柔声对奶奶道:“现在孩子动漫和美国大片看多了,乱编的。”   老妇人摇摇头,道:“每一个谣言,都有根源的。乱编的话,既然有那么多人相信,那一定是有让人相信的理由吧。”   蓝田道:“您说的很有道理。我们请您上来,就是想知道,镇里为什么会有水女的传说,关于人鱼墅的大屠杀,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妇人看着这老房子,眼光到处,破旧的楼房和失修的柏油路都消散了,露出了它八十多年前的样子。那时候,菩提湾是一个热闹的靠海小镇,码头旁停泊着大型货船,荷兰人在山间修了很多度假别墅,镇里的商业街生机勃勃,摆满各种新奇好看的东西。   她叫蒙如意,是个採蚝的水女。水女这古老的行业,到了她这一代,已经开始凋零了。外国人在很多年前就引进了水产养殖技术,菩提湾的传统渔人和水女,都慢慢被淘汰。水女几乎成了观光与猎奇的对象,以海底採蚝表演来赚取生活费。   对此蒙如意没什么不满的。她从前辈里听说过她们的辉煌和渔村封闭的日子,但她并不喜欢。她喜欢现在变化多端的生活,喜欢有很多陌生面孔的小镇。   在她十九岁的时候,一个叫佐斯亚的荷兰人找上了她们。他开出了非常优异的条件,请她们去山顶的一个别墅表演。那是如意见过最美的房子了,大厅里摆着巨大无比的玻璃鱼缸,下面铺着细腻的白沙子,摆放着绚丽如珊瑚的各种珠宝。她们的演出也不难,就是穿上塑料尾巴,扮演美人鱼。如意能在海里闭气五分钟,够她从容地摆动着尾巴,衔起水底的珍珠,优美地绕缸游动几圈。   玻璃缸外的观众,大部分都是外国人,也有少数几个洋派的城中富豪。他们会节制地拍手喝彩,有时候也会打赏她们小费。如意一开始很奇怪,为什么观众来来去去都是同一批人,后来她就明白了,他们不是单纯的观众,而是买主。   他们要买的,是水女表演的“道具”,闪闪发光的钻石项链、清润的玉镯子、光滑的珍珠,有时候是一些精致的瓷器。如意才明白,原来找她们来不是当舞女,而是展示这些商品的模特。这些东西大都是有出口限制的贵重金属,买主要买下了,佐斯亚就会有秘密水路帮他们运出海外。   这人鱼墅,就是一个巨大的走私巢穴。人鱼表演原来只是掩人耳目。   但如意并不介意,对她来说,这份工作给了她足够的经济保障——这就意味着,自由。在那个时代的菩提湾,每个人的人生选项都很少,女人就更少了。但如意有了钱,她可以买下自己的房子,也不用听从家人的安排去结婚。   那时候她过得非常快乐。佐斯亚对她们要求挺严苛,但也不至于虐待她们。塑料鱼套戴着很不舒服,鱼缸里的水也常常让她感染皮肤病,但总的来说,她们衣食无忧,有充足的休息时间。在人鱼墅工作三年后,她原以为这就是她一辈子的归属了。   事情的起因,是源于一个新来的水女。表演了一星期之后,她突然哭诉佐斯亚□□了她。这件事引起了菩提湾居民强烈的反应,荷兰人和当地居民脆弱的关系,因此破裂了。   一个晚上,当地宗祠组织了一百多个男人,打破了人鱼墅的大门。当时的场景犹如噩梦,如意完全不明所以,只是被一波波的打斗逼得东躲西藏。最后她看见佐斯亚疯掉了,拿枪胡乱射杀,连水女们也不放过。其中一个女孩从二楼掉进了大鱼缸里,一大篷的血与雾瞬间染红了水。      ☆、少年   后来如意才知道,□□只是假造出来的借口,他们早就想把荷兰人彻底赶跑。殖民时期虽然在五十年前就结束了,但荷兰人葡萄牙人还是掌握了当地经济命脉,这让居民们非常憋屈。如意还知道,这种驱赶外国人的事情,全国都在发生,菩提湾死的人算少的了,所以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   很快,生活恢复平静。荷兰人走了,人鱼墅倒闭了,仍然活着的水女却成为了镇里的梗着的鱼骨。她们被敌视、排斥、嘲弄,找不到别的工作,没有人愿意跟她们交往,上门来的男人都把她们当□□。   大部分水女都选择离开,换个姓名到别的地方继续生活。但她们没想到的是,当她们不在了,突然就被看成了受害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女孩被荷兰人禁锢、虐待,最后被杀死的恐怖传说。在这个传说中,当地居民只是旁观者、评论人,跟人鱼墅的屠杀完全没有关系。   如意没有走,因为她找到了相爱的人。他原本是人鱼墅的看守,知道其中内情。两人都为外国人工作,但他是男人,受到的歧视就少得多。于是两人决定留在本地,默默地生活。   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开始忘记了人鱼墅事件,也慢慢淡忘了如意的过去。可是水女的恐怖故事还依旧流传,甚至在如意的面前,还有人添油加醋地讲起了脸蒙着白布、脚烂在鱼尾的传说,完全不知道如意就是当事人。   如意也毫不介意。她还记得佐斯亚发疯杀人的可怕模样,但也偶尔想起他对她们的慷慨和照顾;她也记得村民街坊对她的和善和帮助,但也忘不了人鱼墅倒闭后那些男人光着屁股半夜闯进她家里的丑态。夹在两方之间,如意能理解到人如何被立场和位置摆布,而丧失了情感与理性。见了世间的恶形恶状,她反而更珍惜现在脆弱的安稳幸福。   只是她一直放下不人鱼墅,会常常悼念那里的时光。当时,她只知道星光和大海,还不知道人可以扭曲成什么样呢。   听完老妇人的故事,大厅里静默了好一阵子。   老妇人又道:“十多年前,我听说一个姓胡的商人买了山顶的房子和福利院。没多久,那里就出了很多不好传闻,我放心不下,所以让一城帮我盯着。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啊。”   马一城道:“就算我一直盯着,也没什么用,明玉根本不信任我,不让我参与他们的事情。”   蓝田:“这倒是好事,参与的人,大都死了。”   马一城瞪着蓝田:“凶手到底是谁?”   蓝田没有回答。   老妇人道:“谁是凶手,其实也不打紧。人总是以为自己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其实大家都是时势的棋子啊。你们说这房子有鬼,那也没错。我总是觉得,冥冥中有谁在那里主持着,定时清理屋里的脏物。死了人,也不过是时机到了,它要把那些肮脏的东西扫地出门呢。”   张扬打了个寒颤:“老太,您的话也太瘆人了。”   老妇人笑道:“你不信?要不是你怎么会在吃面的时候遇上我,又正好打听水女的事情呢?我白天的时候,可是三年都不出一次门的哦。”   张扬伸伸舌头,不敢接话。   老妇人道:“这是它在借你们的手,把最后一点脏东西处理掉呢。这一次,就拜托你们啦。”   老妇人说完,默默后退,黑暗很快把她笼罩住了。   蓝田轻声道:“谢谢您的解说,我们总算弄明白了水女的真相。既然水女根本不是吃人的怪物,那么本案的凶手就是另有其人了。胡老板,老太太说的脏东西,可是指你吗?”   胡艺苏从角落里走了过来,脸色阴沉。他慢悠悠地道:“蓝警官,你们既然已经审讯了我的助理,该拿到的证据都拿到了,还演这出戏干什么?”   蓝田温和道:“物件毕竟不会说话,我还想请胡老板亲自讲述一遍。人鱼墅的死者严永乐、福利院的死者明玉,都是你的员工吧?我不是指在福利院照顾残障孩子。”   胡艺苏轻轻一笑,语气里充满了虚无:“是啊,我有另一宗买卖。他们要不做这个,哪能混得人模狗样的?”   萧溪言从蓝田后面走出来,道:“据我们调查,您是埃切尔制药公司的幕后老板。贵公司生产的普其乐缓解疼痛药物,查出了有极高的□□含量,导致一名运动员服食后脑出血身亡,贵公司因此被查处。但您的助理供称,你们的药还在暗中流通,而且你们此前就在贩卖没有经过监管审批的兴奋剂,效果要比明面上贩卖的要强很多。那就是说,胡老板您做的是黑市药品买卖,其中部分药物具有致幻效果,您这算是贩毒呢。”   胡艺苏冷漠道:“有需求,就有供应,我只是对顾客提供帮助,让他们生活得更好罢了。”   蓝田摇头:“需求,是可以创造出来的。你的贩卖网络很广,推销员蛮多的啊。你以人鱼墅为基地、热带鱼研究中心为掩护,实则一直在贩卖兴奋剂类毒品。福利院,是你的另一个保护罩,你利用慈善机构容易逃税和洗钱、而又能博取社会好感度的便利性,让明玉等人帮你工作。明玉为了福利院能运营下去,一直帮你洗钱和掩护人鱼墅的活动。胡老板,你真能物尽其用啊,那些孩子都不知道自己间接帮你挣了不少钱呢。”   胡艺苏冷声一笑,道:“没错,他们帮了我,我也在帮助他们。警官,你一直说我在为害社会,你不想想,这十几年来要不是我,这些孩子会怎样?要不是被扔到市里那些像铁笼那样的福利院,就是被人利用到地铁行乞。难道这不才是为害社会吗?”   蓝田:“这是你给自己开的兴奋剂吧,用来安抚你的良心。你要想帮助他们,大可不必把他们拉进你的网中,只要拿钱出来就行。要不是你的贪婪,怎么会引发这些悲剧呢?”   胡艺苏深吸一口气:“那两人,真的是福利院里的人杀的?”   蓝田不答。他把目光转移到黑暗处,道:“还剩下谁呢田晓,该你了吧?”   田晓一步步地走了出来。她穿着黑色褶皱长裙,裙摆轻触肮脏的地面,拂起微微的尘埃。   蓝田转头望向田晓,眼神柔和了下来。   田晓道:“蓝警官,你有什么要问我的?”语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蓝田走近一步,道:“吃药死去的运动员,是你的朋友?”   田晓沉默了一阵,道:“嗯。她叫于一梅。”   蓝田:“于一梅,药是你卖给她的?”   田晓悲凉地道:“是的。不止是她,市游泳队的所有人,都是我的客户。”   蓝田叹息道:“你一直帮胡艺苏卖兴奋剂,除了严永乐和你,还有——酒鬼。”   酒鬼一直站在在田晓的后面,一步就踏进了大鱼缸的光线中。他直直看着蓝田,道:“没错,既然你们都查出来的,我没什么可说的。”   蓝田看着他,笑道:“小子,猫儿特别欣赏你呢,他一直不信你是凶手。”   老猫哼了一声,不说话。   蓝田接着道:“我也挺佩服你的,人鱼墅凶案的第三天,我们在门口遇见了你,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你像没事人那样把凶器拿走了。这份胆子和冷静,大人都很少有吧。”   人鱼墅里一阵骚动。马一城踏前一步,大声道:“这个小毛孩是凶手?”胡艺苏也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蓝田慢悠悠地说道:“严永乐被杀的时候,老树第一时间到了现场,却完全没看见凶手。那房间有个小柜子,要是柔韧性比较好的孩子,是能躲进去的。酒鬼,这你办得到吧?”   众人把目光放在酒鬼身上。他已经长到了田晓的脖子高,以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身量不算矮,但和蓝田一比,却还是个纤细的少年。   酒鬼走近一步,平静道:“没错,严永乐是我捅死的,明玉是我勒死的。我就是凶手。”      ☆、肢解   蓝田紧紧盯着酒鬼:“你为什么要杀严永乐?”   酒鬼笑了笑:“我讨厌他。他是上级,卖了货,他总是拿大头。而且,他老是骚扰田晓。”   蓝田看向田晓,却见田晓依然目无表情。   蓝田:“嗯,这理由不赖。那么明玉呢?”   酒鬼:“她要赶我离开,我不想走,所以只好让她消失了。”   蓝田:“明玉为什么要赶你离开?”   酒鬼不说话。   蓝田代他回答:“因为她不想你继续陷下去,希望你离开福利院后,有正常的生活。”   酒鬼依旧沉默,眼神里却是哀伤。蓝田又道:“你完全没有理由杀明玉啊!”他走到酒鬼跟前,惋惜道:“而且你费了那么大劲把凶器带走,又有什么用,最后凶器又回来了。”   酒鬼脸色霎时白了,他惊道:“你……你说什么?”   蓝田:“以前我听到人鱼墅的传说,总感觉不真实,不相信有谁会把活生生的人投进这鱼缸里。但现在鱼缸空了,我才觉得,它真是大呢,说不准在里面游泳是个不错的体验。你说对吗?”他跟酒鬼对话,眼睛却看向田晓。   田晓冷冷道:“我不知道。”   蓝田:“严永乐被杀害的当天,凶手曾经在里面游泳。一开始我们发现地上的水迹,还以为凶手真的是从海里爬上来的人鱼。事实上,那是凶手从鱼缸里出来,淌下来的水吧。问题是,凶手进鱼缸里干什么?难道真的想跟这些小鱼玩儿吗?”   田晓目不转睛地看着鱼缸,喃喃道:“你为什么问我?我怎么知道?”   蓝田叹气:“嗯,你不知道。”他突然提高声量:“猫儿,你知道吗?”   老猫的脸出现在鱼缸里。田晓吓了一大跳,倒退了两步,一个跄踉,跌进了蓝田的怀里。蓝田赶紧扶住了她。   田晓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老猫是在鱼缸的另一面,他突然从黑暗中走出来,把脸凑近了鱼缸,感觉就像鱼缸里蓦然漂出了个人头。   只听老猫笑道:“知道啊。她是为了找回自己的脚!”   蓝田跟说相声似的,应道:“那就奇了,她的脚为什么在鱼缸里?”   老猫:“唉,我猜是不小心掉进去的。也有这样的时候啦,例如一个人洗脚的时候,会不小心掉个眼镜、假牙什么的。”   蓝田笑道:“确实是。”   他看向臂弯里的田晓,收敛起笑容,道:“你说呢,人鱼鬼?”   田晓奋力站直,离开蓝田的怀抱,冷然道:“什么人鱼鬼,你不是说,凶手不是人鱼吗?”   蓝田:“凶杀案里,常常有把死者的尸体肢解,这样容易弃尸灭迹。但我们都没想到,会有凶手把自己肢解掉呢!”他直直看着田晓:“在人鱼墅的杀人现场里,能在老树的跟前躲起来的,除了小孩,就只有你这个没有脚的真人鱼吧。”   田晓皱起眉头,别过了脸。   蓝田接着道:“我查过你的背景。你在九岁的时候,就被选为国家游泳队的后备选手,这样的天赋和本事,在水里也应该跟人鱼一样行动自如啊。”蓝田顿了顿:“可惜你来到城里不到一年,就遇上了车祸,小腿被截肢了。老猫曾经数过福利院的孩子,发现少了一人。那个人,就是你吧,我们一直以为你是志愿者,其实你是其中一名残障儿。”   柯文薪走前一步,涨红着脸道:“田晓确实是院里的孩子,在福利院长大。但这又怎样?你没有证据就不要瞎推论。田晓不会杀人的!”   蓝田:“证据,啊,应该还在呢——田晓,当天你杀了严永乐,曾经爬进这鱼缸里吧。那时候老树守在外面,正慌张地打电话报警,而你不想办法离开,先跑进鱼缸里……你肯定有不得不进鱼缸的理由。我想,那是因为你用来杀死严永乐,就是你的假肢。你用尖头捅进了严永乐的眼睛,结果你的'脚'沾满了严永乐的血肉和脑浆。也不知道你是不忍心还是恶心,在这样紧急的关头,不先把假肢装上逃走,却想要把它清洗干净。   你趁老树走出了大门,就爬了下来,又顺着这铁梯子爬上鱼缸,要清洗假肢。没想到手一滑,假肢掉进了水里,沉到了沙子里。你一着急,跳进鱼缸里想要打捞起来。这鱼缸里都是鱼和珊瑚,你又没了脚,要到底部很困难,而且你拿着假肢,双手就很难爬出来了。所以你临时改变主意,把一些比较容易够得着的大珊瑚扔到了假肢上面,尽量把它掩盖住。   田晓,你做得真不错,我们一开始都没有发现呢。水底花花绿绿的珊瑚和石子,还有五彩缤纷的鱼游来游去,确实很难注意到里面有一双掩埋住的假肢。唉,但你运气太差了,碰上了老猫这样的怪物,他能记得每种珊瑚的形态,过了一段日子他回到人鱼墅,就发现鱼缸少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田晓看着老猫,不发一言。   老猫:“我不知道那是假肢,只认出上面有几个红色块。那天你来找蓝田,指甲涂了红色的指甲油,我看着眼熟,回去试了试,确定除了指甲之外,那不能是别的东西。你在假肢的指甲上也涂了同样颜色的甲油吧。”   蓝田:“凶案那天你约了很重要的人,所以必须要滴水不漏地打扮?田晓,你跟严永乐是什么关系?”   田晓不说话,嘴角却在微微抽搐。蓝田看在眼里,有点不忍心。但他知道,他们手上并没有确实的证据,只有攻破田晓的心理防线,才能让她认罪。安排这些人来人鱼墅,制造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前面又铺垫了那么多的前戏,就为了这个。而现在,只差最后一击了。   蓝田笑道:“你们俩是在这里约会吧。这里风景真不错,也够隐蔽的。”说着他眼神突然锐利起来,对柯文薪道:“你问我证据在哪里?证据当然在她身上。我不知道她清洗了多少次,但给严永乐造成了这样一个伤口,假肢再怎么清理,也会留下血或肉屑吧。鲁米诺测试就能找到潜在的血迹。”他看向田晓道:“你每天把他的碎肉带在身上,是什么感觉的?”   田晓全身颤抖起来。她后退了一步,突然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   酒鬼赶紧蹲在在身边,看了她一眼,又狠狠盯着蓝田道:“你别说了!”   蓝田也蹲了下来,放轻声音:“你跟严永乐,是因爱生恨,那么你为什么要杀明玉?你应该知道,明玉为了庇护你,差点杀了老猫。这些年来,她对你多少也有养育之恩吧,你怎么下得了手?”   田晓望着蓝田,眼睛一眨,眼泪淌了下来。她突然笑道:“为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为了自由。她发了疯似的要留住福利院,只要福利院还在,我就离开不了——那么我杀了严永乐,又有什么用呢?”   蓝田不解:“你杀严永乐,也是为了离开福利院?”   田晓擦拭脸上的眼泪,站了起来,扫了扫裙摆上的土。人鱼墅里的所有人都走近了鱼缸,目光落到了田晓身上。   田晓一个个看过去,最后对蓝田道:“我没想到能隐藏那么久,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她的叙述非常平静而有条理,就好像她已经练习了好久,就为了今天的登台。   我九岁的时候,被少年国家游泳队选中,来到这个大城市。   我是坐船来的,踏上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菩提湾码头。一下船,我好失望,这个大城怎么又旧又破,还不如我们小县城?但同伴说,这小镇只不过是大城的垃圾场,那些没人要的才留在这里呢。大城里都是高楼和宽阔的马路,还有很好吃的冰淇淋。   然后我们就进了城。我在那里接受了训练,很辛苦,但我们都充满希望。大城果然很漂亮,到了晚上还是灯火通明的,就像好多星星坠落到了地面。   可惜我在大城里只住了一年。有一次我去便利店买冰淇淋时,一辆大车撞了过来,等我醒过来时,我的腿没了。   我没了腿,却不能回家,因为我家里连健康的孩子都养不起,何况我那样的?游泳队自然不能要我了,但他们也不能随便把我丢在马路上。于是,他们把我放进了福利院里,还说不用我还医药费。   就这样,我来到了菩提湾——“垃圾场”,我的同伴是这样说的。对了,我还要告诉你,这个同伴就是于一梅,她顺利入选了国家队,然后死了。   那个时候,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被扔掉的,不过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做垃圾!我比其他孩子都勤奋,不但很快就能照顾自己,还能干很多活儿。过了两年,明玉院长让我搬上二楼,给了我独立的房间,我就像这里的员工那样,担当了福利院大部分的工作。   再过一年,胡艺苏来院里的时候,看上了我。他让我帮他卖兴奋剂。因为有游泳队这层关系,我很容易就打通了渠道,给他找了不少客户。那一年,福利院也扩充规模了,从原来的七个孩子,增加了一倍多的人数。酒鬼就是这时候来的,他也被胡艺苏相中,进了我们的圈里。   又过了一年,严永乐来了。那一年我15岁。一开始我不太搭理他,因为我知道他是胡艺苏的人,来福利院不过是为了盯住人鱼墅的秘密聚会罢了。但有一天,我在礁石旁发呆时,他走了过来。   ——我是常常会在礁石旁坐着的,看向大海,总是在想,如果能游回去,游到我还没来这座大城之前的时光,那该有多好?他却对我说,如果前面是海洋,后面也是茫茫大海,我们为什么要向后退,而不是往前游去呢?他还跟我说了美人鱼的故事,他说他从不把它看成是爱情故事,美人鱼放弃了自己的尾巴,走进了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世界,虽然要适应新的腿很难,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去尝试。她的结局,应该是她终于适应了岸上,渐渐活成了一个人吧。   没多久,他筹钱给我买了一双假肢。   我有了新的腿,突然间整个世界就不一样了。我可以像所有人那样,在海边踢沙子、去市场买鸡蛋、坐地铁去花市,不会再有人给我让座、或者躲我八尺远,怕把我撞倒。蓝警官,你问我涂甲油是不是因为要跟严永乐见面,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我喜欢给它涂甲油,虽然它的指甲不会长,但我还是每隔三四天就给它涂上新的甲油。   我爱我的腿,胜过世界上的一切。      ☆、野狗   渐渐的,我和严永乐好上了。除了酒鬼,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   我们约在人鱼墅见面,每个晚上那里的看守都会回家吃饭,我们就拿着钥匙打开大门,再把门给锁上。我们通常会在三楼的房间里度过半个晚上,才回到福利院。看守胆子很小,不太敢上楼,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会躲在大厅发出怪声,或者偷偷拿走的茶杯,扔到鱼缸里。这样,他总是以为这房子不干净,听到一点小动静,也不敢查看了。   我们在一起八年。这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刻苦练习,很好地适应了假腿,从表面看完全就是一个正常人。给胡艺苏卖药,我也存了一些钱。我希望再干两年,赚够了买房子的钱,就和永乐离开“垃圾场”,去城里安静地生活。   但是,严永乐并不这样想。他说,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艰难,单是有房子是不够的。我们两个外地人,没有学历和人脉,恐怕要活下去会很辛苦呢。他又说,现在有了胡艺苏这棵树,我们应该好好利用。   怎么利用呢?就是像苔藓一样,借着树的庇荫,自己蔓延开去。蓝警官,永乐这一点真的很像你呢,说起道理来总是一套套的。他很聪明,他教我把好了游泳队的渠道,发展出来的新客户,不要全部都给胡艺苏。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了新的药源,我们私自卖出去,从中赚了不少钱。   他找来的药很有效,尿检又不容易查出来,所以很受欢迎。但是于一梅有跟我说,吃完这药她两个晚上睡不着,还一直想要转圈圈。   很好笑是吗?我当时也以为她在说笑呢。但没过多久,她把这药和胡艺苏的药一起吃,死了。我看见了她的尸体,脸上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她的室友告诉我,她死前一直在撞墙。   这之后,我就常常梦见一梅,她一边撞墙,一边说,晓啊,我好想出去哦。我赶紧阻止她说,别撞了,会受伤的。她却说,不撞破着这墙,我怎么游回大海里呢?   一梅跟我是同乡,我知道她很想回家。她在游泳队也过得不好,像她那样的水平,只能永远当后备队员。   一梅死了后,我就很怕看到海。我特别想离开,去哪儿都好。我跟严永乐说,我们结束一切,赶紧走吧。永乐却说,现在胡艺苏已经把这事儿压下去了,他应该知道是我们中间搞的鬼,要走,走得掉吗?他劝我冷静,看胡艺苏有什么反应。   过了好长时间,胡艺苏才来找我。他教训了我一轮,说我不该背叛他。然后他又说,以前的事儿就算了,以后要好好给他干活。最后,他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严永乐的妻子生了个女儿,他可能要回老家去了,以后的买卖,我跟明玉交接就行。   当时,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我想这是于一梅的鬼魂在报复我吧。我不知道严永乐有家室,其实我也不在意,甚至等我们一起成家后,他要继续养老家的妻儿,我也不会反对的。但他要走?他是想扔下我,还是被胡艺苏逼迫的?   我没有立即去问他。我先暗中调查了他,发现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有另一个银行户口,里面有很多很多钱,比我们联名开的要多得多;他已经从原来的公寓搬了出去,原来他每隔三个月就要搬家,如果他要躲起来,就算是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还有,他在五年前在老家结的婚,而我竟然完全没察觉。   我这才知道,自己根本不了解严永乐。   直到那一天,我约他到人鱼墅,想跟他摊牌。那天晚上,我们像以往那样,在三楼的房间相会。我把所有的疑问都摆了出来,要他一条条解释。他大部分都承认了,但他说,他不会扔掉我的,他只是迫于胡艺苏的势力,不得以把所有事情放在暗处而已。他要我继续给他卖药,等赚够了钱,就带我离开。   我知道他在说谎。而且他连敷衍我、编个好点的借口,都懒得做了。我想,他一定以为,我离开他就会活不了吧。   但我早就想明白了。胡艺苏需要我,但并不需要他,我的能力比他出色多了。严永乐只是在利用我的感情,用那些道理在套住我,让我为他赚钱。   那晚,我们还是一样,在房间里□□。他抱住我,碰触到我的假肢时,他退缩了一下。虽然动作很细微,但我感觉出来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一年以来,他一碰到我的腿就会不舒服。于是我说,我把假肢卸下来吧。   他犹豫了一下,答应了。我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卸掉假肢,就算在严永乐面前脱光衣服,我还是戴着它的。那一晚,他看到我剩下的半截腿,别过了脸。   我很生气,质问他,他不是说过不会嫌弃我的吗?严永乐不回答,只是抱着我的肩膀,亲我的脸,但他即不靠近我的腿,也不看我的眼睛。我看着自己丑陋的下半身,心里明白,再怎么努力,我也不会是个正常人。   就算有了一双腿,美人鱼也从来没适应过陆地上的世界。在那个悲惨的故事里,她不是变成了泡沫吗?   我崩溃了。我举起这双假肢,决定把它们还给严永乐。   你问我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杀了他?没有,真的。如果我想杀他,我会带一把刀,厨房里多的是。这样我就有很多选择的余地,可以□□他的心脏,让他死得舒服一点。但假肢能怎么杀人呢?我只好看着他的眼睛,然后……   他痛苦地叫了一声,倒地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死,我只知道,楼下的看守马上要上来了。房间里有一个立柜,下面有个双开门的储物格,没多大,但能藏下我这个半截的人。我把自己藏在里面,把假肢放在了架子上。   那个胆小的看守,果然看到尸体后,吓跑了。我听到他下楼的声音,就爬了出来。我很慌乱,随便擦了擦可能印下指纹的地方,拿上假肢,一路爬下楼梯。   如你所说,假肢上沾满了血肉,我确实想清洗一下,再装回身上。于是我趁看守走出了大门,赶紧爬上鱼缸。   因为没有脚支撑,我用手攀爬着缸壁,本来就很吃力,一不留神,假肢掉进了水里。我没有多想,也跳了下去。冰冷的水包围着我时,我马上就清醒了,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但也没办法了,假肢沉在缸底,部分被沙子埋了,我就拿起一些比较大的珊瑚,扔到了假肢上面,稍微掩盖。然后我奋力地游了上去,抓住了缸沿,爬了出来。   以前游泳训练时,为了增加臂力,教练会让我们两腿夹住夹板,单是用手往前划动。但那时候我是有脚的,可以作为身体的平衡。现在没有了,就算只是游这么小的距离,已经用尽了我所有力气。   等我爬出來时,我又想到,鱼缸里有些血迹和肉,最后还是会被发现的吧。可我回头看时,发现鱼儿像游进了漩涡一样,一群群地围着那些血肉啄食。我很想吐,难受得不得了,只希望快点离开这鬼房子。   我休息了一会儿,想到楼上有窗口,说不定能逃走。但等我上楼打开窗子,才发现下面完全是礁石和海,以我现在的状况,就算能跳进水里,也只是死。   我知道时间无多,最后只好躲进厨房。   然后我就听到你们进来了。还好,你们果然没有去查看废弃了很久的厨房,而是跟看守上了楼。我立刻爬了出来,爬出大门,离开了人鱼墅。   那天盘山道上一个人都没有,路灯也很黯淡,但有很多野狗在路上和树林里追来追去。   我一边爬,一边想,我跟它们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曾经以为自己真的是美人鱼呢,但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其实我是野狗,只能在肮脏的地面上爬啊爬,爬啊爬……   如果你们早一点出来,就会看见我。哦不,就算你们看见了,也不会认为那是一个人,你们只会把我看成是一只落单的癞皮狗吧。   当我回到福利院时,我的手臂、胸口、肚子和大腿都没一块好皮了,磨掉的皮肤上,粘着好多小石子。我说自己病了,在房间躲了起来。但我知道躲不了多久,不用两天,我就会被逮捕吧。   我在房间里,又是害怕,又是绝望。但酒鬼发现了,他见我一天没出房门,从窗子爬了进来。看到我的样子,他吓了一大跳。他问明了情况,第二天就把我的假肢取了回来,归还给了我。   没想到,我还能戴上它。这一次,我发誓,无论如何,我再不会让它离开我身边。   田晓说完之后,大厅里就没有声音了。大家站在鱼缸边,仿佛还看见那没了腿的人鱼,在地上艰难地爬动,来抵抗她那残缺的人生。   蓝田:“明玉是什么时候发现你是凶手?”   田晓麻木道:“她知道严永乐死了,就开始怀疑我。我们的关系虽然瞒着她,但她都看在眼里吧。她找我谈了,说一定会庇护我。”   蓝田:“她确实做了很多手脚,所以我们一直没发现你是残障人。”   田晓冷笑:“没错。只要能保住福利院,她什么肮脏的手段都会使出来。”   蓝田摇头叹息:“严永乐和明玉都死了,你终于能离开福利院,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田晓看着他,眼神空洞,“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巨响。众人一阵慌乱,问道:“发生什么事儿?爆炸了?”   蓝田平静道,“时间到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他们走出了门口,站在了台阶上。   黄昏结束了,天空一片灰蓝。他们看见在山腰的树林里,飘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烟雾。   柯文薪惊道:“是福利院!”      ☆、迁怒   他们一起走到了福利院门口。只见院子里堆满了泥块和建筑垃圾,双层老楼塌了一大半,那口古井被埋在了砖块瓦砾中,完全消失了。   蓝田道:“残障人组织接手了这里后,说这个房子的结构不利于管理,楼上的空间残障人也很难利用,所以决定把房子推倒,重新建一座像医院那样的高楼。不过,建不建得成,还得看筹不筹到钱呢。”   柯文薪:“那孩子们怎么办?”   蓝田:“都转移到市里的福利院。等高楼完工,再送他们回来。”   张扬嘲道:“高楼完不完得了工难说,但领导捡了这么一个大工程,他今年的业绩和荷包就算完工啰。”   福利院的人都脸色阴沉。蓝田看向田晓,无奈笑道:“这就是你不要的,现在彻底毁掉了,你可以安心了吧?”   田晓怔怔看着生活了十多年的福利院,只那么一会儿,就变成了残墙败瓦。她麻木的脸终于有了表情,眼泪忍不住簌簌地掉下来。   蓝田见这场戏可以落幕了,朗声道:“各位,你们做过什么事,该负上什么责任,都清楚了。现在有人可以离去,有人要跟我们走,大家能在福利院里共事,也是缘分一场,大家就在这里告别吧。以后,不一定能见面了。”   马一城叹了一口气,率先带着老妇人离去。柯文薪看着田晓,眼里又是苛责,又是悲伤,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胡艺苏谁也不看,冰冷地用脚底碾压碎石。   酒鬼酒鬼呢?蓝田一惊,四处张望,居然发现酒鬼逃掉了!   天气真的暖和了,就算是半夜两点多,在露台上也没有凉意,微风一吹,反而感觉被温柔包裹着,非常舒适。   蓝田看着院子里的香樟树,对老猫说:“见福利院没了,舍不得?”   老猫叼着烟,含糊道:“没有。”   蓝田:“这次案件能解决,你帮了大忙,谢谢了。”   老猫笑了笑,把烟拿在手里,道:“那些孩子会怎样,是回不去了吧?我们种的茄子开了花,马上就要长出来了,还没来得及吃呢。”   蓝田:“十有□□回不去了。”   老猫沉默了一阵,问道:“你同情田晓?”   蓝田:“说不上同情,只是觉得可惜。她是挺不走运的,但爱她的人更不幸。她想对抗自己的命,方式就是拿身边的人下手。让她不能走路的,是那个撞她的司机,但她杀的却是给了她腿的严永乐。严永乐虽然欺骗她,但对她未必没有过真心。   “杀明玉也是,她要离开福利院和兴奋剂,应该干掉的是胡艺苏,但她选择了明玉。这是迁怒,于一梅的死,她自己要负最大的责任,却把它迁怒给了严永乐;离不开福利院,她自己的欲望才是主因,她却迁怒给了明玉。这也是人的普遍心理吧,给自己的不幸找个方便的宣泄口。   “还有酒鬼……”蓝田看着老猫,“这孩子为了保护她,成了共犯,小小年纪就要背个杀人的罪名。”   老猫无动于衷,道:“反正他卖违禁品,也是犯了罪,多一个不多。”   蓝田笑道:“所以你才帮他逃走?”   老猫黑眼珠一转,“怎么可能?我用什么帮他,把他从树林里吹跑?”   蓝田直直看着老猫:“别装蒜,你帮他很简单,什么都不做就行了。以你的记忆和观察力,酒鬼走着走着走没了,你怎么会没发现?”   老猫笑道:“走了那么多山道,我累的很,大半个人都在睡觉呢,别说走丢了个小崽子,就算走丢了自己,我也发现不了。”   蓝田:“嗯,那我抽屉里不见了5000块钱,也是你梦游的时候不小心拿走的?”   老猫瞪大眼睛:“你不见钱了,赶紧报警吧!”   蓝田看他还不肯承认,怒气顿生:“你早有预谋吧,拿了钱,找机会给酒鬼,让他跑路。”   老猫摇摇头:“没有。”   蓝田把他揪到墙壁,压着他的肩膀,凑到他脸边说:“盗窃、协助犯人潜逃,你知道是多大的罪名吗?猫儿,你以为我平时惯着你,就拿你没办法?”   老猫喷了一口烟在蓝田脸上,笑道:“诶,你这就是迁怒吧,你应该逮捕的是酒鬼啊,欺负我干吗?嗯,你捉不到他。这就是人的普遍心理,给自己的不幸找个宣泄口。”   蓝田一愣,放开了老猫。他想,老猫的话虽然逻辑不对,但确实说中了他的想法,不过这也没关系,欺负他就欺负他啦。他拍了拍老猫的脸,坏笑道:“我是捉不到酒鬼,也打算欺负你,那5000块,就算你账上了。加上吃住的费用,你给我干个十年八年的活儿,差不多能还上。”   老猫哀嚎:“我的工资有那么低吗?!”   人鱼墅一案终于落幕。除了原名曾岩的酒鬼,涉案的都被逮捕了。在漫长的庭审中,因为案件的凶手和背景涉及了残障人和福利院,又牵出了游泳队兴奋剂丑闻,招惹了大批媒体的关注。   凌霄云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走进了办公室。环视一周后,她对蓝田道:“你们这儿平时挺热闹的,今天那么冷清,人都去哪儿了?”   蓝田无奈:“这里天天一堆记者围着,我让他们去外面活动了。估计都找地儿偷懒去了吧。”   凌霄云笑道:“你们的招财猫也不在?”   蓝田没想到凌霄云会注意到老猫,心生警戒,语气却轻松道:“你是说那个睡不醒的实习生吧,我让张扬操练去了。”   “实习生?我听说是发生凶案的修道院里捡回来的,说自己失忆了。蓝田啊,你那么谨慎,怎么会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蓝田装傻:“就因为来历不明,才可以尽情剥削啊,就您拨给我们的经费,我们连只警犬都养不起呢。”   凌霄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笑道:“蓝田,你少给我兜圈子。我们认识多久了,你翘起尾巴我就知道你想要拉屎还是放屁。”   蓝田故意皱眉道:“淑女,注意您的措辞。我们是认识了很久,但一直都是我仰望您的后背啊,你什么时候注意我的尾巴和屁股了?”   凌霄云:“甭转移话题,对我不管用。那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蓝田靠在沙发背上,懒懒道:“就是你说的那样,修道院捡回来的。他脑子有病,又懒又能吃,在外面工作没人要,所以我勉为其难收了。”   凌霄云:“我听说他可能跟凶案有联系,又很可能是马陶山那些大家族的人,你……小心点吧,别栽在这种小事上。”   蓝田笑道:“谢谢关心。”   凌霄云轻声道:“蓝田,人鱼墅这案件给你加了不少分,大领导一直在称赞你呢。我知道你也不想待在这老房子里,这是你的好机会,好好把握吧。”   蓝田苦笑:“知道了。霄云,我们好的时候,你像个女王,现在分了,你怎么变成我老妈啦?”   凌霄云站了起来:“我为你操心时,你看不见罢了。”凌霄云看着蓝田,又道:“虽然我觉得你没救了,但还是想你好,明白不?”   蓝田也站了起来,扶着她肩膀道:“明白!我送你回去吧。”   凌霄云摆摆手,道:“不用。”不疾不徐地走了。   蓝田望着她优雅的背影,心里琢磨,老猫的事情,上面知道多少呢?在事态不明朗时,他可不想把老猫交出去。老猫的身世之谜就如一个□□,迟早要爆发的,拖延了那么久,他也该去面对了。   上帝好像听到了他的祈求,没多久,祂把玩得乐不思蜀的修道院院长给召唤了回来。   复活节前一天,蓝田和萧溪言开车上了马陶山,会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费南院长。   他有一头卷曲的灰白发,看起来年纪不小了,皮肤却红润光滑,微微发福的身体掩盖在长袍底下,笑起来两边的颧骨鼓鼓的,像小了一圈的圣诞老人。   蓝田跟他握了握手,道:“费南神父 ,我们等您好久了。”   费南中文很标准,但有的词卷舌得比较夸张,听起来很滑稽。他抱歉道:“我回老家儿了。你知道的,这里工作很忙,我已经三年没有见过我妈妈。她现在胖得快出不去大门儿,所以我得天天赶她去散步,以免她的屁股儿粘在了沙发上。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儿了。”   蓝田也不跟他客气:“确实添了不少麻烦,您的助手贾梅尼神父说,在没有您的授权下,不能接受我们的询问,也不让我们接触院里的老师和孩子。您可知道,死在湖边的女孩,尸体都化掉一半了,我们却连凶案现场都进不来呢。”   费南夸张地皱起眉头:“可怜的孩子,愿上帝惩戒凶手。蓝警官,您的话有个小问题,我们修道院可不是凶案现场,那个湖,虽然在我们的大门儿内,但是属于马陶山管理的,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进出,你怎么说进不去凶案现场儿呢?”   蓝田听他一句话就把修道院给摘了出来,心里暗骂“老狐狸”。他也不跟他纠缠,单刀直入:“现在您回来主持大局,那我们可以按照正常程序,向贵院的人提问了吧?”   费南开朗笑道:“请便。不过我要提醒你,这里的孩子都是马陶山的人,不是我想特别保护他们,但你知道,这里要出什么事儿,都会引来很多媒体追踪报道,会有很不好的社会影响儿。所以请你们在调查的时候,要注意隐私和孩子的情绪,不要节外生枝。”   蓝田点点头,心想这倒是大实话。他先跟费南确认:“您见过死者吗?”   费南仔细地看照片:“没有。”   萧溪言:“请问神父,凶案发生当天的下午三点到八点,您在什么地方?”   费南神父:“我在院里。因为当晚要远途旅行,所以下午5点上完课后,我就在房间里休息和收拾。当晚的晚餐,也是费梅尼神父替我主持儿的。你们想知道我的不在场证明,哈哈,很遗憾,我确实没有。”他轮流看着蓝田和萧溪言,道:“不过要从我的房间到湖边,需要经过楼下的音乐室和图书馆,要是我出来过,肯定会有人看见的,你问问人就知道啦。”   蓝田和萧溪言对望一眼,均想:都经过两个月了,他有大把时间毁灭证据和串通证供,现在说什么都可以。   两人也不追问,得到调查的许可,已经算是一大收获。   临走前,蓝田拿出老猫的照片,问道:“这人您认识吗?”   费南拿起照片,看了一眼,突然笑起来,“当然认识,我还想,他这次怎么出去那么久。老苗好吗?”      ☆、苗以情   老苗?   虽然知道老猫十之□□是马陶山的人,费南应该会认识他,但听到费南的话,蓝田还是感觉脑袋里炸开了一二踢脚。   他连忙问:“他姓苗?他说自己叫老猫。”   费南:“也有人叫他老猫,因为他白天通常在墓地里睡觉啊。”   蓝田想,这就是了。“他是修道院的吗?”   费南道:“要这样说……也没错儿。他两岁被送进来,到现在二十多年啦,早过了上学的年纪,还赖在这里不走,真让人头疼。”   蓝田:“他的家人呢?”   费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警官,修道院里的孩子会被送进来,都有它的理由儿,也不都是他们自己的问题,通常都是因为家族里……唉,容不下他们了。马陶山的大户人家,里里外外的亲戚,加起来上百个人儿,里面关系的复杂,你能想到吧?老苗的情况比较特殊,要讲清楚不容易……对了,你问他干什么?”   蓝田:“他现在我这儿,他对自己的事情全忘了。”   费南哈哈大笑:“这小子又失忆了?嗯,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蓝田惊道:“他失忆不是第一次?”   费南:“他脑子里有个清理机,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己启动,把他的记忆像垃圾一样扔出来。从小到大,也不知道多少次了,不过这小子脑子好得很,就算不记得也活得好好的。而且,人会忘记是好事儿,这样他能快乐点儿。”   蓝田想了想,问道:“他离开那么久,你们也不找他?”   费南瞪大了眼睛:“找他干什么?他常常自己跑出去,玩够了就会回来。他本事很大,死不了,倒是我们这里,没他的话要清净好多。你看到我们礼拜堂的彩玻璃了吗,原来都是几百年前从葡萄牙运过来的,现在一块都没了,都是他干的好事儿。”   萧溪言是建筑迷,心疼道:“太可惜了,这样的工艺,有钱也买不来啊。”   费南叹道:“没错!要不是他家势力大,我肯定要把他吊在柱子上打屁股!”   蓝田:“他姓苗,马陶山苗家的人?”   费南点点头:“他们家是航空业老大,全国有一半的商业飞机都是他们家造的。马陶山三大家族,苗家最有财势儿,我可得罪不起。”   蓝田:“您不是说,能送到这里的,大都是弃儿吗?听说苗家人丁单薄,跟马陶山其他家族不太一样,老猫是他们家哪个旁枝的?”   费南笑道:“什么旁枝?苗以情是苗稀南唯一的儿子,就是说,他是苗家第一顺位的继承人。等他老子上天堂了,他就是苗家的家主啦!”   蓝田和萧溪言都傻了。老猫那德性,竟然是几百亿大财团的继承人?   蓝田难以置信地道:“那他为什么还被扔在修道院?”   费南神父难得沉默了一会儿,才严肃道:“这其中的内情,我也不完全清楚,所以不方便说。成年后,是他自己不愿意回去的。”   蓝田脑子有点混乱,好像哪根神经被电了一下,只觉有什么事万分不妥,却又想不起来。   啊,是了!蓝田问神父道:“你说……他叫苗以情?”   费南:“苗以情。”   蓝田突然全身发冷。这个名字他见过,还摸过——苗以情,可不就是遇见老猫当天,他碰巧看到的墓碑上的名字吗?!   蓝田抚摸着墓碑,阳光从玉兰树漏下来,把碑上的名字和图案照得分明。“苗以情”上面还有一行葡萄牙名字:Pedro Maia Szalavitz.   他站起来,又蹲到旁边的墓碑,上面刻着“苗以舒”。蓝田回头看着他们姐弟,皱眉道:“你们家是什么传统?活着的时候失踪了那么久没人管,却把死的位置给留出来。”   苗以舒慵懒地靠在玉兰树旁,道:“我们祖上都是航海家,成年后四海漂泊,散落在世界各地。无论走多远,死了后都要回到家族的墓地中,所以先留个碑。万一尸体回不来了,这也是个纪念啊。”   蓝田看着整齐的墓碑群,中间有四个碑,大概是落地生根的第一代人,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家乡,反而把这里当归属。然后是外面的五圈墓碑,苗以情和苗以舒在最外围,是苗家第五代人。非常不合常理的是,每一圈的碑都是四五个,就是说这个家族每一代的人数都差不多,完全没有繁衍开去。苗以情这一代人有五个碑,以马陶山大家族的标准来说,真是人丁凋零了。   他走到老猫身边,道:“你的家人找到了。记起来了吗?”   老猫望着墓碑,道:“记起来了,我常常在这树下睡觉,这底下的草很软,比床还舒服。”   蓝田:“……”   苗以舒怒道:“你连我也忘了?”   老猫嬉皮笑脸:“不敢。姐,见到你就想起来了。”   苗以舒皱眉:“阿情,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一年见不到你两次,叫你回家吃饭,要环游宇宙一圈才传到你那儿,等你回家都半年了。”   老猫笑道:“姐,我不是失忆了吗,忘了家在哪儿了。”   苗以舒叹了口气:“你不想回家,我也不勉强你。你偶尔也回去看看阿游,她很想念你。”   听到这个名字,老猫表情变了,显然受到了震动。他喃喃道:“阿游……啊,阿游,她还好吗?”   苗以舒道:“嗯,挺好的,前阵子说要学插花,现在做得有模有样的。”   老猫松了一口气,脸上显现了温柔的神情。蓝田看在眼里,非常诧异,心想“阿游是谁?”   此时,费南神父走上了山坡。费南:“老苗!”   老猫盯着神父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老费!”   两人抱在一起,差点相拥而泣。   蓝田:“……”   费南:“你去哪儿玩了,这次去那么久?”   老猫:“我失忆了。”   费南:“你好像一次比一次厉害儿,上次你一个月就找回来了。”   老猫露出困惑的表情:“这次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苗以舒在旁边道:“神父,好久不见了。阿情失踪了几个月,也没听你说起。”   费南这才发现苗以舒,赶紧招呼道:“大小姐,”跟苗以舒说话,他态度就庄重多了,他打了个哈哈道:“我倒是想说,但您家里,有人不爱听啊。”   苗以舒神情黯淡,她看了老猫一眼,对费南道:“以后你跟我说就行。别看他快三十了,跟个孩子似的,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费南一副“他不出去欺负人就好”的样子,却也不反驳。老猫接口道:“对啊,蓝田就老欺负我。”   苗以舒横了蓝田一眼:“你收留我弟弟,谢谢了。他性格单纯得很,有时候不太懂事,你别跟他计较。”   蓝田心想:“她是有多不了解这个弟弟”,嘴里道:“他很懂事啊,去到哪儿都被捧着惯着。我不是欺负他,是锻炼他,好的石头要敲打,才能成为利器。你看他现在多利?”   苗以舒笑骂:“油嘴滑舌。”   回到办公室后,蓝田查找了苗家的新闻,逐渐拼凑出老猫的身世。   关于苗家的报道不少,但里面一张苗以情的照片都没有。最常出现在公众眼前的,是现任家主苗稀男,也就是老猫他爹。蓝田仔细端详这个中年人的照片,发现老猫跟他爹长得挺像,但神情气质非常不一样。苗稀南温润如玉,俊美的脸孔上都是笃定和稳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而老猫除了睡不醒的呆滞,就是憋着坏的痞赖,神情反而像费南神父。蓝田叹息,这猫儿到底有多不受待见,才被撇给了费南这老滑头?   另一个常见的苗家面孔,叫苗以其,报道中介绍是苗家的长外孙。他也有苗家人俊俏的基因,但总给人严肃尖锐的感觉。一篇杂志详细写过苗家的状况,苗稀南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夭折了,而夫人也在生下二子后不久逝世,所以苗稀南这一支只剩下苗以情。苗以其和苗以舒,其实是苗稀南的姐姐苗稀秋的孩子,因为她丈夫是入赘,所以孩子都姓苗。   蓝田恍然,原来他们是老猫的表哥和表姐,虽然都比老猫大几岁,但因为不是嫡子,在家族中的地位反而不如老猫。   关于嫡子的报道,只有寥寥数句,来来去去说的都是一直在外求学,行事低调。苗以其作为苗稀南的左右手,握有集团实权,以后说不定才是真正的继承人,云云。   看着在沙发上睡死过去的老猫,蓝田想,原来是狗血豪门恩怨啊,跟老猫实在画风不合。老猫脑子虽灵,但他这么懒,回到这权力中心,岂不难受死了?想象老猫西装革履去大楼里开会的样子,他觉得又好笑,又有点心疼。   现在蓝田需要考虑的是,要不要把老猫还回去?要还,怎么还?老猫回来后就闷闷不乐,也不知道记忆恢复了多少,看样子对回家完全不热衷。更何况他还有杀人嫌疑,要把他放回马陶山,以后要再把他弄来就难了。   他仔细考虑后,走过去叫醒了老猫。   ☆、苗家人   老猫睡眼朦胧,但眼中有一抹阴霾,显然没做什么好梦。蓝田道:“你找到家了,还不回去?”   老猫:“赖上你了。”   蓝田笑道:“留在这里给我欺负吗?”   老猫“咕咚”一下躺在了蓝田的大腿上,无精打采道:“嗯,你随便。我躺着不动。”   蓝田摸摸他的头发,“回去吧。家是逃不了的,你跑到哪儿,最后不是有个墓碑在等着你吗。”   老猫轻声道:“哥哥,你不要我了。”   蓝田:“苗以情,你是王子啊,回去你的城堡,你可以什么都不干,天天有人给你牛奶和炸鱼,帮你梳毛,这不是你向往的生活吗?”   老猫:“可是我害怕。”   蓝田一愣:“怕什么?”   老猫:“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怕啊。”   蓝田:“我陪你回去!”   老猫盯着蓝田道:“你说真的?”   蓝田点点头。   他们到马陶山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要在平民住宅区,这个时段是最热闹的,下班的人、厨房飘出来的香味、自行车电动车的声响、大排档占据了人行道的桌椅,交织成这座城市的烟火气。但马陶山上依然很肃静,可能这里的房子和老树太强大了吧,把人的气息都压了下来。   老猫穿着蓝田的衣服,慢悠悠地走进家门。他们俩身高差不多,但老猫要瘦一点,穿在蓝田身上合身干练的衬衫,在老猫身上就多了一些空隙,空气在中间流过,带出了老猫的体温和刚洗过澡的清新气味。   蓝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宽慰。老猫感激地笑了笑,率先走进了宽敞的大门。   在女佣的带领下,他们走过气派的玄关,没有进入会客厅,而是从侧室上了一小截楼梯,来到了面向花园的小客厅。   客厅里的人本来在轻声交谈,一看到老猫,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苗家的小客厅不像会客室那么宽敞肃穆,中间摆着雅致的藤椅和布沙发,木桌子上有一玻璃瓶新摘的蔷薇。   蓝田有点意外,这实在不像没有女主人的房子。   苗稀南真人比照片要消瘦一些,他站了起来,看着老猫道:“阿情,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这话乍听挺冷淡,但眼神里却流露出见到儿子的高兴。   老猫走了过去,给了父亲一个拥抱,笑道:“好久不回来,想你了。”苗稀南听到这句话,严肃的表情立马就装不下去,他拍了拍儿子的头,笑得眼尾纹都能谱曲了。“胡扯!半年也没一个电话。”   客厅里一个女人笑道:“阿情胖了啊,外面过得不错吧。”她的声音柔婉动听,蓝田看了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裙装的中年女人,笑眯眯地望着父子俩。她的年纪不小了,弯弯眉毛下的眼睛却很灵动,蓝田一看长相就知道,她是苗以舒的妈妈。   苗稀秋也看着蓝田,问道:“这一位是你的朋友?”   老猫答道:“他是我朋友,叫蓝田。”苗稀南和苗稀秋都很诧异,苗以情久不归家,回来却带了个男人?但他们脸上还是礼貌地跟蓝田打了招呼。   客厅里还有两个男人,年轻那位,蓝田见过他的照片,知道他就是老猫的表哥苗以其。另一位是个严肃的小老头,戴着银边眼镜,穿着整洁的衬衫,蓝田从报道上见过,是苗以其和苗以舒的父亲。   苗以其没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安静地坐着,倒是老猫上去主动打了招呼,叫道:“姑父、其哥!”   姑父吴成刚微笑点点头,苗以其则不咸不淡地跟老猫寒暄了几句。蓝田冷眼旁观,心想这个苗以其不喜欢老猫,却也不虚伪。倒是老猫平时懒懒散散,遇到这种场合,反而哪儿哪儿都敷衍到了。   他们刚在藤椅坐下来,老猫就问:“阿游呢?”   苗稀秋:“她去二叔家里了。早知道你回来,她一定在家等着。”   老猫“嗯”了一声。苗稀南:“阿游最近精神好了很多,你不用担心。”老猫又“嗯”了一声,表情却有点阴郁。蓝田再次想,这“阿游”是谁?老猫好像挺记挂她的。难道是他的老婆?这也不出奇,他看着年轻,也早到了要子嗣的时候了,虽然是同性恋,但既然是独苗继承人,家里一定给安排好了婚姻。   他不回家是这个原因吗?   蓝田这样想着的时候,苗以舒进来了。她看见老猫和蓝田,惊讶道:“阿情,你回家啦。蓝田你也来了!”   蓝田笑道:“不请自来,打扰了。”   苗以舒笑了笑。见到蓝田,她多少有点不自在,他们俩正在暧昧阶段,她可不想现在就把自己坦露在他眼前。蓝田猝不及防进了她的家,见到了她家人,那感觉好像自己下棋时被对手逼了一大步,输了一手。   但她个性豁达,又对蓝田有好感,很快就把这点不自在驱散了。她向母亲和舅舅介绍道,老猫一直住在蓝田家里,受到了蓝田的照顾。   苗稀秋道:“原来您是警官,阿情给您添麻烦了。”   蓝田:“言重了,他也给我干活儿,两相抵消,我也没吃亏。”   苗稀秋:“无论如何,都要感谢您。听说你们警方有一个社会赞助基金,我明儿就打过去五十万,作为对警方的感谢吧。”   蓝田一愣,没想到苗稀秋这么厉害,一举就划清界线,把他收留老猫的举动,说成是警方对老百姓的服务,那样他跟苗家就不会牵扯上私人关系了。他心里不快,嘴里却道:“那谢谢了,我们确实挺缺钱的。”   苗以舒性格直率,完全看不出里面的刀光剑影,道:“还有这样的基金?那要变相贿赂,不就很简单吗?”   苗稀南道:“这钱不是给个人的,会交到警务总部去统一处理。没有人会去贿赂整个警务部。”   苗以舒耸耸肩,笑道:“是不是还要送一面锦旗来表扬我们蓝警官啊。蓝田,锦旗上写什么好?”   蓝田:“为国为民学雷锋,怎样?”   苗以舒哈哈大笑,“不怎样。”   蓝田瞄了苗稀秋一眼,只见她娴静地端坐在沙发,嘴角含笑,眼神却清冷。那一边的苗以其也不搭话,不动声色地听着众人闲聊。蓝田心想,苗稀秋的心眼,都遗传给了儿子吧,一点都没剩给苗以舒。   到了吃饭时间,苗家的另一个亲戚也来了。一家三口人,老子高高瘦瘦,妈妈矮矮胖胖,儿子是个不起眼的中学生。听介绍,是苗稀南姑妈的妯娌的女儿,八丈远的亲戚,但苗家人丁单薄,两边不知不觉就走近了。女人大概觉得自己来得勤,算是苗家半个主人,殷勤地给老猫和蓝田夹菜。   老猫没表现出什么,苗稀南却道:“阿情,齐婶婶是长辈,哪有长辈伺候后辈的?”老猫转脸对胖女人笑道:“婶婶,您是客人,甭忙,我给您倒杯茶吧。”   齐婶婶尴尬地笑了笑。她看了苗稀秋一眼,装模作样地抿了口茶,然后道:“阿情那么久不回来,我怕你太拘谨了,自己家人的,什么伺候不伺候?你有时间啊,也多回来吃饭!”   这话一出,饭厅上的人都安静了。苗稀南脸色阴沉,却没说话。苗稀秋淡淡笑道:“齐婶婶说得对,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爱回家也正常,外面好玩的多得是。玩累了,想家了,随时回来吃饭,我们时时都惦记着你呢。”   老猫应道“嗯”,埋头吃饭。   之后他们聊起了一个亲戚的婚礼,老猫对那个亲戚完全没印象了,也插不上嘴,继续埋头吃饭。   那个高瘦男人却对老猫产生了兴趣,不停跟他聊天。老猫苦不堪言,他记忆没恢复多少,别说家里那些人和事儿,他连眼前这人是谁都忘了。   蓝田替他解围,说道:“叔叔,听您的口音,是北方人啊?”   男人应道:“我是山东的。这么多年,那口大葱味儿愣没改过来。”两人攀谈起来,听他们的谈话,老猫大概了解了他和一些亲戚的背景。   在回马陶山之前,蓝田把苗家的报道给他看,让他一个个认脸。除了父亲之外,其他人他都是从杂志上认识的。他对蓝田抱怨道:“你不是说我家人少吗?这都赶上马蜂窝了。”   蓝田:“你们家金矿银矿这么一大摊子,当然有很多沾亲带故的凑过来。这里只是一小部分,还会有没资格上报上杂志的,你到时随机应变。”   这齐叔叔就是没资格上报的其中之一。还好他爽朗健谈,跟他聊天好歹比绵里藏针的姑姑舒服一点。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饭桌上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因为多了蓝田和老猫两个人,大家都小心地选择话题,选来选去,结果没什么可聊的。只有苗以舒和蓝田说说笑笑,多少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最后女佣终于奉上了甜点。孩子看了一眼白花花的银耳汤,嫌弃道:“我不爱吃这个,哥哥你吃吧。”说着把碗推给了旁边的老猫。   老猫一愣,随即无所谓地接了过来。苗稀秋笑道:“小湖,没规矩!他是你叔叔。”   老猫却没听到耳里。他接过银耳汤时,看见了小湖桌上有个极浅的刻印,仔细看,是只青蛙。笔触粗拙,是幼儿的手笔。   回忆如一块石头,“扑通”一声,在他脑子里搅开了一个涟漪,他认得这青蛙是他刻在桌子上的。他对苗稀南道:“这餐桌,还是我们小时候用的那个?”   苗稀南眼睛眯了眯,道:“是啊,一直没换。”   老猫:“妈妈喜欢坐那个位置,”他指着苗以舒的座位,道:“她说那里能晒到太阳。啊,后面的窗口封上了,当时有个好大的窗呢。”   苗稀南不做声,大概不希望继续这个话题。老猫一个个看过去,在苗稀秋的脸上停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苗稀秋好像受不了他的眼光,别过了脸去。   老猫笑了笑,对苗稀南道:“爸爸,我老不在家,连小湖都把我当成打秋风的了。我以后会常回来吃饭,您放心吧。”   齐婶婶一家脸色尴尬,苗稀南不置可否,但蓝田从他霎时放松的后背中,看出老猫的话让他松了一口气。老猫的意思很明白,他会维持原来的生活,不会回到家里住——苗稀南虽然想念儿子,看样子却也不希望老猫回来常住,搅乱家里的平衡。   蓝田心里叹息,他早知会是这个结果,但真正看到了这一幕,又觉得难受。老猫却跟没事人似的,连干了两碗银耳羹。   夏天快来了,空气中充满了闷闷的水汽。但夜晚的马陶山却比山下要凉快得多,时不时一阵风吹来,把老猫宽松的衬衫吹得掀起了微浪。蓝田搭住了老猫的肩膀,好像怕他一不小心被吹上了天。   他们慢慢走到停在路边的车子。   蓝田道:“你想清楚了,真的不回家?”   老猫:“回家?除了那张桌子和我老子,我什么都不认得了。”   蓝田:“不认得也是你家人,有家人,总比自己一个好吧。”   老猫看着蓝田,笑道:“我不是还有你吗。”   蓝田愣住了,好像被电流呲了一下,心里酥酥麻麻的。他定了定神,拍了拍老猫的脑袋,笑骂:“你脸真大。”   汽车呼一声开了起来,就像利刃一样,切开了马陶山的寂静。老猫回头看一眼树影中的华美屋宇,有一种错觉,好像房子在往后退,很快就要缩进一个洞穴里。   老猫道:“哥哥,我好饿啊。”   蓝田:“刚吃完饭,你到底有几个胃?回去煮面吃吧。”   老猫:“你煮?”   蓝田:“你煮。”   汽车加快了速度,毫不留情地离开了这肃穆的山丘。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故事完啦,谢谢收看。接下去要来个凶残点的凶手才行…… 希望他们的感情能有点进展,嗯,希望。 休息两天,第二个故事下周一开始发,嚯嚯。   ☆、坠落   蓝田在主街上行走。一个人也没有,两旁的高楼插入云霄,看不见尽头。   一辆车在他身旁飞逝而过,突然在前面停了下来。车门如昆虫羽翼,徐徐开展。啪嗒,一个男人从车里出来,皮鞋踩在空旷的马路上。   男人直起身体,朝向左边的高楼,从蓝田的角度可以看见他俊秀的侧脸。   蓝田正要呼唤,男人却走进了大厦里。蓝田赶紧追了过去。   “老猫!”蓝田终于叫了出来。但老猫好像没听见他的声音,依旧背对着他往前走。蓝田跑了起来,却已经太迟,老猫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关上,蓝田只看见老猫冷漠的脸渐渐被吞没进两扇铁门里。蓝田心里很诧异,老猫跟平时不一样呢,他今天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矜贵庄重。老猫是要去哪儿呢?   蓝田莫名地心焦,他着急地按着电梯的上行键,一边等一边看着老猫乘坐的电梯往上移动。28层、34层、59层、82层、97层……   啊,这楼那么高!电梯还在往上。终于,旁边的电梯到了。蓝田快步走了进去,扫一眼按键,居然没有数字。蓝田按了最高的键,电梯门关上了。   门关上后,电梯里分外黑暗。蓝田能感觉到电梯在往上、往上,却不知道会把自己带到那里。他琢磨道,老猫是回家了吗?他厌倦做一只野猫,想回去做他的大少爷,回到他原本的人生轨道里   电梯没完没了地上行,好像永远到不了目的地。蓝田忐忑不安,电梯里的灯光越来越暗,他已经分不清到底电梯还在向上,还是往地底降落。冷汗从他太阳穴流到脸颊,又流到下巴,接着坠落到金属地面上。   滴答。与此同时,电梯门开了。   突然照进来的天光,让蓝田眯起了眼睛。过了好几秒,他才适应了外面的光。他踏出电梯,看见老猫正靠在栏杆上。   那是一个华丽的天台。十米长的餐桌上,铺着绣花亚麻布,上面有银烛台和鲜花。   蓝田道:“老猫,你来这里干嘛呢?”   老猫皱了皱眉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蓝田像踩空了一下,心慌意乱:“你不认得我?……你又失忆了?”   老猫微微歪着头思考,好像连“失忆”这个词儿对他来说都陌生的很,他得琢磨它的意思。但没有多久,老猫就放弃了,他嘴角笑道:“我不认识你,你赶紧走吧,你不是你的地方。”   蓝田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他四处张望,只见这不大的露台里,布置得雅致富丽,四五个屏风散落在黑亮的地砖上,屏风后面是……人!   蓝田几乎要叫出来。每个屏风后面都有几个赤身裸体的人,跪在地板上,长长的头发挡住了脸,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蓝田:“……屏风后面……是什么人?”   老猫侧着头,冷淡道:“哪里有人?你是说那些?那些是我的午餐!”   刚说完,屏风后面的人都站了起来,伸展出了他们的翅膀。那几扇蝴蝶翅膀绚丽极了,霎那间露台充满了各种颜色。   蝴蝶人抬起了头,低低地飞了起来。   蓝田惊得瞪大了眼睛。蝴蝶人飞过他身旁,长发扬起,里面是毛茸茸的头。蓝田吓得连退了几步。再看老猫,却不知道他从哪里拿出了一个大网,开始挥向蝴蝶人。   老猫的脸露出了快乐的笑容,就像个孩子。蓝田呼吸一滞,正要制止老猫,一只蝴蝶人朝他扑了过来。蓝田抬头,正好对着蝴蝶人伸出的长长的口器。   蓝田身体一软,几乎要摔倒。他勉强自己的直起双腿,跑了起来。但是蝴蝶人太多了,遮蔽了整个天空。   蓝田在翅膀底下左避右闪,不知不觉躲到了阳台边缘。老猫就在旁边,完全没注意到他。   蓝田大喊:“猫儿!”老猫这才转过头来,露出了好看的笑容,缓缓道:“你看起来比他们都好吃啊。”说完后,老猫的网指着蓝田。   蓝田身体一轻,发现自己也肩胛一阵疼痒。他回头看见那部位鼓了起来,布满鳞片的翅膀,正要从衣服里突围而出。   蓝田大惊,他背靠在围栏上,心里充满了绝望。后面是看不到底的半空,蓝田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仰身倒进了身后的虚空。   他感觉到身体在坠落、坠落。时间慢了下来,慢得几乎要停顿。蓝田无望地想着:“我会永远这么坠下去吗?”   突然间,他觉得身体掉进了一个柔软的所在,被猛然提了起来,离心力让他一阵恶心,几乎要呕吐。耳里传进来老猫的声音:“哥哥,我抓到你了,你看起来真好吃。”   蓝田抽动了一下,喘了口气,睁开眼睛。他的心脏猛烈跳动,就像吞下了个闹钟。   蓝田直起上半身,发现后背和脖子上都是汗,梦里的情景历历在目,感觉自己还吊在半空。   过了一会儿,蓝田的心跳才回复正常。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钻了进来,洒在灰色的床单上。蓝田看着窗,怔怔地想:“啊,已经夏天了,真热。”   他洗了个澡,身上清爽了很多,梦里的不安渐渐淡去。   他打开房门,听见老猫在厨房喊道:“早啊。”   蓝田:“早。”想起老猫,蓝田还有点心惊胆跳的,他慢慢踱到厨房,心想:“最近频繁做噩梦,而且都是细节很清晰的,是不是该放个假,休息几天?”   转过客厅就是厨房,老猫正背对着他摆弄着什么,听见蓝田进来,他转头道:“很快就能吃了。”   老猫穿着一身白衬衫和西裤,扎着灰蓝色的领巾,跟梦里的打扮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很滑稽地在衣服上套了件围裙。   蓝田一惊,道:“你……干嘛穿成这样?”   老猫:“去开会啊。”   啊?!蓝田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开什么会?老猫回去家里的公司上班了?一瞬间他还以为梦还没醒呢。他定了定神,才想起老猫最近在为福利院折腾,正想办法重建菩提湾的房子。   蓝田走了过去:“钱还没凑齐?”   老猫把粥锅端到餐桌上,心烦道:“盖房子的钱没问题。但是那帮祖宗吃喝拉撒,要维持下去很费钱啊。方叔让我弄个基金会,找固定的赞助人,他和我爸给找了几个人,让我一个个要钱去。”   蓝田记得,方叔就是苗稀秋的丈夫、老猫的姑父。有了苗家的人脉,老猫行事方便很多,但谁的钱都不是白给的,其中肯定有很多交涉和谈判。   老猫把粥里的白煮蛋捞出来,再放上一瓶酱油,这就是早饭了。老猫皱眉道:“院里的财务一团糟,报表都是假账,重新捋一遍要花几百年。等弄完了,我和那些祖宗都吃土了,还不如我们找块地种菜捕鱼算了,也饿不死。”   老猫脱下围裙,随手挂在瓷砖的钩子上。他的领巾有点歪了,蓝田走过去,给他轻轻整理好,一边道:“这个主意不错,找一个荒岛当鲁滨逊,有现成十几个奴隶伺候你。”   蓝田靠得很近,气息都吐在他的脖子上,老猫心里一阵燥热,赶紧别开脸,顺势坐在了凳子上。他喝了口水,道:“嗯,准你跟着我去。你什么都不会干,不过可以坐在石头边给我们讲故事。”   蓝田脑补了一下场景,觉得这样的生活也蛮不错的……   看着老猫西装革履的模样,他又想起那个怪梦。他坐在老猫的对面道:“你知道有个说法,叫第二人生吗?”   老猫摇摇头,“不知道。”   蓝田:“人的第一人生,跟投胎技术有关。就像你,一出生就是王子,不愁吃不愁穿,如果你不离开苗家,你就会继承巨大的财产,要多少荒岛有多少荒岛,要多少奴隶有多少奴隶。但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要自己挣钱买面包的。等他们有买到面包了,可能他们就想要牛肉、想要鱼子酱、想要喂他们吃鱼子酱的情人,但等到所有的欲望都填平了,他们就会想,啊,这是我要的人生吗?于是有一些人会抛弃一切,离开社会的常轨,去农村种地、出家或者到世界各地做义工。这就是他们选择的第二人生,把自己从原生家庭、社会规范剥离掉,选择自己要成为的人。”   老猫咬着鸡蛋,口齿不清道:“听起来都很辛苦,有舒服一点的第二人生吗?”   蓝田:“有啊,像你那样,不做大少爷,寄生在我家里,不是过得挺好的?”   老猫“啧”了一声,感怀身世道:“选择第二人生的,会幸福吗?”   蓝田:“因人而异吧。大部分人都有心理落差的坎儿,有人过的去,有人过不去。主要是因为,你以为你是自由的,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但真正到了另一个环境,却发现那是另一个牢笼,也有相同的困境和烦恼。人以为自己可以做选择,其实通常落到我们面前的选择都是有限的,会有很多的外在因素左右你。能量大的人能克服,但大部分人,无论去到哪儿,成为了谁,最后还是随波逐流。”   老猫想着蓝田的话,沉默不语。   蓝田又道:“你要自由,不能靠转换外在环境,而是要说服里面的自己。但是人很多时候是拒绝跟自己沟通的,因为那很辛苦。——还有更极端点的,像你那样,把部分的自己收藏起来。”   老猫笑道:“说来说去,你又要劝我接受你的催眠吗?”   蓝田嘴角一牵:“这有什么不好的,你这样是病态的,迟早控制不住。你交给我,我会让你舒服的。”   老猫:“你要让我舒服,可以用你别的本事。哥哥,你还认为我是杀人的变态吗?”   蓝田一开始确实认为老猫是凶手,但相处久了以后,他内心开始动摇。而越是动摇,他就越是好奇,有时候他恨不得把老猫放在指掌之间,掌握他的方方面面。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甚至已经超越了他想要破案的期望,他知道,任由这种好奇发展下去,会很危险   蓝田想了想道:“我不确定,但我知道你一定跟凶案有关,你脑子里有案件的关键线索。”   老猫无所谓道:“我脑子里还有很多东西,但不能给你看。”看到蓝田淡然的脸,老猫心思浮动,忍不住调戏道:“你要看我的身体,我倒是可以马上脱光光。”   蓝田打量着老猫:“来啊,脱给哥哥看。你今天这身蛮帅的。”   老猫作势解开纽扣,抛了个眼风,胡乱摸了摸自己的胸道:“原来哥哥你喜欢正装这调调。”   蓝田:“凑合吧。这粥清汤寡水的,什么味道都没有,正好用你来当咸菜。”   老猫伸了伸舌头:“我清脆软嫩的,才不是什么咸菜。你要吃我,要趁新鲜哦。”   蓝田:“靠,你早就千锤百炼,快成咸菜精了。诶,我说真的,下次早饭能不能加点味道,白水白粥白鸡蛋,我真受不了了。”   老猫懒懒站起来,回来时拿来一碟蒜,“盐不够,蒜来凑。”   蓝田叹息,只好一口把粥干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都在看宫部美幸,她能把恐怖的事情娓娓道来,又稳又细,控制力超强的,推荐啊。   ☆、十三层   萧溪言把车驶进了车库,转了两圈,才找到停车位。这个大厦的停车场大部分都是长租车位,很少有留给访客的计时车位。   好不容易停好了车,萧溪言走进了大厦的电梯间。电梯间的墙漆已经斑斑驳驳了,电梯门也有许多划痕,灯光昏暗,看起来非常老旧。但门上镶的大理石和顶上的玻璃吊灯,却暴露出这里曾经有过的富丽堂皇。   “福鼎大厦”,萧溪言读着电梯旁的牌子。他想,这名字是二十年前的风格了,楼是挺有年头的,当年却也是摩耶丘的一大地标啊。   牌子上还刻着每个楼层的公司。十八层楼,密密麻麻的竟有上百家公司,大部分都是网络小公司,七八家挤在一个楼层里。只有从十二层到十五层被一家公司占据。   ——太阳系,简单的三个字,也看不出是干什么的。   电梯门打开,萧溪言走了进去,按下“18”的键。电梯顿了顿,开始上行。电梯内部倒是干净明亮,应该刚刚翻修过。   到了十二层,电梯门打开了,一个年轻女孩嚼着口香糖走了进来。她瞥了萧溪言一眼,就转过头去,脸上一副“这个世界真无聊”的冷漠模样。萧溪言视线越过女孩,看到了墙上一个黑底银字的大牌子,写着“太阳系影视制作”。萧溪言了然,原来是娱乐业的,再看看这个女孩,确实打扮得很惹眼,尤其是脚上那双大码鞋,都快赶上麦当劳叔叔了,不知道她怎么穿着走路的。   女孩在15层出了电梯。电梯继续直行,叮一声,在18层徐徐打开。   18层跟其他楼层完全不一样,一出电梯,就是满眼的绿植,咖啡的香气萦绕在静谧闲适的空间里。这个顶楼咖啡馆有三十多个桌子,但却空无一人,桌子上也没有任何摆设,三两把椅子随意放置在墙边,木框里的画依靠在椅子上,正等待被人挂在墙上。   从像是厨房的隔间里,传出来钻机的声音,高亢刺耳。听久了,连咖啡的香味都沾上金属味。   “萧公子!”一人从隔间里出来,大声打着招呼。   萧溪言笑道:“林果!”两人上前,拍了拍彼此的肩膀。   “进度够快,马上能开业了吧。”   林果:“还有好多鸡零狗碎的,还得忙一阵呢。”   林果比萧溪言高半个头,梳着一把马尾辫,看起来更显高挑。他长得不算俊俏,但脸上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笑起来嘴角一歪,倒是挺有吸引力的。   萧溪言看林果一脸疲惫,道:“你脸色不太好,累得够呛吧。”   林果顿了顿,叹道:“这点装修的活儿快把我折腾死了。听到了吗,厨房还在赶工呢。”   两人坐在靠窗的桌子边,一低头就能看见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车流。萧溪言:“你终于干点正事儿了,这买卖不小啊。”   林果:“兄弟我快倾家荡产啦,所有储蓄都扔进去了,以后吃饭还请您多多关照。”   萧溪言:“不敢,馒头烧饼总是有的。唉,你以后被钉死在这里,也没多少时间蹭我饭了。”这么想来,萧溪言感到了一丝寂寞。   林果是他少数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两人在五年前相识,萧溪言去日本旅行时,听当地朋友的推荐,去了偏僻的香椎宫,他就是在那里偶遇到林果。   香椎宫不是名气很大的神社,去的都是当地人。萧溪言一走进石头鸟居里,就感觉到安宁平和,他在养着乌龟和鲤鱼的池子边坐下,静静地观赏阶梯上的神社。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木造建筑,朴素庄严——日本神社跟苏州田园一样,欣赏神社不止是看建筑,更多看的是建筑和自然环境的对照,人造物与天造物之间的和谐共处。从这个角度看,香椎宫并不输于福冈甚至京都的有名神社。   一群鸽子在他身边啄食,有两只飞了起来,一只落在了石碑上,一只飞上了石栏杆。栏杆边上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专注地看着湖水。突然间,男人抬起了腿,越过栏杆,要跳进湖里。   萧溪言吓了一条,赶紧跑了过去,制止道:“等等,别跳下去!”   男人停止了动作,似笑非笑地看向萧溪言。萧溪言急道:“你是想自杀吗?这水太浅,淹不死你,反而会砸死里面的乌龟啊。”   男人哈哈大笑,用中文说:“在神社自杀是大不敬,我就想捡回我的东西。”   萧溪言一愣,没想到遇到了个同胞。他望着湖水道:“你掉了什么东西?”   男人苦恼道:“一枚戒指。我刚才跟我女朋友吵架,她把我给她的订婚戒指扔进去了。我不会游泳,准备了好久,才鼓起勇气跨过去。你那么一叫,我又不敢跳了。”   萧溪言想了想,突然脱了鞋袜,灵敏地跨过栏杆,跳了下去。男人惊道:“喂!你……”   萧溪言抬头:“是掉在这一片吗?”   男人挠了挠头,道:“对,应该在这石头边上。”萧溪言再不说话,专心地寻找戒指,湖水只有及腰深,但底下都是青苔,脚底一直打滑。找了一阵,男人道:“会不会是被小鱼吞了?”   萧溪言无奈:“要是那样,就没办法了。”他看着石头道:“有可能在缝隙里呢。”   他小心移开了乌龟,伸手进两块石头的缝隙里,一阵摸索。过了一会儿,他猛地伸出手来:“是这个吗?”萧溪言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   男人高兴道:“没错!”萧溪言浑身湿漉漉地爬了上来。湖边围了几名香客,一名欧吉桑走上前来,对萧溪言训斥了半天。反正他听不懂日语,就笑嘻嘻站着挨骂。   就这样,萧溪言和林果成为了朋友。现在林果小指上还戴着那枚戒指,有一次萧溪言问起:“这真是你给女朋友的婚戒吗?”林果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不答话。   萧溪言捞出戒指后,就觉得有点不妥。细看之下,这枚戒指只是几条细铁丝缠绕在一起,求婚戒指怎么会如此草率?   林果敬了他一杯酒,道:“兄弟,别生气啊,这就一破铜烂铁,我随手做来玩儿的。那天我燥得慌,看水里的乌龟那么悠哉悠哉,突然有冲动跳进去感受一下。我没想到有你这样热心的人,会为了个陌生人跳湖呢。”   萧溪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我们老大常常说,想知道一个人脑子里怎么想的,要看他做什么,不要听他说什么。林果,你真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心口不一的一个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未婚妻的婚戒,但你的伴儿换了又换,头发剪了又留长,唯一一直戴在身边的,就是这几条铁丝。你敢说它对你不重要?”   林果笑起来,“你老大真讨厌。”   空旷的咖啡馆充斥着机器转动的噪音,萧溪言有点烦躁。他们闲聊了两句,萧溪言道:“你找我来有事?”   萧溪言是上午接到了林果的电话,邀请他上来吃午餐。林果指着宽敞的厅堂,道:“就是觉得这里的空间太直白了,少了点曲径通幽的隐秘感。你说该弄点什么呢?”   萧溪言正要说话,却听见楼底传来了一阵警笛声和嘈杂声。萧溪言对这种声音非常敏感,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们坐的这一头窗口靠着马路,另一头的窗口靠着斜坡,斜坡上是一条两车道的小马路,平时车辆不少,却很少有人经过,所以这嘈杂程度很不寻常。萧溪言和林果一起走到那一头,向下看去。   斜坡的马路上聚集了不少人,一辆黑色的丰田车停在路中间,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车祸。林果打开了窗口,人声随着闷热的空气一起卷了进来。   在高楼,底下的声音通常听得很清楚,只听楼下隐约传来了一声惊呼:“死了!”   死了?是人死了吗?   萧溪言紧皱着眉头,心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体质,喝杯咖啡也要撞见死人?   两人搭电梯到楼下,从边门走到马路上。片警正在封锁现场,不耐烦地劝走围观群众。萧溪言从人墙中看过去,见到地上躺着一个男人,四肢的关节扭曲变形,估计已经活不了了。   一名警官咆哮:“走开走开,别妨碍警方办事!”萧溪言走了过去,拿出证件,道:“我是总部464的同事,请问这里发生什么事?”   那警官撇着嘴,一副烦躁的模样,但也不想得罪总部的人,于是粗声道:“坠楼了。好像是送外卖的,不知道为什么从楼上掉下来!”   萧溪言指着福鼎大厦,“尸体变形成这样,是从很高的楼层的掉下来的吧?”   警官提高了声量:“是啊,他手里拿着外卖单子,上面的送餐地址是十三层。”   萧溪言惊道:“十三层?不可能。”   警官的语调几乎是愤怒了:“我也知道不可能,这大楼的保安说,这里没有十三层啊!”      ☆、抽签   萧溪言和林果对看了一眼,眼里都是疑惑。这时候,另一名警官带着保安走了过来。   “王队长,不对劲啊!我们调看了监控,11:17死者走进了大堂,然后去搭电梯。这么巧,电梯里的监控摄像坏了,所以只看见他走去搭乘电梯,之后就失去了他的影踪。你说,他是怎么从十三层掉下来的?”   王队长怒道:“你脑子进水,不是说了吗,这鬼楼没有十三层!喂,你是这里的保安主管吧?这人被发现掉下来,大概是1点左右,从12点到1点,你有见过这个人吗?”   保安主管怯懦地看了死尸一眼,耸着肩道:“不太……记得了。这里百来家公司,每天都有几十个送外卖的,都穿成这样。我……我哪里记得?”   王队长向前一步,大声道:“那十三层是怎么回事儿?”   保安主管脸都白了,“我……我哪里知道?这楼建成21年了,因为避讳13这个数字,所以从来没有13层,这人肯定是见鬼啦。”   王队长看了尸体一眼,黑着脸道:“现在真是多了只横死鬼了!你们监控多久没维修啦,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老板吃不了兜着走。”   保安主管愁眉苦脸,说不出话来。   萧溪言摇摇头,心想这么个问法,能问出什么呢?但他也不便插手地方警察的工作,于是他跟林果一起退出警戒线,走回大厦。   萧溪言抬头仰望福鼎大厦。这楼外观是不规则的玻璃,在当年是很时髦的,但现在积满了灰土和老渍,看上去有点凄凉。因为窗玻璃宽窄长短不一,所以很难难分辨出是几楼。   萧溪言:“你听过这里有十三层吗?”   林果:“你想知道?又不是你的活儿,替他们着什么急?”   萧溪言听到话里有话:“我是职业病晚期。诶,你知道什么鬼故事,说出来听听呗。”   林果:“真的是鬼故事啊,我知道你胆子比鹅肝还肥,真的要听?”   萧溪言笑道:“你不说中午这顿饭自己掏钱!”   林果叹口气,严肃道:“这福鼎大厦,是广东人建的。广东人忌讳什么13,3就是生,好彩头啊。所以这大厦原来是有十三层的。但后来广东人破产了,听说家人死的死,散的散,非常凄凉,只好把大楼卖给马陶山的财主。那里的洋鬼子信教,不喜欢13,不知道他们动了什么手脚,竟然让13层消失了。从此这里就没了13。”   萧溪言:“这算哪门子的鬼故事。”   林果:“别急,还有后续。那个广东商人一穷二白了,还去找马陶山的财主理论,说他们不该擅自乱改,会破坏这里的风水,连带弄坏他的命格,那些有钱人当然不理他。结果呢,他就从这楼跳了下来,嗝屁了。这以后,时不时就有人说电梯的门会自己打开,一看,外面是个荒废的楼层,墙上写着大大的黑字:13。”   萧溪言:“是不是看见的人都死了?”   林果:“警官,你的逻辑去哪儿了,死了谁来散布谣言啊!”   两人哈哈大笑。萧溪言道:“你又不信,干嘛愁眉苦脸的。”   林果叹气:“据说没了13层后,这楼一落千丈,在这里的公司不是破产就是改业,租户的层次越来越低,所以我才够钱把顶层租下来呢。现在还没开业,就又死人了,你说是不是应了广东老板的话,这里的风水大大的坏了?”   萧溪言:“风水的事,此消彼长,你首先不能泄气,越是颓废,越容易受到外界影响。这楼不是还有一家挺风光的影视公司吗?叫什么太阳系,你看人家这霸气。”   林果冷笑:“霸气不见得,邪气倒是不少。娱乐圈里没有几分歪门邪道的劲儿,就别想干下去。大概是邪对邪吧,这种公司反而混得好。唉,我当初就应该进娱乐圈,现在就不用为囤多少糖、买几块抹布这种破事儿烦啦。”   萧溪言回到香樟树老房子时,正是办公室热闹的时候。所有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零零散散地围坐在穆歌的办公桌周围。   萧溪言看见大家脸色阴沉,道:“怎么啦,有大活儿?”   张扬喜道:“萧公子回来了,太好啦。我们在抽生死签,多一个人,抽到的概率就少很多。”   穆歌怨道:“那也是七分二呢。”   萧溪言:“什么生死签啊?”   穆歌:“反正就是生不如死,我也不想说了。英明神武,瞧你这高兴劲儿,你来说吧。”   英明:“这事儿挺好玩的啊,要我能抽到就好了。前辈,我们刚接到一个任务,曲沐其你知道吗,就是刚在华钠电影节上穿了件十米长的裙子红毯女神,”说着他歪着肩膀,学了一个风情万种的样子,“她收到了死亡威胁信,要我们去保护她。”   萧溪言:“这不是我们的活儿啊,这种事情不都交给101吗?”   张扬一脸晦气的样子:“人家大明星关系硬,她是咱水富大领导的蜜啊,指明这次的调查一定要隐秘,不能让媒体闻到味儿。老水又见我们最近闲着,就扔给我们了。他妈的真够倒霉的。”   这时,蓝田拿着一摞纸走了过来,随手从穆歌桌子上拿起一个打开的快递包裹,对穆歌道:“这个当抽奖箱吧。”穆歌唉声叹气,把里面的零食拿出来,封好,又剪开了一个手可以伸进去的口。   蓝田:“萧公子,你回来得正好。今天全部人都在了,谁也跑不掉,这下公平啦。“他坐在桌子的一角上,道:“我先说明情况,女演员曲沐其从上周六开始,一连四天在专用的化妆桌上,收到一封匿名信,内容只有两个字:\'去死!\'她正在片场录制一个真人秀节目,为了保密,片场只有相关人员才能进出,所以不太可能是狂热粉丝或者无聊路人干的。大明星很害怕,又不敢声张,所以就找我们帮忙。任务很简单,我们出两个人,潜入节目组里,保护她的安全,找出写信的去死君,就这样。”   张扬和穆歌早就听说了一遍,这时听蓝田复述,又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蓝田又道:“大家都不想蹲剧组,所以就用抽签方式来决定。这任务虽然辛苦,可能一天工作十五个小时,顿顿吃盒饭,但只要机灵点,早点揪出罪犯,就可以收工回家,回来报销加班费,所以大家不用那么颓嘛。”   他把纸捧在手上,“好啦,这里有七张签,五张空白,两张打了个X,抽到哪张,全凭手气。”他对着纸张吹了口气,把纸一股脑儿扔进里面。   萧溪言看到培成和老猫都在,七个人,是把他们都算上了。他道:“连Dr也要参与吗?”   张扬道:“可不吗,Dr.也闲着啊。”   培成走上前来,冷冷道:“我先来吧,反正我肯定不会抽到。”说着她干脆利落地把手伸进去,拿出来一摊开,是张白纸。   张扬在旁边哀嚎一声。   接着是英明,也抽到了白纸。张扬和穆歌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面露煞气。张扬:“妈子,你不是说自己最近走霉运吗,来,我大方点,让你先抽吧。”   穆歌把手放进箱里,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前面两张是白纸,从概率上来说,第三张是X的可能性比较大啊。”   张扬嗤之以鼻,“你的脑子都喂给了你宝贝儿子吗,要是你也抽到白纸,接下来我们四个人,是50%的概率啊,你说我冒着多大的危险。”他也伸手进箱里,抽出一张白纸,“来,张爷陪你一起开吧。”   两人同时张开手,穆歌是空白,张扬是X。   张扬愣住了。穆歌同情道:“老张,节哀啊,可以找明星合照签名了,开心一点。”   张扬苦着脸,退到一边。   蓝田:“好了,还有一个X,阿言你先来吧。”萧溪言抽到了空白。   蓝田看着睡不醒的老猫,道:“猫儿,剩下我们俩了,那就别客气了,我抽啦。”   老猫一脸懵懂,还没来得及回答,蓝田就把手放进去,抽出来一张白纸。老猫沙哑着声音道:“那是什么意思?”   蓝田倒出了里面的那张X,举到老猫面前,笑道:“这是你的了。”   张扬拍了拍老猫的肩膀,愁道:“猫爷,我们要一起吃盒饭了。但你那食量,哪个剧组肯养你?多半你第一天就会被人扫地出门,然后剩我一个苦守到天明……”   老猫的脑子才开始运转起来,哭道:“不是吧,我又要去当卧底?”   蓝田点点头,“没错,你们俩明天就去节目组报道。散会!”   老猫玩弄着手里的那张X,总觉得有什么不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记忆中的一个片段突然涌了上来,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平常的画面,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老猫蓦地站了起来,走到蓝田的桌子旁。桌上散落着抽签用剩的白纸。那本来是一张白色的A3纸,大部分都被剪走了,只剩下一些边角。老猫拿着手里的X比了比,抬头对蓝田道:“你作弊!”   蓝田悠闲地笑道:“什么作弊?”   老猫把桌上的边角拼了拼,“按这个空缺看,你剪了八张。你为什么要剪八张?”   蓝田:“我手残,剪坏了一张,扔垃圾桶里了。”   老猫:“不,那张在你口袋里。你要是没作弊,敢不敢拿出来看?”   蓝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签。这签方方正正、雪白雪白,完全没有损坏。   老猫怒道:“你玩这把戏,就是想让我去,对吗?”   蓝田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什么把戏?”   大家都围了过来看热闹。老猫道:“一开始箱子里就只有一张X,其他都是白纸。到你抽的时候,你偷偷把另一张X放进去,把一张白纸拿出来。所以我铁定只能抽到X啦。”   蓝田哈哈大笑,捏捏他的脸道:“真聪明。你这个脑子,不做卧底太浪费了。”   张扬在一边道:“头儿,你这样不地道啊,弄半天你就是要骗我跟老猫去干活儿。我们再抽一次!”   蓝田:“老张,前面我可没做手脚。第一张X谁抽到,那是手气,也有可能是我自己抽到啊。”   老猫怒道:“那为什么要耍我,直接指使我去不就得了?”   蓝田坏笑:“直接指派,你们不是不服吗。老猫啊,我跟你说过吧,人以为是自己做的选择,其实自己才是被选择的哪一个。我就知道你那么懒,肯定不会主动上去抽,所以挖了个坑来让你跳。乖,这事儿已成定局,干活儿去吧。”   老猫愤愤不平,但又无力反抗,只好趴回沙发上,准备睡一整天来抗议。      ☆、插班生   第二天,蓝田带着老猫和张扬,去到了郊区的一个大摄影棚附近。三人下了吉普车,按照约定走到停车场的一隅,上了一辆浅灰色的保姆车。   车里只有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两手握着暖水壶的杯子,靠坐在中间的座位上。   把车门关上后,蓝田道:“曲小姐,你好。我们是重案特别行动组的警官,我叫蓝田。”   曲沐其嘴角微微上扬,慢悠悠道:“嗯,你们来了。”那架势,就像她不是躲在车里秘密会见警方的受害者,而是站在高台上懒懒地俯视群众的女王。   蓝田也不以为忤,接着介绍道:“这两位是张警官,喵警官,负责在剧组里保护你的安全。”   曲沐其扫了张扬和老猫一眼,对蓝田道:“那就辛苦你们了。但我有几个顾虑。首先,”她伸出细长的手指指向张扬,“这位警官贵庚了?恕我冒昧,节目组里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像您这样的年龄,不是领导就是摄影棚的熟练工,您说,我怎么把你编排进去?”   她不等张扬说话,就眼珠一转,指着老猫道:“这位警官您熬了几天通宵,眼睛能稍微睁大一点吗?剧组里熬通宵很正常,但每个人都是元气满满的,您这样会被副导演骂死的哦。另外,您也长得太扎眼了,这节目组啊,说得难听点,个个都是鼻子灵敏的饿狗,您这样的,还没开始监视人呢,就被所有人盯着,我不知道您要怎么开始工作?”   张扬不客气道:“曲小姐,我们是执行任务的人民警察,不是来给你面试的小弟。喂,太老了你嫌,太俊了你也不行,要不您出钱找雇佣军,保证把你伺候得刀枪不入……”   蓝田用眼神制止了张扬,然后对曲沐其道:“你的顾虑有道理,但张扬说的是事实。他们不一定适合你们节目组,但在侦查上都是能力很出色的人,你需要一个称职的助理,还是要能破案的警察?”   曲沐其扬了扬头,道:“你们警方就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吗?要是你拿不了主意,我可以问问水富去。”   蓝田心里恼怒,脸上却笑了出来:“好啊,你问问他去。我坦白跟你说,这城里每天都有几十宗比恐吓信更严重的罪案,我们还忙不过来呢,你要是觉得不合适,我们求之不得,请水富另外派人来吧。”   曲沐其见蓝田态度强硬,自己也是搭人情才请到他们来,不好当场掰面。她权衡利弊,语调就软化下来。曲沐其笑了笑,柔媚的眼睛微微下弯:“我只是担心两位警官适应不了,先把问题说在前头,你们别见怪。”   蓝田嘴角一牵:“放心,他们能适应得很好。“他搭着张扬的肩膀道:“这位大叔是老司机,你可以让他干个买盒饭、接送往来的差事儿,他很准时的,早起晚归都没问题。这一位呢——”他摸摸老猫的头:“你就别指望太多了,让他帮你拎拎包,听个手机响就行。”   张扬瞪着领导,脸上分明写着:“头儿,你也太偏心了吧。”   蓝田继续对曲沐其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曲沐其盯着蓝田,微微一笑:“那你呢?我觉得你要进来做我的助理,倒是挺合适的。”   蓝田:“保护人民群众,是我们的责任,但人民群众也不止你一个,你也别太贪心了。”   曲沐其随口调个情,没想到蓝田那么不客气,脸就有点挂不住了。她成名以后,很少再受气了,对蓝田不禁又是愤怒又想驯服。顿了顿,她道:“蓝警官真是一丝不苟。”   蓝田正要回应,却听车门跨啦一声打开了。   车里和车外的人都吓了一跳。曲沐其有点慌乱,理了理鬓角的头发,有点恼怒地问道:“什么事?你不能先敲敲窗吗,基本礼貌都不懂?”   车外的女孩见曲沐其和三个男人关在车里,非常惊愕。她回道:“导演找了您半天,您要五分钟内不回去,他就要撞墙了!您这儿……要多久能办完事?”   曲沐其怒火更甚:“我马上!小朱呢,我交代过他向导演请一小时假的。”   女孩耸耸肩,“他也许说了,导演忘了吧。”   曲沐其无奈,对这种性格随意的小女孩,她向来不屑于打交道,也就不再理她。   蓝田说道:“曲老师,他们俩就拜托您了。他们虽然没什么手艺,但能吃苦,您就费心安排一下吧。”   曲沐其会意,接道:“嗯,我可以带进门,进去了,就靠他们自己了。”   蓝田再三道谢。曲沐其眼角带笑:“客气什么,我们节目组也一直在招人。何况,凭我们的交情,这点小事也没必要道谢。”   她转头对女孩道:“我们走吧。”他们一起下了车。蓝田这才看见,这女孩穿着一条花花绿绿的灯笼裤,脚上是一双男人都要嫌大的皮鞋。这打扮活像从马戏团走出来的。   女孩看也不看他们,自顾自走了。   曲沐其把他们安排在摄影棚一个僻静的角落,然后去化妆。摄影棚里正忙碌着,人来来往往,灯开了关、关了开,外行人完全看不出头绪,就像一部卡得很厉害的片子,看得人心烦意乱。老猫叹了一口气,道:“这有那么多人,怎么能找出去死君啊?”   张扬附和:“就是!那个曲沐其事儿事儿的,肯定没少得罪人,说不定这只是恶作剧,有人想让她恶心恶心而已。要是我啊,在纸条上还要夹只死老鼠。”   蓝田:“要只有恐吓信,老水就不会那么紧张。这节目组三个月死了两人,虽然警方的结论是意外身亡,但里面可能大有文章,要是再死一个,就是大新闻了。总之,你们俩小心点吧。”   老猫打了个哈欠:“知道了。——啊,要开始了吧?”   三人一起看着摄影棚的中央。吵杂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看似各种繁杂的工作衔接在了一起,建构出了一个严丝密缝的场域。灯光大亮,一个矮小的男人走到众人前面,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开口道:“各位辛苦了!我们的节目停播了两个月,我和李总千辛万苦,在酒桌上喝到吐血,才换来了重新开播的许可。这两个月以来,感谢大家坚持拍摄,在前程未卜的情况下,还能坚守岗位。现在大家的努力都没有白费。好了,我们开始吧。”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走到监控器后面,紧紧地闭着薄唇,从他严肃的神情里,就可以看出他很紧张。   “他是我们节目的导演向长清。”一个人走近蓝田他们的位子,轻声说道。“你们好,我是曲沐其的助理,叫我小朱就行。曲老师让我来,向你们介绍节目组的情况。”   蓝田心想,曲沐其倒是心思慎密,笑道:“那麻烦您了。”   一切就绪,摄影和灯光各自打了手势,导演给了指令,音乐响起。这个场景非常独特,节目组搭建了一个五层高的楼,每一层都有不同的布置。而他们所在的底层,几乎是空无一物,只有一个银光铮亮的电梯,上面印着节目的名称《人生插班生》。   节目开始,几个明星嘻嘻哈哈地出场了。他们穿着白t恤牛仔裤,就像周末做义工的学生那样,呱呱噪噪的,一副无来由的乐观快乐的样子。在他们当中,曲沐其是最醒目的,她化了淡妆,灯光下跟素颜无异,但举手头足间雍容自若,自有一种镇场的气势。   除了曲沐其,还有一个非常活跃的男人,一看就是老江湖,能接住别人的话,再适当地开个玩笑。他长得周周正正,扔在普通人里算好看的,但这对明星来说又有点不够,他也好像挺在意这点,所以尽量用表情来弥补自己的平庸。在不笑的时候,他的脸总要一层深深的疲惫。   小朱道:“站在最左边的,是朱熙老师,几位小时候肯定看过他演的《魔性先生》吧,都二十年了,现在大家还叫他剧里的名字'小白板'呢。”   他们仨已经看过节目组工作人员的资料,知道小白板童星出身,靠一部剧成名,之后就在圈里浮浮沉沉,慢慢沦为综艺咖。   夹在小白板和曲沐其中间的,是一个短发大眼的女孩子。她对这种快节奏、乱发散的节目性质似乎不太适应,只能随便应和了两句。小白板有意无意地往曲沐其身边挤,快把她遮掩到后面去了。导演向长清不满道:“佳之,你得说话啊,要不观众还以为你是广告板呢。曲老师,能给佳之扔个圈儿吗?”   扔个圈儿是他们的行话,意思就是开个话头,让她能表现一下。曲沐其瞪了女孩一眼,随后笑道:“好。”她说了两句话,怂恿女孩飙了几句法语。女孩法语流利,而且表情轻松多了。   小朱:“她叫苏佳之,刚出道,第一部作品就拿了国际影后啊。”小朱的声音轻了下来:“她的经纪人也不知道咋想,让她来这种节目。她是海龟,不会说话就算了,吃饭嫌油嫌辣,上厕所嫌脏嫌臭,组里的人伺候不起,都躲着她。”   这苏佳之说了几句法语后,又变成了小透明,蓝田心想,这女孩一直受排挤,会妒恨曲沐其吗?      ☆、死亡之组   这时候,站在最左边的男孩走到中间,跳了一分钟的街舞。他倒立时白色T恤向下滑落,露出了均匀的腹肌。现场起哄尖叫。男孩对着摄影机眨了眨眼,又跪在曲沐其脚边,做一个邀请手势,曲沐其摆着腰跟他跳了两下,其他人马上做出嗨起来的反应。   小朱又出场了,他道:“小帅哥是梅杰一,去年一部脑残剧捧红的鲜肉。你看他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肤,是每天全身剃毛剃出来的,哇塞,我都替他疼,”   张扬:“猪小弟,作为助理你未免话太多了,你就不怕被他的粉儿听见?”   小朱道:“哦对了,我正要提醒你们,这片场基本是封闭的,安保叔叔非常严格,但是呢,也会有那些特别神通广大的粉丝,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溜进来。如果你们看见偷摸在这里溜达拍照的,那多半是Major的私家饭了,你们最好躲远点,她们都是疯子啊。哦,Major就是鲜肉的英文名,啧,这英语水平……”   蓝田:“你说这里会有粉丝混进来?”   小朱:“有过一两次吧,都是十几岁的孩子。”   蓝田看着屁股碰屁股的曲沐其和Major,心想,原来还是有外人能进来,又多了一个可能:疯狂粉丝的恶作剧?   最后一个站在摄影机前的,是一个40多岁的男人,花白卷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这些人里只有他手腕上戴着一只“黑水鬼”,显得分外稳重。这人蓝田倒是认得,他看过他播报新闻。   小朱:“中间那位是卓叔,我打小就看他报新闻啊,没想到他说国家大事时那么无聊,讲起黄段子真是棒棒哒,有机会你跟他聊天,太他妈长见识了。不过他平时不在组里,也就今天录制新一季的节目,要'投胎',才会请他来镇场主持。”   蓝田:“投胎是什么?”   小朱:“啊,你们还不知道这个节目是干嘛的吧,我来跟你们讲解吧。”小朱兴奋地清了清喉咙,就像准备登台演讲似的,开始介绍道:“现在的真人秀啊,其实只有一个套路,就是各种虐明星,送他们上山下海啊,穷游啊,到乡下做媳妇儿,等等。这其中我们节目是虐得最厉害的——让他们'成为另一种人'。换句话说,就是让他们体验另一种人生。节目组准备了五种新的职业,其中有最底层的、最体面的、最猎奇的、公务员,最后一个,是可以跟其中一名演员交换身份,成为他或她。外面也有些节目会让明星去做平民的工作,但就几个小时玩玩儿而已。我们的节目呢,是动真格的啊,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演员必须完全抛弃自己现有的工作和人际关系,在符合身份的地方住,跟符合身份的人交往。   因为要模拟真实人生嘛,演员不能直接挑选身份。'投胎'是我们自己开玩笑的,其实就是抽签。你们看见这电梯吗,电梯能通往五层,每一层的布置不同,代表了一种工作。他们会一个个轮流上电梯,选择一个楼层。事先他们都不知道每层楼是怎样的,例如第一季,Major选了三层,门一开,一排家伙什摊开,卖煎饼的。哈哈,他差点哭了。”   张扬晒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啊,卖煎饼能拍出什么花样?”   小朱:“大爷,您要去卖煎饼,当然不好看啦,但Major就不一样咯,他打破个鸡蛋的模样都会有人舔屏。一开始他也很颓的,后来慢慢调整过来,想到利用自己的优势做生意,光着膀子穿围裙、跳舞促销啦等等,后来他的迷妹也追过来了,他的摊子排队能绕地球两圈啊。节目组只好勒令他换个地儿,他为了变装躲粉丝,每个城中村都跑遍了,那过程真是一言难尽,蛮好玩的哦。”   蓝田:“你说五种职业,刨去卓叔,场上只有四个人啊。”   小朱:“本来是有五个的……但其中一个出了意外……”口不择言的小朱,突然谨慎起来,立即转换了话题方向:“今天会有别人来替代。她马上要出场了,是个大美女哦。”   果然灯光的范围扩展了,三四个摄影师分散到一条通道的两边。   卓叔道:“欢迎我们的新成员啊。晓薇,出来吧!”   一个女孩欢快地走到了通道上,二十不到的年纪,跟时下流行的锥子网红脸不同,她几乎素颜的小圆脸自然光润,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女孩走到众人面前,亲热地逐个抱了抱,气氛又热烈起来。   卓叔:“晓薇大家都很熟悉吧。今天梳了个四喜丸子头,看得我都流口水诶。”众人大笑,朱熙接话:“晓薇是我妹妹啊,看着她长大的。”曲沐其调侃道:“她该叫你叔吧。”朱熙:“那你也得叫我叔才行。”曲沐其哈哈大笑,显然被恭维得很高兴。   小朱:“程晓薇,脸很生吧。去年模特大赛出来的,拍了几个广告,就被经纪公司包装成'国民妹妹',其实这里谁都不认识她,都是刚在后台介绍的。朱熙刚才还一直叫错名字,唤人家程小妹呢。”   张扬:“这小妹是挺甜的。喂,她需要拎包、听手机的吗,我可以去!”   蓝田更在意的是“出意外”的第五人,继续试探道:“我看过你们上一季的宣传广告,上一次那个也是美女啊。”   小朱顿了顿,遗憾道:“是啊,真可惜。”   蓝田:“她出事的时候,你在现场吗?”   小朱咽了口唾沫,微微张开了嘴,想要说话,但想了想,又把话吞回去。他打量着蓝田,小声道:“曲姐告诉我,你们是她请来的保镖,我看不像……你们是警察吧。你们是来调查'那件事'的吗?”   蓝田笑了笑,“不是,我们确实来保护她的,所以才要知道片场里的状况和人际关系。'那件事',是指女演员宁怀玉被炸死吗?”   小朱看了一眼正在录制节目的明星们,把声音放得更低:“不止宁怀玉,前一个月,有个剪接也死了,他叫涛子,我没见过他,听说他平时很安静,不太说话的。他骑摩托撞到了山壁上,撞死了,死的时候手脚都断成了90度,吓死人啦。”   张扬:“你们节目组也够背的,是不是开工时没拜拜?”   小朱:“唉,圈里都叫我们死亡之组了。现在曲姐又接到了恐吓信,外面都传我们组肯定跟什么犯了冲,最好改个名字,或者换个导演什么的。”   蓝田和张扬对望一眼,张扬继续鼓动道:“这种事,宁可信其有。所谓祸不单行,倒霉的事情总是一件接一件的。那个宁怀玉被炸死之前,还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小朱:“有啊。她也收到恐吓信了!”   卧底三人组立即坐直了身体。张扬:“我靠,这不是第一次啦?”   蓝田也很意外,在给他的报告中完全没提到这件事。小朱:“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情,曲沐其在包里发现了小纸条。”   “也写着'去死'吗?”   小朱用讲鬼故事的声调道:“不是,上面只有一个数字:13。我也没见到纸条,听说数字上沾了血,所以被断定是恐吓信。”   场上的分贝高了起来。导演喊道:“Ok,大家蛮有精神的。我们进入下一个环节。这次不那么麻烦了,咱们抽签定顺序。来,开始吧!”   场务递上了一个箱子,面向摄影机的那一面是透明的,以便观众看见抽签的情况。演员一起把手伸了进去,各自拿出了一张纸牌。Major1、曲沐其2、程晓薇3、朱熙4、苏佳之5。   顺序订好了,准备进入电梯。Major是第一个,他走到电梯前,按了按钮。可以看见电梯徐徐下行,到了下面,哗啦一声,配上了炫目的声光电效果,电梯门打开。里面喷出了阵阵烟雾,然后喷烟的工作人员走了出来。   老猫被这个效果逗乐了:“我还以为会出来一只冻火鸡呢。”   小朱:“可不是,这手法真够土逼的,观众还当自己在看20年前的拼盘演唱会。但是导演说,这样能仙一点,看上去像是什么……哦对了,来自天堂的桥梁。”   蓝田:“他还以为自己是上帝呢,能主宰人的命?”   小朱认真道:“老实说,导演有时候真的是上帝,能主宰我们的命啊。希望他今天早点收工,我就可以回家吃口热乎饭。唉,我再不回家吃饭,我老爹能把我的腿掰下来下酒啊。”   Major已经走进电梯,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但现场有一块幕布,投射出了闭路电视拍摄出的影像。Major的大头出现在幕布上,电梯里还有一点烟雾,感觉像是恐怖电影——烟雾后面随时会有一只手伸出来。仙气没有,倒是鬼气森森的。   Major在电梯里也是揣揣不安,他戴着无数戒指的手在按键上徘徊,看样子他本来要按5,后来改变主意,要暗3,最后他咬咬牙,按下2。   电梯上升,到了二层,停下来。这次没有用五毛人工特效,电梯老老实实地“叮”了一声。只不过这声音太响了,现场所有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老猫笑道:“这次是微波炉的声音,冻鸡热好了。”   镜头切换到楼层上等待的摄影机。只见Major从电梯走出来,他是闭着眼睛的,先做了一个划十字的动作,然后睁开眼睛。   镜头里的Major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大家都很心急,想看Major抽到什么。镜头移转,前面是一个咖啡厅,人三三两两坐着聊天,好像谁都看不见Major似的。工作人员的前面是个桌子,上面有一个包,十来瓶白色的瓶子。   Major心里立刻升起不详的预感……   果然,工作人员忍笑道,喂,今天要卖掉这些20罐鞋油,你去向咖啡馆的人推销,不达标,要扣钱的哦。   Major崩溃道:“怎么又要卖东西啊!” 作者有话要说:  歇两天哈   ☆、波波糖   朱熙在下面起哄道:“三次了,三次都抽到最苦的工作,他手气怎么那么差啊。”   卓叔:“可不是,第一次卖煎饼,第二次送外卖,第三次卖鞋油,好了,我们劳苦人民的活计都被梅老师承包了。”   程晓薇天真道:“太可怜了,要不我跟他换吧!”   卓叔见其他人露出了不屑的眼神,赶紧打圆场:“姑娘真善良。你别看梅杰一少爷风骨,他特能吃苦,观众都见证了他怎么把煎饼卖到彭博社都要来报道,他其实强得很呢。”   苏佳之冷冷道:“你担心一下自己吧,这里每一份工作都不轻松呢。”   接下来是曲沐其,她按了5,电梯门打开,是个酒窖。她抽到了“上上签”,当一个酒庄庄主。   程晓薇是想也没想,就按了3,她进入了一个布置奢华的房间,中间有一副硕大的曲沐其写真。程晓薇不明所以,瞪大了眼睛,工作人员提醒她,她要进入的是曲沐其的生活。   朱熙无惊无险,抽到了公务员。这次分配的职业是老师。   最后是苏佳之,她没有选择,只剩下一个猎奇的工作。节目组给安排的工作也够奇葩的,要在一个巨大的农场里干活,工作的内容只有一个,就是分辨小鸡的性别,区别开公鸡和母鸡。苏佳之扶额道:“My goodness.”   整个过程花了三个多小时,中间还有导演觉得镜头不好,重新拍的。但从头到尾,节目组并没有干涉抽签的过程,都是演员自主选择。他们的反应也很真实,看上去并不知道每一个楼层的安排。   小朱松了口气:“今天蛮顺利的嘛。”   张扬兴奋道:“可以收工了吗?”他摇了摇老猫:“猫爷醒醒,你睡一小时了。”   老猫睁开迷朦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身在何方,道:“蓝田,回家啦?”   蓝田:“现在我不是你老板了,你问问你老板吧。”   小朱笑道:“早着呢,导演要过一遍镜头,有问题还要补拍的。”   老猫打了个哈欠:“真麻烦啊。”   小朱:“今天是最轻松的了。之后就要真正进入他们的新工作,我们要随着出外景,那才叫麻烦……”   小朱还没说完,突然上面“砰”的传出一声巨响,接着是一个女孩的尖叫。蓝田、老猫和张扬立马站了起来,抬头仰望。小朱叫道:“出什么事了?”   厂里一阵慌乱,副导和场务对着对讲机拼命嚷叫,导演等不及电梯,爬楼梯上去了。   小朱几个也跟着上楼。出事的地点在三层。那里布置成曲沐其的卧室,现在卧室一片狼籍,曲沐其的大写真照倒了下来,碎成了十几片。   苏佳之倒是没事,但一个女孩手臂上流着血,倚坐在墙边。导演向长清和副导等连声问:“怎么啦?”   工作人员七嘴八舌回答:“这照片突然掉了下来,正好她在下面,砸伤了。”   小朱跑到女孩前面:“波波糖,你没事吧?伤哪儿了?”波波糖抬起头来,正是之前去停车场找曲沐其的大码鞋女孩。   她微微一笑:“没事,擦伤了皮。”有医务人员走了过来,给她包扎。蓝田蹲下来,平视她的眼睛,说道:“这碎片是金属的,可能会破伤风,要不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小朱赶紧道:“要的要的。破伤风就麻烦了。”   女孩感激道:“谢啦,一会儿收工我自己去。这里事儿太多,少了一个人会乱套的。”   蓝田回头看,导演正在检查摄影器材和拍摄的镜头,既没过来慰问,甚至没往这里看一眼。   张扬凉凉道:“难怪这里叫死亡节目组,我看还得加几个字,'死了都没人管'节目组,这就对路了。”   几个工作人员开始收拾残局,把他们都赶到了墙边。蓝田拿起一块碎片掂了掂,蛮沉手的,在原来悬挂照片的墙上,能看见十几支突出的螺丝钉,照片挂在上面应该挺牢靠,要不是人为去拉扯,怎么会掉下来?   他看工作人员忙忙碌碌,没人注意,就走进电梯里。电梯不大,可能是为了公平和不干涉,一开始就没有准备让摄影或其他工作人员进去。电梯的右侧和左侧顶上都装了摄像头,此外就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了。   或许出于直觉,蓝田对这电梯总是不太放心。但作为巨大的“抽签工具”,它确实是简洁得很,看起来没什么可以做手脚的余地。这跟恐吓信和意外死亡有什么关系?蓝田也理不出个头绪。   他打了个手势,让老猫和张扬一起跟他下楼。虽然没干什么,但大家都觉得非常疲累。蓝田道:“这里不好混,你们随机应变吧。”他拍了拍老猫的肩膀:“尤其是你,猫儿,这里不像福利院那样单纯,你多加小心。”   第二天张扬和老猫正式去节目组报到。他们俩都进了曲沐其的组,幸运的是,曲沐其这次抽到的是红酒庄的庄主,拍摄地点在郊区一个风景优美的葡萄山丘上。他们既不用到处奔走,工作也很悠闲,就是随着曲沐其漫步葡萄园、跟酿酒师和客户打交道。   酒庄是个小型的欧式城堡,有十多个房间,因为离市区远,工作人员都住在酒庄里。原来的庄主是个酒鬼,因为性格太随意,酒庄经营不善,只好借给影视公司拍摄真人秀。老猫一想要偷懒,就去找庄主聊天喝酒,天天都醉醺醺的。张扬好几次从葡萄树下把老猫扛回去,实在受不了,就向蓝田投诉。蓝田回道:“随他吧,你帮他打打掩护,别让导演发现就好。”张扬怒道:“头儿,那你让他来干嘛的?”蓝田:“他在办公室也是睡,还要给他买吃的喝的,现在把他扔给曲沐其让她供养着,有什么不好?”张扬想了想,又道:“你说他一个大少爷,大把银子的,干嘛要我们养着嘛。”蓝田不正面回答,只是语重心长道:“猫儿平时是废物,关键的时候却很有用。你别急,我们破案还得靠他呢。”   张扬只好作罢。   张扬精通人情,又够贫嘴的,很快就跟组里的男女老少混熟,大致摸清里里面的人际关系。   曲沐其是这个节目最大的腕儿,所以这个组的人数最多、待遇最好,导演向长清也差不多驻扎在这儿。组里的关系很直接,就是曲沐其说了算,连向长清也得接纳她的意见。曲沐其要求高,有时会严格得把工作人员逼疯,大家背后叫她“其夫人”,念快了就变成“欺负人”,可见对她有怨气有多深。   她的助理小朱却很有人缘。小朱话多嘴碎,干活不靠谱,但他这些缺点正好调和了曲沐其完美主义者给大家带来的压力。大家都爱调侃他,心里却觉得他亲切可爱。小朱对人热情,尤其是导演组的波波糖,只要她一来,小朱立马上了发条似的,围着她到处转。   有一次张扬对小朱道:“你喜欢她什么呢?要颜没颜,身材嘛——我看她应该改名叫'糖',她哪有波波啊?”   小朱嘻嘻笑道:“没波波也好看。”   张扬:“每天穿得跟家里开染坊似的,再说了,那双麦当劳叔叔的鞋子是怎么回事啊?”   小朱:“大叔,你觉得很难看?”张扬:“还用问吗?”小朱:“我也觉得难看。但她自己不觉得,这不就得了吗?不以别人的看法来改变自己,这就是她美的地方啊。”张扬皱眉:“她何止不理别人的看法,她压根儿就是不理别人。猪小弟,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小朱只是摇头笑笑。   波波糖确实是张扬无法理解的存在。在人际关系微妙的节目组里,作为导演助理的她从来都是我行我素,谁也不买帐,甚至连其夫人也震慑不了她。但组里的人都不讨厌她,向长清对她也是好言好语的。   波波糖对谁都不冷不热,唯有蓝田偶尔来探班的时候,她会过来聊两句,甚至给他递椅子、倒茶水。小朱看在眼里,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张扬落井下石道:“嘿,我还以为这姑娘有多高冷呢,遇见帅哥也搂不住嘛。”   小朱怒气冲冲:“我给你们队长倒茶去!”   张扬:“喂,他有茶啦……”小朱却已经大步走向蓝田和波波糖。   他找了把椅子,横在蓝田和波波糖中间,怒道:“队长好!”   蓝田被逗乐了,“你好啊,冬兵!”   蓝田是以曲沐其朋友的身份来探班,除了曲沐其和小朱,谁也不知道他身份。张扬赶紧过来解围:“队长,今天没有拯救地球呢?我们这里忙得很,猪小弟,你主子在化妆呢,你不去伺候?”   小朱也回过味来,想起波波糖在跟前,讪讪道:“哦。”却也不肯走。   蓝田不以为意,问道:“猫儿呢?”   张扬:“这大热天,不是躲在酒窖,就是在树下睡大觉吧。”   蓝田:“他在这儿能吃饱吗?”   张扬:“报告队长!他要吃饱的话,我们就吃不饱了。”   蓝田哈哈大笑,但又不禁有点担心,喃喃道:“这里那么偏,一大片都是葡萄院,不能捕鱼,附近也没有什么孢子啊兔子啊给他加餐……”   张扬调侃道:“你妈子上身啦,怎么一个个都把猫儿当宝贝啦。不够吃,就喝呗,他快把葡萄酒当粮食了。哇,你听,其夫人正在发飙呢——肯定发现老猫把酒窖的酒都喝光了……”   ☆、酒窖   院子里果然传来了争吵声,听声音一个是曲沐其,另一个是嗓子沙哑的男人。   他们走到窗边,望向绿植葱葱的庭院。院子里站了好几个人,曲沐其和一个灰白发的矮胖子吵了起来,导演和摄影都在一旁观看。灰白发男人后面站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眯缝着眼睛,正是老猫。   蓝田:“那矮胖子是谁?”   张扬:“酒庄的老板,丁老头。嘿,他不是天天泡酒桶里吗,今天怎么出来啦?”   只听曲沐其道:“丁老师,您这样的经营方针,指定是赔钱的。我们不是欧洲的老酒庄,您做得再高端,国内的消费者也不认。我手里有数据,现在市场更需要的是一百到两百多块钱,包装时尚,更容易入口的葡萄酒。你认为我们应该往这个方向生产。”   丁老头:“你懂个屁。酒是数字吗?数字能喝吗?数字能让你飞天遁地吗?你不要用卖珍珠奶茶那一套来跟我谈酒。珍珠奶茶能跟酒比?你说对吗老猫?”   “啊?!”老猫在后面睁大了朦胧惺忪的眼睛,“哪里有珍珠奶茶,我好久没喝了。”   丁老头白了他一眼,继续把火力对准曲沐其:“你们这个节目,压根儿就不对,让外行管内行的?管个屁!”   曲沐其被惹怒了,直接了当道:“现在我才是庄主,我说了算!数字不能喝?我会证明给你看,你要继续这样悠哉悠哉吃香喝辣,还得靠我的数字呢。”   蓝田冷眼旁观:“他们在演戏?”   小朱:“可不是吗。导演说这里太平过头,没什么戏剧性,就安排了这个场景,点个炮。”   张扬:“弄半天,原来还是靠演的,什么鬼真人秀,都是骗人的把戏吧。”   小朱笑道:“也不全都骗人的。场景是安排好,但里面的人要怎么去反应,完全就是他们自己。导演有时候会加盐加醋,让他们表现得激烈点,如此而已。要说这不是现实,也不对,应该说这是夸大的现实。丁老头做生意是真不行,他说什么酒要自然生长,不能用量化的手段去干预,但他下面的酿酒师又不是大师,做出来的东西成本太高,也不是瓶瓶都好。曲姐说话是冲了点,可句句在理啊。”   蓝田:“价值观不同罢了,老头喜欢酒,曲沐其喜欢成绩。就像你们节目,要拍真实自然的生活,还是要包装出容易入口的戏剧……嗯,看来你们导演的屁股是坐在曲沐其的大腿上啊。”   向长清走前一步,道:“好好,不错,但画面还是太寡了。喂,后面睡不醒的小子,你去拿瓶酒来,便宜的就好,老丁庄主啊,一会儿你边吵边喝,最后喝多了,把酒瓶一扔,然后摄影给酒瓶一个特写。”   丁老头赶紧说:“拿瓶好的拿瓶好的。”   老猫懒懒地“嗯”了一声,去拿酒了。蓝田走出门口,跟上了老猫。   老猫喜道:“来看我了?有拿吃的吗?”   蓝田从口袋里掏出两排巧克力,塞进老猫裤兜里,“就这个啦,省着点吃,下次我给你拿银鱼干。”   老猫看着鼓鼓的裤子,感觉像灌了两瓶葡萄酒,轻飘飘的,他给了蓝田一个飞吻,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蓝田:“案件有进展吗?还有没有收到恐吓信。”   老猫:“没有了。”   蓝田:“虎头蛇尾,这是为什么呢?”   老猫无所谓道:“烦了吧,或许是找不到纸,找不到笔,找不到人,唉,谁会干那么麻烦的事啊?”   蓝田笑道:“要是全世界的罪犯都像你那么懒就好了。嗯,找不到人是有可能的,或者他根本就不是这一组的,没有办法把信放到曲沐其身边。”   老猫:“那就太好了,她很安全,我们可以不用保护她了吧。”   蓝田打量着老猫,几天没见,感觉是瘦了点,白皙的脸泛出红晕,嘴唇也是鲜红湿润的。蓝田道:“你对着酒瓶的时间,比对着曲沐其还多,保护个屁。你喝了多少,脸都红了?”   虽然陈列室里就有酒,但两人还是下去了酒窖。老猫边下楼梯边道:“何止脸,我肚皮都红了,要看吗?”   蓝田把他推到酒架边,手伸到他的腰旁,就要掀开他的T恤,道:“要看,快脱!”   老猫笑着推他的手,叫道:“好痒啊,别玩了。”   蓝田不肯,直接撩起了衣服,果然见到老猫的腹部一片潮红,像是被什么压出了大片红印。他摸了一把,手心温热。   老猫被摸得一阵酥软,使劲推开蓝田道:“停!我有反应了。”   蓝田往下看了看,不怀好意道:“有反应?你那里也是红的吗?我看看?”他见酒窖里没人,就抱着老猫,要脱他裤子。老猫大惊,一边抗拒一边喊:“放开我,靠,别摸我屁股。”   蓝田哈哈大笑,停下手:“热的,不用看,一定是红得不能再红。”老猫笑道:“你当我猴子呢。喂,蓝田,你欺负我上瘾了?”   蓝田的手臂还环绕在他腰间,道:“嗯,我就想听你喊救命。”   老猫:“神经病。”   老猫漆黑的眼睛眨了眨,就像一间黑洞洞的房间关了起来,又打开,里面远远的透出一点光。蓝田入了神,那黑得不见五指的所在诱惑着他,让他走进去,让他去探索那虚无缥缈的光亮。蓝田一边警戒着自己,一边还是迈开了脚步,就像他第一次遇见了老猫那天,明知道浓雾里是危险的、不可控的,偏偏还是要往前行……蓝田忍不住道:“想你了。”   蓝田靠得太近,每个字都像一根伸出来的手指,在老猫的皮肤上挠一挠。老猫呼吸一滞,差点就站不住,要倒在蓝田身上。   他赶紧靠在酒架上,离蓝田稍远一点,笑道:“真的吗?”   蓝田没说话,只是看着老猫。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了手,道:“当然是真的,想念你的雪白无暇的面条了。”   老猫:“你晚上吃什么,都叫的外卖吗?”   蓝田想了想,竟然完全想不起自己吃了什么,甚至连有没有吃饭都没印象了。没见到老猫的时候,也就觉得房子静了点,等看见了他,才感觉到老猫不在身边,他连生活的真实感都没有了。   老猫见他不答,就低头笑了笑。他也有点狼狈,酒窖里充斥着浓浓的酒、水果和橡木的香气,他感觉到空气越来越浓稠,似乎呼吸也不顺畅了,体内的酒精和身外的酒精一起撩拨着他的神经,是他的幻觉吗,空气真的越来越浓,像是泥沼一样,缠绕着两人,让他们不得脱身……   正心神动荡时,一阵脚步声传了下来。波波糖踩着巨大的鞋子走下楼梯口,见到两人这幅情景,愣住了。   波波糖:“你们……在干嘛呢?导演等着那瓶酒。”   蓝田:“哦,我们不懂哪瓶是好酒,在看标签呢,你懂吗?”   波波糖耸耸肩,伸出左手随便拿了一瓶,道:“就它。”   波波糖拿了酒,转身就走。   蓝田看了老猫一会儿,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老猫笑了起来,从兜里拿出巧克力,剥开放进了嘴里。   丁老头发飙的那场戏很顺利,唯一的问题是,他不舍得酒,喝得一滴不剩才往地上扔。酒瓶没有淌下暗红的酒液,未免在视觉上不够力量。导演只好让人甩一瓶酒重拍特写,把丁老头心疼得一抽一抽的。   正要收工时,波波糖突然拿着手机给导演道:“你的电话——程晓薇那边出事了。”   这个消息比“收工”的号令还震撼,一时间节目组所有人都停下了工作,一起望向导演。   向长清脸色铁青,接过电话。   怎么会这样——是谁——拍到了吗?   蓝田走到曲沐其身边,道:“你去问问出了什么事?”   曲沐其依言走了过去,回来时脸色苍白。她告诉蓝田,程晓薇被袭击了,出事地点是她的公寓楼下。蓝田问道:“人受伤了吗,重不重?”   曲沐其嘴唇微微颤抖:“我……我不知道。”   他们去到曲沐其的住所时,已经是一个小时过后了。那是一栋十二层的漂亮公寓,虽然在闹市中,但经过警卫森严的大门后,会先进入一个曲径幽深的花园,隔绝了门外的嘈杂。   程晓薇就是在花园被袭击的。她坐在花园的长椅上,一双大眼睛眼泪汪汪,工作人员和摄影师都在旁边无聊地等着,见到了导演,才一起站了起来。   蓝田道:“怎么还不报警?”   向长清听了这话,打量着蓝田。他摸不清蓝田的来历,但又不想得罪曲沐其的朋友,于是打了个马虎眼:“人没事,说不定只是被人搭讪两句罢了。这些刚出道的女娃子啊,个个都敏感得很。”   程晓薇见到导演,赶紧跑过来道:“向老师,吓死我啦。那个疯子要我的命啊。”   向长清:“别急,慢慢说。等等!喂,你们还他妈站着干嘛,三号机位从这儿拍、七号给晓薇正脸。麦克风准备好了吗?你要不要补妆?”   程晓薇惊愕道:“这也要拍吗?”   导演掩不住兴奋:“当然啊。对了,你受伤了吗?”   程晓薇掀开身上的大围巾,露出细长的胳膊,上面有几道殷红的印,她又拨开长发,左耳边有一小块淤青。向长清立马叫道:“七号,来特写!”      ☆、疯子   程晓薇喝了一口水,开始述说经过。伤口还疼着,但目前的情景迫使她进入工作状态,于是她一边讲,一边琢磨着自己哪个角度上镜好看。   程晓薇进入的是曲沐其的人生,她不但要住在她家里,而且还要接替曲沐其的工作,包括她接下的电视剧、各种商业活动等。这是演员签约参与《人生插班生》时,最难妥协的一项。但曲沐其还是克服了各种困难,包括说服其他剧的导演,暂时取用这个冒牌的“明星”。这事儿听着挺匪夷所思的,要是抽到的是男人,还得穿着女装来演戏……但其他剧的导演反而认为这是个噱头,玩得好的话,甚至可以上微博热搜,对宣传有挺大的作用。于是,大部分人都同意了,不同意的,只好取消合约或者延期。曲沐其因此丧失了几个代言,但她个性较真儿,既然答应了这事儿,就不惜代价也要完成。   一开始程晓薇还挺期待的,幻想成为“曲沐其”后的各种风光和万众瞩目,没想到谁都没有把她当一回事,平时她在片场怎么受指使和冷落,现在的状况并没有改变。不用几天,程晓薇就明白了,她并不会因为一个荒诞的电视节目就成为了另一个人。曲沐其在片场里的地位,全凭她的能力和强硬的个性争取来的,没有这样的坚持和严厉,她也不过是另一个任人主宰的女演员罢了。   程晓薇感到压力巨大,今日中午忍不住想打给男朋友哭诉,于是躲开了摄影师和副导演,自己一个人溜到花园的小池子边打电话。   她刚开始拨号,就感觉到后面有什么在靠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手臂一疼,被一股力量抓住了,转了半个圈。   她勉强稳住了身体,正想呼救的嘴巴却被一只大手按住了。程晓薇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差点晕过去。那个男人头发稀疏,皮肤满是褶皱,张大的嘴巴露出了黑黄色的牙齿,他的手有一股难闻的腥臭味。   男人看了程晓薇半响,慢慢放开了她的嘴巴。程晓薇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正要大喊,那个男人却突然给了她一巴掌。程晓薇吓呆了,声音卡在了喉咙里。男人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等工作人员闻声来到时,男人已经离开了公园,工作人员到处搜查都没看见他的身影。   程晓薇眼睛含泪,嘴巴倔强地微微上扬,述说了遇袭的始末,包括她参与节目的压力和感悟,也毫不隐藏地说了出来。导演向长清心里赞赏,这个女孩真聪明啊,以后在这圈子大概能混得不错。   向长清大声道:“那是遇到疯子了。唉,这里的安保不靠谱啊,沐其,我看你得去投诉一下。”   曲沐其“嗯”了一声,心神不宁地看着树林,随即戴上了墨镜,再不跟人说话。   蓝田冷眼旁观,找了个机会,把曲沐其叫到了树林里。   蓝田:“我不兜圈子了,那个人不是疯子,他是来找你的,对吗?”   曲沐其眼睛藏在墨镜里,吐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   蓝田:“这个公寓的门卫处那么严格,疯子不可能随时闯进来。他肯定在这里等了很久,一直在等待机会。要是他没有特定的目标,应该会选择更僻静的地点、更合适的时间下手,而不是光天化日袭击在池塘边的女孩,这样太容易被撞见了。”   曲沐其仰起头:“疯子没有那么多逻辑。”   蓝田:“嗯,也有道理。那他疯得够独特的,他埋伏在这里,就是为了赏程晓薇一巴掌?他制服程晓薇后,看见了她的样子,反而放开手,为什么?因为他认错人了,他要找的是你。这个人到底是谁?”   曲沐其抿了抿嘴,道:“不知道!我连袭击者的样子都没见过,怎么回答你?”   蓝田看着她,叹了口气:“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我要提醒你的是,这个人有暴力倾向,他认错了人,却还要打程晓薇泄愤,可见他根本不在乎伤害任何人。你最好小心点。”   香樟树老房子里,灯火通明。464的组员都围着一块白板,听着蓝田说话。   蓝田:“恐吓信事件升级了,有人受到了实质性的身体伤害,所以我们不能被动地保护当事人,有必要扩大搜查的范围。妈子,你先说说这个节目的背景。”   穆歌走到白板前,白板上写着这次节目的相关人员和关键词,还有一些剧照。她指着《人生插班生》这行字道:“这是现在泛滥了的真人秀,在一年前开播。第一季节目有五个参与者:曲沐其、朱熙、梅杰一、苏佳之和宁怀玉;除了曲沐其是电视剧的小花,其他人不是过气了,就是刚出道。就算是曲沐其,她这两年也没特别好的作品,人气开始下滑,要不是她也不会去综艺节目。因为咖位不行,这个节目第一季并没有什么关注度,收视排在同类节目的倒数第二。   “过了四个月,第二季又开拍了。根据太阳系制作公司的年报,他们上半年是亏钱的,听说是导演向长清四处拉赞助,节目才勉强启动了。一开始并没有电视台愿意买这个节目,但在开拍后两个星期,却出了一起很严重的事故。演员宁怀玉在片场体验特效师的工作时,发生了爆炸,当场被炸死。经调查,这次爆炸是宁怀玉本人操作不当引起的。那部片子被勒令停拍,《插班生》也被腰斩。当时还引起很多舆论的争议,说真人秀是不是该管制等等。   “不过这风波很快过去了,《插班生》不知道走哪门子的关系,竟然复拍了。而且现在名气大增,据我收到的情报,就有四五家电视台和网络视频争着要买播放权,尤其是宁怀玉爆死哪一集,还创下了真人秀的单集拍卖记录。”   英明:“那一集我看了,太惨啦,水灵灵的女孩子,一秒就变成四五截了,烧得跟黑炭似的。”   穆歌反感道:“这种镜头也在电视上播吗?电视台为了收视,真是太没下限了。”   蓝田沉吟道:“就是说,宁怀玉死了之后,这个节目非但没有背负责任,还借机上位了?”   穆歌:“可不是!第二季是未播先红,播出后收视也很可观,是同一时段的第三名。几个演员都名气大增,接了不少代言。这还没完,上个月,又有一名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死了,他叫严希涛,是节目的剪接师。现在的真人秀,剪接甚至比摄影还重要,屏幕上那些金句都是他们和编剧一起脑洞出来的,所以严希涛死了后,节目还一度停拍了。严希涛死于交通事故,在琅琊山骑摩托时,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躲避小动物,撞上了悬崖,当场死亡。   这节目真邪门,人死得越多,就越火。外面传它是'死亡之组',说陆续还会有牺牲者,但不妨碍那些小明星削尖头往里面钻,现在新入组的程晓薇,是有很硬的后台才能进来哒。”   张扬八卦心起:“什么后台,说来听听。”   穆歌白了他一眼:“你不是小妹、小妹的挂在嘴边吗?自己问她啊!”   蓝田:“先是曲沐其收到了恐吓信,信上只有“13”两字和疑似血液的污渍。然后,宁怀玉被炸死,剪接师严希涛车祸死亡。之后曲沐其又收到信,片场还连连出事故,曲沐其的照片掉了下来,砸伤了导演助理,没过多久,演员程晓薇在曲沐其家楼下被袭击。”蓝田敲了敲板上“曲沐其”三个字,道,“一连串事件都是围绕她发生的,但目前为止还找不到相互的因果关系,而且曲沐其并不打算对我们开诚布公。”   穆歌:“我说啊,这种节目简直反人性,死了人还要继续拍下去,之后肯定还要出事的。”   萧溪言突然说道:“我想已经出事了。我不知道有没有关联,但第三个死者可能已经出现。”   众人看着他,不明所以。蓝田:萧公子,说下去。”   萧溪言:“你们记得我说过吗,上周去朋友咖啡馆,看到了一起坠楼事件。发生命案的地方,就是太阳系制作公司所在的福鼎大厦。死者是一名外卖员,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但认得他穿的制服——喷射机外卖专送。他的制服,跟这演员身上的一模一样。”   萧溪言指着一张剧照,照片是梅杰一送外卖时拍的。   穆歌:“这个送餐公司很大的,也有送到我们这儿,有可能是巧合啊。”   萧溪言:“对,可能只是巧合吧。但还有一个更巧合的,死者要送的地址,是大楼的十三层。但这楼并没有十三层啊。监控也正好坏了,没看见他走进了哪一层。要是他真的从十三层掉下来的……   蓝田接口:“那就应了第一封恐吓信:13。”   张扬骂道:“我靠,太邪门了。”   蓝田:“萧公子,我们去那座鬼大厦看看。”   ☆、马尾   蓝田带着萧溪言和老猫一起去到了福鼎大厦,老猫一百个不愿意:“好不容易今天放假,让我摊死在沙发上行吗?”萧溪言安慰道:“我朋友在楼顶上有个咖啡厅,他很会做饭的,一会儿我们蹭一顿去。”听了这话,老猫才稍微有点精神。   蓝田道:“猫儿,制作公司的人认得你,你就说是来帮曲沐其拷剧照的,带我们进去看看。”   他们上了十二层,电梯门打开,“太阳系制作”的大招牌映入眼帘。老猫依言跟前台说了一通,前台听说是曲沐其的人,不敢耽搁,马上把他们带去了宣传组。   制作公司跟其他办公室无异,大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一水儿地对着电脑。墙上贴着电影和各种live的海报,其中“人生插班生”的海报最为醒目,这是该公司这一年来最重要的项目。   当老猫去拷照片时,蓝田和萧溪言悄悄地在十二层、十四层和十五层办公室走了一圈。办公室人来人往,谁也没有特别去注意他们。两人碰面时,都摇了摇头,显然没什么发现。   在电梯间,蓝田道:“这里的办公室都方方正正的,外卖员坠楼的窗户方向,十二层是一溜儿的办公桌,一直有人坐着;十四层有个茶水间,但窗口只能打开十公分的缝;十五层是影棚,没有窗。就是说,那人不太可能是在这三层楼里遇害的。”   萧溪言:“这一带的辖警都调查过的,应该没有可疑之处,难道真的是巧合,跟制作公司完全没关系?”   蓝田也不明所以。电梯“叮”的一声,在18层打开。他们离开制作公司,直接上去林果的咖啡馆。   咖啡馆已经装修完了,阳光从大落地窗透进来,舒适宽敞,但顾客很少,零零落落只坐了三四桌。蓝田:“这个位置,不会有人专门上来喝咖啡吧?”   萧溪言:“嗯,来的都是楼里的白领,来吃个简便的午餐,或者谈事儿。这里又刚开业,生意不会好到哪儿去。但我这个朋友向来不务正业,能踏实做点事儿就不错了……”   林果刚好走了过来,在萧溪言后面接口道:“警察叔叔,是来查我这无业游民有没有干坏事吗?”   萧溪言站了起来:“你?一查一个准儿……”他介绍道:“这是林果……这是我们头儿蓝田、我的同事老猫。”   林果跟蓝田和老猫握了握手,请他们坐下。他倚在靠背上,眼睛在蓝田和老猫之间溜了溜,笑道:“我这里刚开张,好多地方没磨合好,你们多担待。”   蓝田道:“太客气了,我们是来蹭饭的,多谢你还来不及呢。而且这里环境真好,嘿,我喜欢你们的饮料单,是用餐巾纸写的吗?”   蓝田拿起那张薄薄的手写单子,上面用苍劲的字体写了五六种咖啡。林果:“我不喜欢一直用同样的咖啡豆,所以没印固定的菜单,顺手就写在纸上了。反正现代人都喜新厌旧,也没谁会长情到为了喝一种咖啡来我这里。”   萧溪言调侃道:“喜新厌旧的是你吧。何止咖啡豆,你除了名字以外,有什么不是天天换的?”   林果:“所以我人生经验丰富呢——对了,你们想吃什么?”   说到吃,一直无精打采的老猫终于睁大了眼睛。他充满期待道:“哥哥,什么都行啊,能吃饱就可以。”   林果像是刚发现老猫似的,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道:“肯定能喂饱你。”   这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林果开朗健谈,而且正如他说的——人生经验丰富,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半真半假的,大家也不以为意,只当工作间隙的消遣了。   临走前,林果跟他们逐一握手。老猫跟他握手时,感觉手上多了一样东西,质感像是纸。老猫神色如常,把纸随手放进口袋里。   到停车场时,老猫故意落后,把纸拿出来瞄了一眼。那是一条用过的白糖的纸包装,上面写了一串号码。老猫犹豫了一下,把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了墙边。   蓝田察觉到了,问道:“怎么了猫儿?”   老猫笑道:“蓝田,你看我长得像咖啡豆吗?”   “啊?!”蓝田想了想,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搂着老猫的肩膀,把老猫拉到身边,道:“哪有咖啡豆这么白的。诶,那林果,”他在老猫耳边轻声道:“看着很随性,其实心思缜密得很,这种人你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你那么懒,还是找个简单点的吧。”   老猫:“哥哥,你是不是每次交朋友都得把人的心肝脾肺拿出来检验一轮?”   蓝田:“谈恋爱不就是你心看我心吗,不懂对方的心思怎么交往?”   老猫嘻嘻一笑:“身体交往就行。”   蓝田拍了拍老猫的屁股:“你有那么饥渴吗?”老猫:“有,快渴死了。”   老猫看着蓝田的侧脸,道:“哥哥,你太没安全感了,每个人都要里外里地翻开来看,这样累不累?”   蓝田:“这是我的兴趣啊。而且你不翻过来看,怎么知道是朋友还是敌人?”   老猫舔了舔嘴唇:“那我呢,你看出什么没有?”   蓝田顿了顿,摇摇头:“你把自己都骗过去了,我哪里知道?”   老猫叹道:“你始终是不相信我。蓝田,这世界不是只有朋友和敌人,大部分人只是对你有一点好奇,想跟你玩会儿而已。哎,我刚想起来,其实林果身材不错啊,刚才那张纸扔哪儿了,我去捡回来。”   蓝田愣了愣,没想到被老猫教训了。他眼看老猫真的去找林果给他的纸条,心里莫名地不爽起来。   老猫把皱巴巴的糖纸捡了回来,随便看了一眼,便把林果的手机号码记住了。记住就记住了,他也没真给他打电话,对于林果,他既不讨厌也不喜欢,要迈出这一步,总觉得犯不着。   但没过一星期,林果就来找他了。林果在酒庄的门口等到了老猫。   老猫出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林果笑道:“我跟你的雷达是一样的,你不知道吗?”   老猫想了想:“我的雷达不会去追踪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是萧公子告诉你的吗?”   林果轻声道:“我哪里敢问他,这是警方的任务吧。我送外卖去十二楼的时候,在宣传板上看到了你的照片,我跟那里的小妹聊了聊,就知道你在这里了。”   老猫“哦”了一声,左右看了看,道:“这里离市里很远,你特地来找我?”   林果:“是啊。我昨天就来了,隔着这树篱笆,看见你在忙着,没有打扰你。”   老猫没想到林果能做到这个份上,惊道:“你一直在外面等着?”   林果笑道:“我昨天看了一会儿,就回去了。放心,我不是变态宅男,就是闲的慌……突然想看你一眼。”   老猫对这么露骨的话有点受不了,直接道:“嗯,但我不想见你,要不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林果:“我知道你不会打,你不像那种会主动的人。我给你手机号,就是给你一个心理准备而已,以免我出现在你面前时吓到你。”   在老猫有限的记忆中,还没有遇过林果这么厚脸皮、对自己的行为如此理所当然的追求者,他耸耸肩,嘲道:“我确实没有被吓到,谢谢你了。”   林果:“那你现在有空吗?”   老猫道:“我是有空,但我现在只想回家睡觉。”   林果一笑:“别拒绝得那么干脆。你睡觉之前,也得填饱肚子吧,我请你吃火锅?”   老猫对人下得了狠心,对食物却没有抵抗力,一听到火锅,胃里就燃起熊熊烈火。他犹豫了一会儿,道:“那……好吧,去哪里吃?”   林果:“我家。”   “啊?!”老猫还没回过神,就被林果拉上车。他坐在路虎的副驾驶上时,心里琢磨,要不要告诉蓝田他不回去?哎,还是别说,要蓝田知道他三两句就跟人回家,一定又要鞭笞他的智商和节操,还是默默失踪算了…………   林果独自住在一间一居室的公寓。跟蓝田的家完全不同,他的房子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旧物:路牌、废弃的皮沙发、老房子的砖瓦、玩偶、动物标本,在他的床边,还有一台老式弹珠机。林果把他带到弹珠机的边上,投下硬币,道:“玩吗?”   弹珠机的小灯泡闪烁着彩光,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老猫感到新奇得很,手放在按钮上玩了起来,“这机子很老了吧。”   林果倚在墙边,道:“你看过村上春树的《1973年的弹珠玩具》吗?这机子就是1973年的。”   老猫看了他一眼:“我很少看书,不过你别骗我,这个牌子不是写着吗:1987年,美国产的。”   林果哈哈大笑。“你眼神真好。你玩吧,我做饭去。”   林果的家很有趣,老猫乱翻了一遍,最后脑子累得不行,摊在了豆豆袋上。与此同时,林果也把晚餐准备好了,他把吃的直接放在地毯上,道:“你别动了,就躺着吃吧。”   老猫顿时觉得幸福不已,鼻端上都是辣椒麻椒的香气。他直起身子道:“麻烦你了,这一看就好吃。你做过厨子?”   林果:“是啊,我在洛杉矶的唐人街打过工。这调料是老板的独门秘方,他说美国人怕蒜的气味,所以在调料里加了清酒和百里香来替代蒜,你尝尝?”      ☆、移情   老猫把一筷子肉放进锅里:“你去美国干嘛?”看林果的做派,应该家境良好,不太可能为了生计去□□工。   林果不动筷子,只是慢慢地喝着啤酒:“追着我的女朋友过去的。她要在那边念书,我不想念书,就随便找点事做。”   老猫:“你跟女的也行?”   林果:“性别不是问题,最重要是能不能通电。那一台弹子机啊,就是我在美国的二手店遇到的,你知道吗,它一直是坏的,插上电源会有灯和声音,但是按钮不能用。可是那天我一按,它居然有反应了,它跟我通电了。就算是人和机子,也有这样一下子连接上的缘分呢。”   老猫笑了笑:“嗯,所以你跟它相爱,把你女朋友甩了。”   林果也笑了:“差不多是这样吧。其实啊,它时灵时不灵的,今天你一按它就有反应,证明它跟你也有缘啊。”   老猫把肉放进嘴里,脂肪和辣油的味道在口腔里水□□融,赞道:“真香。诶,你这么喜欢编故事,应该进来我们组里当编剧。”   林果:“呦,我说的都是真的啊。我难得说真话,别人总以为我说谎。”   老猫给林果夹了一筷子酥肉,道:“吃吧,真话还是假话有什么关系,能填饱肚子吗?”   林果饶有兴味地看着老猫,默默地吃了起来。   两人扫光了七八个碟子的食物和八瓶啤酒,老猫满足地眯起眼睛,只觉得林果都变可爱了。   老猫拿出烟来:“能抽吗?”   林果:“随便。”   老猫点燃了烟,一缕烟雾飘忽在两人之间。老猫:“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林果注视着老猫,笑道:“你这样问,我要想多了。”   老猫不答,因为吃了辣椒而红润如血的嘴唇微微上扬,眼睛微微地眯着,好像马上要睡着了。林果一寸寸地端详着老猫,那好像从来都不梳理的卷发、宽松简朴的T恤,这么精致的一个人,却从来不打扮自己——也正因为他不打扮,所以没有任何符号能赋予他多余的意义。老猫漂亮得那么纯粹,就像路过野草地,不知不觉就被那种苦香渗透。   林果入了迷,有点坐不住了,他哑声道:“如果是我,就不会问你这样的问题。这又有什么意义?”他的手伸了出去,手指轻轻触及了老猫前面的烟灰缸,道:“刚好遇见罢了。我们这样的人,还要巴巴指望天长地久吗?一起开心的话,有一晚是一晚。你说呢?”   老猫懒懒地吐出烟圈:“就是想来一炮呗。”   林果老实道:“嗯,想干吗?”   老猫捻熄了烟,站起来道:“我今天喝得有点多,下次吧。谢谢招待,我走啦。”   林果没想到老猫说走就走,赶紧站起来:“不做也没关系,喝杯茶醒醒酒再走。”   老猫却已经把手机揣进兜里,走向门口。林果拦在他身前,笑道:“喂,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你不会真的叫老猫吧?”   老猫:“我的名字,对我都没有意义,何况是你?”   林果把手轻轻放在老猫的脸上,手指划过老猫的下巴、脖子,一直到领口,“我很少被拒绝,你告诉我名字,给我留个纪念行不。”林果的手指很暖和,被手指划过的皮肤热辣辣的,老猫的呼吸重了起来。   老猫别过脸去,想要走,但顿了顿,又改变了主意。他看着林果宽阔的胸膛,问道:“你今年体检过了吗?”   林果笑了出来:“你真不客气诶。我很遵守规则,从来不会无牌驾驶。”   老猫退后一步,嘴角一牵:“我叫苗以情。”   老猫回到蓝田公寓时,已经半夜两点。蓝田却还没睡觉,独自坐在了沙发上,旁边一盏落地灯照亮了膝上的书和他的半边身子。   老猫懒洋洋地坐在他旁边,身子一歪,倒在了他的书上。蓝田道:“吃过了吗?”老猫鼻端发出了“嗯”的一声。   蓝田想继续看书,便把书从老猫脑袋底下抽了出来。他的手碰到了老猫的脖子,皱眉道:“怎么那么热?”看灯下的老猫,脸也微微地发红。“喝了?”   老猫轻轻一笑,道:“喝了点啤酒。”老猫的声音沙哑,蓝田听了,心里有点乱,“你洗过澡了?这味道不是你平时用的肥皂。”   老猫:“嗯。在别人家洗的。”   蓝田:“林果家里吗?”   老猫长睫毛眨了眨:“你也装上了雷达吗,怎么知道的?”   蓝田一笑:“我神探啊。上次见林果时,我闻到过。”   老猫闭上眼睛:“胡扯。我从他身上怎么闻不到这个味道?”   他身上……蓝田嗓子里干干的,他吞了口唾沫,却不小心噎到了,咳嗽了一阵。   老猫睁开眼睛,关心道:“怎么了?”   蓝田:“没事。”   老猫看了他半响,又闭起眼睛:“是张扬告诉你的吧。你怎么还不睡?”   蓝田:“等你——老张经验丰富,看人的举止穿着,就大概能猜出一个人的职业和生活状况,他说你跟一个梳着马尾辫、看不出底细的人走了。我给你打了两次电话,你没接,所以我担心啊。”   老猫抬起身来,看着蓝田道:“对不起,我应该先给你打个电话。”   蓝田:“知道就好。好了,睡吧。”说着就要站起来。老猫抓住他的手臂。蓝田看着老猫,问道:“有事?”   老猫沉默半响,又躺在了蓝田腿上,“我睡不着,陪我聊会儿?”   蓝田无奈:“你还有睡不着的时候?”他靠在沙发椅背上,说道:“今晚玩得开心不?”   老猫:“嗯,挺爽。”   蓝田弹了他的额头一下:“你了解他是什么人吗,这就跟人睡了。”   老猫:“了解了可能就不想睡了,这么麻烦干嘛?”   蓝田:“我查过他的背景,他这一年才回国常住,之前满世界跑,他在外国干过什么我不知道,在国内倒是规矩得很。”   老猫笑了出来:“你真怕我被人拐了?”   蓝田也笑道:“是啊,我太害怕了,怕你被伤了心。”   老猫有点感动,轻声道:“我跟你不一样,男的和男的在一起,过了最初的那股劲儿,就很难再往前走。我又不是找个老伴儿,他是怎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床上活儿好就行。”   蓝田沉默了,对于同志的心态,他确实不懂,也不特别有兴趣去了解。但这话从老猫嘴里说出来,他莫名地感到悲凉。蓝田想:“老猫平时跟谁都能嘻嘻哈哈的,却不会跟人有特别深入的关系,或许因为他随时会忘记一切,又或许因为他是家里的弃儿,也可能因为出于同性恋的悲观,他对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很淡然——除了跟我还比较近。哎,老猫…真的跟我近吗?”想到这儿,蓝田心里一抽,“对于老猫来说,或者我也跟其他人一样,只是他无边际的记忆里的一小点,以后反正是会忘掉的,又何必费心呢?”   却听老猫问道:“蓝田,你跟我姐怎样了?”   蓝田回过神来,随口道:“能怎样?你们苗家人太厉害了。”   老猫:“你怕了我姑姑?”   蓝田笑道:“你们家门槛太高,我得找跟杆子才能跳过去。算了吧,犯不着。”蓝田确实很少跟苗以舒见面了,一方面他对苗家很厌烦,另一方面,他还不太理得清自己对苗以舒的感情。有一次他们俩吃饭,苗以舒说起老猫在修道院长大,他们很少见面,但每次见到都感觉很亲近。蓝田回道:“这就是血缘关系吧,你跟他长得挺像的。”   说完这句话,蓝田心里一惊,深埋在他心底的感觉,一不小心就浮上了嘴边。是啊,他确实从苗以舒的身上看到了老猫的影子,轮廓、笑容、甚至声调——他一开始会被苗以舒吸引,是因为她跟老猫相似啊。   不能让这种妄念发展下去,或许才是他疏远苗以舒的原因,但这话他没法告诉老猫,他总不能说,我是因为不能泡你,所以才会去泡你姐……   老猫道:“我姐是真喜欢你啊,你们在一起蛮不错的。”   蓝田淡淡道:“是吗?”   老猫:“嗯。万一哪一天我想回去争财产,我们还能合谋串通啊。”   蓝田笑了起来:“行啊,我们得七三分帐,我七你三,你肯定什么都不干,等我把钱送到你鼻子底下。”   老猫把头移近蓝田的肚皮上,轻声道:“你全部拿走吧,以后养着我好了。”   蓝田看着老猫俊秀的脸,一时之间心软得不行。他暗自叹了一口气,粗暴地把老猫推开,道:“别做梦了。起来!我要回去睡觉了,你要睡不着,就去拖拖地吧。”   老猫本来舒服得快睡着,被蓝田一推,一只脚着了地,他哀嚎道:“你轻点,我折腾了半宿,腰疼着呢。”   蓝田一听这话,心里有气,他沉默地回到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老猫愣住了,刚才不是好好的吗,他是怎么得罪蓝田的?   第二天,蓝田把半睡半醒的老猫送回到了节目组,等着他们的除了一整天的无聊工作,还有久违的恐吓信。   张扬把纸张拿在手里,小声对蓝田和老猫说:“去死君换花样了,你们看。”   这次纸上写着“杀了你”。从“去死”到“杀了你”,不用蓝田来做心理分析,他们都能感受到写信的人的威胁升级了——“去死”只是诅咒,“杀了你”却有了行动。   张扬又道:“我测了指纹,没有。今天早上负责打扫的大姐在餐桌上发现的,在曲沐其常坐的那个位置。当时酒庄里已经有十来个人,我让小朱问了,都说'不知道'、'没看见'。”   蓝田指着桌上一红酒道:“压着恐吓信的,是这瓶酒?”张扬点点头。   餐厅边上有两个酒架,满满地摆上了九层的葡萄酒。其中靠近餐桌的酒架子上,有一个位置空了。   蓝田走过去,察看第六层的最左边的空档,摸了摸,没有灰尘,里面不久前应该还放着酒瓶。他沉声道:“写信者的高度,应该到我肩膀左右,所以会拿第六层的酒瓶……猫儿,你还记得她怎么拿酒的吗?”   “啊?!”老猫突然会意了,惊道:“是她?”他重演了一遍,确实那个位置的酒最顺手。   张扬抓狂了:“你们说的是谁啊?”   蓝田正要解释,曲沐其和小朱进来了,两人立刻住了嘴。   曲沐其脸色很不好,像是好几天没睡好觉。蓝田安慰道:“别担心,虽然这封信措辞很激烈,但从恐吓者的行动模式看,他应该不会做出伤害人的事情。他没有提出诉求,也没写明原因,投信也是断断续续的,如果真对你有很大的怨恨,不会忍耐那么久,只是不痛不痒地写几封信。我想,他最多只是要吓吓你、让你不舒服而已。”   曲沐其勉强点了点头,但蓝田看得出来,她并不相信自己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出去玩两天,周一复更,谢谢收看:)   ☆、鬼梯   程晓薇开着曲沐其的白色跑车,来到了福鼎大厦。她把跑车开进的停车场,绕了一圈,没有找到车位。   自从在曲沐其家楼下被纠缠后,她的心就一直提着,每次到转角或黑暗的地方,都会心跳加速。今天她喝了不少酒,心跳更是擂鼓似的不受控制。不过也因为有酒壮胆,她驶入昏暗的停车场时并没有犹豫。   今天是她的休息日,难得今天没有摄影跟拍,她在朋友家里抽了一整包烟,灌了一打啤酒,在最放松的时候,却接到了节目组的电话,让她来公司开会。程晓薇恼火地对朋友说,要是曲沐其的话,他们肯定不敢随便就传唤她。但她恼归恼,新一季马上开播,现在正是宣传期,她还是乖乖开车去了太阳系制作公司所在的福鼎大厦。   又转了一圈,她好不容易在东北角看到了一个空位。那里离电梯间已经很远了,程晓薇一边抱怨,一边把车子驶进里面,走了出来。   虽然停车场停满了车,但却一个人都看不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灯光黯淡,程晓薇总觉得到处都是黑影,就像有人在暗中窥视着她。   酒精开始在她的体内肆虐,她感到有点晕眩。汽车的玻璃镜反射着惨白的的日光灯,在她的眼里斑斑驳驳的,就像这个世界正要开始剥落。她依靠在一辆本田车上,开始害怕自己会晕倒在这肮脏的地面上。   程晓薇深吸一口气,正想继续往前走,眼角一瞥,却看到了车窗上映出了一张脸。呆滞的布满皱纹的脸孔,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好像在跟她说话。   那个袭击她的疯子。   程晓薇大叫一声,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没命地奔跑。她已经不辨方向,完全弄不清电梯间或者出口在哪儿,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肯定会昏倒的。   在慌乱中,她随便跑进了一扇门,试了试,门不能锁,她只好往里面探索。这门里的灯更暗了,前面隐隐约约的,好像有另一扇门。走近前去,才发现那竟然是电梯。   程晓薇立即按电梯上的按钮,感觉自己得救了。电梯打开,程晓薇一步迈了进去,狂按关门的键。砰一声轻响,电梯关上,周围立刻变得极其安静。   程晓薇松了一口气,抬头看数字键,可能这是很少人用的货梯,电梯里面又暗又旧,数字键已经难以辨认。程晓薇头脑发昏,想也不想,随便按了个高层的键。按键亮了,显出了一个斑驳的数字:13。   程晓薇依靠在电梯墙上,心神稍定。跑完一阵,酒精又涌上头了,她只觉一阵恶心,想要呕吐。   正难受的时候,电梯到了楼层,门无声地打开。   程晓薇坚强睁大眼睛。门外并不像办公室楼层那样明亮,她走了出去,发现自己在一个杂乱肮脏的房间里。这是什么地方?程晓薇环目四顾,只见到处都是箱子、砖头和不明所以的杂物,像是拆到了一半的废墟。一盏小灯泡亮着,投下了一小圈昏黄的光,程晓薇本能地向灯光走去。   走着走着,她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明黄色的头盔。程晓薇把它拿了起来,在灯光底下。看到上面有一行字:喷射机快送。   在这行字旁边,有一些褐色的污渍,程晓薇突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闻到了一阵腥臭味。程晓薇吓得把头盔扔到了地上,头盔在水泥地上翻滚,程晓薇才发现,地上还有大片大片的、黏黏糊糊的污渍。她双脚发软,举目四望,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在盯着她,像是要向她扑过来。   程晓薇一边喊叫,一边跑向了电梯。电梯一直待在这个楼层,马上就打开了。程晓薇跑进电梯,不管不顾地狂按数字键。冷汗沾湿了她的眼睛,看出去所有东西都是迷迷糊糊的。她的思考已经停顿了,只有一个想法不停地在脑子里循环:“我要跑,我要离开这里!”   电梯停下来,再次打开。程晓薇风一样冲了出去,见到路就跑了起来。在走廊拐了两个弯,程晓薇撞上了一个人。她连忙抬头看,是朱熙。   程晓薇忍不住哭了出来。朱熙忙道:“小妹,怎么啦?”   程晓薇指着电梯的方向,说不出话来。朱熙吞了口唾沫,先安抚好程晓薇的情绪,让她慢慢说。   程晓薇一边述说自己的遭遇,一边拉着朱熙的手臂,把他拉到那座电梯旁。电梯的位置靠近茶水间,先进入一个类似安全门的简陋木门,才能在右手边看见电梯。这个老旧的电梯间没有灯,要不是知道电梯的位置,根本不可能看见黑黝黝的电梯门。   他们按了键,走进电梯里。在昏暗的灯光中,朱熙举起了手机的灯,照在数字键上。两人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最后程晓薇几近崩溃地靠在门边,喃喃道:“不可能……刚才还有的。”   朱熙摇摇头:“没有,没有十三层。”   程晓薇哭道:“我们一层层看去,肯定有,里面有好多血!”   朱熙想了想,道:“小妹,你今天喝了不少吧?一会儿要开会了,导演很重视,要是我们迟到的话,他会不高兴的,我们先回去吧。这里……我会查清楚的。”   程晓薇:“朱哥,我很害怕。”   朱熙抱抱她:“别怕,你先醒醒酒,说不准就会想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程晓薇只好点点头。朱熙又道:“今天的事,别跟其他人说,这圈子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传出去就会说你酗酒、嗑药什么的,对形象不好。”   程晓薇感激地抓着朱熙的手。朱熙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头看了一眼电梯。   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老猫以为林果玩够了,就不会再找他。没想到林果隔三岔五就会到酒庄前等他,约他吃饭,或者直接把他带回家。老猫也来者不拒,林果不但会做饭,而且还很会吃,每次都能把他喂得心满意足。吃盒饭吃到快吐时,他就会巴巴望着林果来改善他的生活品质。   林果笑道:“你家里也不缺钱,干嘛要做那么无聊的工作?”   老猫:“我也不想,我是被蓝田坑进来的。要是不听他的话,哎,他能把我赶到厕所睡。”   林果沉默了一会儿:“你过来跟我住吧,我的床够大,保证不让你睡厕所。”   老猫:“他不会让我走的。”   林果奇道:“警察还能随便禁锢人吗?”   老猫揉了揉鼻子:“他怀疑我杀了人,所以要把我留住,慢慢找证据。”   林果冷笑:“这是什么烂借口,警察要怀疑你、想找你茬,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你难受,我还没听说过哪个警察会供养着嫌疑犯来找证据的。——以情,你真的杀了人?”   老猫笑道:“我哪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蓝田看人很准的……说不好是真的吧。”   林果:“那你还留在他身边,真让他抓住你的把柄,你以为他能庇护你吗。”   老猫不是没想过,要是确定了自己就是残忍地杀害了女孩子的凶手,蓝田不但不会庇护他,还会亲手把自己送进地狱里。一想到这个场景,老猫就心里一阵烦乱,甚至想过要找机会离开蓝田。但是离开蓝田就跑得掉吗?走出蓝田的房子,他该去哪儿呢?   老猫不愿想下去,随口道:“要是你呢,你会庇护我吗?”   林果想也不想:“我会跟你在一起,你要杀人我给你递刀子,要烧尸我给你放火。”   老猫笑了出来:“下次我要毁尸灭迹会来找你的。”   林果:“一个人会被杀,就像雨水会流进沟渠里一样,都是自然的结果。有果必有因,警察要阻击犯罪,是在干扰整个因果。你觉得他们有道理吗?”   老猫懒懒道:“你是说存在自有它的理性吗,要是蓝田听到了,又会跟你辩论了。他说过,大因果是天理,但天理之外,还有人理呢,人有人的法则,那才能让大部分人好好过日子啊。”   林果:“你说自己不看书,对他的话倒是记得很清楚。”   老猫:“我记性好,而且他就爱跟我讲道理。”   林果哈哈笑道:“真没劲。你认同他说的吗?”   老猫想了想:“无所谓,我老是想,他要是能少讲道理,多刷碗就好了。”   林果把老猫喂饱之后,和他一起摊在沙发上。老猫把林果的马尾拿在手里玩儿,轻轻地拂在自己的鼻子上,扫了两下,鼻子受不了了,打了个喷嚏。   林果看着有趣,凑过去亲了他鼻子一口。他又伸出舌头,在老猫的嘴上舔了舔。老猫张开嘴,让林果的舌头卷进来,两根湿润的舌头激烈纠缠,老猫一手卷着林果的马尾,一手伸进了林果的t恤里,在结实的肌肉上摸了一阵,拉开他的裤链,手滑了进去。   林果呼吸重了起来,他把老猫推倒在沙发上,一边啃咬他的脸颊,一边脱掉了他的上衣。老猫白皙的身体上有许多伤疤,林果细细地察看,用指端抚摸那微微隆起的疤痕。疤痕要比皮肤稍微硬一些、凉一些,林果在他耳边道:“这些伤是什么时候弄的?”   老猫亲着他的脖子,含糊道:“不太记得了,好像是小时候吧。”   林果摩挲着他不太平滑的后背的皮肤,其中有些疤能有他手掌长,小时候……这么大的口子,能把他剖开两半吧。林果心里抽了抽,停下了动作,深深地凝望着老猫。   老猫的手不安分地在他裤子里游走,轻声道:“怎么了?今天不行了?”   林果冷冷道:“不行?你一会儿别求饶。”他脱掉了老猫的裤子,比平时更粗暴地压了过去。老猫皱了皱眉,从喉头吐了一口气,兴奋感升腾而起。他抱着林果的腰,脚踝在他的小腿上摩擦着,呢喃道:“还没人让我求饶过,你来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肉就这么多了,别期待,嘻。   ☆、该死   老猫洗完澡后,套上了t恤和牛仔裤,准备回家。林果上下打量着老猫:“你的衣服是蓝田的吧。淮城大学游泳队……”   老猫低头看了看:“嗯。你怎知道蓝田是游泳队的?”   林果:“我看过他的履历。”   老猫心里纳闷:“他们俩互相查来查去,真够闲的。”   林果从后面搂着他的腰道:“在我这儿睡吧,都十二点多了,这时间不容易打车。”   老猫打了个哈欠:“谢了,我想回去。”   林果笑了笑:“蓝田在等着你?”   老猫回头看了林果一眼:“他多半还没回家呢。”   林果不再说话,亲了他的脸,把他送去了门口。   老猫走后,林果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他的手残留着老猫身上的肥皂的清新香气,他把手放在鼻端,闻了闻,突然就感到了心烦意乱。苗以情……他多久没有像吮吸一根骨头那样,把一个人的名字放在嘴里反复地吸取,毫不厌足地把它从头到脚吞进自己的内里?他半眯着的润湿的眼睛、埋在喉底的□□、肆无忌惮摆动的身体、慵懒的嬉笑、隐藏在眼皮里的灵慧,他抽烟时微微上扬的嘴角、对这个世界的淡然,还有他可能杀过人的秘密,各个姿态的苗以情像小虫子似的爬满了他的心,让他又是痒又是疼。而这样的一个人,现在正走向另一个男人的房子,那座他无法离开的房子……   林果坐不下去了,他只想把老猫抓回来,让他一直呆在这沙发上,剥掉他身上所有的、属于那个男人的印记。他深深地呼吸着,尽力去驱除各种妄想。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明明只是因为老猫正好在那个地方,他才去接近他的。   林果闭起眼睛,想道:“不能陷进去啊。无论是蓝田还是苗以情,都危险的很。”   他的手机响起来,林果赶紧把手机拿起,怀着一点希望,或许老猫犯懒了,要回来他这里呢?但电话显示的却是个陌生的号码。   林果接了电话,听对方说了几句话,脸色沉了下来。挂了电话后,他随手把手机扔在了沙发上。他不自觉地笑了,那是一种惨淡的、接近凶狠的微笑——虽然他心里冷极了,冷到了冰点。   半个小时后,朱熙站在了林果的门口。   林果把他请了进来,却没让他坐下。朱熙环视一圈,最后靠在了弹珠机的边上。弹珠机的右侧靠着几把□□,大概是没子弹的,不过当棍子用还算称手。   朱熙和蔼地笑着,就像他在电视节目上那样。但他心里却在盘算,自己答应上来林果家里,到底是不是失算了?他见过林果一两次,并没有特别的印象,直到跟他面对面,才感觉到这个男人很有压迫力。   原初他想,自己是个公众人物,在外面谈判多有不便,而且林果在自己家里应该不敢动手。可现在他又有点不确定了,心里不禁紧张起来。   林果笑道:“我们就不兜圈子了。你要什么?”   朱熙尽可能用平静的语调道:“别急,这事儿我还没弄明白呢。林老板,我们无冤无仇,而且我朱熙向来与人为善,不小心得知了老板的隐秘,本来也想当作不小心吹进家里的臭气,随它散掉算了。但是我想了想啊,毕竟人命关天啊,要是坐视不理,可是睡都睡不安稳。你说是吗?”   林果直直地看着他,脸上闪过一阵阴霾,随后他哧地笑了出来:“朱熙,这里没有摄影机,你就不必装了。你是怎么知道那个送外卖的小子是我杀的?”   朱熙舔了舔嘴唇:“咳,电梯。其实不是我发现的,但我不会告诉你谁发现的,你放心,她以为自己喝多了,或者是撞鬼了,根本没把这事儿和坠楼的外卖仔联想起来。那天晚上,她阴差阳错上了大厦的货梯,去到了你的咖啡馆的杂物间。她以为自己上的是13层呢,我仔细看了看,数字键根本没有13层,她上的其实是18层,因为按键上的数字剥落了,18的8没了一半,看上去像是13。哎,你说这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安排?然后……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里面有什么。老板啊,你肯定不是惯犯吧,隔了那么久,你也不把痕迹清理掉?”   林果看着窗外的夜灯,轻轻道:“清理来干嘛?反正还要弄脏的。”   朱熙脸色微变,吞了口唾沫道:“你……还要杀人?”   林果转过头来,看着他道:“我当然还要杀人,该死的还活得好好的呢。”   朱熙寒着脸,不搭话。林果慢慢走过去窗边,按下了窗帘的闭合按钮。嗡的一声,窗帘缓慢合上。   朱熙紧紧地靠在弹子机上,嘴唇颤抖。他使劲咬了咬下唇,勉强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没人活得好。怀玉死后,我们的节目虽然火了,但我没有一天能睡舒坦。她是个好女孩……”   林果猛地转过身来,手上拿了一根棒球棒,反手击向朱熙眼前的一盏小吊灯。灯罩连着灯泡一起碎裂,玻璃片稀里哗啦坠落在朱熙的眼前。朱熙张开嘴巴,脚都吓软了。   林果缓缓道:“她是一个好女孩。反之,伤害她的人就是人渣,我说得对吗?”   朱熙慌道:“那真的是意外。我只是做了件很小的事,我没有害她!”   林果道:“那是谁害的?”   朱熙喘着气,那张绷紧的脸显出了几分狰狞,他开口道:“我是来帮你的。我会让你报仇的!”   林果顿了顿,放下了手,棒球棍直直地指着地上。他又恢复了悠闲的语气:“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宁怀玉的关系?”   朱熙:“那天你来找那个睡不醒的小子时,我看到了你的戒指。拍摄第一季时,我去过宁怀玉的家里,见过同样的戒指——用铁丝网环绕成的,很有特点,所以我一眼认出来了。”   林果沉声道:“她的戒指放在哪儿?”   朱熙:“在一个奖杯里面,都是她歌唱比赛得的奖。嗯,她唱歌很好听。”   林果沉默了。朱熙打从一进门,他们的谈话就被林果主导着,朱熙很想反守为攻,于是他加大声量道:“宁怀玉是你的女朋友,还是老婆?她很爱你吧,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   林果不说话,缓缓走到他身前。朱熙见到林果的高大的身影一步步走近,心脏紧缩。他后悔自己怎么会这样鲁莽,独自一人上来林果的家。他是个杀人凶手啊,连无辜的外卖人员都不放过,何况是间接导致宁怀玉死亡的自己?   但要不赌这一把,只怕以后的日子更不安生了。他毕竟在江湖上打滚多年,人生跌宕起伏,遇过不少危机时刻,所以他抑制了自己的恐惧,打算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他看着林果的眼睛,道:“你要是杀了我,再要对付曲沐其和向长清,就没那么容易。你应该知道,曲沐其已经有所警觉,听说她已经报了警,要是再有人死,她一定会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你再也无法接近她。”   林果在他跟前停下脚步,回道:“嗯,听着挺有道理的,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朱熙:“我可以帮你打开这扇门。”   林果笑道:“你要跟我做交易?你要什么,要钱,还是要我为你做什么事?”   朱熙鼓起勇气:“钱我要,人我也要。林果,很简单,只要你答应不牵涉到我,我会帮你靠近曲沐其和向长清,到时你要对他们做什么,我就不想知道了。”   林果忍不住大笑:“你要借我的手清理掉他们?你怕我先杀了你,但又不想报警,怕我杀不了曲沐其和向长清,你这一着真危险啊,你说,我凭什么要跟你交易?”   朱熙脸色苍白,颤声道:“我刚才说了,你要杀他们俩,没那么容易,我在组里面……我可以帮你制造机会。”   林果冷冷道:“你要谈判,筹码也太少了。我有说过我是自己一个吗,要弄死他们,我有的是机会。”   朱熙惊愕道:“组里有人在帮你,是谁?啊对了,是那个睡不醒的场务!”   林果:“朱熙啊,你真是又贪心,又愚蠢。好吧,你要知道,我告诉你。”说着他凑近朱熙耳边,说了几个字。   朱熙简直不敢相信,他睁大眼睛,盯着林果。林果的脸近在眼前,他眼神锐利如利刃,刺疼了朱熙的皮肤。林果轻轻道:“你恨曲沐其,想她死,又不敢自己动手,所以宁愿冒着危险来找我。你既然知道宁怀玉跟我是什么关系,又知道她怎么死的,你就不知道我不会放过你们吗?”   听到“你们”两字,朱熙一把推开林果,想要去拿□□。但已经太迟了,林果根本不让他移动半步,手里的棒球棒一挥,狠狠地击在了朱熙的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黄暴警戒区……   ☆、捆绑   朱熙的脑袋里刺啦刺啦地轻响,他张着迷蒙的眼睛,突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脑袋又为什么那么疼。他缓慢地跌坐下来,血液顺着头皮流到他的眼角,黏黏的液体慢慢糊住了他的眼。朱熙脑子清醒过来了,他像溺水的人那样,紧紧把住了弹子机的一角,想要站起来。   林果又一下猛击,打向他的头盖骨。朱熙痛呼一声,恐惧瞬间占据他的身体,他瞪着死鱼般的眼睛,看着林果,好像刚刚认识眼前人般。   林果沉声道:“你不还手吗?想直接死?”   朱熙疼得要命,而且非常害怕,他觉得手脚发软,连迈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全身颤抖,口齿不清道:“你放过我,宁怀玉真的不是我杀的。参加这种节目,自然会有风险,这是意外!意外!”   林果又一棒打了过去。这次朱熙感觉身体有什么地方空了,世界在旋转,眼前的景象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线条。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他要死了,他反手去摸索,想要摸索什么武器,却按到了一个按钮,只听丁零一串响,后面的机器响起了暴烈的音乐。   那是什么?朱熙吓了一跳,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候,他那破裂的脑子竟然还在琢磨身后的异响。   ——哦,他想起来了,是Rolling Stone的Undercover,他少年时很喜欢的一首歌。   林果再次举起棒球棒,俯视地上的朱熙,就像在看一只软弱的虫子。朱熙对上了他的眼睛,突然清醒了过来,他从口袋里随便摸出了什么,向林果刺去。扑哧一下,那物划过了林果的手掌,留下一道血痕。朱熙看手里,发现那是一把钥匙,危急时出了死力,居然划出了两寸长的伤口。   林果看着自己受伤的手,顿了顿,接着毫不犹疑地用伤手掐住了朱熙的脖子。朱熙猛力挣扎,但力量远不如林果,他双眼圆凸,抬脚要踢向林果的腰。林果放开他的脖子,躲避了他的脚,棒球棒挥了下去。球棒再次敲在了朱熙的脑袋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犹如打在了棉絮上。   这一次,朱熙的时间停顿了,世界不再旋转。他的头耷拉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指向冰冷的地上。   林果退开了几步,使劲地扔掉了手里的球棒。他烦躁不已,那噼里啪啦在心底炸裂的火焰,并没有因为杀掉了朱熙而熄灭。   他鄙夷地看着朱熙肮脏的尸身,想道,他为什么这么弱,要是他能挥出拳头,跟自己打一架多好,哪怕最后自己是躺在地上那个。   但是没有,所有人都乖乖地在他眼前死去了,只剩下他自己一个和这个寂静得恐怖的世界。弹子机的灯光还在快乐地闪烁着,摇滚乐却已经结束了。朱熙躺倒在地上,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脑壳里爬出来。一切都在宁静无声的进行着,林果孤独得要命,就像死的不是朱熙,而是他自己——他已经被这个世界隔绝于外了。   他坐在地板上,想念着宁怀玉,又想念老猫,一直到兹拉一声,弹子机的灯突然熄灭了。   终于坏了吗?林果想。这台炫目的却被人遗弃的机器,终于也要告别他了吗?   他站了起来,盘算怎么处理掉朱熙。像朱熙这样的人,只要失踪就会引起关注,所以也没必要费心把尸体藏起来。朱熙上来找林果,虽然是深夜,说不定已经有目击者,警方一排查,很容易就会找上他。   林果的脑子里浮现出蓝田冷静的脸,在他温文有度的言谈里,总是藏着对人的审视。这是多么让人厌烦的正义之脸啊,那些破坏因果的伪善者!   想到了对手,林果稍微有点精神了。他打算非但不隐藏尸体,还要大张旗鼓地把尸体放在人人都能见到地方,只有把事态弄得很大、大得不可收拾,才能增加警方调查的工作量,给自己争取时间。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他不怕被捕,甚至也不怕死,他是害怕在被发现前,不能把那些该死的人统统撵进地狱里。   他没有时间了。只要把朱熙悲惨的尸体挂出来,他的生命就开始了倒数。   想到这里,林果心里才逐渐平静下来。没错,因果已经摆在眼前,一切不过是按照必然的轨迹走而已,他又有什么可烦恼的呢?   第二天早上,蓝田和老猫走出公寓,就看见了等在门口的林果。   林果:“早啊。”   蓝田见到林果,心里不爽,冷淡地打招呼道:“早。”   老猫:“你是在等我吗?”   林果爽朗笑道:“还能等别人?以情,我送你上班吧。”说着也不管蓝田,直接拉着老猫的手。   老猫又是错愕,又是不自在,但也不好挣脱林果,他向来是既来之则安之的,就任由林果牵着。   蓝田简直没法隐藏情绪了,他看着林果,沉声道:“你等了很久吧,下次可以打个电话,我会叫醒猫儿的。”   林果:“不想打扰你。”他看向老猫,亲昵地摸摸老猫的脸:“昨晚在我家睡就好了,我那儿离酒庄近,你可以多睡会儿。”   老猫随口“哦”了一声,他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心里也不爽——林果这是越界了吧。   蓝田别过头去,虽然知道林果是在挑衅,但自己实在没有立场生气,于是他摆摆手道:“那我走了。”   蓝田独自走向吉普车,啪嗒打着了车,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就如大兽的咆哮。   林果看着吉普车,微微冷笑。老猫趁机脱开林果的手,懒懒地爬上林果的车。从后视镜老猫可以看见吉普车正在倒退出停车位,蓝田冷峻的眼睛目视前方。摆正车子后,蓝田看了过来,对他笑了一下。老猫也笑了笑,顿时松了口气。   林果开了车,看到老猫脸色有点阴沉,道:“我来接你,你不高兴了?”   老猫用鼻子“嗯”了一声,道:“昨晚你也没说要来。”   林果冷笑一声:“苗以情,我在床上对你怎样都行,就是不能跟你吃个早饭?”   老猫看着他,不解道:“林果,你想要什么?我们的关系不是很清楚吗?”   林果:“去他妈的关系,就算只是朋友,找你吃个早饭,送你上班,也不是什么事儿。——你不高兴,是因为蓝田吧。”   老猫点燃一根烟,不耐烦道:“我跟你说过了,我跟蓝田屁事儿没有,他是直的。”   林果:“直的?刚才你没看见他的脸色吗,他对你怎样,都写在脸上了。”   老猫沉默不语,烟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在他的脸前形成一团迷雾。   林果语气软了下来:“我来找你,是因为想见你,不是想跟你吵架的。我昨晚一晚没睡,现在累得很。”   老猫转头看林果,果然见他眼睛里有些血丝,向来神采奕奕的脸也有点松弛了,看上去竟然有些悲伤。   老猫:“你的手受伤了,昨晚出了什么事儿?”   林果:“被老鼠抓伤了。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老猫笑了笑,“我是在关心你。你家的老鼠比猫还厉害呢。”   林果:“可不是吗。”林果确实疲惫得很,他杀完人后,洗了个澡,之后怎么都睡不着。在快要破晓的黑暗时分,他把朱熙的尸体塞进车里,百无聊赖地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了蓝田的公寓前。   见到了老猫跟蓝田并肩走出来后,林果只觉得心里的火焰焚烧得更猛烈。现在老猫不快的神情,更进一步刺激了他。他停下了车,松开安全带,翻身压住了老猫。   老猫怒道:“你干嘛呢,停手!”   林果不理他,直接掀开他的T恤。老猫怒气更甚,抬起膝盖,使劲顶住了林果的腹部,双手顺势推开了他。   林果笑道:“以情,你力气蛮大的嘛,我们看看谁制服得了谁?”   老猫拉下T恤,想要不理林果,打开车门走人,林果却不放过他。林果又把他推到座椅上,扯他的牛仔裤。老猫的左腿勾住林果右腿,借力翻了过来,把林果压在了底下。   他揪着林果的领子,发狠道:“你有病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说着他抬起身,推开车门。林果见老猫松劲,立即抱住他的肩膀,把他翻到座椅上,强壮的身体压了过去,一只手关车门,一只手摸索出后座的绳索,把老猫一圈圈地捆了起来。   老猫懵了,没想到林果竟然来这套,一时来不及反应,等他剧烈挣扎时,双手已经被林果迅速抬了起来,绑在了车座旁的扶手上。这绳子是林果捆绑朱熙的尸身剩下的,虽然他极力小心回避,绳索上还是沾了一点血腥气。   此刻,闻到了血气的林果却兴奋不已,使了十足蛮力把老猫压制在了车座上,吻上了他的嘴巴。老猫不甘被摆布,一口咬破了林果的嘴唇。血液从他的嘴角被卷进了两人的口腔,鲜血的咸腥气味让林果激动得发狂,这是疼痛和快乐的感觉——活着的感觉。   ☆、示威   老猫的双腿被林果压制着,彻底动弹不得。他没想到林果能疯得那么厉害,非常后悔上了林果的车。但现在说什么没用了,只能任由摆布。   老猫怒骂:“林果,你他妈放开我!”绳索紧紧地勒在身上,一挣扎就摩擦着皮肤,烫疼烫疼的。   林果粗暴地抓着老猫的头发,露出了洁白的额头,伸舌头舔了一下。他凝视着老猫,眼神温柔了起来。   “以情,你就容我这么一次,好吗?”   老猫愣住了,林果却没给他缓下来的时间,直接褪下他的裤子,把他的长腿抬起来,低头亲着他的脚踝。老猫一时坠入冰火的煎熬,又是愤怒和无力,又是无可抑制的快感。   林果熟悉他的身体,很快就直入主题。他们的车停在了住宅区前的斜坡,上班和去市场买菜的人三三两两地经过车旁,虽然车窗覆上了黑膜,但要细心看,还是能发现隐隐约约的人影。   老猫不想看到窗外好奇的眼光,更不想看林果,只好闭起眼睛。在那黑暗的世界里,老猫只觉得自己浮游在混沌中,身体的刺激一波波地把他推来推去,除了继续感受那无可预计的刺激,他什么都做不了。正因如此,身体的感觉从所未有地清晰而强烈,他不喜欢完全被主导的感觉,但他不能否认,现在他的身体极度的敏感和兴奋,那是以前没有过的。   等林果停下来时,老猫全身都汗湿了。林果喘着粗气,解开老猫的身上的绳子,只觉又是疲惫又是满足,心里那团火也平息下来了。老猫勉力举起酸疼的手臂,对着林果的脸,使劲地挥了过去。   林果“哎呦”一声,半边脸火辣辣地疼,老猫这一击使尽了全力,要不是他被折腾得全身酸软,林果可能会直接晕过去。   林果疼了一会儿,看着气呼呼的老猫,笑了出来。老猫打了一拳,气儿也平顺了,哑声道:“你嗑药了吗,又疯又笑的。”   林果摸了摸老猫湿漉漉的头发,怜惜道:“对不起,我真是疯了,但现在好了。你疼吗?”   老猫看着身上一片狼籍,糟心得很,完全不想搭理林果。   林果给自己和老猫随便擦了擦,回到座位,发动车子,道:“出了高速路有个加油站,你去洗洗吧。”   车开了十多分钟,在高速入口的不远处果然有个休息站,里面有加油站和便利店。便利店前面有三四个桌子,供人在那里吃简餐。   这时间已经过了早高峰,休息站里没几辆车,其中有一辆正是酒庄的运输车,上面画着雅致的logo。   老猫郁闷道:“这可怎么洗呢,算了。”   林果:“这时间没什么人,你冲冲吧,会舒服一点。”听了这话,老猫又想把林果揍一顿,但实在懒得动。又见自己身上粘糊糊的,只好随便套上裤子,趁着没人看见,迅速地蹦进了厕所。   林果见老猫像偷桃子吃的孩子似的,觉得又是可爱又是心软。   他遐想了一会儿,收回思绪,盯着酒庄的货车。   “刚才一时冲动,以为会错过了这班车呢。没想到这车还在,不过司机也该吃完了吧,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林果想。   林果知道货车每隔一天会来往于酒庄和市中心,送货和采购原料,每次司机都会在这个时间停在这个站,把车泊在树荫底下,吃完简餐再上路。本来他探测这个车子是为了混进酒庄里,现在这个顺风车只好便宜朱熙了。   老猫洗完回来,见到林果依靠在车上,吃着热狗。番茄酱流到了他手上,林果对着老猫舔了舔掌上的酱,笑问:“饿了吧?”   他把袋子里的热狗和咖啡递给了老猫。老猫确实饿了,也不客气,拿出热狗大口大口啃起来。   林果的眼睛看着老猫,突然道:“苗以情,我真爱上你了,怎么办?”   老猫差点噎到,淡淡道:“你随便。”   其实他已经不生气了,吃着热腾腾的食物,也不再想要揍林果,但要谈“爱”,老猫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他对林果的身体是有色心,也觉得林果挺有趣的,却从来没对他有过更多的想法。而且这人到底怎么啦,他还以为林果跟自己一样,就是图个玩乐,怎么会发展到捆绑加求爱呢?   林果吃了个软钉子,也不以为意。他一只眼睛盯着酒庄的车。过了一会儿,酒庄的车开出去了,稳稳地上了高速,奔向既定的目的地。   看着货车远去,林果心里冷笑:“今天会是好玩儿的一天呢。”   上午11点12分,朱熙的尸体从货车滚了下来,翻了几圈,停在了曲沐其的脚下。曲沐其大声惊呼,恐慌的叫声响彻城堡般的酒庄,把酒窖里的丁老头都震了出来。   一个小时后,蓝田带着萧溪言和培成一起进了酒庄。酒庄位于城外,人口少,向来平安无事,当地警方看到烂了半边头的朱熙,完全手足无措,只盼望总部来的人赶紧把尸体运走。   培成检查了尸身,道:“死者头骨破裂,有至少三处的大创口,估计是被击打多次而死。脖子有勒痕,曾经被人用手勒过。”   蓝田:“他身上有很多伤口。”   培成:“嗯,不过都是死后造成的,有可能是运输途中磕磕碰碰。”   蓝田:“死亡时间?”   培成:“12到15个小时。”   蓝田和萧溪言一边查看货车,一边道:“货车厢不像是第一死亡现场。”   萧溪言:“根据曲沐其的口供,今天上午货车去城里送货,大概11点钟回到酒庄。货车司机打开车厢,想要把一些空的木箱拿出来时,发现了朱熙的尸体趴在了木箱上。他赶紧去找曲沐其,曲沐其来到时,随便堆垒的木箱正好倒了下来,尸体滚落地上。曲沐其一眼就认出了朱熙,吓得马上报警。”   蓝田:“货车司机怎么说。”   张扬:“他们都吓尿了,说什么都不知道,今早卸货的时候也没见到可疑人物。他们的车停了三次,一次是在超市门口,买了些日用品,第二次是在加油站吃饭,第三次是尿急,在路边撒了泡尿,顺便抽了根烟。”   蓝田:“这两人的背景——诶!”他对着向长清和摄影师道,厌烦道:“麻烦你放下摄影机,都这时候了,还拍?”   向长清赶紧解释道:“警官——我之前不知道您的身份,“他看了远处的曲沐其一眼,继续道:“我们组出了不少事,也怨不得她会私自报警。您放心,这些片段没有得到警方允许,我是不会放出去的,绝对不会影响破案。”   蓝田皱眉:“出了不少事,你是这里的负责人,应该去找出问题,而不是惦记着拍摄吧。”   向长清被说得脸红耳赤,怒道:“警官,破案是您的职责,拍摄是我的职责,我们各司所职罢了。您那样说,好像在怀疑这些事是我造成的呢,警官,您没证据,这算诽谤啊。”   蓝田不客气道:“那你的意思是,这些命案都是巧合?朱熙死了,下一个会是谁?”   向长清退后了一步,瞪眼道:“警官,摄影机在拍着呢,你说话小心点。”   蓝田摆摆手,“拍吧,朱熙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你好好拍下来。被人打碎头盖骨,很疼的呢,你看了晚上能睡得着吗。”   向长清嘴唇苍白,说不出话来了。   蓝田不理他,转身寻找老猫。只见他跟丁老头在一起抽烟,老头平时乐呵呵的,此时脸上也罩上了阴霾。蓝田走向老猫,问道:“酒庄里的人有什么不自然的举动吗?”   老猫明白他的意思,望向了曲沐其那群人,“没有。曲沐其从尸体掉下来之后,就没说过话。”   曲沐其坐在凳子上,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胳膊,脸无血色,小朱和波波糖在旁边给她递热水。   蓝田走了过去,在曲沐其面前蹲下来,轻声道:“我们聊几句,行吗?”   曲沐其抬起头来,过了好一阵才点点头。   蓝田在旁边的凳子坐下来,道:“你很害怕。看到这样的尸体,谁都会害怕,但你更怕的是下一个被杀的是自己。”   曲沐其嘴唇颤动:“别……别说了。那个人……到底为什么要杀朱熙?”   蓝田脸色凝重:“这个问题,你比我清楚吧。曲沐其,从你一开始找警方帮忙,就打算把警方当免费保镖,除了几封没头没脑的恐吓信,你把重要的事情都隐瞒了。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会让人非杀你不可?”   曲沐其情绪激动:“你……你说什么?”   小朱在旁边忍不住道:“蓝警官,你这样说太过分了。曲姐刚才吓到了,你可以一会儿再问吗?”   蓝田看了他一眼,小朱不敢说话了。   蓝田:“你知道朱熙怎么死的吗?被人狠狠地敲碎了脑壳。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任何嫌疑人,但我可以先做个心理侧写。”他看着朱熙的尸身被黑色袋子包裹起来,正要被抬上车里,道:“选择用棍棒来击打脑袋,嫌疑人对自己的身体强壮有心理优势,他不但力气大,而且自信心很强,甚至强到自恋。他曾经勒过朱熙的脖子,大可以直接把他勒死,但他还是用棒把他打死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动作,从上到下的击打,有着把受害人当虫蚁踩死的快感,能看见受害者的脑袋在自己的眼下裂开,血和脑浆涌出来,听见他痛苦的叫声。凶手需要这样的感官刺激,来安抚自己啊。一个要用别人的痛苦来安抚自己的人,你认为他会对你做什么?”   曲沐其双眼圆睁,道:“你别说了!”      ☆、斗志   曲沐其完全不能自己,紧紧抓着身下的凳子,红着眼道:“他是怎么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蓝田冷冷道:“你必须听,你要不知道凶手是怎样的人,他来到你身边,你都不知道呢。”   曲沐其惊恐地看向左右两边,道:“他不敢来的,对吗?这里都是警察,你……你会保护我的吧?”   蓝田轻轻一笑:“正好相反,他就是因为知道有警察,才费劲心思把尸体运来这里的。要把朱熙的尸体弄过来,不但麻烦,而且风险很大,就算他做得特别小心,不留下任何证据,也很容易让警方锁定嫌疑人的范围——现在至少我们知道,他相当了解这个节目组的状况,盯了你们很久。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随便找个建筑工地埋尸,或者把朱熙沉到水底,都能延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啊。他这么做,是挑衅、是示威。他胆子很大,心思慎密冷静,而且对别人的痛苦没有同理心。杀人已经不能让他满足了,他想要的是更加剧烈的刺激,例如,和警方的对抗。”   小朱吞了口唾沫:“太变态了!”   蓝田淡然道:“这不是变态……不过,你要看成变态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我只是想提醒你们,在这种极端自恋人格里,是没有恐惧的,他不害怕警察,也不害怕被逮捕的可能。跟其他罪犯千方百计要隐藏罪行不同,他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在逐渐地暴露自己。他希望被人看见!   很快,他会亮底牌了,现在我们在跟他赛跑,有可能他会先完成他的杀人计划,也有可能会先被我们揪住尾巴。无论是哪种结果,他已经不准备全身而退了。曲沐其,你是要自己面对他,还是跟我们合作呢?你自己想吧。”   蓝田说完后,站了起来,转身走向萧溪言。曲沐其叫住了他:“警官!”   蓝田顿了顿,回头看着她。   曲沐其嘴唇还在抖,但眼神是坚定的。她道:“这人就一……疯子,警察的职责不就是保护市民吗?我要求增加警力,麻烦您多派几个人来巡视。”   蓝田皱眉:“你宁愿冒着被杀的危险,也不肯跟我们坦诚?”   曲沐其:“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要是拿不定主意,我就跟水富要人去!”   蓝田冷笑:“随你便。”心想,曲沐其心志坚定,不容易动摇,那只好由得她。不用她请求,蓝田也打算申请多几个人来盯住现场,凶手这几天肯定会再动手。   恐吓信演变成恶性杀人后,蓝田和水富被局长叫去骂了一顿。这个事件成了全城热议话题,警方的所有举动都被媒体和群众拿出来咀嚼和揣测,压力倍增。然后局长把这摊子都扔回给了蓝田。   蓝田无奈,不过心想自己背这个锅也不冤,一开始他对恐吓信就没有太重视,从寄信模式和内容分析,他认为寄信人并没有真正付诸行动的暴戾感,现在真出了人命,到底是自己的失职。   而且,朱熙尸体的挑衅也燃起了他的好奇和斗志,在一堆莫名其妙横死的案件之中,这个有胆有脑的罪犯真让人精神一振呢!   向来懒懒散散的464的办公室,气氛也完全变了。桌上的零食、泡面盒、杂志、传单等都被整理到一边去,一张桌子上铺着白布,井然有序地摆上了十几样物品。   穆歌道:“朱熙,原名朱有海,是南方J县出生的,父母是鱼贩,有两哥哥。现在单身。他八岁就出来演戏,十二岁演了一部儿童剧《魔性先生》走红,之后一不小心,长裂了,混成了个四五线的大熟脸。坊间传闻他一直被一个郊区搞房地产的富婆包着,其实他的实业是扯皮条,给那些小明星介绍买主,生意做得还不错。不过最近严打,他生意做不下去了,参加了这个综艺秀,好歹人气上升,接了些新的片约和广告,还是不够他花销的,听说最近闹饥荒呢,到处走穴和借钱。”   蓝田:“萧公子,他的家搜过了,有什么发现?”   萧溪言:“他在城里有四处房产,都搜过了,可以确定不是第一现场。他自己独居在沙雷路的公寓,公寓的玄关灯和空调都开着,他应该是从那里出门,准备办完事就回来睡觉。公寓里我们找到很多跟他合作过的女孩子的照片和用品,不知道是为了做生意,还是他自己的癖好。其中还有遭遇爆炸事故的宁怀玉的照片,就在这里。”   大家一起看向白布上的十几张照片,有宁怀玉的,还有曲沐其的。宁怀玉长相秀美,但跟曲沐其一比,就显得清淡,好看是好看,但看完一转头,就会马上忘了她的模样。   穆歌:“怎么像是偷拍的?”   张扬:“就是偷拍的嘛。哇塞,有没有不穿衣服的?”   萧溪言:“现在主要的问题是,他从家出门后,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去的呢?”   穆歌:“朱熙没有驾照,因为他是色盲。他出门大都是助理开车,我询问过他助理,说那天没有接送过朱熙。”   萧溪言:“那么他就是打车走的。”   蓝田:“这是条线索,老张,城里几家出租车公司交给你了。”   张扬:“是!”   萧溪言又道:“桌上这些都是朱熙身上找到的吗?他带的东西可够多的。”   穆歌:“比女的还啰嗦。钱包、钱、四张信用卡、五张购物单据、七张名片、梳子、镜子、墨镜、喷雾、巧克力、面巾纸、湿纸巾、、IPod和耳机、手机。手机是双卡的,一个号应该是拍摄真人秀时用的,都是节目组和媒体的电话,另一卡被取走了,估计是常用卡,有凶手信息。”   萧溪言:“少了一样东西,钥匙。他家的大门不是电子按键或者指纹的,家里又没别人,怎么不带钥匙?”   张扬:“钥匙掉在案发现场了吧。”   蓝田:“也可能跟手机卡一样,钥匙留有凶手的信息,不得已只好处理掉。”   萧溪言:“还有一个问题,有些物品的指纹很复杂,有朱熙的,还有节目组几个人的,也有一些没法辨认的。是要一一排查吗?”   蓝田无奈道:“没错,不能遗漏掉任何线索,包括信用卡的消费信息和名片上的人都得询问。”   萧溪言:“朱熙人面广,全面排查的话,很费时间。”   蓝田:“这大概就是凶手的目的吧。有的罪犯会消灭痕迹,连尸体的指纹和一切特征都切走,让我们无从入手。而这个凶手完全相反,他的策略是留下一大堆的线索和痕迹,里面有真有假,等我们分辨出来后,他已经完成计划了。”   穆歌:“真够难搞的。诶,这个铁疙瘩是什么玩意儿?”   萧溪言:“是在裹住朱熙尸体的布里找到的,有可能是他原来拿在手里、或者是在衣服的哪个口袋里,移动的时候滚了下来。”   张扬:“这像是铜珠枪的子弹啊,或者是铁珠弹弓,这会不会是什么武器,朱熙拿在身上自保的。”   蓝田沉吟:“枪被凶手拿走了,只剩下孤零零一颗弹子?这也太不合理了。不过凶手要故弄玄虚也有可能。”   张扬:“他妈的老狐狸。杀人就算了,还得让爷几个加班加点的!”   蓝田一笑:“老张啊,我们加班加点也得把他找出来,否则以后想加班都没机会啦。”   张扬一副“形式很严峻”的丧气脸。   蓝田鼓舞士气:“各位,形势对我们还是有利的,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目标,就能掌握他行动的范围。这人是个自恋狂,他一定会找机会暴露自己的,我们在曲沐其身边等着,守株待兔就行。首要任务有两个,一是弄清楚曲沐其后面有什么鬼,节目组有几个人牵涉其中,我猜测这跟最早的恐吓信有关,因为所有的死亡是从它开始的,这交给你了萧公子。另一个任务是保护好曲沐其和酒庄,我会跟张扬常驻在那边等兔子。妈子你辛苦一点,排查朱熙的关系网。Dr.,你也不要天天待在停尸房了,帮妈子打打电话吧。”   培成冷冷地应了一声。   蓝田转头看老猫,道:“猫儿,你跟我们一起去酒庄。”   老猫无精打采地点点头。蓝田:“怎么啦,脸色那么差?”   老猫眯眯眼:“哥哥,我好像发烧了。”   蓝田摸摸他的额头,触手有点温热,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穆歌道:“手不准,我帮你量体温吧。”   体温度显示37.5,穆歌柔声道:“没发烧,可能有点上火,多喝水吧。是不是累着了,睡眠不足?头儿,别让猫儿去蹲现场了。”   蓝田也不想折腾老猫,于是道:“你在家休息吧。”   没想到老猫抬头道:“我没事,可以去。”   蓝田感到挺意外的,老猫向来能懒则懒,还没见过他自愿领活儿的。蓝田看着老猫一贯迷蒙的眼睛,里面有他能读出来的情绪,却又有更多他读不出来的想法。   两人对望了一阵,蓝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主要是交代,接下去就不啰嗦了,直接开打! 休息两天,周一继续:)   ☆、发烧   朱熙惨死后,拍摄还在进行,表面上一切如常,但节目组里始终笼罩着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有一次厨房传来了“砰”的巨响,工作人员惊慌地跑到了大厅上,一查看,才发现是一个铁锅掉到了地上,为此在厨房做饭的阿姨被臭骂了一顿。   还有一次一个女摄影师吓得哇哇大叫,因为发现有男人藏在了她临时卧室的柜子里。经查明,那人是娱乐杂志的记者。酒庄外面蹲守了不少媒体,不时有人趁乱混进来,或者爬到围墙上,从高处探看酒庄里的动静,这种窥视之眼简直防不胜防。   蓝田每天应付这些鸡零狗碎就够忙的了,最让他头疼的是,老猫守了两天后,真的发高烧了。去诊所看了,说是扁桃体发炎。蓝田看着他红扑扑的脸,忍不住笑道:“这不是孩子才有的病吗?”老猫水汪汪的两只眼睛看着他:“哥哥,我也是孩子啊。”只是他声音沙哑,倒像是披了红斗篷的狼外婆。   蓝田看着他吃了药,嘱咐道:“酒庄里乱的很,没事你就躺着吧。”老猫应了,闭起眼睛。   蓝田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心里又开始烦乱。老猫看似随便,内里那堵墙可是坚固得很,不容易让人闯入。这几天老猫心里分明有事,吃喝玩闹跟平时没什么差别,但只要一静下来,神情就会变得肃穆。稍加试探,老猫却又滴水不漏。   蓝田叹了口气,打算暂时把老猫放开,先走出去面对外头乱糟糟的现实。   他刚回到大厅,张扬就告诉他:“那个马尾来了。”   蓝田沉声道:“来干什么?”   张扬:“说是送外卖来的——这外卖送的也够远的啊。”   从大厅的窗口看出去,蓝田看见林果跟探视孤儿院那样,给一群工作人员分发食物和饮料。林果在节目组里挺受欢迎,好几个在太阳系制作公司上班的都特别想念他的炭烤牛肉越南三明治。大家吃着肉,心情暂时放松了下来,本来就年轻人居多,气氛顿时就热闹起来。   在嬉笑中,蓝田走向了林果。林果也看见了蓝田,微微一笑,脸上又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林果:“蓝警官,吃个三明治吗?”   蓝田:“谢谢,我吃过了。山长水远,你送一趟也够辛苦的。谁叫的外卖?”   林果笑道:“一个姓秦的女孩子,声音很嫩的。”   蓝田默默想了一遍节目组的人员名单,姓秦的年轻女孩——就是大家叫她波波糖那个。波波糖是导演组里管杂务的,什么活儿都得干,给组员叫个外卖也不出奇,这个理由倒是挺正当的。   蓝田:“你应该知道,这里刚发生命案,待在这里不安全,你放下东西就离开吧。”   林果:“噢,命案啊。好,我看看以情就走。”   蓝田眼眉一挑,冷声道:“你要约他见面,可以等他下班后。”   林果:“嘿,警官,我很想念他,就跟他说两句话。您放心,不会打扰您下属工作的。”   蓝田正要再拒绝,却见萧溪言走了过来。   萧溪言见到林果很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给你带吃的,还有挂耳咖啡。你要深烘还是浅烘的?”   萧溪言笑道:“生意都做到这里来了。”   林果歪嘴一笑:“生意是要做的,不过主要是来看苗以情。”   “哦。”萧溪言心下了然。在查看货车停靠录像时,林果载着老猫驶入加油站的那一段也被翻出来了,虽然只有驶进加油站的几秒镜头,但也够他们发散出很多故事。老猫跟林果的关系,已经在警局内八卦了很久,萧溪言自然是知道了。不过他看他们俩都是游戏人生的主儿,并没放在心上。   现在听说林果来看老猫,萧溪言就道:“猫爷发了两天烧,你来探病的吧,现在他应该床上躺着。”   林果刚知道老猫生病了,脸色微变:“他病了?严重吗?”   蓝田:“扁桃体发炎。他刚吃了药,正要睡觉。”   林果:“我看看他去。”   到这个地步,蓝田也不好阻止,只好道:“在楼上卧室,阿言你带他去吧。”   林果:“谢谢。”他看着蓝田,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在修读博士的时候,蓝田曾经解读分析过几万个微表情,对于人的动作和脸上的变化非常敏感。林果这个细微冷冽的笑,像一颗射向他的冰块,在他的心里慢慢融化,寒意渐渐渗透到他整个身体——这个表情他见过,是决绝的自杀者才会有的。   蓝田心惊,想要跟过去看,张扬却找上了他,道:“总局派了五个兄弟过来帮忙,等着你过去呢。”   蓝田想了想,有老猫和萧溪言在,林果那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就先去接收人手。   蓝田走出房间后,老猫就睁开了眼睛。他觉得嗓子里生了把火似的燥热,身体却又很冷,怎么都睡不着。于是他爬了起来,又吃了多一倍的药。   躺回床上时,老猫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滚烫的。“又烧起来了,”他心想。他仰身躺到在枕头上,叹了口气:“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病了呢?”   他心里还有好多事情没有捋清楚,此时各种线索像一团乱麻那样缠绕在一起,无数的细节、言语、表情在他脑子里膨胀、碰撞,有些相关的,有些不相关的,光是分辨哪些是有用的信息,就让老猫烦乱不已。   最后他想:“还是找蓝田商量吧,他脑子清楚,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做了决定后,他心里平静了下来。此时倍量的药效也开始发挥了,老猫觉得思考越来越散乱,睡意像细丝般包裹着他,把他一点点卷入无意识的深渊里。   正当他迷迷糊糊时,门打开了。   “苗以情。”   是林果的声音。   老猫心里一震,勉力打开眼睛。眼前是林果的脸。他又听见萧溪言道:“我出去了,你们慢慢聊。”   老猫想要撑起上半身,手臂却不听话,怎么都使不上劲儿。他感觉身上裹了一层膜,周围的一切都隔得远远的,即便是林果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也好像是来自其它纪元般的虚幻。   老猫眨了眨眼睛,神情呆滞。林果没想到老猫病得那么厉害,简直像魂魄都不在了似的,担心道:“是不是很难受?”   老猫想了很久,才缓慢开口道:“不难受,吃药吃多了。”   林果摸摸他的脸,“还在烧呢。”   老猫又隔了很久才点点头。他努力集中精神,但头脑跟塞满了棉絮似的,每一个想法要露出头来,都非常艰难。   林果道:“这样也好。”   过了好一阵,老猫才反应过来,“啊?什么好?”   林果笑了笑,道:“我说,你躺着也好,外面兵荒马乱的,我不太放心。”   老猫慢悠悠地转动着漆黑的眼珠:“你不放心外面,还是不放心我?”   林果看着他,把脸慢慢地凑到他眼前,笑道:“以情,你就是像木头那样躺着,也诱人得很啊。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老猫轻声道:“知道……又不知道。”   林果伸出舌头,舔着他潮红的脸,就像在享用某种美味的食物。他对老猫又是痛惜,又有一种恶狠狠的征服欲,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他是应该控制住自己的,但正因为如此,他更加抵挡不了陷入危险的刺激。   老猫却动也不动,仿佛是剩余的一点电池都用完了。林果亲了他一会儿,见他不动,也停下了动作。他抵着他的额头,感受着老猫超常的体温。不知道为什么,他也被老猫的静止感染了,他世界里的那辆轰隆隆的列车,慢慢停了下来,像一条吃饱了的毛毛虫,就想要在叶子上睡一场天长地久的觉。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平静。林果嗅着老猫细微的汗味和嘴角的药味,心想:“这样也好,跟他那样躺着也好,外面兵荒马乱的……”   轰隆!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阵巨响。老猫身子颤动了一下。林果也从虫子的梦里惊醒了。   啊,停不下来了!林果心里想。早在他还没有认识老猫的时候,这个因果已经铸在了他的命运里,一切都不会改变了。   他直起身来,因为贴着老猫而得到的一点暖意,瞬间变冷。   “你睡吧。”林果道。   老猫昏昏沉沉的,脑子很快就要被棉絮塞满。他仅存的意识艰难地探出身来,小声道:“林果,别去。”   林果轻轻拍了他的手,道:“睡吧。”   这是一道无可违抗的命令,老猫立即昏睡了过去。他想要抓住林果的那只手,始终没有力气伸出来。      ☆、爆裂   蓝田听到爆炸声的时候,正在院子里跟总部来支援的同事说明情况。   轰隆一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也打碎了酒庄脆弱的平静。他们几乎同时拔腿跑向爆炸的声源。   爆炸应该来自酿酒作坊,整个酒庄的人都在惊慌跑动,有的跑去作坊,有的跑去门口,还有的跑到地下的藏酒窖。   蓝田一边跑,一边用耳机让值班的警员维持秩序。经过老猫卧室的楼底时,蓝田抬头看向窗户。卧室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蓝田想,林果还在房间里吗?他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继续奔向爆炸点。   途中一个酿酒师跑向蓝田,叫道:“警官!”   蓝田住脚问道:“是作坊出事了吗?”   酿酒师点点头,急道:“氮气罐爆炸了!”   蓝田:“爆炸时谁在里面?”   酿酒师:“两个老板都在!”   两个老板——曲沐其和丁老头。   蓝田赶紧跑到作坊去。进到里面,只见满地红色的液体,也不知道是酒还是血,触目惊心。   萧溪言已经先一步来到爆炸现场,见到蓝田,他急忙跑了过去。   蓝田:“有人受伤吗?”   萧溪言:“一位酿酒师被碎片刮伤了手臂,看样子应该是皮外伤。还有一名摄影师往外跑的时候,滑倒了,左腿脱臼。”   蓝田松了一口气。他走到爆炸的中心,只见无数橡木桶碎裂了,木屑和氮气罐的金属碎片四处飞散,酒流到满地都是,顶上的灯也灭了大半,一片狼籍。   他先去查看酿酒师的伤势,果然只是擦伤了表皮,摄影师则疼得哇哇叫,被工作人员抬出去了。在黯淡的光线中,曲沐其和丁老头站在了一起,脸无血色。   蓝田:“都没受伤吧。”   曲沐其摇了摇头。   丁老头哭丧着脸道:“怎么搞的,我的酒酿了两年啦,他妈的,这都变成地沟水了!”   酒庄的作坊很大,有两个储存酒桶的地窖,这一回爆炸的是较大的那个,半数的酒桶震碎了,还有半数——用丁老头的话说,都受到了惊吓,不能再喝了。这次真是损失惨重。   丁老头告诉蓝田,今天有一批红酒要转移到另一个桶里,所以使用了氮气,以免在过程中红酒氧化。他们正在拍摄时,最里边的氮气罐突然炸裂,还好大部分人都在地窖的另一边,只有一个正在搬运木桶的酿酒师受了伤。   蓝田问道:“氮气罐应该很稳定的,怎么会爆炸?”   一个酿酒师接口:“我刚才去看了看,里边几个氮气罐的排气阀都关掉了。可能是气压太高了吧,要遇上明火高温,是会爆炸的。”   蓝田心一沉:“果然是人为的。”可惜丁老头怕他的宝贝葡萄酒被干扰,不让警方在地窖装监控录像,所以很难追踪肇事者了。   蓝田让丁老头和曲沐其上去休息,加派两人去保护他们。现在地窖里又湿又暗,要行凶倒是个好地方。   整个酒庄像是被灌了水的蚂蚁窝,又凌乱又惊慌。蓝田第一要务是恢复里面的秩序,把所有工作人员都安抚好。张扬找到了蓝田:“人都点过了,一头不缺。”   蓝田:“好。门外怎么那么吵?”   张扬:“有人他妈吓尿了,要回家找妈妈吃奶,外头的狗仔呢,又削尖头要进来,我操,没头没脑就吵起来了,门口的兄弟正在排解呢。”   蓝田头都大了:“我去看看。”   在走向大门时,他碰见了向长清带着个摄影师往作坊的方向走去。蓝田叫住了他:“导演,你是要去地窖吗,那边乱糟糟的不安全,你还是待在大厅里吧。”   向长清脸色微变,吞了口唾沫道:“曲沐其没事吧,我哪儿都找不到她。”   蓝田对他非常厌烦:“你想拍事故吗,晚了,现在那里围上了,谁也不让进。你也别到处走!”   向长清嗫嚅:“啊,是吧……警官……啊好的,我回大厅去。”   蓝田见他吞吞吐吐的,想要再问,向长清却带着摄影师走了。门口吵闹声大了起来,蓝田只好先不管向长清,继续走到大门口。   老猫的手动了动。他的意识从黏糊糊的黑海里浮了出来,立即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按住了他。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林果。   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海里游了好久好久,突然一下子被拉到了陆地上般,老猫恍恍惚惚的,想不起自己在哪里。   林果摸摸他的额头,道:“烧退了。”   老猫眨了眨眼睛,意识回到了现实。他出了很多汗,脸上脖子上都黏黏的,但身上感觉轻松了不少,也不冷了。   他看着林果,问道:“我刚才好像听到了爆炸声。”   林果:“嗯,听说是酿酒的什么设备爆炸了,都一个多小时了,收拾得差不多了吧。外面也不吵了。”   老猫觉得嗓子干干的:“给我水。”   接过水杯,老猫仰脖子灌进喉咙里。水流过热辣辣的嗓子眼,一阵刺疼。   老猫呼出一口气,看着林果道:“你一直在这儿?”   林果亲昵地摸摸他的脸:“嗯,你不让我走,你忘了?”   老猫记得自己好像要抓住林果,但那是现实还是梦,他已经分不清了。他严肃地看着林果,哑声道:“我有事情要问你。”   林果笑道:“好,明天我接你去吃饭,你慢慢问。现在我要走了,要不赶不及准备晚餐时段。你也休息吧,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猫还要说话。林果却凑了过来,用嘴唇堵住了他的话语。林果:“明天见。”   林果唇上的温度还没散去,人已经走出了门口。   老猫怔怔地看着门关上了,思绪乱飘,怎么都集中不了精神。他奋力抬起身,只觉一阵阵的眩晕。   支撑了一会儿,他放弃了,让身子重重落回床上,心想:“身体太虚弱,还是什么都干不了啊。”   蓝田好不容易平息了骚乱,工作人员和媒体都安静了下来,各回各的地盘。事故现场封锁了,曲沐其也乖乖地待在自己的房间,应该不会再出问题。   他松了一口气,想要去看看老猫。刚走到大厅门口,他遇上了林果。   刚才太忙乱了,他也顾不上去留意林果的动向,现在见他悠哉悠哉地走出来,想必刚才一直呆在老猫房间里。蓝田冷声道:“要走了?”   林果不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摆手,从蓝田身侧过去了。   蓝田突然心跳加速,这笑容——不对,这笑容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种胜利者的微笑,对败下阵来的对手的嘲弄。   林果在示威!   为什么?林果在示威些什么?难道因为老猫?   想到这里,蓝田的心冷到了冰窖里,他以最快的速度奔上了楼梯,一边跑向老猫的房间,一边用内线对张扬喊道:“跟着林果!”   啪嗒一声,房门打开了。老猫听到脚步声急促,吓了一跳,转头看,是一脸惊慌的蓝田。   他还从未在蓝田脸上看过这样的表情,问道:“怎么啦?”   蓝田见老猫好好的,悬着的心重重地放了下来。这一放松,感觉脚都软了,走向老猫时差点跪地上。   老猫笑道:“怎么一脸见鬼的表情。”   蓝田吐出一口气,坐在他的床边,道:“真是见鬼了。你感觉怎样?”   老猫:“好像死了一半。”   蓝田给他擦擦脸上的汗,“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老猫稀奇道:“你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的,还怕不吉利?”   蓝田不答,只是看着老猫,无数抑制的情感从幽暗之地冒了出来,带着枪支、带着炮火,在他心里剧烈地交战。蓝田低下头来,感到无可招架。   “猫儿啊”蓝田正想要投降时,听到耳机传来了声音。   “什么?”   耳机那边是萧溪言:“向长清去了酒窖,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你过来看看,我们在大厅,监控器前面。”   蓝田的心又提了起来,却也感到松了一口气:“我马上过去。”   监视器前围了七八个人,其中有萧溪言和总部来的同事,还有一些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波波糖和小朱都在。   他们脸色凝重地看着屏幕,见蓝田来了,都转过头去看他。   这种监视器是和摄影机连接的,拍摄时导演会在监视器前看镜头的效果,要有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及时调整。现今监视器的技术突飞猛进,可以和摄影机无线连接,因此导演不用上山下海,也能看见远程正在拍摄的实时镜头。现在监视器正放映着一台摄影机拍摄出来的场景。   四周光线黯淡,微弱的光照在前面的人的后背。看背影,是向长清。   蓝田:“那是什么地方?”   一名工作人员道:“好像是藏酒桶的地窖,没有爆炸那个。昨天我刚进去拍过。”   萧溪言指着小朱道:“这位小哥发现监视器有画面,把我们叫过来的。那时候向长清已经进入地窖了。”   蓝田:“他进去拍什么?”   没有人回答。镜头里的向长清走得很慢,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人。他走着走着,停了下来,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对没露面的摄影师说:“应该在这里啊,人呢?”   然后向长清慢慢地转过头来。   蓝田有不详的预感,沉声道:“让人去酒窖看看,把向长清叫回来!”   萧溪言道:“已经派两人去了。”这时候,耳机里传出了声音,蓝田和萧溪言同时听见内线里有人说:“我操,门锁上了,打不开!。”   蓝田和萧溪言脸上同时变色。蓝田:“把门砸开!老午、程哥,你们马上去第二酒窖支援!”      ☆、我是凶手   屏幕里,向长清转过头来,看着摄影师道:“被耍了吗?唉,我就知道不该相信!”   向长清一脸失望,突然间,他的表情僵了。“你……你怎么下来了?”   镜头开始移动,但还没转向后方,就听到一声惨叫,镜头剧烈晃动,画面变成了一堆不明所以的灰色图案,啪嗒,突然静止了。   监视器前惊声怪叫,小朱叫道:“我靠,出什么事了?!”   蓝田对着内线道:“快!马上把门砸开。”   只见静止的镜头里,一半是灰色,一半是黑色。还有一些白色的枝桠版的条状物,估计是镜头碎裂了。   萧溪言:“摄影机摔地上了,好像声音接收器坏了。”   大家静了下来,果然发现镜头里没了声音。没了声音,也看不见向长清和摄影师,静止的镜头显得比刚才还要可怖。   大家屏住了呼吸,眼睛直直看着镜头。   内线:“蓝队,门很坚固,一时撞不开。老午去找工具了。”   蓝田:“去找那该死的丁老头,他应该有备用钥匙!”   与此同时,镜头里倒下来了一个东西——无声无息,像尘埃一样。   那是一张脸,向长清的脸,落到了镜头前。   大家一起叫了出来,只觉寒意爬满了脊梁骨。   那张肃穆的、永远处于战斗状态的脸占满了整个屏幕,瞪大着眼睛看着镜头——只是那双眼已经一动不动了,除了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蓝田的心沉到了谷底,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他的脑子一片混乱,他的脚还没有收到脑子的命令,已经跑向了第二酒窖。   他到达酒窖的门口时,几个男人刚把门打开了。丁老头惊慌道:“警官,又……又怎么了?”   蓝田不理他,迈腿走进了酒窖里。   跟第一酒窖的爆炸现场不同,这个小酒窖里干净整齐,酒桶一个个有序地排列着,空气里充斥着酸酸的发酵味儿。四处安静得不可思议,就像不但是摄影机的接收器坏了,现实的声音接收器也坏了,只有冷酷的静谧。   他们很容易就发现了躺在地上的两个人。一个是摄影师,叫洪志,他双眼紧闭,半边脑袋覆满了鲜血,不知死活。另一人是向长清,不用检查,蓝田在镜头前已经看到那让人作呕的特写了。   向长清死了,死在了蓝田的面前。他眼睁睁地看着,除了对内线吼叫,什么都做不了。而凶手就像随着酒精蒸发了似的,他们几乎把酒桶都拆了,也没找到半个影儿。   464的办公室里,很多人来来往往,却没了往日的闹腾,大家有意放低了声调,连脚步声都轻微得像滴入泥潭里的雨水。   蓝田透过审讯室的玻璃,凝视着孤零零地坐在里头的波波糖。   “她叫秦安沁,25岁,独生女。父母开便利店,家庭小康。毕业后在太阳系制作公司工作了两年。”两个星期前,穆歌已经把波波糖的背景调查清楚了。最后一封恐吓信出现的时候,蓝田从压信的酒瓶推断出,她就是恐吓曲沐其的人。由于没有确凿的证据,他只能派人去调查和监视她,想在她发出另一封恐吓信的时候人赃并获。   但这段时间波波糖一切如常,什么马脚都没露出来。她向来独来独往,似乎跟谁都不亲近,蓝田专门找她聊过天,总体印象是她精神健康正常,虽然不开朗,也没有任何抑郁的征兆。她对这世界有自己的准则和看法,是个可以在内心上自给自足的人,按照常理,这样的个性不会对任何人有很深的积怨。   现在她坐在审讯室里,手托着腮,那姿态更像在咖啡馆晒太阳发呆。她没有害怕,也没有烦躁。   她会是凶手吗?不!蓝田心里很明白,凶手十之八九是林果!   但依据是什么呢?他总不能说,是因为林果从老猫的房间出来时,对他笑了一下吧。   对罪犯的心理侧写,只能作为侦查时的参考,并不能成为直接的证据。向长清在屏幕里倒下的时候,林果明明已经离开酒庄了,张扬在后面跟着他,这是无可争议的不在场证明。   ——关键就在于这个不在场,他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法杀人。问题多半出在那个监视器上,只是当时蓝田和所有的警员都措手不及,没有人第一时间去检查监视器,地窖里的摄影机摔碎了,摄影师也昏迷在医院里,等蓝田脑子清醒时,监视器的影像已经没有了。   所有的证据都在那慌乱的时刻消失。林果的一笑,是他留给蓝田的预告,而蓝田挂念老猫,完全没有捉住这个暗示。他甚至没明白为什么目标会是向长清,他一直先入为主地以为,凶手的目标是曲沐其啊。   林果临走前嘲弄的笑,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打击着蓝田的心。   张扬在旁边道:“头儿,我去审她?”   蓝田看着淡然自若的波波糖,感到又是疲累,又是挫败。他点点头,独自走了出去。   蓝田坐在阳台的地上,夏日的热风包裹着他,在广阔的蓝天下,他感觉透不上气。   旁边有人坐了下来,啪嗒一声,点着了打火机。   蓝田倦怠地看着院子里的香樟树,轻声道:“你非在我跟前抽烟吗?”   老猫吸了一口,满足道:“嗯。”   两人沉默良久。老猫:“你样子比我还像病人,回家睡一觉吧。”   蓝田已经两天没合过眼了,他忙着为事故善后,而且内心也平静不下来。愤怒、后悔、自责,各种负面情绪像恼人的炎热一样,团团包围着他,没有出口。蓝田岂不知自己现在很需要一个心理的宣泄口?但目前的他既没有时间,也不能容忍自己松懈下来。   蓝田手背一热,发现老猫伸手握住了他。老猫:“我说,回家睡觉。”   蓝田轻轻挣脱,道:“还没破案呢,不到18小时,就是新闻发布会了,我用什么去喂饱那班记者?那个又瘦又小的波波糖?”   老猫握了握拳头,他心里也有一团火,无处宣泄。他问道:“没有别的嫌疑人了?”   蓝田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有又怎样?没有证据。就算要搜查,也得提出有说服力的理由,才能申请搜查令。现在……我什么都没有。”   老猫在地上掐灭了烟,站起来道:“别泄气,证据总是有的。你不是说过,杀了人要消灭全部痕迹,比下雨天走在路上不弄湿鞋子还难吗?”   蓝田苦笑了一下,仰头倚靠在了斑驳的墙上。老猫的被蓝田沮丧的模样刺疼了,两道浓眉向眉心聚拢,转身离开阳台。   太阳逐渐西斜。   蓝田呼出一口气,准备回审讯室时,张扬走了过来。他咧嘴笑道:“头儿,小姑娘招了!”   蓝田愣住了,“招什么?”   十分钟后,蓝田盯着玻璃镜里的波波糖,她的脸色苍白,抱着手臂,好像感觉到冷的样子。   现在审讯她的是穆歌和萧溪言。穆歌拿出了波波糖的手机,道:“我们复原了你删除的文件,里面有一段录像,就是向长清和高洪被袭击的那一段。这录像怎么会在你的手机里?”   波波糖:“为了转移。”   穆歌:“说清楚点。”   波波糖:“我用另一个号匿名给向长清发了一个短信,告诉他,我要杀曲沐其报仇,他想拍现场的话,就来酒窖。”   萧溪言:“他不报警,反而去拍摄杀人现场?”   波波糖:“是的,他答应我了。但他带了高洪,高洪是摄影师里最壮的,可能他想在我们动手时,才上前去制止。如果报警,很有可能警方在行凶前就抓到人,那他就拍不到这个场面了。”   穆歌:“然后你就埋伏在酒窖里?”   波波糖:“没有,我在半路等着他,见到他时,我问他是不是有工作,我能不能帮上忙。他果然把我带去了,吩咐我守在门口,遇到警察来巡逻,就想办法把他们阻挡在门外。”   张扬跟蓝田一起站在玻璃镜的另一端,听到波波糖的口供,张扬道:“他妈的,这人真是死也不冤了!”   蓝田沉声道:“爆炸后我遇上了向长清,他那时候应该已经接到短信了,问我有没有见到曲沐其。”蓝田懊恼不已,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向长清已经跟凶手搭上。其实他明明有机会阻止向长清的……   波波糖继续道:“等他们下去了十分钟,我也跟着下去。向长清见到我,问我:“你怎么下来了?”我没有理他,用棍子打坏了高洪的脑袋,然后就刺死向长清。”   萧溪言摇头:“你做不到,他们两个健康的男人,就算是一个壮年男子也不能马上制服他们。”   波波糖:“所以我没有埋伏在酒窖,而是在他们后面靠近他们,从后面偷袭成功率大很多。高洪没有提防我,向长清见高洪倒下,吓得腿软了,还没来得及抵抗就被我用刀插死了。”   穆歌和萧溪言对望了一眼,想要再问,却听波波糖抬起她细小却清澈的眉眼,坚定道:“他们都是我杀的,我是凶手。”      ☆、代罪   穆歌把手机里的视频投射到白墙上。这段录像蓝田已经看过了,向长清在酒窖里寻找凶手,结果被袭击。但向长清倒下后,还有一小段录影,是蓝田没见过的:镜头飞了起来,有人捡起了摄影机,对着向长清拍摄。隐约可见漆黑的血在身体下缓慢扩散,还能看见此时拿着摄影机的人的半只脚,从脚上穿的鞋子看,摄影者的身份很清楚了,那正是波波糖标志性的大码鞋。   穆歌道:“据目击证人的供词,向长清和高洪遇袭的影像,是在下午2:40分左右在监视器上出现的。当时你也在监视器前,那么杀人的时间大概是几点?”   波波糖:“我没看表,你可以查一下手机视频储存的时间,大概推前十分钟吧。”   穆歌翻看手机,道:“14:11,那就是两点左右。你说你杀了向长清,然后呢?”   波波糖:“我想到了伪造不在场证明,所以把摄影机录下来的影像,转到了我的手机上。我把出现我的脚的那一段剪辑了,还把后半段的声音消除了,因为向长清叫了我的名字。然后我弄坏了摄影机。   “我回到大厅,把手机偷偷连接到监视器上,设定了时间。我约曲沐其的助理朱森到大厅说话,让他发现监视器有影像。之后我就假装跟大家一起看监视器里的杀人场面。其实那是录像,但因为节目组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是正在发生的事情,所以我就有了不在场证明。”   墙壁上的影像定格在向长清的尸体上,可以看见他的身体似乎还在微微抽搐。   张扬在玻璃镜的那一头道:“小姑娘也够狠的。杀了人、伪造证据,被抓了包还能那么冷静,声音都不带抖的。唉,但我怎么不相信呢。波波糖虽然各色,但脾气挺好的啊。明早新闻发布会,那班记者肯定要把她祖坟都刨出来闻闻了。”   听到波波糖的招供后,蓝田更加烦躁,他皱眉道:“还他妈发布会,这段屁话,连你都不信,你说凌霄云那关能过得了吗!”   张扬瞪着大眼:“啊,屁话吗……录像都有了。”   蓝田:“录像?录像拍出了她一手拿着棍子,一手拿着刀子,几下就把比她高一半的大块头宰了?疑点太多。声音消除了,妈子这水平都没法复原,偏偏她的脚的画面就被我们找到了?还有,她说了“可能想等我们动手”这句话——“我们”,她有同伴。这丫头不善于说谎,手一直护着自己的胸口,这是一种保护的姿态。她肯定连朱熙那一票也想扛了,妈的!”   蓝田越想越怒,一拳敲在了墙壁上,推门出去。   蓝田走进审讯室,坐了下来。看到蓝田,波波糖的眼睛眨了两下,嘴唇微微一动:“蓝田。”   蓝田看着她道:“秦安沁小姐,我是负责这次案件的警官。我有几句话想问你,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或者等待你的律师到场。”   波波糖:“你问吧。”   蓝田:“你说自己杀了向长清,为什么要杀他?”   波波糖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开口道:“他强bao了我。”   萧溪言和穆歌一起坐直了身子,穆歌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为什么不报警?”   波波糖:“一年半以前,他强bao我,很多次。他和朱熙拍了我的照片,威胁我,所以我不敢报警。”   蓝田:“在哪里强bao你?”   波波糖:“办公室。”   蓝田:“从前面进去,还是后面进去?”   波波糖脸色更白了,咬着嘴唇不说话。穆歌温和地对波波糖道:“涉及到xing侵犯,我们的问题可能会让你难堪。别担心,我们会……”   蓝田却打断了穆歌的话:“你有给他口jiao吗?”   波波糖转过头去,轻声道:“我……我……有…没有……。”   蓝田:“有还是没有?你知道这个国家的法律对女性有多残酷吗?你要是咬定向长清侵犯你,就得至少二三十次在陌生人面前说他怎么进入你的身体。你要编谎话,我建议你选一个不那么难的理由。”   波波糖:“我没有说谎。”   蓝田:“你在说谎。向长清是个极端的工作狂,他不会把自己的□□放在工作之上,既不可能选中一起工作的人,也不会选择办公室来干这龌龊事——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跟林果是什么关系?”   听到“林果”这名字,萧溪言惊愕不已,他望着蓝田,正想询问,蓝田却给了他一个“噤声”的眼色。   波波糖紧闭着嘴巴,但谁都能从她脸上看出了惊惧和动摇。   蓝田继续道:“怎么不说话了?你来之前,没有编好这个问题的答案吗?我猜,你跟林果不常见面,所以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一厢情愿地想帮他。”   蓝田站了起来,坐在波波糖旁边的桌面上,居高临下地道:“他不知道你会来警局自首吧。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会很生气。你以为自己是在帮他,但在他的心目中,你是在干扰他。从朱熙到向长清,或者还包括之前不清不楚的死者,这都是林果的'作品'啊,而你来到这里,说自己是凶手,那不就是在剽窃他的杰作吗?只要这个游戏脱离他的掌控,他就会觉得不好玩了。他可能要求过你做内应,但你只能是他的工具,并没有资格跟他共同署名。秦安沁,你在做一件多余的蠢事啊!”   波波糖那张眉目清淡的脸犹如被风吹过的静水,泛起了波澜,她仰脸看着蓝田,艰难道:“我没有说谎。”   蓝田暗暗叹息,柔声道:“你那样做没有用,不但不能阻止他杀人,反而在给他争取时间呢。他不会放弃的,你知道他最想杀掉的是谁?”   波波糖沉默不语。   蓝田站起来道:“他自己。”   波波糖一怔,眼里涌出了泪水。   蓝田一边走向门口,一边对穆歌道:“不用问了,让她休息吧。”   在走廊上,萧溪言追上了蓝田。   蓝田停下脚步:“你要问我为什么怀疑林果?”   萧溪言点头,“他有不在场证明……唉,现在不在场证明也立不住了。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说他是凶手?”   蓝田神色凝重:“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所以不会有错。记得我说过吗,凶手一定会找机会暴露自己。在秦安沁还没有自首之前,他已经向我'自首'了,他在跟我说,就算我知道他是凶手又怎样,我还是拿他没办法。”   萧溪言受到了打击,他对蓝田向来很信服,但又不愿相信林果是凶手。他沉声道:“林果这么不靠谱的一个人,怎么会处心积虑杀人?我……我真的不懂。”   蓝田笑了出来,心里却是满满的伤感,“是啊,他怎么会去杀人?他身边有阿言、有波波糖,还有老猫,这还不够他好好活下去的吗?”   他看着萧溪言,道:“阿言,你太耿直了,你对他的了解,还不一定比老猫多呢。”   萧溪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吧。”   蓝田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连申请搜查令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突然间,蓝田的脑子闪过一个念头——证据?对了,刚才老猫也说过关于证据的话,老猫说:“证据总是有的”,他为什么这么说?   蓝田心里一阵慌乱,忙问道:“你见到老猫了吗?”   萧溪言愣了愣,道:“没有啊,刚才我一直在审讯室。”   蓝田撇下一头雾水的萧溪言,快步走去办公室。   老猫不在沙发上摊着,他问了一大圈,都说没见到他。后来是培成告诉他,老猫问她要了资料室的钥匙,说是蓝田让他取证物。   蓝田走进资料室,在朱熙的遗物上搜了一遍。果然,铁珠子不见了。   蓝田重重地靠在墙壁上,在看到向长清的尸体时,他都没有那么沮丧过。   ——猫儿知道。猫儿早就知道林果是杀害朱熙的凶手。他对所有人隐瞒了事实,包括我。   老猫在林果的大门前站了一会儿,平稳了呼吸,才按响门铃。他烧退了,但脑袋疼得要命,走几步路就累得不行。   门打开,穿着黑色T恤的林果出现在门的另一边。见到老猫,他高兴得很,直接把他搂进怀里。   老猫推开他:“有吃的吗?我肚子要饿出一个洞来了。”   林果笑了出来,“哪有洞,我给你补。吃什么?”   老猫饥肠辘辘的,脑子里顿时出现了各种花枝招展的食物,但最后他咽了咽口水,说出他最想吃的:“白水煮面条,要放酱油的。”   林果在厨房忙活儿时,老猫摊在沙发上,又饿又难受。脑子像是长了一棵树,正毫无节制地开枝散叶,就快要冲破他的脑壳儿。   他懒了会儿,勉力站起来,走到弹子机的前面。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把铁珠子拿出来,随意地在手心里转了两圈,然后打开弹子机的开关,手掌一斜,珠子落进了机器的轨道里。   弹子机热闹地动了起来,摇滚乐奏起,珠子在机器里左冲右突,碰到了机关,就带出了一串响。老猫快速操纵着左右挡板,坚持了一分钟左右,球溜进了挡板中间的空隙,掉进了沟里。   Game Over。   老猫骂了一句,踢了机器一下。在喧闹的音乐中,他蹲了下来,在机器周围一阵摸索。   他又拿起手机,往阴暗的角落照看。过了一会儿,他握着一把古董□□,在放置□□的架子底下推出了一串钥匙。   他用塑料袋抓起钥匙,站了起来,看了看钥匙,也没看出什么门道。   正要把钥匙收进袋里,却听到林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干什么呢?”      ☆、报仇   老猫把塑料袋和钥匙收在左手掌心,转过身去,道:“看看这枪有没有子弹。”他右手举起了枪,晃了晃,就像在听存钱罐里有没有钱币似的。   林果笑道:“有啊,你想玩的话,我们一会儿去城郊的猎场。”   老猫随手把枪扔一边,懒懒道:“不想,我路都走不稳了,这样子,还不让狮子给吃了。”   林果把面条和煎鸡蛋放在桌子上:“哪有狮子,能碰上孢子就不错了。这城里真他妈无聊啊。”   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抽着烟,看老猫吃得香,心情顿时好得不得了。   老猫食物进到肚子里,觉得舒服多了,三两下扒完面条,点起一根烟,满足道:“林果,你这儿真好,有吃的,还能随便抽烟。”   林果走近他身边,从身后抱住他,贴着他的脸道:“过来跟我住,好吗?一星期也行啊。”   老猫:“搬来搬去多麻烦,我有空就过来。”   林果轻声道:“有空?人总是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其实好时候一转眼就过去,等你发现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   老猫转过头去,手掌摸着他的耳垂,“没错,所以现在最重要。说什么一星期、一年呢?连明天我都不想,就想这一天,这个时候……”他舌头伸进了林果嘴里,贪婪地搅动着。   林果抱紧老猫,吻着他的嘴,抚摸他的后背,可能因为出过汗,老猫的身体比平时冰凉。   老猫把手放在林果的屁股上,一边搓揉,一边紧贴着他□□摩挲。林果哑声道:“这么急呢。”   老猫笑道:“你不是说没有时间了吗?来啊,我们现在就爽一下。”   林果直接把他按在了桌子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老猫的脸,却停下了动作。   老猫:“怎么了?”   林果:“我心疼你呢。”   老猫笑了出来:“疼我什么,都没开始呢。”   林果轻轻地吻了他的嘴,道:“我也不知道心疼你什么……心疼你,就是心疼我自己啊。”   老猫受不了,往上抬了抬身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是要临阵退缩吧?”   临阵退缩?林果一愣,软化的心又坚硬了起来。——怎么可能临阵退缩,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停下来的。   他再不说话,直接褪下了老猫的衣服,狠狠地贴在老猫身上,就像他正在碾压全世界,玉石俱焚。   老猫全身都是汗,兴奋感消失后,头疼越来越强烈。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甩了甩头,想让头脑清醒一点。   林果摸摸他的后背:“累了吧,躺下来睡一觉。”   老猫听话地倚在他身旁。他摸着林果的手,漆黑的眸子转了过去,看着林果道:“这圈铁丝你一直戴在手上,谁给你的?”   林果反手抓着老猫的手指:“我随便绕着玩的,没想到戴上了,就很难脱下来。”   老猫两指一扒拉,把铁丝戒指卸了下来,笑道:“也不是很难嘛。”   林果:“它跟你有缘呢,送你吧。”   老猫:“我可不敢要。”说着想把戒指戴回林果手上,林果却抱住了他,硬硬把戒指套进他中指上。   老猫皱眉:“这对你很有纪念意义吧,别玩了,我不要。”   林果笑了笑:“这是我订婚戒指,不过现在不重要了。”   老猫问道:“为什么?”   林果:“她死了。”   老猫心一动,“她是谁?”   林果在他耳边嘻嘻笑道:“你从来不过问我的朋友和生活,为什么想知道这个。你是不是……对我感兴趣了?”   老猫轻声道:“我现在想知道,告诉我行不?”   林果静静看着老猫,过了一会儿才道:“很土又无聊的故事,你想听?”   老猫:“嗯,我不会笑你的。”   他们两人都很疲惫,因为疲惫又感到了安详。林果想,跟老猫这样平静的聊天,真的是很少有的事呢。   “我跟她是小学同学,她坐在我前一排的左手边,所以考试时能随便抄她的答案。她也很烦我吧,每次我撩她说话,她都给我翻白眼。”   老猫没想到是这种画风,忍不住笑出来。林果捏了捏他的脸:“你说过不笑的。”   老猫:“啊对不起,我尽量不笑。你看上她了,她也偷偷喜欢你,是吗?”   林果笑着摇摇头:“我没看上她,她又瘦又小,说话跟蚊子叫一样,不过唱歌倒是很好听。我们俩运气不好,几乎年年被分在同一个班,不是坐在我左前方,就是右前方。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就熟了,常常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她烦人得很,我做什么她都管着,但对我不坏,常常帮我做作业。   10岁的时候,我爸爸来接我了。那臭老头当时快70,要死了,死之前突然把我和妈妈接回去,说什么他的种子不能长在别人的土壤。他自己有一个家,我妈妈是他在外面养的,他的老婆没有儿子,所以要把我弄回去。   这之后我就搬进了一个大院子里,外面有二十多个拿着枪的绿帽子守卫。我不知道老头是干嘛的——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干嘛的,但又有什么关系?他有钱。我上学都是士兵开着车送过去的。   自从我坐着这样的车去学校后,全部人对我都不一样了。没人管我做不做作业,也没人下课后约我踢球,就好像每个人都怕我。但我才是害怕的那个啊。   只有她对我还是那样,我不剪指甲她会说我,逃课她会教训我。只有在她身边,我才觉得我是一个人,不是插在我家门口的那杆旗。   我上中学时,我妈死了,竟然死在了老头的前面。他的老婆很高兴,把我送去寄宿。我也很高兴,终于不用坐棺材车去学校了。   人很容易适应的,那时候我已经不害怕了,就是觉得无聊,没有人跟我过不去,也没人跟我好。只有她,她还跟以前一样。因为她也寄宿,我们就好上了。   我们的事儿就这样,挺没劲的吧。”   老猫:“照这么下去,你应该在20岁结婚,然后有三四个孩子。”   林果摇摇头:“没有这个可能,我根本就没法守着她一个过日子。好了没多久,我慢慢交上了别的朋友,同一个圈子的,家里都插旗子的,没人管我们,什么都敢玩。   我对她烦了,就跟她分,在外面玩够了,就回去找她。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遍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每次都能像没事发生过那样对我。高中毕业后,我要出国了,很认真地跟她分手。她答应了,过两个月就跟一个男的结婚。我跑去她的家,把那个男的揍了一顿,不准他再找她。那一次她真的生气了,好几年不理我。”   老猫:“她认识你也够倒霉的。”   林果笑道:“倒霉,也是她心甘情愿的吧。等我从国外回来,我玩得有点腻味了,又去找她。那个时候,她进了音乐学院学声乐,那是她的理想,所以她很快乐,身边也不缺男的。我跟她求婚,她说不行,她说我不可能老老实实呆在她身边。她不相信我,但我知道她还爱我,于是,我拿了铁丝,给她做了一对订婚戒指。我跟她做了一个约定,在30岁之前,她戴这个铁丝戒指,慢慢考虑要不要嫁给我。要是到了30岁,她还想跟我在一起,我会拿着真正的戒指跟她结婚。”   老猫:“那之后你管住自己的裤裆了吗?”   林果摸着老猫的肚子:“怎么可能?跟她说完没两个月,我就追着一个女孩去了美国。”   老猫:“真够无耻的。”   林果闭起眼睛,沉浸在回忆里:“可不是吗?但她一直保留这破铁丝,等着我变好呢。”   老猫:“结果呢?”   林果语调冷了下来:“离30岁还有一个月,她就死了,所以我不知道结果。”   老猫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真的准备了戒指,要跟她结婚吗?”   林果:“没有。当时我想啊,戒指随便就能买到,有什么稀罕的呢?但没想到的是,戒指哪儿都有,戴戒指的人没了。”   空气凝重了起来,老猫觉得头疼得更厉害。过了一会儿,林果又道:“如果她没死,一定要嫁给我,或者甩我一巴掌,永远都不见我,那我跟她这一段,也算有了结局。偏偏她死了,我这个破铁丝再也没机会脱下来了。”   老猫随口安慰:“爱情来去,人之常情,你也不用那么执着。”   林果冷笑道:“爱情?这是不是爱情,我一点都不确定。我喜欢她,每次跟她在一起都很安心、很平静。她跟外面的人不一样,她一直都像坐在我前面的女同学,我做错事会骂我,考试时会斜着肩膀方便我偷看,她就是我的过去,当时我还没进去那个大院子,我妈妈还活着,我还像一个普通孩子那样……那样简单。   她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吧,我需要她。如果我足够爱她,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但是……我不爱她,我也在等那一天,能把她给予我的回报给她,但我们都没等到,我欠她的,永远还不了了。”   林果的手掌渐渐收紧,“以情,她死了之后,我最深的感觉是什么,你知道吗?不是伤心,是无家可归啊。”   老猫坐了起来,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林果笑道:“听难受了吧,唉,我们说点别的吧。”   老猫说:“我头疼。”爬过去拿起衣服。   林果赶紧过去抱着他:“头疼吗,睡一觉就好了。别走,陪我一会儿。”   老猫:“我不走,我要做的事儿还没做呢。”   林果:“什么……”还没说完,他高大的身躯就被老猫扑倒了。老猫双腿压着他,张开手里的尼龙绳,快速利落地把林果的手捆住了。   林果猝不及防,又没看清透明的绳子,等他醒悟过来时,老猫已经捆完他的手,开始绑他的脚。林果又惊又急,抬腿踢向老猫,老猫避了过去,一拳毫不惜力地打在林果的脸上。林果天旋地转,嘴里涌出了铁腥味,双脚已经被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林果怒道:“你想干嘛?”   老猫坏笑:“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欢乐的周末,照例歇两天,霍霍。   ☆、无家可归   老猫把林果的手和脚绑在一起,再用绳子在他上身勒了两圈。   尼龙绳细而韧,稍微挣扎就深陷进皮肤里,林果瞪着老猫,寒声道:“放了我!苗以情,你想要什么?”   老猫摸摸他的脸,亲了亲胸口被勒出来的肌肉,轻声笑道:“逮捕你啊。”   林果眼里又是愤怒,又是不甘:“我跟蓝田之间,你还是选择了跟他一头。我们睡了那么多次,还不敌他跟你讲的一堆道理?”   老猫啪地甩了他一个巴掌:“跟蓝田有什么关系。林果,这是我俩的事儿,你耍了我,就想这么算了?”   林果疼得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眼看着脸色冰冷的老猫。   “你把我绑在车里强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我也有爽到。但之后你利用我骗过了警察——在加油站,你把朱熙的尸体扔到货车上,要仔细想,你也见过朱熙,又在那家公司楼上开店,是非常可疑的,为什么警方没有认真调查你?因为当时你跟我在一起,蓝田相信我,所以相信了你。   之前,你老去酒庄找我,也是为了监视里面的人,等机会下手吧。”   林果不答,等于默认了。   老猫怒道:“我见到朱熙尸体上的弹珠,知道是你的,但我还想相信你,想弄清楚整件事,再告诉蓝田。我真他妈脑子进水了,给了你机会多杀一个人。你来酒庄,假装在我房间里待着,其实是出去干掉向长清。你一再利用我,当我是傻的吗?”   林果沉声道:“以情,我是利用你……我利用的是跟你在一起的时机,但我没有利用你的感情。我真的喜欢你。”   老猫揪起他的长发,恶狠狠道:“谁跟你说感情了。别装的跟情圣似的,我不是你那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女同学。林果,你以为全世界都等你施舍感情呢?”   林果脸色铁青,道:“你先放了我!你要什么补偿,我都可以给你。”   老猫嘲弄道:“我要什么……?你身材是挺好,活儿也不错,但我玩也玩过了。给我钱,我不需要。你还有什么可以给我的?”   林果受到了打击,沮丧道:“朱熙和向长清确实都是我杀的,他们该死,我知道我也该死,我会向警方自首的。你现在放了我,给我几天时间,我保证不会逃跑。”   老猫:“给你几天时间,你还想干什么?”   林果不正面回答:“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老猫冷冷道:“但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再见,林果。”   他爬下床,边走边穿上衣服。   林果的心一路往下沉:“以情,我们好歹是朋友吧,你放我一马,行吗?”   老猫已经碰到门把的手停了下来,过了几秒,他头也不回道:“不行。”   房门开启,关上,带进来了细微的凉风。光着身子的林果怒骂:“操!”这一激动,牵扯到身上的尼龙绳,绳子陷进皮肤里,犹如刮掉了一层皮,疼得他呲牙裂嘴的。   老猫走出林果的公寓,只觉脑袋快爆炸了,每走一步都像踏在沼泽上,好不容易把脚□□,又陷进了另一滩泥里。   他知道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睡一觉,忘掉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把损耗过度的心力补充回来。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啊,他拍拍自己的脸,勉强打起精神,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准备回去警局。   走到保安处,他实在支撑不住,把身体靠在粗糙的墙上,闭起眼睛,喘了两口气。   “猫儿!”是蓝田的声音。老猫心里一喜,睁开了眼睛。   蓝田一路超速赶过来,心里一团乱麻,见老猫安然无恙,先是放下了心,接着怒火便抑制不住地涌了上来。他看着老猫,冷着脸道:“你去杀人凶手的家干吗?”   老猫听语调不对,道:“凶手……你知道是林果了。”   蓝田:“是的。不过我没你那么聪明,等我想明白的时候,他快把人杀光了。”   老猫听这话,是责怪他隐瞒线索,对此老猫确实心虚。他垂下头,抬手摸摸疼得麻木的脑袋,道:“蓝田,我……”   蓝田看见了他手上的铁丝戒指,认得那是林果的所有物,心登时被阴霾笼罩,打断老猫道:“你都跟他谈好了是吗?证物呢,用来换这定情信物了?”   老猫一愣,这才注意到手上还戴着那该死的戒指。他正要申辩,蓝田却道:“你想怎么玩我管不着,但你擅自拿走证物交给凶手,等同于共犯,你要跟林果一起担这死罪吗?”   老猫也怒了:“那颗破铁珠子算什么证物啦,除了朱熙的指纹什么都没有,能咬死林果吗?你说我跟林果勾搭,你就那么不相信我!”   蓝田被老猫这一通反驳,脑子清醒了些,心想老猫确实不至于。但他隐瞒线索也是事实。蓝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林果就是凶手的?”   老猫冷冷道:“我只认得那珠子,他是不是凶手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去调查呢?”   老猫吸了一口气,来缓解脑袋里横冲直撞的疼痛。他坦白道:“因为我希望他不是。要是告诉你了,你能冷静判断吗?你讨厌林果。”   蓝田气得抓住了老猫的肩膀:“狗屁,你希望他不是,结果让他多杀了一个人。上次酒鬼也是这样,老猫,你能不能有点责任感,不要总是由着你的滥情和性冲动乱来啊?”   老猫又是气愤,又是后悔,最后这些情绪都没入到强烈的疲惫中。他觉得力气快用完了,不想再跟蓝田纠缠。他甩开蓝田的手,道:“不能。”   他推开蓝田,迈步离去,竭尽所能地稳住脚步,以免趴倒在大马路上。   走了十几步,他突然想起应该把搜寻到的钥匙和五花大绑的林果移交出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正要回去找蓝田,却瞥见了手上的戒指。老猫心里一阵交战,最后他咬咬牙,转回头去。   但蓝田已经走了。保安处的墙壁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老猫在热闹的大街上游荡,眼睛看出去,人和物都化成了一丝丝的线条,在他的面前快速闪过。他头晕眼花,甚至连路和车都分不清。可是他的脑子清醒得很。他想,这样也好,什么都看不清,就什么都不用记住了。   他脑子里不断回放着林果的话,“我最深的感觉是什么,你知道吗?不是伤心,是无家可归啊。”   无家可归。   老猫突然就明白了林果的痛苦。他们两人其实挺相似的,看似一切都游刃有余,其实是一无所有。只要有一点点的温暖,就能把他们勾过去,让他们无法自拔。   在模糊不清的街道上,老猫失去了方向感。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回修道院,还是回苗家?要不跟以前那样,走到哪儿算哪儿,随便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编个名字,编个身世,做点可以糊口的简单工作。他会认识愿意接近他的人,等到下一次记忆的期限到了,就把所有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就像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他那样。   但他并没有忘记。蓝田那孤独的房子,虽然冷冷清清的,但只要蓝田在,就会拧开沙发边的落地灯,看他的书,或者没声音的恐怖片。多少个晚上老猫从梦里睁开眼睛,看到灯光里的那个人,就觉得分外的安心。   那夜里的灯,那专注的人,就算他一眼都不看自己也没关系。偏偏那人总是会知道自己醒了过来,会跟他说两句话,给他倒杯水,或者只是笑一笑。   这就够了。   老猫抓住了人行道上的铁栅栏,以免自己晕过去。一热心大妈上前道:“小伙子,你没事吧。哟,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   老猫慢慢直起身体,微笑道:“不用了,谢谢。我要回家。”   蓝田拧开大门,里面的灯光流泻出来,照亮了昏暗的楼道。他看了一眼客厅上的时钟,2:40。   沙发上老猫睡得跟死狗似的,一条腿耷拉到地上,左脚的袜子褪了一半,右脚的袜子安然地躺在他肚皮上。   蓝田轻声走了过去,给他脱了袜子,把脚抬回沙发。他蹲了下来,看着老猫糟糕的睡相,忍不住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老猫没醒。蓝田一不做二不休,捏了捏他的脸。老猫还是不动。   蓝田笑了起来,心想,这家伙可怎么好。   五个小时前,萧溪言接到了老猫的电话,老猫说,快去救林果,要不他就渴死了。还告诉他,他们找的东西在弹珠机里。既然有人“报警”,他们不需要搜查令就闯进了林果家,但林果已经不见了,绳子散落在床上。在弹珠机吐珠子的铁槽里,找到了一把钥匙。化验后,钥匙发现了朱熙的指纹和林果的血迹。   蓝田这才知道老猫干了什么好事,又是气,又是好笑。老猫制住了林果,却还是给机会他逃走了。   凝视着老猫熟睡的脸,他想,猫儿好吃懒做就算了,最大的毛病是太野了,完全跟着自己的性子行事,谁也管不了。他有点明白当初费南神父为什么要把他甩走。   唉,要不把他赶回苗家得了。可是……   老猫感觉到了动静,睁开了眼睛。他那双眼还在睡梦中,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懵懂的、纯净的、孤独的,犹如他是这个混沌世界里的第一个人。   每次半夜,老猫从梦里醒来,都是用这样的眼睛看着蓝田。   蓝田心一软——算了吧,忍忍好了。      ☆、围猎   摄影棚的灯光亮了起来,苏佳之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虽然已经被照射了无数次,苏佳之还是不太适应这样的强光。   眼前的摄影机和人都没入强光里,苏佳之听到旁边一把醇厚的声音道:“我们尊敬的向老师离我们远去了,这个节目没了灵魂人物,也该到结束的时候。但我们不能辜负他的心血,让这个节目不明不白终结。在这个节目的最后,我们会做一次总结回顾。佳之,你从一开始就跟着这个节目,有差不多两年了吧。你应该很舍不得吧?”   苏佳之抿了抿嘴巴,慢慢道:“不,其实我觉得解脱了。”   主持人卓叔很意外,提高声调道:“呦,这可真想不到。我们都知道,你是圈里少见的高材生,高学历,精通三门外语,你又那么年轻,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学校这种相对安稳的环境里。参加这个节目,体验另外一种人生,应该是挺难得的机会嘛。”   苏佳之笑道:“卓叔是说我没什么社会经验吗?嗯,您说得很对,是这样的。之前我也很兴奋,想要试试别的生活。我也想过很多次,要是我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没有选择这样的道路,会不会更幸福一些。我看到那些路边卖菜的、清扫办公室的、种葡萄的,他们虽然辛苦,但生活也简单得多了,目标明确,没有那么多烦心事儿。这样我会不会也过得很踏实很快乐?但不是这样的,在工厂上班的两个月,卓叔您别笑,我每天都想把那些小鸡活活吞进肚子里。”   卓叔:“工厂的活儿确实单调,但你完成得不错嘛,一个月就评上先进员工了。”   苏佳之:“我看了好多书,现在几乎认识全世界的飞禽类和配种的特点了。”   卓叔哈哈大笑。苏佳之却认真道:“但这又怎样,每天我坐在流水线前,看着前面流过一排排的小鸡,还是心烦死了。我不是说工厂的工作不好,或者我天生只能干什么,但试了试之后,我的想法是,人是很难……抹杀掉自己的过去。你会是现在的你,不是环境所逼,而是你里面的某个什么——或者叫宿命吧,推动你走到今天,就算换一条路,换一个环境,结果也不会有太多不同。”   卓叔油滑笑道:“没错。我看现在好多人说,我要是不选这个冷门的系就好啦、我要是不嫁给这个人就好啦,换一个职业、换一个人,最后还是不快乐。所以人啊,还是得从自己内里找答案。”   苏佳之笑了笑。卓叔:“你能有这样的领悟,参加这个节目就算达到目的啦。”   苏佳之小声道:“嗯……目的达到了。”   代理导演喊道:“可以啦!”   灯光黑了一半。卓叔抱怨道:“其他人又迟到了,唉,耍什么大牌。还是我们小苏乖。”   苏佳之却静静站在一边,不答话。卓叔道:“脸色那么差,不舒服呢?”   苏佳之脸色苍白,细声道:“嗯,吃完早饭后,肚子就一直疼。我去休息一下。”   卓叔:“噢,快去快去。要是难受得厉害,就吃点药。”   苏佳之走远后,卓叔摇摇头,对代理导演说:“这些孩子都吓坏了,一点事就惊弓之鸟。唉,死了那么多人,也难怪。”   苏佳之走到化妆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嘴唇发白,眼睛上的浓妆也被汗水洇到了眼角,一副凄惨的模样。她赶紧用纸巾擦擦脸,又想,还是补补妆吧,这样子太难看了。   拿起粉饼正要往脸上涂抹,却看见镜子里出现了另一张人脸。苏佳之吓得差点叫了出来。   是制作公司楼上的咖啡店老板。她见过,身形高大,梳着一条马尾辫。   林果望着苏佳之,笑了笑。   曲沐其望着车窗外的风景,紧了紧身上的大围巾。车里的空调开得不大,但她一直包裹在大围巾里,只露出了纤细的手。   今天是《人生插班生》最后一天的录影,完了以后,这个长长的噩梦就该结束了吧。曲沐其从玻璃的反光中看见坐在车里的几个警官,觉得又是安心,又是紧张。   小朱:“蓝警官,今天那……杀手真的会来吗?“   蓝田笑道:“很可能。不过也不用太紧张,我们都布署好了,这次一定会抓住他。”   他嘴里说“很可能”,心里却确定林果一定会动手。就算知道会有大批警察在场,林果也抗拒不了在这个富有意义的时刻执行复仇计划的诱惑。最后一天、悼念死者、警察包围,这更增添了复仇的戏剧性和仪式感,简直就是为他度身定做的舞台。   曲沐其的手机亮了起来,小朱打开微信看,道:“咦,说是换地儿了,要在福鼎大厦录影,因为向导的工作室在那里,会有很多资料图片,素材比较丰富。”   曲沐其看了一眼蓝田,道:“那就去大厦。”   蓝田想了想:“谁发来的信息?”   小朱:“苏佳之。”   蓝田:“艺人通告,不是场务或副导管的吗,为什么由她发信息?”   小朱:“是够奇怪的。可能她刚好拿着手机吧。”   曲沐其和车里的其他人都警觉起来,气氛顿时变得紧张。   蓝田靠在椅背上,微微一笑:“嗯,换了就换了,舞台在那儿,都一样。”   保姆车停在了福鼎大厦的停车场。因为周末的关系,停车场比平时冷清的多。   蓝田已经把人手调到了大厦里,一层层地搜查。他和张扬、英明三个人仔细地确认停车场没有危险,才让曲沐其下车。   蓝田对车里坐着的老猫道:“你上去吗?”   老猫懒懒道:“不去了,林果见了我还不把我揍死,我打不过他啊。”   蓝田看着他的眼睛,道:“那你乖乖坐在车里,别再乱来了。”   老猫无奈:“我乖乖的你会给我吃棒棒糖吗?”   蓝田笑道:“嗯,给你!”从兜里拿出了糖果。老猫这才真的眉开眼笑。   张扬看不下去了:“头儿,别撩汉了,其夫人都进电梯啦。我们都跟着上吗?”   蓝田:“我和英明跟着,你等一会儿,留意有没有可疑的人进停车场。从这里开始,就是林果主场了,万事都要小心。”   电梯门徐徐关上,里面除了两警官,还有曲沐其、小朱和一名化妆师。蓝田见曲沐其的指节因为抓围巾抓得太紧,都变成青白色了,安慰道:“不用太紧张,在这种时候,意志力最重要,你要是在心理上被击垮了,慌张起来,就很容易有机可乘。振作点吧。”   曲沐其点点头,倔强的嘴唇微微嚅动:“谢谢。”   他按下了14层,电梯上行,发出了嗡嗡的机器行走的声音。到了10层,叮咚一声,电梯慢了下来。11层,电梯停下,金属门打开。   外面却没有人。蓝田探出头去,向周围扫了一眼,沉声道:“英明,关上电梯门。   英明的手刚碰到按钮,灯光闪了闪,黑了。   曲沐其等三人大声惊叫。蓝田喊道:“都闭嘴,贴到墙上。听着,电梯可能会有人进来,或者往下掉,别慌,尽量蹲下来,护着头。我们俩会在前面守着。”交代完毕,他对对讲机内线道:“电梯故障,我们在11层,老午带着三个人先到这层来,首要任务是打开电梯门让我们安全出去,其他人继续搜查林果的踪迹。”   内线里传出应答声。   底下停车场,张扬听到了消息,对老猫说:“蓝田他们困在电梯里了。唉,连电梯都没出,就出事了。”   老猫吐出棒棒糖,皱眉道:“打起来了吗?”   张扬:“正主儿还没影呢。我上去看看。”   老猫把棒棒糖放回嘴里,转了一圈,道:“等等,我也去。”   电梯里非常昏暗,楼层的光通过洞开的门照射进来,在冰凉的地上画出一个棱角分明的三角形。在这栋密集的大厦里,这个楼层却出奇地安静,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为了不让曲沐其三人吓崩溃,蓝田打开了内线的外放装置,可以听见警方十多个人在报告进展、相互提供信息的声音。整座大楼的电梯相继坏了,过来支援的老午被困在另一台电梯里。蓝田指挥另一支人马走楼梯下来,一边对曲沐其等人道:“马上就有人过来。”   话音刚落,楼里传来了一声呼喊。蓝田和英明马上提起□□。英明:“外面是谁?”   没有人回答。   英明:“头儿,我们要不要出去?外面应该安全一点。”   蓝田想,比起困在黑暗的狭窄空间里,明亮的外头确实很有吸引力。但这也很有可能是对方布下的陷阱,外头虽然灯光通明,但有很多房间和走廊,要是对方要躲在一边袭击的话,实在是防不胜防。   于是他道:“留在这里。”   外面又传来一声呼叫。这次声音更清晰了。曲沐其脸色苍白,颤声道:“好像是……苏佳之。”   老猫和张扬等了很久,也不见电梯下来。张扬:“看来短时间是修不好了。我们……爬吗?”   俩懒人顿时陷入苦苦的心理斗争中。最后老猫说:“爬!”   张扬叹了口气,跟老猫一起从消防梯子往上爬行。楼梯间能听见高处不间断的脚步声,应该是刑警们在大厦里移动。   张扬一边喘气,一边道:“猫爷,你跟那马尾那么熟,你说他这次会玩什么把戏?”   老猫累得够呛,但张扬这么一问,他的脑子里顿时出现蓝田在行动会议上说的话:“你们记住,这次我们要追捕的嫌疑犯是真正的亡命之徒,为了达到目的,他会不顾任何人的性命,包括他自己的。你们一定要小心自己的安全。”   老猫摸着手指上戴着的铁丝戒指,思绪万千。      ☆、诱饵   曲沐其抓着蓝田的手,道:“是苏佳之,我肯定是她。那个人……一定藏在这里。怎么办?”   蓝田安慰道:“别担心,我们的人已经进来这楼层,开始搜查了,很快会找到他的。”   他看向外头的走廊,眼神锐利起来:“我还以为要等很久呢,很好,我们速战速决吧。”   他带着众人一起走出电梯,英明断后,留心后方的动静。走廊里不时响起脚步声和开关门的声音。蓝田已经把内线的外放关掉,以免林果掌握所有人的行动。   他一边指挥着搜查,一边让曲沐其等人贴着墙壁缓慢前行,再走个200米,他们应该能和搜查部队会合。   蓝田心想,这样做虽然冒险,但不扔出这个鱼饵,林果头脑缜密,一定不会上钩。林果一个人行动自如,而他们一大队人头头尾尾的,动起来反而滞后,要是不去限制林果的行动范围和时间,很容易就会被他牵着走。   砰!一声枪响,英明对着后方开了枪。蓝田赶紧回头,先确认曲沐其三人的安全,只听英明道:“在右侧走廊!”   英明慢慢走了过去,举枪指向走廊。扫视了一圈,他沉声道:“这里有两间房,我们进去吗?”   蓝田:“先等等,支援的人快到了。”   果然不到一分钟,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刑警跑了过来。蓝田让两人守着曲沐其和走廊出口,和其他人一起闯入了房间。   第一间房间没人,第二间房间房门紧闭,从里面上了锁。   蓝田:“把门撞开!”几个大汉一起使劲,三四下,那扇廉价木门就散架了。从门洞可以看见,不大的空间里只有两张办公桌,在桌面趴着一个人。   听到声响,那人抬起头来。刑警们虽然见识丰富,但还是被那人的脸吓了一跳——那人的嘴里都是血,脸上斑斑驳驳的黑痕交错,不知道被施了什么虐待。他身上被绳索绑了好几圈,像是被捧上桌的大烤鸡。   蓝田看了一阵,才认得这人是苏佳之。他过去抱起她,把她放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苏佳之带着哭声道:“救我,救我。”她的嘴好像被什么利器捅破,说出来的话也是含糊不清。   蓝田:“林果走了?”   苏佳之用尖下巴指了指窗口,“刚才……跳下去的。”   蓝田赶紧跑到窗前。窗户周围都是滑溜溜的外墙,没有藏人的地方,往下看,马路上车来车往,从这里掉下去恐怕会死得很痛快。   英明道:“他跑哪儿去了,不会是从窗口爬到另一个房间里了吧。”   蓝田望着外面格子般无数的窗,道:“他只会去一个地方——游向他的鱼饵了。”   老猫和张扬气喘吁吁地爬到七层,张扬又去试了试电梯。还是没有反应。   张扬绝望道:“我们在这等着吧。他们发现大鱼了,等我们俩坑哧吭哧爬到上面,战斗都结束了吧。”   老猫没有戴内线耳机,他看着电梯冰冷的金属门,问道:“他们在几层?”   张扬:“11层。啊不,头儿刚下了指令,包围圈转移了。”   这时,电梯发出了嗡嗡的轻微的机器声。两人互看了一眼,脸上都是喜色。张扬赶紧按键,上行键红了。   张扬搓了搓手,笑道:“开门红啊开门红。猫爷,我们俩也没那么倒霉嘛。”   在11层空荡荡的走廊上,林果靠在墙壁上,小心翼翼地往转角处探看。刚才他差点中了枪,没想到那个跟着蓝田的年轻警察触觉那么敏锐,稍微动了动就被他发现了,毫不犹疑开了枪。他受了教训,行动谨慎了很多。   走廊里只有曲沐其和两个助理,以及两名刑警,蓝田和那个年轻人都不在。他举起□□,慢慢地瞄准。   房间里苏佳之的哭声和警察们说话走路的声音,多少遮掩了他的动静,但他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打不中,就会惊动其他人,曲沐其会被人墙重重围起来,再也接近不了她了。   这不是个好时机,却是唯一的时机。   危险的感觉刺激了他,让他浑身的毛孔都张了开来,内心的火焰变成了强烈的兴奋感,熊熊燃起。   正当他要扣动扳机时,一个声音却在他身后响起。“林果,你真的来了。”   熟悉的声线,但语调冰冷得几乎认不出来。林果把□□微微上倾,缓慢地转过身。   萧溪言拿着枪,指着林果的头。他们相隔有10米左右,这个距离,萧溪言无论如何不会错失目标。   林果疑惑道:“阿言——”忽然间恍然大悟,“啊,你早就在这里等我,是吗?”   萧溪言颔首:“我在这一头,英明在另一头,你选择在哪里埋伏,都跑不掉了。”   林果笑道:“蓝田比我想象中聪明嘛。”   蓝田在他后面道:“谢谢称赞。我们也只有十几个人,没办法跟你敞开了玩儿,你还没过瘾吧?”   林果:“说的是呢。”他把枪痛快地扔到地上。   萧溪言脸色阴沉,走过去面对林果,道:“现在以故意杀人罪和绑架罪逮捕你,从现在开始你所说的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你可以选择缄默。”   林果看着萧溪言半响,叹了口气:“阿言,我真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唉,刚才我应该选择另一头,那小子枪法好得很,说不准就给我一个痛快了。”   萧溪言不语,把林果带到了刚才隐藏苏佳之的房间,让他指认犯罪现场。蓝田想了想,把萧溪言叫了出来,道:“要不要换另一个人?”   萧溪言摇摇头:“我可以。”   蓝田:“好,你录完口供,见机行事。如果就这样了结,当然最好,要是不行……你注意安全。”   萧溪言脸上一凛,道:“嗯,林果脾气我了解,我不会放松警惕的。”   张扬和老猫上了电梯,张扬道:“我们上18层。”   老猫不同意,“先去11层看看。”   张扬畏缩道:“现在那里正开战呢,说不好子弹乱飞,万一擦伤了你矜贵的皮儿,我们警方可赔不起啊。”   老猫:“我们看一眼就走。内线说什么啦,抓到人没有?”   张扬:“没声了,估计上钩了吧。喂,你是不是舍不得你的情儿?让蓝田知道你就没命啦,你省点心吧。”   老猫怒道:“废什么话,11层!”   “18层!”   两人吵了一阵,最后张扬拗不过老猫,万分不情愿地按了11。他打算一会儿门开了,就把老猫踢出去,自己赶紧回到大部队的怀抱里。   电梯上行。到10层时,灯闪了闪,黑了。   卧槽!两人齐声大叫。电梯又不动了,两人困在了电梯里,哪层都去不了。   11层的纷乱平息了下来。林果落网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刑警们在抽烟谈笑,大部分人都把不舒服的耳机摘了下来。   这其中只有苏佳之在抽泣。她嘴巴不再流血了,但紫黑色的血块凝结在红肿的嘴唇边,更加丑陋可怖。曲沐其看到她的模样,又是嫌恶又是心烦,但她是这里唯一的女性,只好上前去安慰几句,希望她能早点闭嘴。   走廊里到处都是烟味,曲沐其实在受不了,她到处张望,却找不到蓝田。蓝田不在,她心里到底不踏实,于是她对旁边的刑警道:“蓝警官呢?楼上还有拍摄的工作,我想上去。”   那刑警劝道:“曲小姐,搜查还没结束呢,说不定那家伙在哪儿设下了陷阱,你还是留在这里更安全。”   曲沐其不耐烦道:“那什么时候能搜查完?”她指了指苏佳之,道:“你看她这模样,伤得挺重的,你们也不管管,这里没有医生,就任她疼着?我们上去清洗伤口,敷敷药,一会儿你叫蓝田上去找我们吧!”   刑警见曲沐其气势汹汹的样子,犹疑了一会儿,终于答应去找蓝田。   曲沐其倚靠在墙上,只觉精疲力竭。她只盼望能尽快离开这里,林果是为宁怀玉而来,等他招供后,就会有数不清的麻烦等着她,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全身而退?   她越想越心烦,见刑警久久不回来,打算先上楼去,找律师详谈。苏佳之跟着她,道:“曲老师,我也一起上去。”   曲沐其看也不看她,“那就走吧。”   两人在电梯前等了半天,电梯都没有动静。苏佳之:“键不亮,是不是坏了?”   曲沐其心有余悸,有点后悔没让刑警护送。小朱在十来分钟前已经被她指使上楼去了,化妆师从开枪后就不知道躲哪里,现在她落了单——噢不,她身边还有个苏佳之。虽然很讨厌苏佳之这幅惨状,但有她在总能壮壮胆。   苏佳之提议道:“我们走楼梯吧。”   曲沐其想了想,摇摇头:“这儿的楼梯又破又暗,我不想走。”   两人一筹莫展,正想回到走廊,苏佳之突然道:“这大厦好像还有一个货梯,我很久以前乘搭过一次。说不定货梯没坏呢。”   苏佳之把她带到楼层另一头的电梯间。曲沐其见这个电梯比楼道还要破旧昏暗,正想要不搭,苏佳之却已经按了键。键亮了,门很快就打开。   曲沐其咬咬牙,心想都到这儿了,走回去太麻烦,于是跟苏佳之一起走了进去。   门徐徐关上。   电梯成了密封空间后,显得更暗了。苏佳之伸手按了键,然后看向曲沐其。   曲沐其猝不及防碰上了苏佳之的目光,又看见她破烂的嘴,只觉头皮一麻。她不敢再看,把头转去另一边。   目光扫向数字键时,她愣住了。“不是去14层吗,怎么去13了?”   苏佳之笑了笑,露出血红的牙床,道:“一直都是13啊,副导没通知你吗?”   曲沐其全身冰冷,下意识想要抓住大围巾,却发现之前跟林果对峙时太过恐慌,围巾遗落在走廊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画风好像不太对…… 老猫那两只什么时候能到上面去呢,我都替他们抓鸡了:))   ☆、上钩   漆黑的电梯内,老猫和张扬正在等待救援。张扬朝内线喊了两声,却没有应答。   张扬:“这里信号太他妈次了,声音断断续续的。”老猫拿出手机,果然发现没什么信号,电梯里的紧急按钮也没反应,真是彻底的与世隔绝了。   不过两人有个优点--既来之则安之。老猫干脆坐到地板上睡一觉,张扬热得脱了上衣,拿着手机玩连连看。   过了一会儿,内线里传出了嘈杂声,好像许多人在同时说话。张扬“操“了一声,专注地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不知道出现了什么紧急情况。   老猫被他惊醒了,凑到张扬的跟前,一起听着耳机传来的噪音。过了一分钟,两人才听清楚了一句话。   曲沐其不见了。   手机屏幕光闪了闪,游戏里呆萌的机械声道:“你超时啦,你超时啦,游戏结束。”   林果和萧溪言对坐在房间里。中间的大桌子上,还有苏佳之留下的血迹,像是不小心漏到桌上的黑墨水。   林果:“要是桌上有啤酒,而不是这难看的录音笔就好了。”   萧溪言阴郁地吐出了一口气,抬眼道:“林果,为什么会这样?我还希望是蓝田搞错了。至今为此,你杀了几个人?”   林果也不隐瞒:“四个。”   萧溪言:“向长清、朱熙,还有这里坠楼的外卖员。剩下一个是谁?”   林果:“巍子。组里的剪接师,我在他摩托上做了手脚,他撞山死了。”   萧溪言:“他们都跟节目组有关——也就是跟宁怀玉的死有关。但外卖员呢,你为什么要杀他?”   林果手指一下下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我本来要杀的是梅杰一,那倒霉蛋不过是误撞在枪口上罢了。梅杰一也在这家公司送外卖,我知道为了方便节目拍摄,他正好送的是这一片。我下了单子,发给他一个短信,威胁他一定要自己送到18层来。我说我知道他们干过什么,单子里我下的地址是'13层',梅杰一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那狗娘养的怂了,不敢来,让他同事顶了包。这班人就喜欢干这事儿。   进了电梯,外卖员发现没有十三层,一头雾水,给我发了短信。我当时觉得有点不妥,但第一次下手杀人,不免有点紧张,所以没有认出他不是梅杰一。   我让他上18层。梅杰一常年健身,身体强壮,等人走出电梯,我就直接从后面打断了他脊梁骨。那人戴着头盔,他疼得翻来覆去的时候,我看见打错了人。但已经没办法了,那家伙看见了我的脸,我不能冒险,所以……所以我把他拖到杂物室,打死了。门口我拖干净了,怕还有血迹,就搬了几棵盆栽掩盖一下。”   萧溪言想起那天他去咖啡厅找林果,门口是一片静谧舒宁、绿意葱葱的氛围,谁想到那里曾经躺过一个垂死的人?他语调沉了下来:“你找我过去,就是帮你制造不在场证明?”   林果敲打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道:“没错。怀玉死了之后,我曾经跟那一带的条子打过交道,知道那班蠢货很容易糊弄过去,有你在的话,他们多半不会仔细调查我。阿言,真对不住了。”   萧溪言默不作声。   林果继续道:“你上来时,只有我一个人,尸体藏在了厨房旁边的杂物间。我把他放到窗边叠起来的砖头上,脚用绳子固定好,以防他立即掉下去。然后我打开钻机,慢慢切断绳子。你听到的装修噪音,是钻机操作的声音。绳子断了,他身体的重量把他拉了下去,坠到下面的马路上。我知道那条马路几乎没有行人,开车的人也不太可能抬头看,所以赌这一把,赌没人看见他是从18层掉下去的。”   萧溪言:“你何必费这事儿,找个地方埋起来,恐怕一两年都没人知道呢。”   林果:“这待遇我是专门给梅杰一、给那班还心安理得吃喝拉撒的人设计的,想死的无声无息,没门儿!我想看到他们心虚害怕、走到哪儿都缩头缩尾的样子。”   萧溪言:“你这样做,只会留下更多的线索。蓝田说得对,你是在下意识的想要暴露自己吧。”   林果冷笑:“蓝田?他道理多得很,但他要真能读懂人心,就不会让向长清死了。”   说起蓝田,林果突然想起,对了,蓝田去哪儿了?从他被抓捕开始,就只有萧溪言一人在审问他。他望着萧溪言的身后,门口也只有两个刑警。   不可能,对自己,蓝田不可能那么轻率。   林果心往下沉,道:“蓝田去哪儿了?”   萧溪言靠在椅背上,冷声道:“自然是去抓大鱼了。林果,今天你不是主角吧?”   林果蓦地站起身来,盯着萧溪言,过了一会儿,他仿佛稳住了情绪,道:“没用的,这是因果,谁也阻挡不了!”   萧溪言摇摇头:“你以为自己能看懂因果,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因果循环,是最复杂的事情,稍有一点细小的变化,结果就会大大不同。今天的结果,你预料不到,或许我们也预料不到。林果,你的戏演完了,我们就在这儿等着看最后的结局吧。”   林果嘴角一牵:“谁告诉你,我的戏演完了?”   他突然两手一抬,把桌子整个掀了起来。萧溪言赶紧站起来往后躲避,退了两步,没路了,他后背抵住了墙壁。林果抓起桌子,扣在萧溪言的身上,狠狠道:“阿言,我真的不想对你动手。蓝田这是什么意思,把你派过来控制我,连手铐也不用,是认为我会对你手软,还是认为我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   萧溪言被桌子压得动弹不得,膝盖几乎要断裂,他忍痛道:“林果,算了吧,今天无论如何你已经输了,何必让自己伤得更重?”   林果看见一名警察走近门口,大概是听到了异响,过来察看。林果立即把桌子扔向警察,一边撤出房间一边道:“我没死,就还没输。你不是说因果难料吗?”   他猛然冲出门口,把想要追击他的警察撞到了地上。萧溪言提起枪,对着林果的后背,却始终扣不下扳机。   林果飞快地跑出了走廊,没了踪影。   林果对大厦的构造非常熟悉,从消防梯爬上了两层,走到电梯间,准备坐电梯到18层。林果知道这大厦养着两名维修技工,电梯现在已经被关掉了20分钟以上,技工大概早发现他们做了什么手脚,并且修理好了。   果然,电梯在往上移动。他打破消防设备,取走了里面的斧头。等电梯到了他所在的14层,门打开了。   在林果的眼前,是光膀子的张扬,和全身汗水淋漓的老猫。   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一脸黑线。   老猫向后退,脑子飞快地想着各种脱困方法,末了懊恼地发现,他手里除了棒棒糖棍,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张扬倒是有枪,但他嫌枪带勒着身体,一直把枪插在上衣口袋里,而现在上衣连着枪都被他扔在地上。林果突然出现在面前,还拿着把斧头,把他吓得腿都软了。他小心地伸出脚,轻轻地抬起脚尖,想要把衣服勾上来。   林果只是愣了一愣,很快就恢复了自如的神态,大踏步走进电梯。他一边盯着老猫,一边把张扬的上衣踢到角落去。   电梯发出轻微的嗡嗡声,门关上了。现在的形势是二对一,但林果有武器,张扬又是指望不上的主儿,老猫跟林果单挑的话,基本没有胜算。   电梯里静得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林果先打破沉默:“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老猫:“嗯。缘分啊。”   林果笑了出来:“你也去我的咖啡馆?”   老猫不答。林果伸出手指,按了“18”。   电梯开始上行。老猫道:“林果,别去,你知道上面等着你的是什么。”   林果心里一抽:“以情,上次在酒庄,你病得迷迷糊糊的,抓着我的手,也说了这句话。”他走近老猫一步:“但结果是什么?”   老猫:“这次不一样,你跑不了了。”   林果看到老猫手指还戴着铁丝戒指,顿时又是高兴又是悲哀,他转过头去,面对着就要打开的电梯门,笑道:“我知道。”   电梯门打开,苏佳之走了出来。她回头看着还站在里面的曲沐其道:“曲老师,走吧。”   曲沐其瞪着眼睛,忍不住微微发抖。她伸出手指,想要按向电梯的关门键,苏佳之却一把把她拉了出来。   苏佳之笑道:“没弄疼你吧,对不起,我手上没分寸。学跆拳道时,我老师就说我只会发力,不会收力,成不了顶级高手。”   曲沐其嘴唇紧闭,打量这个肮脏黑暗的地方。这里既不是热闹的制作公司,也不是咖啡馆。   这是哪里?   苏佳之始终拉着她的手,逼着她往前走。   四周堆满了废弃的箱子、木头、砖块,空气里有一股极其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腥臭味。她们正走向比较明亮的房间中央,那里吊着一个灯泡,发出了昏黄的光。   曲沐其忍不住了,甩开苏佳之的手,喊道:“你想干什么?”   苏佳之看也不看她,冷冷道:“录节目啊。今天是最后一次了,你做过什么,该有个了结了吧?”      ☆、交换   在飘散着臭气的杂物间里,曲沐其被拖到了灯泡底下。一盏镁光灯亮了起来,直直照进曲沐其眼睛里。   曲沐其闭起眼睛,强光在她的瞳孔里留下了重重阴影,她又是惊慌,又是愤怒,大声道:“苏佳之,你放了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佳之不说话。整个房间里只有曲沐其嘶哑的声音,仿佛就只剩下她一个。   曲沐其害怕得全身发抖,想要把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手指却不听话,怎么都找不到口袋在哪里。她勉强睁开眼睛,见到有一人从强光里走了过来,正慢慢地靠近她。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手术台里,突然惊醒了,看见锐利的刀正往自己的身体切下去。   她大声惊呼:“不要!救命啊,蓝田,救我!”   那人走到曲沐其跟前,给了她一巴掌。这一耳光把她半边脸都打肿了,曲沐其顿时不再叫喊,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见眼前站了一个男人,满脸的皱纹在暗影里,就像一道道伤痕。他张口道:“你记得我吗?”   曲沐其张开了嘴吧,说不出话来。她认得他,程晓薇被这男人袭击时,曲沐其就曾经心惊胆战地想道:“这浑人又回来了,怎样才能摆脱他?”   那人扯着曲沐其的长发,狞笑道:“你记得,你肯定记得!你家里的那只宝贝小狗,被我割了头,放在你的宝贝车前,你都记得,是吧?”   曲沐其求饶:“我都说了,那件事不是我的错,我也是受害者……”   那人甩手又给了曲沐其一巴掌,“你受害?你住在大公寓,养着宝贝狗,进出有臭警察护着,你受了什么害?我的女儿呢,我的宝贝啊,她现在身子都被鱼吃了吧。她在水底很冷,很害怕,你知道吗?”   曲沐其闭起眼睛:“那你……你想怎样?你要杀了我……吗?”   苏佳之的声音从灯光后面传过来:“我们不杀你,要你命的是别人。你不是很喜欢出名吗,来,我给拍一段吧,直播到网上,保证之后一星期所有人都在谈论你、搜找你所有的资料、记者会围着你转,你会比现在更火。曲沐其,对着镜头说,你是怎么害死我妹妹的?”   曲沐其喘了几口气,瞪着眼道:“冯欣怡是你妹妹?”   苏佳之走到灯光前,张开她伤痕累累的嘴:“是的,我可怜的妹妹。她跟我不一样,不像是同一个家庭出来的,是吗?”苏佳之声音又轻,又是冰冷:“她跟我确实不一样,我喜欢看书,她喜欢演戏,我说要出国念书,她说好啊,我赚钱来养你。等我回来时,她已经进了这恶心的圈子里。她每天都要化很浓的妆,去跟很多男人吃饭,我不知道这跟□□有什么差别。但她说,她没有背景,没有学历,只能慢慢找机会。然后她认识了你。”   苏佳之的脸埋在强光的阴影里,但曲沐其能感觉到她尖锐的目光:“她说你很有才华,又很认真,一定会成功的。曲沐其,你确实成功了,但是踩着我妹妹上去的,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你所有的一切?”   曲沐其叫道:“我没有害死她,是她自己想不开啊。这圈子就那样,你要得到机会,就得付出你所有的,她除了身体,还有什么?”   那男人又给了她一巴掌。苏佳之接着道:“你们同在一个剧组,制作人看上了你,你消息很灵通,看出了苗头,晚上临睡前,跟我妹妹调换了房间。那禽兽喝了酒,把我妹妹强·暴了。你要是不想跟那人睡,可以避出去,为什么要拖我妹妹下水?   曲沐其疼得几乎晕了过去,仅剩的理智都丧失了,大喊道:“要是她够聪明,利用那次机会,现在早出来了。这是我的错吗?”   苏佳之:“你是不想得罪那个制片人,用我妹妹去喂饱他吧。朱熙拍了她的照片,威胁她继续伺候那些禽兽,你都知道吧,还是根本就是你跟朱熙合谋干的?”   曲沐其:“她有拿到钱的,还扎到一些角色,其实我们在帮她啊。她顶不住压力,跳……跳下去了,这是因为她适应不了这个圈子。你不能怪到我身上。”   那个男人把曲沐其推倒地上,一拳打到她的肚皮上。曲沐其大声惨叫,双脚乱踢,把男人踹到了一边。   苏佳之阻止道:“爸爸,停手。林果让我们别沾手,他会收尾的。”   那男人拿起一条木板,大叫:“我要杀了她!”苏佳之赶紧抱住那男人,急道:“爸爸,你冷静点!”   正纠缠时,枪声响起,打到了木板上。男人手一震,木板掉到了地上,碎成了三片。苏佳之父女瞠目结舌,看向了被推开的边门。   蓝田道:“原来是这个缘由。您女儿说得对,犯不着沾手,她会付出代价的。”   门打开后,日光照了进来,杂物间的尘埃在白色阳光里飘舞。曲沐其听到蓝田的声音,心想,不用死了,不用死了……   蓝田道:“都出来吧,这里味道真难闻。”   舒适的咖啡厅里分布了十多个刑警,盯着从杂物间里走出来的苏佳之父女和曲沐其。英明也从藏身的角落里探出身来,笑道:“报告队长,我刚才时机掌握得可好?”   蓝田拍拍他的头:“不错。”英明立即打了鸡血,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这时,耳机传来了萧溪言的声音:“林果跑了。”   蓝田道:“时间刚刚好。你没受伤吧?”   萧溪言:“没有。”   蓝田看出林果有死志,说不好什么时候就给自己一下。他死就死了,只是好多内情都没解答,这么死了,还得麻烦他一桩桩去调查,本来人手就不够,组员又个个不务正业,没一个靠谱的,还是让他们自己对质好了。他有心放林果上来,准备坐享其成。   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吧台,等着看戏时,电梯响了,金属门打开。   看到电梯里的情景,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果是在里面的,但还有……张扬跟老猫。   蓝田差点从椅子摔下来,立即举枪对着林果。林果反应更快,他把张扬拽出来,伸腿踹了他屁股,把他踹回大部队的怀抱里,然后提起斧头,架在了正要趁机逃走的老猫头上。   林果只要一使劲,老猫就得分成两半,再也拼不回了。蓝田吓得心都跳了出来,喊道:“住手!你……你……”一时情急,居然说不出话来。   林果却表情轻松,道:“嘿,我的小店开业以来,从来没那么热闹过。多谢帮衬了,蓝警官。”   蓝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定心绪,沉声道:“猫儿不是你的目标,你放了他。”   林果没理会蓝田,反而用手臂环住老猫的脖子,粗暴地把他拉了过来。他闻到老猫身上熟悉的味道,再加上被警察围攻的刺激感,竟感到无法抑制,忍不住把头埋进老猫的脖子边。   蓝田如遭火炙,万分后悔为什么要搞那么多花样,直接在楼下把林果一枪爆头好了。   林果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被警察控制的苏佳之父女上。“蓝田,你脑子不错啊,能把他们俩给找出来。你怎么知道我这一着暗棋的?”   蓝田冷冷道:“我随便猜的。电梯停电时,我就想你没法□□操作,肯定埋了帮手。后来找到苏佳之时,房门是锁着的,房间没藏人,从窗口出去也不可能,大厦的墙滑溜溜,什么支撑都没有,所以只可能是苏佳之自己锁上的。她那么费劲去锁门,大概是心里也很不想执行这个计划,下意识地阻挡我们发现她。有哪个被害者会害怕被救出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不是真正的被害者。我猜测,她不会真的对曲沐其下手,正好可以拿曲沐其当诱饵,把所有的帮手引出来。”   林果冷笑:“听着挺合理的。嘿,蓝田,就算苏佳之真的对曲沐其下手了,你也无所谓吧。”   蓝田不答,把枪放了下来,道:“林果,你要怎样才放开苗以情?”   林果:“拿曲沐其来交换吧。”   蓝田立马道:“好!”   曲沐其大惊,叫道:“不行,蓝田,你不是来保护我的吗?”   前来支援的老午等人不是蓝田部下,也觉得不妥,老午在蓝田身边轻声道:“队长,受害人情绪不稳定,而且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当人质啊。”   蓝田不理他,把曲沐其牵了过来,粗鲁地拖到了前面。曲沐其又怒又绝望,崩溃道:“不,不!蓝田我□□妈,我做错什么事了?我杀人还是放火了,你们有什么资格惩罚我!宁怀玉不是我杀的,那是事故,要说做手脚,也是向长清和他的狐朋狗党故意引爆了炸弹,跟我有什么关系!”   林果沉声道:“跟你没有关系?怀玉会选上这么危险的工作,不是因为你们联合起来,把她逼到死路里吗?”   曲沐其双目圆睁,头发散乱,凶悍道:“要成功,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拯救   蓝田:“我看过那一集的视频,宁怀玉在电梯里选择了二楼,从剪接出来的镜头看,是她自主选择。”   曲沐其:“没错,是她自己选的!”   蓝田:“但一个人会选择什么,是可以操控的。人常常以为是自主选择,其实自己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你和朱熙、梅杰一联合起来,从之前的抽签顺序就开始做手脚了吧?”   苏佳之:“之前的顺序,是通过赛跑来决定的,他们怎样确定宁怀玉一定会选择那一层?难道向长清也参与在里面,一起作弊吗?”   蓝田:“不,向长清把他的工作看得很神圣,绝对不会一起作弊的。曲沐其,是这样的吗?”   曲沐其不答他的问题,咬牙道:“你别把我交换出去,我会跟你交代整个事情的。”   蓝田轻轻叹道:“已经太晚了,我看了视频很多次,大概能猜到你们做了什么。你听听看,我说得对吗?”   曲沐其脸无血色,颓然坐在蓝田的脚边。   “你们上电梯'投胎'之前,有个赛跑的环节,来确定上电梯的顺序。这个环节有个名字,叫'人生起跑线',说是从第一步起,你的人生就被决定了——事实也确实是这样,你们一早就决定了宁怀玉的命运。   这个节目一开始就不被看好,广告赞助也很少。为了让它继续下去,向长清就想到要制造社会话题。他想要发生一场爆炸事故,因为爆炸场面是最刺激的,而且这种事故容易毁灭证据,不好追踪肇事主因。为了要合理制造这个场面,他就弄了个特效师的工作,让其中一个演员去体验。对他来说,谁都无所谓,如果是曲沐其你就更好了。但你和朱熙从某个渠道知道了这件事,你也认为这样有助于节目收视,并不反对,只是不能以身犯险,必须把这个可能落到自己头上的危险,扔给别人。我不知道梅杰一怎么加入你们,你们五个人,只有苏佳之和宁怀玉是没有任何背景的新人,所以她们俩谁都可以。”   苏佳之全身一冷:“我也可能会被选中?”   蓝田对苏佳之道:“他们是这样计算的,5个人里,他们要占住第二和第四名,因为你个性好胜,运动体格也好,所以他们会让你跑第一。然后朱熙和梅杰一两人控制速度,把宁怀玉夹在中间。最后曲沐其落后就行。   “他们知道第2层是特效师。苏佳之是第一个选择的,她选了第5层。然后是梅杰一,选了第4层。要怎样保证宁怀玉会选第2层呢,你们耍了一个心理的陷阱,就是第一次出现的恐吓信。恐吓信是你们自己制造的,信里只有1和3两个数字,但是在上面洒了类似血迹的液体。你们每天都拿出恐吓信,让宁怀玉有深刻印象。然后你们开始传播恐怖的传闻,说有人要对节目组的人不利。正好这时候苏佳之的父亲来报仇,把曲沐其的宠物狗杀了,狗头放到了车窗上,这件事整个节目组都知道了,可能你们还让宁怀玉看过照片。   “到梅杰一进入电梯时,他涂抹了一点红色墨水在1和3两个数字上,看上去像是一点污渍,但对宁怀玉来说,这让她联想到了恐吓信和杀狗事件,于是她不敢按1和3,选择了2。   这虽然是很小的心理诡计,但在你们这个讲究气运和迷信鬼神的圈子里,却很有效。这个诡计唯一的破绽,就是苏佳之,她要是自己去选择2,那当然好,选择4或5也无伤大局,但要是她选了1或3,那么就不能确保宁怀玉会去选第2层。你们也在赌一把,退一万步,要是最后宁怀玉没有选2,把这一层留给最后的曲沐其,大不了她可以威胁向长清取消爆炸的安排,以她的名气和地位,这不是难事。结果一切却很顺利,苏佳之选择了5,大概她对1和3也有阴影吧。   “向长清开始剪接看素材时,才发现了作弊,可是他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得罪曲沐其,所以让剪接师剪掉了这个漏洞。他没想到的是,爆炸场面失控了,宁怀玉被炸死,他就更不敢声张,把素材销毁掉了。   “林果,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做了手脚的?啊,是了,是波波糖发现后,告诉你的。”   林果冷笑:“好啊,正义的警察知道真相了,请问你们会怎样去惩罚这些为了出名、践踏别人生命的人渣?”   蓝田老实道:“向长清可以告故意杀人罪,但曲沐其、朱熙和梅杰一,最多只能告他们投寄恐吓信,扰乱社会秩序。”   林果:“这就是你们捍卫的公义了吗?宁怀玉在她最好的时候,不明不白地死了,而弄死她的人交个几千块罚款、写个道歉信就了事!”   蓝田道:“所以你要替天行道,用更大的罪行去处罚他们?”   林果紧紧地勒着老猫:“别废话,换还是不换?”   蓝田把曲沐其推了过去,“换!”   林果笑了笑,松开老猫,一把抓住了曲沐其。警察们都提起了心,把枪口对准林果。   曲沐其剧烈挣扎,狠狠咬住林果的手掌,鲜血从曲沐其嘴角流出来,林果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老猫走向蓝田的背影,不舍道:“以情,要是可以选择,我真希望是你陪我走,而不是这个肮脏的女人啊。”   老猫听到这句话,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林果:“你想做什么?”   林果挪步到落地窗边,举起斧头,使劲一砸,玻璃裂成了蛛网状。林果扔掉斧头,徒手锤向玻璃,大片玻璃应声坠落,林果的手也鲜血淋漓。   蓝田沉声道:“猫儿,你过来。”   老猫看了看蓝田,却没有过去。蓝田无奈,只好走向老猫。他抓起老猫的手,把铁丝戒指褪了下来,抛向林果。戒指滚了几圈,停在了林果脚步。   蓝田:“这是你跟那女孩的信物,今天你既然要做个了断,戒指还你了。”   林果捡起戒指,放在手指上摩挲。给宁怀玉做这个戒指时,他其实是半开着玩笑的,并没有多认真。没想到的是,它居然会成为自己一辈子的禁锢,并且把他领向了末路。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现在还记得自己向宁怀玉求婚时说的每一句话,却完全想不起宁怀玉的样子了。   蓝田道:“林果,你杀人是为什么呢?真的是为了仇恨,为了你没法收尾的爱情?”   林果不答。   蓝田接着道:“都不是,你只是太无聊了吧。你没有期望,没有可以奋斗的人,也没有努力的必要。你的生活太无趣,所以不停地追求刺激和新鲜,换不同的国家住,换不同的人玩,而宁怀玉可能是你生活里,唯一可以跟过去联系的坐标。你爱不爱她,她爱不爱你,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没了她,就彻底跟那个日常的、现实的世界断了线。你那么恨曲沐其,不是因为她害死了宁怀玉,而是因为要猎杀他们,你又有了事情可以做,可以把你从恐怖的无聊里拯救出来。”   林果看着蓝田,没有否认,只是把手臂收紧了,曲沐其又疼又呼吸不畅,脸憋的通红。   蓝田接着道:“但林果,你知道你为什么无聊吗?因为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你以为所有人都应该围着你转,应该接受你这个铁丝戒指的破烂承诺,当别人真的那么做了,你又觉得无趣了。你什么都不关心,谁也不真的爱,除了无聊你还有什么?现在这个戒指,我是替代宁怀玉归还给你的,你现在做的事情,跟她无关,你不要再把罪恶放到她身上了,还给她自由吧。”   林果听着蓝田的话,出了神。无聊……没错,他的日子就是无边的无聊,当他搬进那间插着旗子的房子时,无聊和空洞就像恶性细胞一样,在他身体里繁殖。那座房子是一个宛如瓶子的世界,瓶口狭隘而防守森严,而内里却是对自己的宽松和放纵,宽阔无边,只有空气,只有空气,深深的无聊……   曲沐其突然挣扎起来,扒开了林果的手,想要逃走。林果把她拉扯回来,推向那满是玻璃碴的缺口。看着脚底的高楼和马路,曲沐其惊声尖叫,差点晕了过去。   林果转头对蓝田冷冷道:“蓝田,你说这些又是什么用?”他牵嘴一笑,把手里的戒指从缺口扔了出去。   他推着曲沐其走到边缘处,笑道:“蓝田,你花那么多心思把我弄上来,演这么出戏,又说了一堆大道理,无非就是想看这一幕。你放心,我肯定会去死的,但我不想跟她的手手脚脚混在一起,到时候你们一犯懒,把我们一块儿烧了,想想都恶心。没办法,只好让她先走了。”   他放松手臂,另一只手把曲沐其推下高楼。   在惨叫声中,老猫冲了过去,抓住了曲沐其的脚。下坠的惯性把老猫也拖了下去,大半个身子都被牵到窗户外。林果赶紧抱住老猫的腰,但没抱稳,只抱住了老猫的腿。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各种念头窜进了林果的脑海里。他是应该放手的,只要放手,曲沐其就会摔成肉块,比宁怀玉死得更惨。这是她应有的报应。但老猫呢?想到老猫会在马路上撞击碎裂,想到他身体的疼痛,他内心的惊惧,林果就无法松开老猫。   在他迟疑的两秒中,蓝田和其他人已经扑了上来,把这串人拉到了地面上。   蓝田抱住了老猫被玻璃割得血淋淋的身体,连声问:“你没事吗,没事吗,伤了哪儿?”   老猫也吓得脸无血色,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   蓝田觉得心跳都快停止了,见老猫没受重伤,吸了一口气,只觉胸口闷着疼。抬头看林果,却见他怔怔地看着缺口和蓝天。   曲沐其已经被刑警们包围住,林果本事再大,也没法伤她一根毫毛了。   过了一会儿,林果像是感觉到了蓝田的视线。他转头对蓝田一笑:“好好看着你的猫儿,别让他乱跑乱跳了。嘿,他以为自己真有九条命呢。”   说完,林果纵身一跃,从18层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节奏好慢,因为之前挖了太多坑,自己挖的坑,哭着也要填上…… 狗血是有点多,因为想到猫儿这集没什么戏份嘛。他为什么要救曲沐其,是为了林果,还是蓝田,这就随便大家站CP了,打死他也不会说,他是为了刷存在感的:) 第二个故事就差不多了,剩下一章交代后事,然后回去苗家串串门。 谢谢收看,各种bugs就当看不见好吗。   ☆、惩罚   林果闭起眼睛,阳光透过眼帘,在他脑子里渲染成暗色的光。不是黑暗,也不是光明。这就是人生最后的景象了吗?既没有他那多姿多彩而又贫乏的过去的片段,也没有来自地狱的召唤。暧昧的光充斥了他整个人,并且还在膨胀,甚至在消融他的身体,让这幅身躯在断裂之前,就消散在空气里。   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这种感觉真舒服啊……   但这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林果突然觉得自己被什么弹了一下,然后身体回来了,重重地撞到了地上。剧烈的疼痛瞬间主宰了他,让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蓝田和老猫一起跑到缺口前,向下俯视。楼底聚了十多个人,其中大部分穿着消防员的制服。林果躺在未完全张开的充气垫上,紧闭着双眼。   蓝田懊恼极了。他不确定林果会做出什么事,所以在抵达福鼎大厦前,已经请求了消防队过来支援。在林果敲碎玻璃之后,他立刻用内线调配消防队和刑警们到楼下准备,自己尽量拖延时间。   但林果坚毅决绝,并没有被蓝田的话影响多少,最后还是毫不迟疑地跳了下去。消防气垫没有来得及完全打开,林果掉落到上面,生死未知。   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林果感到身体浮浮沉沉的,有一个人蹲了下来,焦急地叫道:“林果,林果!”   是萧溪言啊。林果勉强睁开了眼睛,看到萧溪言正在查看他的伤势。   林果苦笑:“我还没死吗?”   萧溪言松了一口气:“现在看来……还没死。一会儿就不知道了。”   林果望着蓝天,嘲道:“你的笑话还是那么冷。”   在明亮刺眼的光线中,他看见一只手伸了过来,手指上勾着他的铁丝戒指。   萧溪言道:“我又捡回来了。下次你别再乱丢,这玩意儿太小,真不好找啊。”   林果看着黑黝黝的丑陋的指环,心想,这么个破烂儿,为什么总有人一而再地为他捡拾、保存呢?宁怀玉这样、老猫也这样,还有萧溪言……   他闭起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五天后,蓝田完成了所有善后和汇报,疲惫地摊在了办公室的沙发上。   这一次行动,他做了那么多部署,目标不但是要抓住林果,还想拯救林果——他确实想打败林果,但跟林果想的不一样,他并不想林果死。如果林果实现了自毁的目的,那蓝田才真的输下来了呢。他必须救下林果,才能把林果对他的挑衅和耻辱完全还回去。现在林果去掉了大半条命,但至少没死掉,他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望着静悄悄的办公室,蓝田脑子一片空白,真想就这么睡过去。   昏昏沉沉之时,他听见了“啪嗒啪嗒”的声音,节奏缓慢而又坚定,不用看,他就知道是凌霄云来了。他很想倒下去装睡,但还是揉了揉脸颊,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凌霄云走到蓝田身边,坐了下来,笑道:“太阳还没下山,人呢?”   蓝田:“报告副署长,都去执行任务了。”   凌霄云横了他一眼:“是在火锅店,还是在烤肉店执行的任务?蓝田,你管理可真够松散的。”   蓝田敷衍道:“嗯,下次不会这样。”   凌霄云嘲道:“还有下次?你们这回捅马蜂窝了,曲沐其的律师刚才来见韦老大,横得很,说要告我们玩忽职守、损害平民的生命和财产,还说他手上有证据,能告你个故意杀人。”   蓝田冷笑一声:“这么说也没错,曲沐其居然还活着,真是走运啊。”   凌霄云皱眉:“这话你当着我说还行,外面的人听见了,你就等着缴枪吧。蓝田,你这次真是玩得太大了,每一步都走在悬崖峭壁上,危险的很。没出大的纰漏,你才是走运的那个啊。”   蓝田抬眼看着凌霄云:“我检讨,下次我一定会办齐手续、做好细密的部署——希望那些凶手们也跟我们那样有耐性,等我们布置好了才去杀人。”   凌霄云看了蓝田半响,道:“你向来很谨慎,也沉得住气,但最近蛮急躁的。把要保护的受害人直接交给凶手,真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蓝田笑了笑,“嗯,我太鲁莽了。”凌霄云又道:“是因为那个实习生吧,你们叫他——老猫,是这个名字吗?”   蓝田:“跟老猫什么关系也没有,当时的情况,我不把曲沐其交出去,林果也会有其他办法来弄死曲沐其,他执念很深,头脑也好,只有让他满足了,才能让他放松下来,我们才会有机可乘。要制伏恶狗,既要棍棒,也要骨头,曲沐其就是那根骨头,这道理你能明白吧。”   凌霄云看着蓝田的眼睛:“蓝田,你在故意隐藏自己情绪啊,每次我一说到老猫,你就防着我……算了,我对老猫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担心的是你,要不要我给你做一次心理咨询?”   蓝田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凌霄云:“你觉得我心理出了问题?”他随手在桌边拿起一根烟,叼在嘴里,随即把它拿出来,道:“我不正常的时候多了,你管不过来。”   凌霄云愣了愣,这种情景似曾相似,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蓝田偶尔会露出这种任性的样子,但自那件事以后,他们俩分手,蓝田在她面前就多了分寸感,几乎总是稳重的、和善的。   像叛逆少年那样的蓝田,真让人怀念啊——凌霄云不自觉地露出了温柔的神色。   蓝田察觉了,立即想到自己的口气太冲,道歉道:“对不起,霄云。这次案件惹了那么多麻烦,是我考虑得不周到。”   凌霄云一笑,然后又恢复严肃的语气道:“这案件本来就麻烦,也不能完全怪你。曲沐其我们可以挡掉,最大的问题是林昱文那边,他家里正在跟上面周旋着,很大可能……会把他捞出去。要是我们证据不够实,说不准还会被倒告诬陷诽谤呢,这个你要有心理准备。”   蓝田不说话,这事儿他已经听闻了。林昱文就是林果认祖归宗后的名字,他家里的背景非常硬,而且还是一支独苗,出事后家里人就立刻去上层活动,把警署弄得进退两难。   蓝田:“物证很充分,有证人供词,他也当众承认了,不会有问题。”   凌霄云摇摇头:“你知道上面的关系很复杂,我们就祈祷老大最近心脏够好,能撑得过去吧。”   蓝田无所谓道:“他最近不是戒烟戒酒了吗,应该还能多活几年。”   凌霄云笑了起来。“林昱文现在怎样了?”   蓝田轻声道:“不太好,脊椎骨神经受损,别说走路,能不能抬起身都不好说。下半辈子,可能要在床上过了。”   医院里,老猫换了药,坐电梯到五层,走去住院部。   在林果的病房门口,遇见了波波糖从房间出来。   老猫:“林果今天怎样?”   波波糖抬头,只见她眼眶润湿,却还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不那么疼了,不过吃不下饭。”   老猫静默了半响,对波波糖道:“我进去看看。”   波波糖轻轻点头,安静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病房很明亮,风吹动窗帘,在林果和病床上留下晃晃荡荡的影子。   林果瘦了很多,眼睛却依然明亮。老猫笑道:“又把波波糖说哭了,你欺负她干嘛?”   林果轻声笑道:“不欺负她还能做什么,躺在这里无聊死了。”   老猫:“你得习惯,以后有可能都躺着了。”   林果烦道:“蓝田那孙子在底下弄个气垫干嘛,我这样还不如死了呢。”   老猫摸摸他的脸,“你干了那么多坏事,想摔死就算了?你就乖乖躺着,反省你的罪恶,重新做人吧。”   林果:“操!”见老猫温暖的手离开自己的脸颊,林果不舍道:“以情,你会陪着我吧?”   老猫:“嗯。”   林果心下大慰,“我会爬起来的,不会一辈子躺在这该死的床上。”   老猫无所谓道:“这里挺好,天天有人伺候,饭也好吃,要一直躺着也蛮不错。你就安心休养,想那么多干嘛?”   林果不答。老猫把床头抬起来,让林果半坐半躺,道:“吃饭吧。”他捏了捏林果的肚子,惋惜道:“腹肌都饿没了。”   他举起勺子,喂到林果嘴边。林果乖乖开口,把冷粥一口吞进那干瘪的肚子里。   蓝田在病房的走廊上,看见发呆的波波糖。他坐在她身旁,柔声道:“小姑娘,有什么不开心的,说给哥哥听?”   波波糖见到蓝田,勉强笑了笑:“在医院这种地方,没人会开心吧。”   蓝田猜到了,道:“林果又赶你走了?他这样是为你好,在这个敏感的时候,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波波糖轻笑:“都到了这个地步,难道我还能没事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会进去了,想多陪他一会儿。”   蓝田:“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没听你说过呢。”   波波糖看着蓝田,眼神有了点光彩:“我刚出来上班,就跟着怀玉姐姐,做她的助理,所以就认识了林果。怀玉姐姐常常给我说他的事……”   蓝田:“所以你就喜欢他了。”   波波糖脸红道:“没有,我……我当他是……哥哥。”   蓝田轻叹:“无论你当他什么,你为他做得够多了。你给曲沐其寄恐吓信,不是为了威胁她,是为了提醒她注意,希望她有防备,这样林果说不定就不会出手了。你是为了阻止林果才写那些信的吧?我猜,林果一开始并不想你参与进去,你是怎么知道他的计划?”   波波糖沉声道:“我不小心见到了。他袭击那个送外卖的人时,我正好上去找他。我知道了曲沐其他们在节目里做了手脚,告诉过他这件事,没想到他会去杀人报仇,这都是我的错。”   蓝田揽住她的肩膀,安慰道:“你已经尽力了,为了提醒我们,还故意弄倒了曲沐其的照片,让自己受了伤。你唯一做错的,就是没有看清楚,无论你做什么,林果都不会回头的。”   波波糖伤感地笑道:“嗯,还跟他一起杀人了,不过我也快受到惩罚啦。”   蓝田:“这也未必。现在林果家人正在到处活动呢,说不准这案件就僵持在这里,无限期拖下去了。但是——”他看着波波糖的眼睛,严肃道:“你一定要记住,无论他家人做什么,你都不要替他扛罪。林果肯定不希望你这样做,你明白吗?”   波波糖凝视着蓝田,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老猫从病房里走了出来。蓝田拍了拍波波糖的肩膀,站起来对老猫道:“走吧。”   老猫:“你不进去看看他?”   蓝田:“不了,省得他心烦。”   两人并肩走过明亮干净的走廊上,上了电梯。蓝田突然道:“猫儿,你准备要照顾林果到什么时候?”   老猫耸耸肩:“我也没怎么照顾他啊,每天陪他一会儿罢了。”   蓝田叹道:“唉,上次的案件你扛了个孤儿院,现在又多了个瘫子,猫儿,还好你会失忆,要不你后面得扛多少担子?”   电梯门打开,通过医院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外面漂亮整齐的花园。老猫笑道:“扛什么啦,我自己都顾不上呢。”   阳光明媚,暖暖地落在了他们身上,蓝田看着老猫的平静的笑脸,突然觉得这两个多星期来的烦忧也消失了。他搭着老猫的肩膀:“去哪儿?吃饭吗?”   老猫:“我要回家。”   蓝田:“天还早呢。”   老猫:“我是说,回苗家。”   ☆、伤疤   离天黑还有两个小时,蓝田跟老猫一起驶上马陶山。这富人区白天也非常安静,一栋栋别墅就像独立的王国,用高墙切割出自己的天地。   苗家大门洞开,蓝田把他的吉普车开了进去。他对老猫道:“大少爷,托你的福,我的车不用在路边晒太阳了,你在苗家的地位有长进啊。”   老猫笑了笑,跟蓝田从花园走进起居室。自失忆后第一次回苗家,老猫差不多每星期都会回家一次,现在进到苗家静雅舒适的客舍里,他的状态明显放松了很多。但蓝田看得出,老猫依然不太开心。蓝田想,要是老猫能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世,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呢。   起居室里只有苗稀秋在安静地看杂志,听到声响,她抬起头,眼角一弯,笑道:“回来啦。蓝警官,好久没过来了呢。”   蓝田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他虽然不喜欢苗稀秋,但也承认她柔美的容貌和优雅的举止确实很迷人。这种雍容的气质是优越而封闭的生长环境里积淀而成的,也是马陶山一代人的特质,到了老猫和苗以舒这一辈,见识和经历多了,人际圈子也更复杂,就没有那么纯粹的气质了。   苗稀秋道:“稀南今晚有饭局,会晚点回来。你给他打个电话吧,说不定他就把饭局推了。”   老猫:“不用,我待会儿就走,不在家吃饭了。”   苗稀秋只是笑了笑,也不跟他敷衍。蓝田和老猫识趣地离开起居室。   蓝田道:“我们这就走?   老猫:“不。你上次来的时候,我脑子还是一团浆糊,什么都没想起来,但现在我能记起一些了。想不想看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蓝田笑道:“好啊。”   老猫:“我先带你见一人。”   他们穿过院子里的大片草坪,钻进了一个幽径曲折的花园里。花园不大,中间有一棵巨大的榉树,时当盛夏,榉树下却阴凉舒适,周围开满了小野花。从粗大的树枝上垂下一个秋千,微微晃荡,也不知道是被风吹动,还是有人刚从那里离开。   树后面是一小院落,从清幽的花园走来,感觉这里就像另一个世界,让人忘了自己身在马陶山。   老猫脚步放轻了,慢慢地推开别院的门。里面是个大房间,一半以上的天花板是透明的玻璃,阳光慷慨地洒了进来,投在满屋的植物上。绿叶上的水珠反着光,像是镶着一粒粒的小水晶。   两人走到房间的另一端,那里铺着木板和地毯,疏疏落落地放置着几个坐垫。一个女孩背对着他们,对着落地玻璃窗画画。   “阿游。”老猫唤道。   女孩转过身来,露齿一笑。   蓝田感觉像是什么东西飘进了身体里,或者是花园里的蒲公英吧,轻轻地在他的深处挠了一下,让他又痒又软,恍恍惚惚的。   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不是通常意义的美丽,美丽的女人是能挑起他的兴奋的,但这个女孩只会让他平静、会断绝所有的欲望——美到了极端,就很接近死亡了吧。蓝田现在就是这个感觉。   在墓地上遇见老猫时,蓝田觉得他不像个活人,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当时的诡异气氛,但现在,在明亮的阳光下,他却觉得这个女孩比当时的老猫更不像个活人。   这么说来,她出尘淡然的神情,跟老猫倒是挺像的。蓝田看向老猫,问道:“她是……”   老猫还没说话,女孩却先开了口:“哥哥。”   老猫第一次见蓝田这么失魂落魄,觉得挺好玩的。他勾住了蓝田的脖子,笑道:“她是我妹妹。阿游,这是蓝田哥哥。”   阿游乖巧地叫道:“蓝田哥哥。”听她的声音却没有长相那么稚嫩,仔细看皮肤也不是16岁少女的那种丰润。   阿游起来拉住老猫的手,把老猫拉到她身边,细细地摩挲他的脸。她的眼睛发出晶亮的快乐的光,老猫也笑眯眯地任由她抚摸。   蓝田在一旁看着,却惊诧不已。阿游的的左腿是瘸的,走路的时候一脚高一脚低。从她的左耳到脖子,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伤疤,在她光滑如玉的皮肤上趴着,就像一头头可怜的癞□□。   蓝田看着她受过伤的身体,就如看见了老猫满身的伤痕,心里一抽。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谁对他们做出这么残酷的事?   阿游摸够了,要把老猫带到她的画前。蓝田走过去扶着她,阿游给了他一个微笑。   从这个笑容蓝田看出来了,阿游不是个正常人。她能听得懂话,也能给出反应,但比较迟钝,而且目光有点呆滞。这是智障儿的特征。   她让老猫和蓝田看她的画,画里是各种线条交错,主色调是激烈的红和橘色。老猫道:“你画的什么呢?”   阿游:“我画小祖。”   老猫看着窗边的一个玩偶,道:“小祖今天很漂亮啊。”   阿游点点头,笑得很开心。那个叫小组的玩偶已经多处脱线,毛绒绒的头发脱落了一半,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看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阿游坐了下来,继续作画。她画画的时候非常安静,只要不说话,完全看不出她是智障儿。   蓝田在老猫身边轻声道:“从来没听说苗家还有一个女儿,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吗?”   老猫:“不是,我们同一个母亲,我们是双胞胎。”   蓝田愣住了。老猫接着道:“我妈妈生下我之后,没有力气了,阿游在妈妈的肚子里待了太久,缺氧,所以她脑子不太好。我爸爸不想别人知道,从没对外说过有个女儿。”   蓝田心生怜悯。他们出生后几年,苗太太就去世了,剩下他们俩兄妹,老猫送去了修道院,阿游则被半囚禁在这里。阿游先是没了妈妈,然后没了哥哥,她就一直孤零零地在这里生活吗?   蓝田仔细端详她,发现她和老猫确实很相像,只是她像个美丽的娃娃,一尘不染,气质比苗稀秋还要纯粹而高贵。   两人陪她说了会儿话,又喝了她沏的茶,才从这个玻璃古堡里离开。阿游很舍不得哥哥,却也没有挽留他,只是要他答应过几天一定要来看她。   老猫点点头,说一定。   蓝田:“阿游身体好不好?”智障儿一般会早夭,身体容易过早衰竭。   老猫摇摇头,神色黯然:“不太好,不过她一感冒咳嗽,爸爸就会很紧张,到现在还没出过什么大病。”   蓝田:“她这种情况,长期关在一个地方反而不好,应该多让她在外面接触人。”   老猫不语。看到老猫的反应,蓝田立刻就后悔了:老猫连进家门都步步为营的,对阿游肯定无能为力,自己真不该说这话。   过了一会儿,老猫突然笑道:“我的身体很好,能吃能睡,脑子很清楚,有人告诉我,双胞胎都是此消彼长的,我在妈妈的肚子里吃得多,阿游就抢不到食,是这样的吗?”   蓝田:“狗屁理论,大部分的双胞胎的体质和智力都差不多,阿游……只是意外而已,生产本来就是很凶险的事情,孩子出了问题,能怪另一个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孩子吗?”   老猫踢着脚下的石子:“嗯,是呢,我也只是个孩子。”   蓝田见不得他这幅模样,赶紧岔开话题:“还带我去哪里?”   老猫抬眼看他:“我的房间。”   老猫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尾端,门口挂着一只小斗牛犬的木牌,一看就是儿童房。   打开房门,里面飘出一种古朴的木头的气味,实木的地板,浅绿色的床,墙壁和天花板挂着的恐龙和飞机的模型,虽然有不少年头,但还是干净牢固,可见这些年来一直有人维护打理。但毕竟没人居住,那种木头香气里夹杂着腐朽的味道。   老猫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然后走到书桌,从底下拉出了一个储物格。拿出里面的玩具,老猫道:“整个房间只剩下这些没扔了。”   那些玩具车和小玩偶都漂亮精致,是蓝田小时候梦想不到的。他把玩了片刻,心想:“我和猫儿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呢。”   老猫又拿出了折纸,摆在了木头地板上。折纸都变得暗黄薄脆,稍微用力一捏就成碎屑,但形形□□的非常复杂。蓝田赞叹:“都是你折的?”   老猫:“嗯,折来哄阿游的,她喜欢这些。青蛙、蛇、鱼,我折了好多好多,箱子里只留下了几个。”老猫小心翼翼地把折纸移到窗边,折纸在阳光下拖出了光怪陆离的影子。   看着老猫自娱自乐的样子,蓝田心里一片静谧安详。他看见箱底有一叠画,伸手拿了起来,最外面那张一摸就裂开了。蓝田不敢用力,小心地取出了纸张。   上面都是孩子的涂鸦。有在荡秋千的三眼巨人、刺猬月亮、打了好多结的树,一开始那些画都充满了童趣,然后笔触慢慢变得简略、粗暴,穿了孔的房子、画了一半的人脸、人身、无数燃烧的蜡烛。蓝田心往下沉,从纸张推断,这些画应该是不同时期画的。最后画作变得非常抽象,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了,只是颜色非常明艳暴烈。蓝田犹豫了半响,忍不住翻到了最后,最后的画只有一些看不懂的符号。   蓝田如遭雷击,抬眼看着窗边玩着折纸的老猫。他的侧脸跟阿游如出一辙的秀美安详,只是他耳边没有那些恐怖的疤痕。   那些疤痕虽然随着阿游的成长已经扭曲了,但蓝田还是能看出,那是一个个相同的图形——跟老猫画里的符号一模一样。   这是老猫看到了伤痕画的,还是……   蓝田不敢往下想。他把画压回到箱底,又把玩具放回里面遮挡住。老猫听到动静,转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蓝田站了起来,笑道:“我饿了,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个故事结束,接下来第三个故事会是个比较轻松的短篇,好让他们的感情有点进展,顺便发发狗粮。这次不杀人了,放火就行。 然后会再写两长故事,再回到老猫的主场。嗯,都是套路了。 歇两天,周五见。(明明是三天嘛,摔!)   ☆、度假   “先生,这是你的奖品!”蓝田莫名其妙地接过一棵盆栽。他在超市买了一卷厕纸,然后就被拉去了抽奖区。□□转了一圈,停留在了一株太阳花的图像上。   他把盆栽带了回家,随手放到窗边的小几。他的房子什么摆设也没有,唯有这颗丑陋的盆栽,孤零零地点缀着一溜儿的白墙。   盆栽特别能长,没多久,它就伸出了几支藤蔓,攀住了窗子、爬上了墙。蓝田看着心烦,把藤蔓折掉了。藤蔓的断口流出了清水般的汁液,滴到地上。过了一阵,藤蔓又重新长出来,以更快的速度占领墙壁。更意想不到的是,被盆栽汁液泡过的地板上,也长出了植苗。   蓝田用斧头砍、用刀子切,使尽了办法,还是没法阻止盆栽的长势。很快地,盆栽就从小小的毛球,变成了巨大的树丛。天花板上垂下来藤蔓,木地板的夹缝里长出了野花,绿色的叶子抱住了沙发,屋子里飘荡着绒毛和籽儿。   蓝田投降了,他无奈地坐在盆栽的对面,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盆栽发出了笑声。蓝田吓了一跳,仔细看,笑的不是盆栽,而是在树枝上趴着的黑猫。   这只黑猫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黑猫看着蓝田,那模样好像还在笑。蓝田非常生气,拿起帚子把黑猫赶走。   黑猫走了后,那棵盆栽似乎不再长了,蓝田松了口气。但隔了一天,黑猫又回到树上睡懒觉。不知道为什么,黑猫回来,盆栽就精神了,继续疯长。蓝田非常气愤,见到黑猫就把它撵走。   终于有一天,蓝田实在太疲累了。他爬上树,把黑猫抓了下来,要把他扔得远远的。开车走了几圈,他发现超市还开着门,于是他走了进去,把黑猫扔进了抽奖箱里。黑猫探出了头,蓝田又把它塞了进去。   第二天蓝田起床,走出房门。客厅回复了干净整洁的样子,白墙又空空荡荡的了,只有小小的毛球盆栽,可怜地站在了小几上。   蓝田突然就非常寂寞了,他抱起了小小的盆栽,想了想,决定也把它扔掉。他走去了超市,啪嗒一下,把盆栽摔进了抽奖箱。   正要离开时,他发现黑猫站在□□上,对着他,笑了一下。   蓝田猛地睁开了眼睛。他觉得身体在轻轻震动着,车厢里空调充足,但他还是流下了冷汗。他擦了擦汗,深呼吸一下,努力挥走脑子里那头黑猫。车窗外面是满目的田野和低矮的房子,他记得睡着之前,火车驶进了狭隘的林道,大片的屋久杉如峭壁那样横在两边。啊,难怪会做一个被树林包围的梦。   转头看,老猫睡得正香,手里拿着的零食袋子歪在一边,薯片撒在了膝盖和座椅上。老猫嘴边有薯片的碎渣,卷曲的头发又长又浓密地披在额前,看上去真像是一只偷吃完打盹儿的兽。蓝田忍不住拿了张纸去擦他的嘴角。老猫被惊动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是蓝田,又放心地闭起眼,头一歪,直接枕在了蓝田的肩膀。   老猫的手顺势搭在蓝田的肚皮上,蓝田感到肚皮一暖,赶紧往后缩了缩,结果老猫的手没了支撑,掉到了更尴尬的位置。蓝田无奈,只好把手从胯上拿起来,放回自己的肚皮上,顿了顿,又把老猫的手提起来,伸进自己的T恤里,贴着自己皮肤。就这样,老猫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蓝田抬手从衣服外面覆盖着老猫的手指,感觉到暖洋洋的,那是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的满足感。   列车微微晃荡,老猫的气息又远又近,渐渐的,蓝田觉得晕乎乎的,像是掉进了柔软的兔子洞。这样的幸福感,已经多久没体会过了?蓝田看着千遍一律的风景,只觉得他们两人驶进了无始无终的旅途里。   嗯,如果这是只有他们两人的旅途就好了。   但是……   穆歌走了过来,“老大,芝麻布丁尝一个吗,很有名的哦。哟,猫儿还在睡呢。”   老猫仿佛是听到有吃的,立即就醒了过来,他身子一动,感觉手正抱着蓝田的腰,抬眼看着蓝田,蓝田也看着他。老猫移开目光,手指却没忍住摸了一把,心想:“蓝田的身材真不错,也没见他怎么练,这腹肌怎么来的?”   蓝田甩开他的手:“别吃我豆腐。”   老猫依依不舍离开蓝田的身体,对穆歌笑道:“姐姐,给我吃呗。”   穆歌正要投喂老猫,张扬从旁边杀了出来,抢走布丁。“猫爷,你吃豆腐饱了吧,布丁给我!”   老猫怒道:“从我手里抢食,你胆子忒大了。”   张扬:“不服来战!”两人走到一边,大杀三百回合。   萧溪言从后座伸出头来,对蓝田道:“头儿,有耳机吗?他们太吵了,我没法看书。”   蓝田:“别看了,我们下盘棋吧。”   于是萧溪言坐在了蓝田身边,下起了盲棋。英明在后面听得目瞪口呆,道:“这能记住吗?”   培成在一旁道:“人的神经细胞有百亿个,平时使用四分一都不到。下盲棋算什么,我给猫儿做过实验,他花了半个小时,就记住了我收藏的三万张切伤的、刺伤的、烧伤的、挫伤色、撞击的、病裂的各种伤口照片,完全对上了死者的名字,嗯,下次我可以同时做好几具尸检,让猫儿拼回去就行。”   蓝田听了,怒道:“培成你够了,不准让猫儿看那些血淋淋的照片!”   培成淡淡道:“人手太少,咸鱼太多,我忙不过来。你什么时候给我找助理?”   蓝田:“找个屁,你们这一堆人出来玩,机票食宿,这一年的经费都花光了!你忙不过来,先放冰箱里冻着吧。”   培成:“猫儿不是闲着吗,给我不行?”   蓝田斩钉截铁:“不行!”   萧溪言:“将军!”   蓝田一愣,“这么快?到哪一步,我忘了。”   老猫接道:“炮二平一。”   萧溪言立即回道:“不用垂死挣扎了,马五进七。”   老猫含着布丁的勺子,跟萧溪言对弈起来。蓝田被撇在一边了。他扫了一眼车厢,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车厢除了他们之外,就没别的游客了。现在正是暑假前的旅游淡季吧,不但见不到外国游客,连日本当地人都没有。   列车飞逝,还有十七分钟就到达目的地。蓝天看着一车闹哄哄的人,叹道:这次旅行肯定安生不了。   蓝田带着六个下属,走在通向古堡大门的桥上。从这里可以看到蜿蜒的运河和大风车。白色的摩天轮在缓缓转动,错落有致的欧式建筑被鲜花绿草围绕,依傍着安静的海,让人感觉身处欧洲的小镇。   只有耳边冗长的日语播报在提醒他们,这是在日本长崎呢。古堡大门上写着Huis Ten Bosch,豪斯登堡,一个仿造荷兰景观的游乐场。   蓝田受邀去长崎的大学参加学术会议,本来只打算带着老猫去玩一趟,但其他人听说去日本,都抱着大腿要跟来,张扬说要吃佐贺和牛、萧溪言要看长崎众多的异人馆,穆歌要买手办,培成说要去二战纪念馆看□□轰炸后的辐射病例,英明说蓝田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离奇的是,署长竟然批了他们集体放假——难道因为他想到天太热了,罪犯都没心思杀人?总之,最后两个人的旅行就变成了团队建设。   他们在长崎逛了两天,蓝田在会议上结识了豪斯登堡的高层,极力邀请他们去豪斯登堡玩一趟。蓝田想反正没别的安排,就拖家带口把他们带来了这个欧洲古堡般的乐园。   蓝田还以为,这里会像迪斯尼或者环球影城那样喧闹呢,来到才发现,豪斯登堡更像个安静的公园,并没有太多刺激的游戏设施。   七月玫瑰盛开,蓝田一行人走在花团锦簇的红砖路里,开始感到了度假的放松和兴奋。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个短故事   ☆、寻宝   在酒店门口,浅岛优吉早就等在大堂里。他是个日英混血儿,英文说得非常流利,年龄应该跟蓝田差不多,但发际线已经退到南半球了。他研究的领域是行为经济学,而蓝田更趋向于犯罪心理学的方向,两人的领域交集很少,但浅岛是侦探迷,听蓝田说的各种案例,马上迷上了他,极力邀请他来这里做客。   他是主管乐园主题活动的部长,忙得很,但还是很热情地给他们安排了房间,又详细解释乐园的设施和活动。   他告诉他们,这段时间乐园的主题是巫师和魔法,很多设施和展览馆都加入了这个元素。夏夜的周末还会有烟花表演,说不准明晚他们会看见女巫骑着扫帚在焰火中乱飞呢。   “还有很多有趣的有奖竞赛,请务必参加啊。”   他们的酒店坐落在园区里,是一个有着拱形窗和吊灯的欧式建筑。安顿好后,他们甩着手出来闲逛了。虽然是淡季,但园里五彩缤纷,又放着欢快的音乐,感觉还是蛮热闹的。   他们转过街角,先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花坛。这时正好有百合花展,空气里都是百合的浓香。   穆歌皱眉道:“这味儿快把我熏死了。”   张扬接道:“没错,别看了别看了,去找吃的吧。猫爷,你说呢?”   老猫笑道:“吃!”   往前走一会儿就是两排商店,有卖汉堡和纪念品的,还有镜子迷宫等展馆。在三角形的街中央,是一个旋转木马,一边徐徐转动,一边放出甜美的音乐。   英明高兴道:“我们玩儿旋转木马吧。”   张扬:“宝宝你长大了,想玩些上上下下的东西,成人世界里有的是,叔叔带你去见识一下。”   萧溪言笑道:“我陪你玩吧。”   结果除了蓝田和老猫,全部都上了旋转木马。木马的管理员是一个戴着眼镜、笑容可掬的年轻人,一丝不苟地查看了他们的通票,等所有人都坐好后,按了转动的纽。   木马在华丽的台子上动了起来,中间一圈的镜子也跟着转动,映照着商店街的景物。蓝田看着镜子里不修边幅的老猫:他的身体被镜面微微拉长,身上穿着的白色的T恤和卡其短裤,原来都是蓝田的衣服,有点宽松。老猫的头发很久没修剪,刘海挡住了眼睛,蓝田道:“头发那么长了,回去给你剃吧?”老猫想起蓝田的剃刀,心有余悸,连忙道:“不用,我扎起来就好。”   他向路边派发气球的小丑要了个气球,想用气球的绳子来束头发,但绳子挺牢固,怎么都弄不断,只好拿出打火机,想把绳子烧断。还没靠近绳子,小丑就诚惶诚恐地凑过来,比手画脚让他收起打火机。   小丑指着一个牌子,上面画着一把火和一个X,意思大概是严禁明火。老猫没办法,只好连着气球一起绑在头上。   蓝田哈哈大笑,一边为老猫的脑回路啧啧称奇,一边看着他露出光洁额头的俊脸,心道:猫儿真好看啊,顶着个气球也好看。   张扬的马转了过来,看到老猫的怪样,笑得直不起腰:“我靠,猫爷你咋不多扎几个,保证能上天哦。”   众人一起起哄,木马管理员赶紧跑过来察看,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儿。蓝田心想:“这几只猴子太闹了,想个什么法子把他们甩开?”   坐完了木马之后,他们走进旁边的汉堡店吃午饭。张扬会日语,很快就买了十五个汉堡回来,怕老猫不够吃,又拿了两大碗的番茄酱,道:“你要不饱就干了这些番茄酱吧,这里的汉堡太贵,柜台里的姑娘又冷冰冰的,我们省点钱,晚上吃海鲜。”   蓝田把肉挑出来,都给了老猫:“我不饿,你吃吧。”老猫热泪盈眶,给了蓝田一个飞吻,大口地吃了起来。   张扬不屑道:“老大,你也太惯猫儿,你看,连妈子都受不了了,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穆歌:“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看那卖汉堡的女孩。来日本这几天,见到的服务人员都笑眯眯的,她怎么一点精神都没有?”   萧溪言:“这里工作量很大吧。听说豪斯登堡最高峰的时候,有十几万游客呢,工作肯定挺累的。”   张扬啧道:“我们最高峰的时候,一天得收十几具尸体呢,还是零件不全那种,爷从来都是元气满满的啊。这就是职业素养的问题了——喂,猫儿,说两句话的功夫你就吃了两个牛肉汉堡,你还给不给人活路啦?”   吃完饭,众人心满意足地走回到红砖路上。海风一阵阵吹来,把热气吹散了点儿。风吹开了老猫翘着的小辫子,绳子松开,气球直直飞上了天空。蓝田抬头看着气球飘过钟楼的尖顶,突然愣住了。   在大钟的顶上,他看见一头黑猫趴在了上面。定睛一看,原来是黑猫形状的风向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黑猫的形态跟梦里的一模一样,仿佛在对他微笑。   巫师和魔法的主题,果然贯彻在乐园的各个角落里。小丑的帽子是带着补丁的巫师帽;每条街道上都有几个木桩子上绑着猫头鹰,转动圆眼看着来往的人;连乐园的地图都换成了玻璃水晶球,透过晶体可以看见乐园的微缩模型和所在地的标示。   他们先去了泰迪熊馆。展馆位于乐园的大门口,很多游客都以它为起点。   在展馆的门口,有一只超过五米的巨大的泰迪熊,据说是全世界最大的。几乎所有进来的人,都被泰迪熊吸引了目光,唯有蓝田看着服务台上一只毛绒绒的黑猫玩具。黑猫是卷曲尾巴趴着的姿势,眼睛半眯着,露出了一点绿色的瞳孔,像是打盹,又像在盯着猎物。这黑猫玩具差不多有半个真人大小,远看还以为是只豹子呢。   蓝田走了过去,用英语问服务员,这玩具卖不卖?   服务员回答说,这不是商品,是奖品。现在他们有一个猜谜寻宝游戏,只要猜中了,就可以拿到这只黑猫哦。   “真的哟,我们来玩吧,这猫好酷!”旁边一个年轻人用中文喊了起来。蓝田转头,见柜台前来了五个年轻人,看打扮举止应该是大学生。年轻人的同伴道:“问问他怎么玩?”   服务员拿出了一张卡片,用简单的英语解说道,卡片上有一道谜题,答案是乐园里的一个场所。在那个场所里,会拿到另一张卡片,提示另一个场所,就这样一路找下去,就能找到迷失的黑猫的踪影。   张扬等人也围了过来看热闹。穆歌:“奖品是这只黑猫玩具吗?你们看,它长得像不像我们猫儿?”   张扬:“没错,老猫就这德行。”   英明:“猫哥哥可没那么黑。”   张扬不屑:“老猫还不黑?你道行太浅,看不见罢了。”   老猫不说话,只露出甜美的笑容。   蓝田对服务员道:“也给我一张卡片。”   服务员听到他们聊天,给了他们一张中文的谜题。谜题是四行的打油诗:   四只手臂比腿长   底下长着郁金香   来无起始去无终   金黄麦碎变食粮   英明笑道:“我知道啦,风车!”   众人:“……”   张扬:“不可能那么容易。”   萧溪言:“嗯,金黄麦穗,难道暗示的是《麦田的守望者》,小说里提到了荷兰隧道,这个乐园是荷兰风格的,两者是不是有关系?答案是某条隧道?”   培成:“手臂比腿长,这不就是身体畸变吗。它提示的是核能辐射下的变异吧,答案应该是鬼屋区里的□□医院。”   蓝田沉吟:“这首诗又像童谣,又夹着无始无终这样的哲理,语调幼稚,但又想显得高深,作者应该是个20岁岁左右,平时不太聪明,也不太被重视,总是想找机会显露自己的人。麦穗写成了麦碎,文化程度不高,或者性情极度自卑,会在潜意识忽略掉自己的错误。在外面他不太愿意照镜子,在这个很多玻璃镜的园区里,他走路总是慌张而眼神飘忽,按照这个特征,我们要找到这个人。”   穆歌:“嗯,找到他就知道问题的设置方向了。一会儿我潜入乐园的电脑系统,提取员工名单,筛选有这些特征的人。”   张扬:“我……有了,我四处打听一下,既然有人埋下谜题,一定会有目击者。我会把目击者揪出来的。”   英明:“……”   蓝田:“很好,大家知道要做什么了,有进展再向我汇报。猫儿,你跟我去风车那儿看看,你注意来往的人,看看有没有不自然的地方。”   大家应命,各自散了。   蓝田带着老猫,悠闲地在风车区域散步。这里绿草茵茵、鲜花盛开,运河上的船只缓缓划过水面,是整个乐园最美的地方。   四周是三三两两在拍照的游客,蓝田搂着老猫的肩膀,“我们也来拍一张。”   两人靠在一起,在奶牛的雕像边上拍了照片。蓝田:“这是我们第一次合影吧。”   老猫把刘海撸起来,“哥哥,刚才照片里看到我的眼睛了吗?”   蓝田笑道:“就看到一脸毛了,跟英国古牧犬差不多。”他去旁边的花店里要了橡皮筋,梳理老猫浓密的卷发,在脑后束了个小髻子。蓝田的大手在头发上摸来摸去,老猫舒服得直想眯起眼睛。   蓝田:“好了。”   老猫伸了个懒腰,心情愉快。蓝田也舒畅得很,两人慢慢踱步到大风车的跟前。   在木造的大风车底下,那群大学生欢呼,“找到啦,这题也太他妈容易了吧。”   蓝田等大学生走了,蹲了下来,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叠卡片。他抽出一张,站起来道:“走吧,我们去河边遛遛。难得能把他们支走一会儿,等他们玩够了回来,我们再去下一个点。”   冰淇淋店里。萧溪言、穆歌、张扬和培成围坐着吃雪糕。   英明:“前辈,不是去找线索吗?”   张扬:“线你的头啊,答案你用屁股都想出来了,有毛好找的?”   英明一脸懵比。穆歌:“你说老大跟猫儿是怎么回事?”   张扬:“两人连体婴似的,你还问怎么回事?”   穆歌:“不能够啊,老大没那个前科啊。”   张扬不屑:“性向这种事也能变异的嘛,对吧Dr.?”   培成冷冷道:“性向很大部分是心理和社会学的范畴,不是我的领域。”   萧溪言笑道:“是不是,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再吃一杯吧,慢点回去,省得老大碍眼。” 作者有话要说:  前戏比较多,大都是伏笔,会啰嗦一点。后面……后面好像也没什么正经事儿,请当番外看吧。   ☆、入水   众人围着蓝田,一起看下一张卡片。还是一打油诗:   游到东来游到西   怪兽喷水像鲸鱼   八米滑梯旋转下   撞倒一堆比基尼   众人:“……”   张扬摩拳擦掌:“这诗不错啊,走,我们回去拿泳衣。妈子你带比基尼了吗?”   培成:“我带了。”   众人:“……”   三十分钟之后,他们进入了水上乐园。男人们都是四角泳裤,套着T恤。培成果然穿了比基尼,她长期跑马拉松,身材匀称有活力。穆歌穿着连体泳衣,虽然有点赘肉,身材也是丰腴有至,蓝田赞道:“妈子身材不错啊。”   穆歌仰头:“那当然,女人瘦成狗尾巴草有什么好看的,还是养些肉肉好。”   蓝田一手挽一个,悠闲地走进人头涌涌的玩水区域。这里是园区最热闹的地方了,到处都是嬉笑玩闹的声音,水花四溅。   英明率先脱掉了T恤,跳进水里。他是运动员出身,身材修长健美。老猫看得津津有味,眼珠子都要跟着跳进去了。   蓝田把他的头转过来,道:“要下水吗?一起!”   蓝田慢悠悠站了起来,脱掉上衣。他自小练游泳,倒三角的身形排着两列腹肌,老猫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他欢快地脱了衣服,抱着蓝田道:“下!”   蓝田一笑,反手抓着老猫的腰,肩一斜,把老猫过肩摔进了游泳池。   老猫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啪嗒没入了水里。他挣扎着爬起来,大骂道:“蓝田你……”话没说完,就被好几双手一起扯进水里。   蓝田一欺负老猫就很高兴,笑着跳进水里。张扬和英明抱住老猫,道:“报道队长,奸细还是不肯招,我们该怎样?”   蓝田看着老猫被白色T恤紧贴着的身体、滴着水的脸庞,摸着他的下巴坏笑道:“不肯招?那就大刑伺候。”   几个大男人扑了过来,把老猫直接按进水里。老猫虽然水性不错,还是喝了几口水,心下大怒,抓住了最弱的张扬,脱了他的泳裤,举起来道:“姐姐,我把敌方的大旗扯下来了,接住!”   穆歌应到:“干得好。”双方混战起来。   玩得差不多了,蓝田爬出泳池,环视一圈。那几个大学生聚集在8米高的螺旋滑梯边,讨论得热火朝天,好像遇上了什么难题。   蓝田对萧溪言道:“你说提示在哪里?”   萧溪言:“这里人太多,放哪儿都很明显。我想,提示十有□□在水里。”   蓝田赞同道:“没错——英明神武,我们从滑梯下去看看?”   英明大声道:“Yes sir!” 周围几个女孩子听了,一起笑了出来。   他们爬到滑梯最高处,8米高约等于三层高,往下看,滑梯到四米处挺陡的,差不多呈90度了。底下的池水被围了起来,池壁的标示是“3米”。为了不让人停留在池里,有工作人员拿着长杆,长杆挂着个游泳圈,看似帮游客游出这片水域,其实是把他们赶出去。   五个大学生都爬了上来。其中一个头发染着棕红色的男孩道:“小俞,你怕就别滑了,这水深着呢,掉下去半天游不上来。”   那个叫小俞的女孩脸色更白了,她看了一眼旁边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勉强笑道:“没事,也不是很高。”   那男生却没有看她,只是注视着水下方,道:“答案应该在水底,但从滑梯掉下去,没下到水底,就会被浮力托上来。所以我们时间有限,你们下去,一人看一句,要是你们看不清还有我,我会尽量往下游,把所有的句子看完。”   其他人点点头。一个胖男孩儿道:“小俞和妍妍那么轻,到的了水底吗?”   叫妍妍的女孩挑眉道,“那我抱着你好了,你这分量,掉下去都浮不起来吧。”   胖子扭着腰:“你抱啊你抱啊。”妍妍踹了他一脚。妍妍眉目清朗,长得不算漂亮,却给人爽朗健康的感觉,跟小俞的内向怯懦正好成反比。   领头的帅气男生道:“那妍妍先下吧。”   蓝田在旁边听到他们对话,暗中感叹这些孩子的父母怎么放心他们自己出来玩,正想提醒他们,妍妍已经滑下去了。接着是胖子、红发男。帅气男生给了小俞一个笑脸,也下去了。小俞闭起眼,鼓起勇气,让身体滑了下去。   蓝田和英明对望一眼,英明道:“老大,我能潜到底,我来看诗吧,你在出口泳道边等我就行。”   蓝田差点把他从八米高的滑梯上扔下去,心想英明这孩子好是好,智商全部都拿来喂养肌肉了。他无奈道:“答案不在水底。一个游乐场的小游戏,能让你上刀山下油锅吗?水底藏字,难度大又危险,第一个答案那么简单,第二个也必定在容易看见的地方。不是在出口泳道的左边,就是右边。一会儿你看左,我看右。”   英明恍然大悟,惭愧道:“是,是。”   蓝田先滑了下去。泳道一开始很舒缓,然后越来越陡,水流也增加了,速度愈来愈快,到四米处身体一空,几乎是直直摔下来的。蓝田屏住鼻息以免水流冲进鼻腔,眨眼间他已经沉入水底,感觉水压把他按到底下,又托了起来。   他双脚一蹬,动作流畅地浮出了水面,正想游去出口,却听到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他看了一圈,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他前面的小俞掉进水里后,一直没有浮出来。   蓝田弯身潜入水底,只见她的两个同伴正在水里拼命游着,想要靠近被水底排水器缠住泳衣的小俞。蓝田蹬了几下潜到底,扯开了被排水器吸着的衣料,把小俞抱了出来。   专业的救生员已经在池边等着,帮她把水吐干净。小俞脸色青白,眼圈都红了,一副要哭出来但又拼命忍住的可怜模样。蓝田看她歇了会儿就行动自如,看来没受到损伤。   帅气男生见小俞没事,过来向蓝田道谢。蓝田很想教训他,但见周围一圈人围着看热闹,不好太伤他尊严,淡淡笑道:“没事。下次玩游戏,要量力而为啊。”   男孩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心高气傲,有点不爽,于是草草扔下两句场面话就走了。   英明带着新的提示回到众人休息的躺椅处。提示印在防水贴纸上,果然如蓝田所说的,藏在了出口泳道里,一叠贴纸放在了泳池壁入水10公分处,每个从旋转滑梯游出来的人都能看见。   众人围着英明,看贴在他胸肌上的纸条,脸色阴晴不定。   天黑请到我家来   院里吊着怪小孩   你问妈妈在哪里   古井底下做饭菜   张扬首先喊道:“我可不去鬼屋,你们玩儿吧!”   穆歌:“看你怂的。这是团队建设,都得去,怕的话躲在英明神武的后面吧。”   却见英明脸色苍白,看样子是最害怕的那个。   蓝田:“离天黑还有好几个小时,一会儿再讨论吧。”   说完,他们各自玩水去。蓝田觉得滑梯蛮好玩,跟老猫又上去玩了一趟。   老猫滑下来后,潜到水底,捡起来一个亮闪闪的东西。蓝田随后游了过来,看了一眼:“小孩玩的荧光球?”   刚才救人的时候,他确实看到底下有几处发光的。他潜进水里,又捡了一颗。   老猫懒得踩水,靠着蓝田道:“抱住我。”蓝田听了这话,心里酥麻酥麻的,搂着老猫道:“你当我活体螺旋桨呢,抱着你我可浮不起来。”老猫在水里的身体滑溜溜的,蓝田上下其手摸了摸,“我们游出去吧,那欧巴桑看我们好久了。”   老猫被揩油得心潮澎拜,看了泳池上的管理员一眼,不情愿地游到了出口。   两人靠在浅水区的池壁上,看着两颗小小的荧光球,球上有Moomin犀牛图案,比一般的荧光球要精致一些。   蓝田:“水底有没有字,一目了然,那个女孩是看到这些球,才潜进水底的吧。”   老猫:“有人故意扔进去的?”   蓝田想了想:“有可能。她最后一个下去,看样子挺害怕的,不知道是畏高,还是怕水太深。她泳技可能不太好,但被这些球吸引了,所以还是潜到水底。”   两人握着球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的很,随手把球一扔,继续玩去了。   他们从泳池爬上来时,冷不防被一股水喷得差点掉回泳池去。两人大怒,抬眼看,只见张扬和萧溪言开着一辆“喷水兽”,对着他们开炮。两人对望一眼,一起跳上喷水兽,把张扬和萧溪言揪了下来,霸占了战车。   老猫哈哈大笑:“这玩意儿太厉害了。”随手一压,水流喷到三尺远。两人开着喷水大炮,碾压一切,得意非凡。   老猫碰碰蓝田肩膀:“你看那边。”   蓝田放下水枪,向左看去。是那群大学生。不知道他们在争辩什么,红发男好像很激动,跟领头男生吵了起来,刚才差点淹死都没哭的小俞,眼泪簌簌流下。   这时,对面来了一辆大一倍的喷水兽。张扬站在上面,举着跟他大腿一般粗的水枪,喊道:“快快投降,下跪不杀。”   老猫怒道:“宁死不屈。”两边交战,水流乱飞,老猫和蓝田被打得落花流水。最后,战况以老猫把张扬扑进水里,再次脱掉泳裤告终。      ☆、怪谈   七点晚上,天空将黑未黑,蓝田一行人来到了鬼屋区。   豪斯登堡有四个不同主题的鬼屋,都坐落在一条寂静的红砖路旁。因为天还没黑,仅有的几盏路灯显得暧昧昏暗,人在灯下一站,脸色幽蓝幽蓝的,死气沉沉。   张扬一进来就缩着肩膀,畏惧道:“我还是不进去了吧。”英明也表情凄惨,咬着唇不说话。穆歌和培成却很兴奋,两人一个说要去□□病院,一个说要去看丧尸,争持不下。最后蓝田手一摆,众人停在了一个挂着红灯笼的门口。   这是园里唯一的日式鬼屋:怪谈。   门口有一个小屏幕,影像嘶嘶沙沙的模糊不清,依稀拍的是一个池子,池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屋里传出念经的声音,每过一阵,诵经的呢喃中会夹杂几声摩擦声。   老猫天天听着蓝田的恐怖片,对这种音效已经免疫了,打着哈欠道:“我也不进去了。”   蓝田抱着他肩膀道:“都进去,一起找能快点。一会儿谁下古井?”   英明吓得差点晕倒在街上。   里面是个传统日式的房子,前院种着松树和竹子,竹筒制成的“惊鹿”导着淅淅流动的溪水。大门洞开,里面只有一点烛光。房子的式台干净整齐,下面排着三双木屐,两大一小,显然有主人在家。木屐下面是一男一女两双球鞋,应该是游客脱下的。   正当大家屏息静气地观察四周时,突然屋檐下的风铃一起响了起来。英明哇哇大叫,躲到了培成后面。穆歌拍了他一下,怨道:“被你吓死了,下次要叫的时候,咬着你的胳膊吧。你刚才那一下,能把里面的鬼都吓跑!”   一行人走进玄关,按照规矩,脱了鞋子,整齐地排在了木屐旁边。   萧溪言:“这里好安静啊,应该还有两个游客在里面,为什么一点声息都没有?”穆歌道:“就是,我都说玩丧尸了,追追躲躲多热闹,这里真是慎得慌啊。喂,老张,你说这里阴气那么重,会不会真有鬼?”   张扬怒道:“别他妈吓我。你知道在鬼片里,谁死得最快?话最多那个。”   众人一起看着他。张扬被看得心里发慌,道:“我……我不是话最多的……”   蓝田转头看着前方,轻声道:“错了,死得最快的,是最怕死那个。”   大厅有十榻榻米大小,除了面向玄关的通道,还有三扇纸门。其中两扇是打开的,但里面黑乎乎,什么都看不见。大厅中间有一个茶几,上面有两个人偶。人偶穿着传统服装,精致华美。英明好奇地瞟了一眼,惊道:“怎么……没有脸啊!”   萧溪言在后面道:“这叫白板人偶,你看这对人偶穿的是传统婚服,应该是在婚礼上装饰用的。但如果这对夫妻死了,就会把人偶的脸削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英明实在不想知道,但嘴巴不受控制地问了出来:“为什么?”   萧溪言:“怕他们的魂魄附身在人偶上啊。”   英明:“那……那就是说,这里的主人都……都死了。”   老猫:“没有啊,他们不是在那个房间里吗?”   众人吓了一跳,一起看着其中一扇纸门。他们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看到纸门内确实有两个人背对着他们坐着。   穆歌要走过去,张扬赶紧拉住她,“妈子你找死啊。这套路你还猜不出来吗,一会儿你走过去,那两个'人'肯定转过来,然后一看,哇,没有脸!之后就追得你屁滚尿流。您别过去了,求你啦。”   穆歌嫌弃地看着他,又走去另一扇门。刚走几步,蓝田就拉着她:“那里面也有人。”   蓝田率先走了进去,在一盏微弱的烛光下,只见一人安静地坐着,对着一个日本刀架。   蓝田:“萧公子,这个又有什么说法,接着编吧。”   萧溪言笑了笑:“这个很明显,是切腹嘛。你看他手里拿的是短刃,大部分被布包着,只留下一部分刃尖将肚皮切开。”   老猫蹲在那人旁边,仔细看了看,又推了一把。“人是假的,不过肠子很真啊,还湿湿的。”   张扬怒道:“我操,你能不随便乱摸吗,老大你也不管管他。”   蓝田皱眉:“味道不太对啊,有血腥气。”   培成接道:“而且还是很新鲜的那种。”   张扬崩溃了,哭道:“新鲜个屁,你以为菜市场买猪肉呢。”   萧溪言:“这个不是主要问题。切腹一般会找人介错,在切腹者最痛苦的时候,砍下他的脑袋。那个介错者在哪里?”   此言一出,众人都安静了。在静默中,只听见时断时续的诵经声。   英明突然颤声道:“有脚步声。”   其他人都听见了。除了脚步声,还有纸门被拉开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张扬:“跑……跑吗?”   蓝田:“后面有一扇门,我们从这里走吧。”   萧溪言拉开纸门,里面又是一房间,但比之前那间小一些。房间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们走进了房间,脚步声还在向他们走来。   英明:“这里还有门。”   他们又走进另一间房。这里的房间就像个圆锥体,越往后越小,他们走进第六个房间时,发现已经很难转身。脚步声慢慢逼近,蓝田道:“他在把我们往里头赶,这里面是有什么陷阱吗?”   穆歌:“老大,后面还有一个门,我们接着往后走,还是跟他拼了?”   张扬想起拿着长刀的鬼武士就怕得要命,赶紧道:“我们别硬拼,还是找路撤吧。这些门都是纸糊的玩意儿,一推就倒了,要是里面没出口,大不了我们把这纸门纸墙拆了!”   说完,他自觉气势大涨,气赳赳地拉开纸门。哇嗷!张扬大叫,跳脚道:“原来它们的脸在这里啊。”   众人连连倒退。穆歌:“那是什么鬼啊?!”   原来纸门后面是一排排雪白的脸,穆歌一说完,这些脸的眼睛一起睁了开来,有的还张开嘴,说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英明:“活……活的,是活的!”   这扇脸门,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去推倒了。他们一起转身往回跑。灯光昏暗,穿过几间房后,培成道:“不对,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刚才我们没穿过那么多房间。”   蓝田:“已经是第七间房了,还看不见大厅。我们迷路了。”   穆歌:“鬼打墙。”   蓝田:“这些纸门能移动,他们把门换了位置,这不是我们进来的方向。”   萧溪言看了眼手机的指南针:“没错,我们刚才是往西南走,现在却在东南的位置。”   张扬大声道:“房间能动,大门和院子肯定不能动吧,我们现在就向东北方向走,见墙拆墙,肯定能回到大门口。”   蓝田搂着他肩膀道:“老张你冷静点,回去大门,我们就找不到提示了。我们最好顺着他们的设计走。”   张扬没法,只好紧紧挨着蓝田,继续探索那些未知的纸门。   继续走进两个房间,都是空荡荡的,只有昏暗灯火投下的暗影。穆歌已经被磨到失去了耐性:“这什么狗屁玩意儿,什么都没有,鬼武士呢、贞子呢,来个变态杀人狂也行啊。”   他们感觉自己身在重重房间的深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窥视着,这种压迫感最让人崩溃了。   突然间,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一声恐慌的惊叫。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孩。萧溪言:“是那个游客?”   他们更加戒备,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那个失踪的介错者。他戴着鬼面具,举起长刀。   培成:“那是真刀,快跑!”英明已经拉开了纸门,大家转身退到后面的房间,拉开纸门,咦,又是介错者。   英明:“妈呀,到底有几个鬼武士啊。”   老猫:“这里还有门。”几个人立即拉门狂奔。他们跑过了几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各种姿态的牺牲者,有的没了头,有的分成一半,还有的是一张吊在天花板上的人皮。   最后他们又挤在那个狭窄的房间。对面的纸门已经拉上,雪白人脸没有了。穆歌:“老大,我们……要打开这门吗?”   蓝田:“没别的选择了。”   张扬:“他妈的,老大,我要光荣在这里,会有抚恤金吗?”   蓝田:“没有。”   张扬垂头丧气,一转身,眼前是一张雪白的脸,眼神呆滞,直直地看着他。   张扬大声喊叫,“不玩了不玩了,快放我出去!”   那张怪脸面具掉了下来,后面是老猫嬉笑的清秀眉目。张扬扑了过去,怒道:“这时候你还玩,想吓死爷啊!”   蓝田把张扬拎了回来,问道:“这东西你在哪儿找到的?”   老猫拿着面具,指了指后面的打开的柜子。蓝田爬进柜子里,道:“里面有通道。”   于是在两分钟后,一行人像狗那样整齐地爬在了黑暗的通道上。穆歌突然道:“你们看过《咒怨》吗,有人就是在窄道里撞鬼的。”   老猫:“不是在阁楼里吗?”   张扬哭道:“我以后不跟您二位抢零食了,可以闭上尊嘴吗?”   通道上一点光亮也没有,蓝田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向前方。只是通道并不是笔直的一条,有很多转角和弯道,每次过一个转角时,总感觉会有什么东西迎上来。   爬了几分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前面好像就是尽头了,有个小门。这时候,却听见英明颤声道:“猫哥哥呢?他……他原来在我后面的!”      ☆、石磨   蓝田在又窄又闷的通道上开路,本来已经提起十万分的戒备心,此时一听老猫不见了,更是紧张。   他想了想,咬牙道:“别管他,我们先出去!”他想猫儿胆子大,应该没什么事儿,倒是要先把身后这一串人带出这鬼地方。   他又道:“其他人都在吗?报个名,然后抓住前面那个人。我先,蓝田。”   “张扬!”张扬抓住了蓝田的脚踝。   “我穆歌。”她拍了一下张扬的屁股。   “萧溪言。”   穆歌:“萧公子,你抓着我的手吧。”   萧溪言:“我抓了。”   穆歌:“没有。”   霎时间,通道里一片寂静。   培成:“英明,你抓我了吗?不对,你的手没那么冷。”   哇啊啊!!通道里立刻响起了惊叫声。蓝田倒转手机,照向身后那串人。灯光照亮了众人惊恐的表情,以及从通道上倒挂下来的几个人头。垂下的长发间,是一张张肉皮腐烂的脸。   墙壁间伸出了几只手臂,抓向众人,通道狭窄,几乎没法躲藏,之前还镇定谈笑、编故事来吓张扬的几个人,这时也脸上变色,只想快点逃出这里。   英明完全失去理智,使出了全身的臂力,把“鬼”从天花板扯了下来。“鬼”啪嗒一下,跟培成和萧溪言摔做一团,露出了穿着adidas运动短裤的下半身。后面几个人也顾不得了,一个个踩着“鬼”往前逃走。蓝田推开小门,催促他们快点出去。   走出小门,是个大房间,房间里又有好几个门,受到惊吓的几个人慌不择路,纷纷打开就近的门逃走。一群人终于分散了。   张扬夺命狂奔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小院子。他看了看身后,跟来的只有英明。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铁青。   张扬沮丧道:“神武啊,我看我们就别垂死挣扎了,在这里等待工作人员救援吧。”   英明赶紧点点头,他脑子乱成一片,如果能哭出来,他早就哭倒在张扬肥厚的怀里。   只是,游戏已经开始了,想不玩没那么容易呢。两人搂着等待大部队时,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张扬用嘴型道:“鬼武士。”   两人赶紧躲在一棵树的后面。没多久,鬼武士果然从房间里出来,拿着闪亮的□□。张扬一看,这次没路可逃了,那棵树遮他屁股都不够,何况要躲藏两大男人?   英明已经吓得嘴唇打颤。张扬想,在这等死实在太难受了,把心一横,道:“我来引走那个黑面鬼吧,你找到机会,赶紧逃走!”   英明说不出话来,只是拉住张扬的手。张扬给了他一个慷慨就义的表情,跑了出去。   他想冲刺到来时的房间,引开恶鬼,但鬼武士却敏捷地伸出了长刀,堪堪挡住了他。这鬼武士比第一次见到的那位还要高大,张扬在他跟前立马怂了,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日语,大意是我投降了、不玩了、要出去了之类的。那鬼安静地听完张扬的话,顿了顿,举起了长刀。   张扬吓得腿都软了,心想这他妈真是游戏吗,工作人员也太较真了吧。黑武士冷漠地看着张扬,高高举起了刀,劈了下去。   张扬大叫一声,肩膀被拍了一下,却不怎么疼。那黑武士用中文道:“你说什么呢?”   那懒洋洋的语调,张扬立即认了出来,他跑上前去揭掉黑武士面具,怒道:“老猫,又是你丫!你穿这身吓人干嘛!?”   英明也从树后面跑了出来,用劫后余生的语调哭道:“猫哥哥,是你啊,在通道里你失踪了,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老猫:“我把面具丢了,回去找,正好遇上一个武士哥哥,他肚子疼要上厕所,让我帮他顶一会儿。”   张扬怒道:“那你见到我,还把这破玩意儿举起来?找抽呢吧!”   老猫嘻嘻一笑,“蓝田他们呢?”   张扬:“走散了,我们回去找找。”有了老猫护法,张扬就不害怕了,大踏步回到房间去。   他们经过了几间房,除了一些血淋淋的雕塑,就没遇见什么了。最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大院子。院子近处有个小池子,看样子正是录像上的场景。再远一点,有个小草屋,屋前有养鸡鸭的小棚,还有个古井和石磨。   草屋里有响声,好像有什么在里面活动。张扬抓住老猫的手臂,“武士大人,有人在您家捣乱呢,您去看看吧。”   老猫正要过去,却看见蓝田一行人从另一个房间走了出来。张扬和英明回到了大部队,热泪盈眶。蓝田见老猫这幅怪样,道:“你这打扮是怎么回事,投降敌方了?”   老猫笑道:“哥哥我帅吗?”   蓝田:“这里的鬼你最帅。走吧,我们去井里看看,我想提示应该在那儿附近。”   众人走到草屋前,盯着肮脏湿滑的井口。   萧溪言:“诗里提到了石磨和井,到底是哪一个?”   蓝田也不确定,道:“四处看看吧。”   穆歌突然喊道:“石磨有东西啊,我靠,恶心死了。”   他们凑近看,只见石磨上躺着一只被开膛剖肚的鸡,鸡的内脏流了出来,染得身上的羽毛紫黑腥臭。培成:“我们刚进屋里时闻到的血腥味,好像就是这只死鸡发出来的。”'   萧溪言:“这就奇怪了,一路上我们见到的恐怖东西,大都是假的。这里怎么会放个真的尸体呢?”   众人纷纷猜测时,草屋里跑出来一个人。那人慌慌张张,见到门外的蓝田等人,吓得大声尖叫。她细眼睛小嘴巴,正是下午差点溺水的小俞。   小俞认出了蓝田,哭道:“有人要杀我啊!”   蓝田问道:“谁要杀你?”他又指着老猫:“是穿成这样的鬼武士吗?”   小俞摇摇头:“是人,我肯定是人。他戴着面具,但我知道他就是要杀我。”   张扬:“小姑娘,你别自己吓自己,这里所有戴面具的都是人,扮鬼逗你玩罢了。你要害怕就赶紧出去吧。你自个儿进来的?”   小俞摇摇头。蓝田指示萧溪言和穆歌进草屋看看。两人不到一分钟就出来了,穆歌道:“里面就一吊死的小孩,毛都没有。房间很小,不能藏人。”   蓝田安慰小俞道:“应该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从他们的特别通道走了。”   小俞还是摇头:“不是的 ,我来这里的时候,有人朝我扔了死鸡。你看,我身上都是鸡血。然后那人就追着我。”   蓝田皱眉:“是这只死鸡吗?”小俞点点头。   这时,那个帅气大学生不知道从哪个房间出来,朝他们走过来。他看见小俞和蓝田他们在一起,脸色又是戒备又是害怕。他拍拍小俞肩膀,道:“我们走吧。”   小俞垂下头,不说话。大学生想起蓝田下午教训过他,非常不想呆在这里,不管小俞愿不愿意,拉着她直接往外走。   蓝田叫住他:“诶,你进来不是找答案的吗?找到了吗?”   大学生寒着脸:“没有。”   培成:“在这里呢。”她拿了根树枝把死鸡拨过来、翻过去,露出底下的字。   死鸡在培成的□□下,流出了黑红的汁水,培成拿它羽毛擦了擦,道:“又是一首诗。”   一个圈圈一回鸣   上面站着猫头鹰   夜半指针无声转   女巫骑帚追星星   穆歌见大学生要呕出来的样子,安慰道:“别怕,她就是有点恋尸癖,不会咬你的。”   大学生赶紧拉着小俞,离这群怪人远一点。   他们找到提示,完成目标,浩浩荡荡地离开怪谈屋。老猫跟蓝田并肩走在一起,无意间碰到了蓝田的手指,反手抓住蓝田的手问道:“怎么都是汗,有那么热吗?”   蓝田在他耳边道:“吓出来的冷汗。”   老猫:“你看那么多恐怖片,还会害怕?”   蓝田笑道:“不害怕看恐怖片来干嘛?”   老猫还是第一次知道蓝田怕鬼,又是好笑,又是意外。不知怎么,心里有一块软软的地方被触摸了一下,全身的毛孔仿佛都张开了,暖暖的空气渗透进身体里。   ——害怕还要进鬼屋,他就那么想要那只黑猫吗?   他们从“怪谈”出来,已经是一小时后了,正是豪斯登堡最热闹的时间。灯火通明,所有建筑都被明亮的灯泡勾勒出华丽的轮廓,游船穿梭在布满彩灯的运河,乐队在演奏流行乐和爵士乐,璀璨的花车载着打扮得五彩缤纷的小丑,给游客变魔术。半空上映出了3D的影像:女巫骑着扫帚,和蝙蝠一起四处飞行,白巫师和黑巫师在空中交手,蹭出了明亮的火花。   蓝田等人坐在露天酒吧,喝着啤酒,咬着薯条,恍如隔世。   张扬道:“那鬼屋也够邪门的,小姑娘会不会落下阴影,以后都不吃鸡啦?”   萧溪言接道:“这事儿不太对劲,鬼屋再想吓人,也不会扔死鸡到游客身上。这是恶作剧,甚至算人身伤害了。”   培成:“那鸡不是被正常宰杀的,有人用石头砸死了它,再剥开它肚子。”   穆歌:“是不是她的同伴跟她开玩笑?之前她差点被淹死,现在又被人追杀,一个人不可能那么倒霉,十有□□有人看她不顺眼,想找她麻烦。”   张扬想起老猫吓了他两次,瞪眼看着老猫:“没错,就是有这么无聊的人。”   老猫一笑,给了他一鬼脸。   蓝田:“有人喜欢吓人玩,有人喜欢吓自己玩,各取所需罢了。今晚庆祝一下,吃……“想起那死鸡,蓝田改口道:“啊,不吃肉了,我们去吃海鲜吧。”   众人欢呼。      ☆、迷宫   第二天依然是个大晴天。上午十点钟,太阳光猛烈得让人睁不开眼,他们吃完饭,看了一会儿海,慢悠悠地踱步到钟塔迷宫。   钟塔大概有三层高,顶上是个古朴的钟。为了配合巫师世界的主题,报时的布谷鸟换成了猫头鹰。塔尖上有一只黑猫风向标,应该也是新近换上的。   走上螺旋状的楼梯,他们来到了迷宫的入口。迷宫用木头间隔而成,藤蔓植物攀爬在上面,缠住了碎裂的花盆和长满青苔的雕塑,里面还有一股潮湿苦涩的气味,让人感觉置身在一个废弃的花园里。   英明:“不会有什么东西突然跳出来吧?”   张扬:“说不好,这里跟花草虫鱼大卖场似的,搞不好有什么青蛙蟒蛇之类的。”   英明笑道:“不是鬼我不怕。”   萧溪言:“看地图,这个迷宫的终点是钟楼。提示应该在大钟附近,走到终点就能见到答案了。”   蓝田:“通道很窄,我们分头走吧,一会儿在钟楼回合。”   众人应了,分成三组人踏进三条不同的甬道里。培成跟英明,穆歌和张扬,萧溪言识相地挤进了穆歌和张扬那一组,让老猫和蓝田单独耍去。   甬道不到两米宽,两个男人并肩走在一起,手脚都迈不开。蓝田和老猫一前一后,慢慢走在浓密的藤蔓植物之间。花园迷宫做得很细致,中间会有池塘、秋千等供人休息,两人也不急着走,遇见景物就停下来观赏。   老猫道:“这里果然有好多青蛙。”他蹲在池塘边,敏捷地捉住了一只。青蛙发出了个咯个咯的叫声。   蓝田无奈:“你胆子是铁打的吗,你有没有害怕的东西?”   老猫看着他,烦恼道:“我怕的多了。最怕市中心的大街、百货商店,哪儿都是东西、字、人,颜色和包装,还有汽车,想起就头晕。等我退休,我就回去跟阿游一起住,以后都不去市里。”   蓝田心想,老猫也够可怜的,什么都不漏掉地记在脑子里,这种感觉真是痛苦极了。他忽然想起一事:“猫儿愿意跟我住,也是因为我家里很少装饰吧,除了必要的家具电器和书,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奇妙的是,这个迷宫跟他的梦里的家很相似。植物努力地霸占所有的空间,想要把人工之物吞噬、碾碎。想起梦里那被植物侵占的家,蓝田转头看向层层叠叠绿墙,突然间,有什么东西蹭的一下跳了过去。蓝田追到左边的岔道,只见绿叶之间,一只黑猫在看着他。   蓝田心跳加速,这不是梦里的黑猫吗?黑猫屈身,跳过了绿墙,逃走了。蓝田不舍地追了过去,却见一片幽静,哪有什么黑猫!   他想要返回池塘,但拐过两个甬道后,前面还是绿墙和甬道。   他迷路了。   蓝田的方向感一直很好,他定下心来,回想走过的路、拐过的弯,慢慢往前挪步。但他试了好几次,还是没见到池塘,反而好像走向了迷宫的中心。感觉走到了迷宫的中心,是因为草木气息越来越浓郁了。蓝田想,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气味,人容易昏头转向,并且丧失方向感,有许多在森林里迷路的人,其实是受到了植物不同程度的“催眠”呢。   想到这里,蓝田集中精神,慢慢地放缓脚步。跟鬼屋里不一样,这里能听见脚步声和交谈的声音,周围应该有不少的游客。   没过多久,蓝田就遇到了一对老年夫妻,双方微笑地打过招呼,继续探索迷宫出口。   又走了一阵,蓝田看见了黑猫。黑猫绿色的眸子盯着蓝田,然后后腿一屈,往前窜了出去。蓝田愣了愣,追在黑猫屁股后。   黑猫奔到一个池塘,咻一下跳到了池边的矮树旁。池塘边上蹲着一个女孩子,蓝田一看,头都大了,那女孩正是倒霉蛋小俞。   小俞见到蓝田,眼泪又流了出来。蓝田发现她小腿上流着血,问道:“怎么弄的?我看看?”   小俞伸出纤细的小腿,上面有几道痕,划得挺深。小俞结巴道:“有只……黑猫……黑猫,扑到我身上,抓了我!”   蓝田转头,发现黑猫已经不见了。   蓝田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你的伤口不是被动物抓伤,是被利器划破的。”   小俞又道:“是的,黑猫抓了我,后面有人用像小耙子一样的工具,刮在我的腿上。那人很可怕,穿着斗篷,我看不见脸。”   蓝田叹了口气,“好的,我知道了。你的同伴呢?”   小俞:“我……不知道。他们自己出去了吧。”   蓝田:“要我扶你走吗?”   小俞眼睛泛出了光,道:“好……麻烦你了。”   在走出迷宫的路上,小俞东张西望,神色紧张。蓝田也感觉有什么在窥探他,到处察看,却再也没看见那只黑猫。   这次蓝田不再停留,一路快走,终于到了出口。出口是个圆形的房间,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机械装置,是大钟的复杂齿轮。   房间很高,两边各有大窗户,在一米高的红砖上嵌着尖塔形的彩色玻璃,玻璃窗被推开了,让空气流通。老猫正在左边的窗户往外瞭望,见到蓝田,他高兴道:“我等了好久啦。哥哥,能下去了吗,我想抽根烟。”   老猫这么快到达,蓝田一点都不意外,他肯定在门口看一眼就把地图记熟了。就算攀藤植物和间隔别人看起来一模一样,他也能分辨每条路的差别。   蓝田:“等一会儿,他们应该也快到了。”刚说完,张扬等人就从植物丛里钻出来。跟在他们后面的,还有那群大学生。胖子见到小俞,责备道:“不是让你别到处跑吗?”   小俞委屈道:“我被一只黑猫追着,跑岔了路。”   他们疑惑道:“黑猫?”   正说着,七八只黑猫从钟楼各处窜了出来。它们身量比一般猫要高大,漆黑的短毛如丝绒般滑亮,绿眸子审视着众人,蓄势待发。穆歌退后一步,“这些猫哪来的,好凶啊。”   张扬举起随身携带的茶杯:“卧槽,它要扑过来,我就对它不客气!”   脚步声响,一人从螺旋楼梯走了上来。看他身上的T恤,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他见到众人,深深鞠了一躬,道:“ども すみません”,见大家不说话,又用生涩的中文道:“万分对不起。”他手里拿着好几个食盘,摆在地上,黑猫就围上来吞食。原来这些黑猫听到了喂养员的脚步声,下来等着他们的午餐。   萧溪言:“这人是旋转木马的操作员吗?”蓝田细看这喂养员,圆脸近视眼,笑容可掬,确实是第一天在旋转木马前服务的员工。他对这些黑猫好像很喜爱,一面抚摸它们的黑毛,一面跟它们说话,还时不时转头跟大家道歉,看来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英明和培成也回来了,还有两拨游客陆续走进房间,钟楼一时之间都是人和话语声,显得有点拥挤。蓝田等人正要下去时,大钟的齿轮突然大幅度地转动起来,尖塔开了一个半尺立方的窗口,顶上的报时猫头鹰被机械推了出去。霎时间,钟楼里响声大作。   铛、铛、铛,每一下都在钟楼里激起了回声。大家都被报时所吸引了,看着猫头鹰张开翅膀,想要冲天而飞的姿态。   在钟声响到7下时,一声叫喊击破了平衡。那个叫妍妍的女孩惊叫道:“小俞摔下去了。”   众人一起奔到窗边,挤在玻璃窗的四周。却见小俞抓住了突出的窗台,幸运的很,没有掉落到地面。蓝田和英明伸出手臂,把她拉了上来。小俞好像吓傻了,神情呆滞,问什么都是摇摇头。   那个喂猫的工作人员手足无措,一面用对讲机向安全中心汇报,一边想要疏散人群。小俞突然道:“有人推我下去!”   众人都愣住了。许多人当下问道:“谁?你见到了吗?”   小俞犹疑不决地看向右边,右边站着那几个大学生,还有黑猫和喂养员。   这时,大批的工作人员抬着担架上来了,乐园发生这样的事故,安全中心的主管也赶来了,先向游客们道歉,然后逐一确认有没有受伤。   蓝田:“我们下去吧。”钟楼此时已经拥挤不堪,游客们陆续走下楼梯。蓝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小俞和几个大学生都沉默不语,有人脸色恐慌,有人沉思不语。他心想,这样下去可能会有更严重的事故,他已经知道凶手是谁,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一个人能办得到。   但要怎么阻止呢?这凶手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要揪出来太难了——还是找机会劝他们赶紧回家吧。      ☆、焚烧   焚烧   他们走下钟楼,聚集在旋转木马的旁边。英明突然叫道:“啊,我们忘了找提示了!”   刚才情况紧急,钟楼里都是救护人员和安保,他们没来得及找提示,就一窝蜂地下了楼。   老猫掀起T恤的短袖,道:“在这儿呢。”   众人围观手臂上的贴纸。   升到云霄最高处   落到黄土最低谷   圈圈相连即轮回   谁的人生不起伏   大家一起抬头,看着那缓缓转动的摩天轮。张扬:“这是最后一个点了吧,这么起起伏伏一惊一乍的,快把我给折磨死了。”   穆歌:“你这么厚的肉皮,再磨个十次八次都没事吧。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一圈下来,园里好玩的都玩遍了。”   英明:“那我们现在就去摩天轮吧。”   正午时分,毒辣的太阳跟泄愤似的释放着热能,大家都热得化了一层皮,看那摩天轮挺远的,都懒得过去。   蓝田拍板道:“先吃,下午再去。”   众人恨不得立即挤到空调前,大表赞同。蓝田看见那些大学生也在旋转木马边上,又道:“还吃昨天的汉堡吧。”   张扬要反对,却被穆歌和萧溪言一起夹持进了汉堡店。   还是那个无精打采的女孩,贵得要命的汉堡。天气炎热,大家都没什么胃口,就随便叫了汉堡和可乐。   蓝田见大家安置好了,独自走了出去,找那群大学生。   他们正要玩旋转木马,都已经坐在马上了。蓝田对领头的帅气男生招招手,示意要单聊。男生有点不情愿,但还是下了马,走了过去。   其他人都疑惑地看着他们俩。那个圆脸的木马操作员刚回到岗位,问道:“要开始吗?”,其他大学生见没其他游客,都说要等等那位男生。   男生和蓝田站在木马对过的花圃旁,聊了起来。蓝田对他说了一番话,男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后来又像被激怒了,瞪着蓝田说了几句。十分钟后,男生回到同伴跟前时,神色挫败,面对同伴的询问却沉默不语。   操作员转头问:“开始?”   大学生们都没了兴致,随便点点头。操作员礼貌地笑了笑,按下按钮。   呼啦一声,惊叫声划破了豪斯登堡悠闲欢乐的气氛。火花像从凭空长出来的毒舌,卷住了一匹木马。木马上的人摔了下来,痛苦呼喊。   蓝田还没回到座位,就听见了背后的哭叫和骚乱,众人赶紧跑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旋转木马里,一个人被火苗包裹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看穿着正是万年倒霉蛋小俞。操作员立即拿来了灭火器,往她身上喷洒。没多久,她身上像积了一层薄雪,火熄灭了。红发男和妍妍冲了过去,查看小俞的状况。   蓝田傻了:“这种事怎么会发生?按理说……”他懊恼不已,早知道直接去制止那个人好了。“但怎么想都不可能,这样的火势,是如何造成的?”   培成跳进了围栏里,给创口做紧急处理。萧溪言道:“木马没有受到太大的破坏,也没见到火源,很可能是她身上的衣料着火,引起的火灾。”   张扬:“为什么会起火,这里对火源管理得很严的,到处都是严禁明火的标志。”   穆歌:“这小女孩也太可怜了,不知道烧成啥样?”   培成回来道:“救火及时,只是轻微灼伤,但面积挺大的,要马上送医院处理,以免受到感染。”   萧溪言:“老大,就算坠楼、被困在水底、被扔死鸡都是意外,这次烧伤肯定是人为的吧。是她的同伴干的吗?”   蓝田摇摇头,转头看向那木马操作员。他正在忙乱地处理事故,满头是汗,眼镜都沾上了水雾,遮掩了他的眼神。   蓝田道:“你们先吃吧,阿言,我们去操作台看看。   操作台是个灰蓝色的庞大机器,上面只有简单的几个按钮和转钮,起始、终止、紧急停止、音乐,以及调控音乐声量的,还有一个可能是速度控制。在操控台旁边是工作人员的座位,上面有一个水杯和一个小小的hello kitty玩偶,这个hello kitty是黑色的,戴着巫师帽,拿着一个汉堡,应该是乐园的限量版纪念品。蓝田翻转到背面,果然玩偶上有豪斯登堡的标志。   玩偶的旁边有一面小镜子,擦得干净明亮,太阳光从无瑕的镜面反射出来,在眼里留下重重阴影。   蓝田把镜子转了一圈,陷入沉思中。   蓝田和萧溪言回到了汉堡店,蓝田看见店里的摆设也有黑色的Hello Kitty玩偶,随套餐附送。他把张扬叫过来,帮忙询问女店员。   “你认识那个操作木马的工作人员吗?”   女店员警觉起来,答道:“我认得他,但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有时候他下班会来这里吃晚餐。请问你们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张扬随口编道:“我们受托调查旋转木马起火事件。”女店员点点头,却也不追问。她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蓝田又让张扬问道:“这个玩偶是限量版纪念品吗,是不是很抢手?”   女店员摇摇头,随手拿起一个:“这个送给你们,请收下。”蓝田接过玩偶,道了谢。玩偶做工粗糙,创意也非常普通,蓝田拿在手里摆了会儿,还是想不明白最重要的关节。   吃完午饭,张扬老猫之流的强烈要求回去睡觉,于是众人各自回酒店休息。蓝田没有午睡的习惯,独自一人出了园,去临近的医院看望小俞。   这里的医院很僻静,院里的护士很少,虽然很有礼貌,也很耐心地跟蓝田比手画脚,但蓝田能感觉到她们的不愉快。   这里很少会有烧伤事故吧,烧伤必须细致的照顾和换药,确实是个很麻烦的病患。   走廊里没见到小俞的同伴,门没关,蓝田靠在门口往里看,却见病房里只有小俞和红发男。小俞看上去已经不惊恐疼痛了,脸上只有悲伤。   红发男:“难受呢?刚吃了止痛药,可能会有反应。要不要喝点水?”   小俞摇摇头道:“我可以照镜子吗?”   红发男打开了手机的自拍功能:“放心吧,没毁容,只是滚地上时擦伤了脸。”   小俞小声道:“头发烧焦了。”   红发男笑道:“可不是,跟炸土豆丝似的。你嫌难看,我帮你剪了吧。”   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把剪刀,凑近小俞。小俞向后退缩,露出了害怕的表情。红发男叹了口气:“你怕我害你?要捅你也不用这个,桌上水果刀不是更就手吗?”   说着也不管小俞有何反应,轻柔地抓起她的头发,一点点剪去干焦的发梢。蓝田看着小俞的表情,想起了自己给老猫剪头发时,他也是这么一副等死的楚楚可怜的模样,嘴角不禁浮起温柔的笑容。   他走进房间里,跟两人打了招呼。红发男一直没明白蓝田是干嘛的,神色戒备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蓝田温文一笑:“我想跟她单独说话。”   红发男:“你有什么毛病,我们又不认识你,你一直追着我们说这个说那个的,到底想要什么?”   蓝田:“我知道凶手是谁。”此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蓝田又道:“我必须跟她聊聊。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把剪刀水果刀叉子都拿走,在门口看着。你在的话,她有很多话不方便说,我也没法帮她了。”   红发男虽然还有疑虑,但他毕竟是稚嫩的学生,三言两语就被蓝田的气场震住了,终于答应回避出去。   小俞一直默默不语,蓝田道:“你是叫小俞吧,我叫蓝田。我是来豪斯登堡玩儿的,跟哪一方都没关系,只是凑巧看见你受了几次伤害,所以想帮你。你能信任我吗?”   小俞不置可否,但眼睛盯着蓝田,露出了一点期待的眼神。蓝田道:“我知道凶手是谁,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你能跟我说说吗?”   小俞情绪波动起来:“因为他恨我,他想毁了我。”   蓝田:“为什么恨你?”   小俞眼神激动,却不说话了。蓝田:“因为你也不知道,是吗?他长什么样?”   小俞张开嘴,说不出话来。蓝田:“好,你想不起来,我可以帮你回想。你愿意试试吗?”   小俞犹豫不决。蓝田:“要是不把他揪出来,说不好他又会害你。下次你可能不会那么走运。”   小俞沉默半响,轻声说:“他戴着面具,很可怕,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蓝田把语速放得又轻柔又慢:“不,你见过他,见过他很多次。他用刀刺你,把你按到水里,还拿棍子打过你。你见过他的。现在,他就在你面前,你把他的面具揭下来,看看他的脸。”   小俞真的伸出了手,她的手发着抖,想要前进,又退缩了回去。蓝田鼓励道:“差一点点了,你一伸手,就摸到了。”   小俞刚吃了止痛药,在药物的作用下,她的理智消退,渐渐被蓝田的话语所控制。   蓝田在她脸旁轻声道:“你摸到了,很好。面具很硬,也很冷。但面具后面的脸是柔软的、暖暖的,是你很熟悉的一个人。你想摸一摸吗?现在,拿开面具!”   小俞手拂动了一下。蓝田:“告诉我,他是谁?”   小俞睁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蓝田逼问:“他是谁?”   小俞崩溃哭道:“不!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      ☆、妄想   蓝田:“他是谁?”   小俞流泪:“他是我。”   蓝田:“没错,他是你。是你戴上了面具,在伤害你自己。”   小俞抬头看蓝田,眼神渐渐清明。蓝田坐在她的跟前,柔声道:“现在你找到他,所以不用害怕了。他不会伤害你的,他是你自己。你看,他已经消失了,不是吗?”   小俞呆呆地看着前方的虚空:“他……消失了。”   红发男在外面监视,听见他们的对话,目瞪口呆。他走了进来,问蓝田:“怎么回事?”   蓝田看着小俞,正色道:“这是被迫害妄想症,症状很严重,你已经开始伤害自己了。你不能让病情发展下去,回去一定要看医生,好好治疗。记住,没有人要伤害你,没有人按你到水底,没有人在你身上撒汽油、也没有人推你下楼,你要继续自我伤害的话,不但自己很危险,也会伤害到周围的人。”他站起来指着红发男:“他本来想跟你在乐园游玩,现在却只能呆在医院照顾你,他才是真正的倒霉蛋呢。不要再让别人麻烦了,好吗?”   小俞只是流泪,说不出话来。   蓝田只能做到这样了,他跟他们告别,走出病房。刚才他留意到红发男手腕上戴着个幼稚的卡通表,上面有moomin犀牛和老太的图案,跟他的穿衣打扮风格非常违和。   蓝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敲击了一下。他一边走一边想,到底是什么触动了他?他突然停下来脚步。   ——啊,原来这么简单!   最重要的关节,原来竟是……蓝田把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心情复杂,觉得即荒谬,又有点可悲。这时,红发男追了过来。   他面对高大的蓝田,不安道:“不好意思,我就是想问问小俞的情况。”   蓝田道:“她情况不太好,我刚才那些话,只能提醒她,希望她在下次要伤害自己之前有所警醒。但受迫害妄想症患者通常分不清虚幻和现实,过一段时间,她还是会觉得有另一个人要谋害她,感到不安和恐惧。“   红发男道:“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平时看起来……很正常的啊。”   蓝田:“这种病有很多成因,必须要在她的成长经历、原生家庭关系和生活状况去寻找线索。一般患者是因为超越承受能力的负罪感和恐惧感,而想要杀死自己。而人天生对自己是会自我保护的,当谋杀自己和保护自己的本能相互矛盾时,就会衍生出另一个虚幻的施暴者,来对自己进行惩罚。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一定要尽快让小俞去接受专家的治疗,不能再拖了。自己要杀死自己,这可是防不胜防啊。”   红发男一脸苦闷。   蓝田转移话题,笑道:“你戴着的手表蛮可爱的。”   红发男脸上微红,垂头看着手表:“嗯。”   蓝田:“小俞很喜欢这个卡通?”   红发男不自然地笑了笑。蓝田:“你喜欢她吧。这么明显的事情,她怎么不知道?还是她拒绝了你?”   红发男郁闷道:“她根本没注意我戴什么、穿什么、说什么。”   蓝田:“她自己跟自己打架都忙不过来了,顾不上这些。你干嘛不直接对她说?”   红发男:“唉,我也想找机会。在我们这班人里,大家都……不太喜欢她,我看她也融入得很辛苦,心情非常不好,所以我不敢说,怕增加她的烦恼。哥哥,你觉得我应该说吗?”   蓝田拍拍他肩膀:“当然应该说。刚才那火势要是大点,小俞……说不好小俞就没了,以后都听不见你的话了。现在能抓住的,要赶快抓住啊,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会一直在那里等你?”   红发男愣住了,过了好一阵,才点点头。   蓝田一摆手,转头离去。他心里也是一片混乱,说了那番话后,某个种子般的情绪突然间生根发芽,一下子铺天盖地长了起来,覆盖了他整个人,他的理智、他的思虑、他的原则、他的想望和担忧   是啊,现在能抓住的,要赶快抓住啊,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会一直在那里等你?   蓝田回到了豪斯登堡。他实在没心思管别人的事,但出于和管理人浅岛优吉的交情,只好先去见他。浅岛看见蓝田,非常高兴,连忙请蓝田帮忙解决这迷之火灾的难题。“火是怎样燃起来的?我们安保搜遍了四周,都没发现火源。”   蓝田想,这事故是一连串巧合造成的,要不是他正好在现场,也得经过复杂的技术检测才能破解谜团呢。   他和浅岛一起回到了事故现场。旋转木马已经停运,小俞坐过的木马和支柱熏上了大片的焦黑,还好木马的机能没有受到损害,只是部分的外观需要修补。   蓝田:“起火的导因有两个。第一个,是这些镜子。”蓝田指着旋转木马轴体上明亮的镜子,又指了指对面的镜子迷宫馆。迷宫馆前面有一组类似照壁的镜面,这些镜面是哈哈镜,凹凸不平。   浅岛恍然大悟:“是凸镜聚热,然后通过这组镜面反射到旋转木马的镜子上?”   蓝田:“没错。今天天气炎热,太阳光猛烈,镜子迷宫聚的热能反射到旋转木马这边,旋转木马也有很多镜子,把热能反射到这个木马上。”   浅岛:“这距离不近呢,就算天很热,也不至于会把东西点燃吧?”   蓝田:“所以还有另一个导因,浅岛桑,我要说的话可能会让您困扰,请您原谅。”   浅岛立即摆手道:“没有的事,请您说。”蓝田指着木马旁边的一个水晶球地图,道:“另一个导因,是这个水晶球。”   水晶球地图是为了配合“巫师和魔法”的主题,新近装置在豪斯登堡的。巨大的水晶球底下是乐园的立体模型,游客可以从中确认自己的位置和目的地。   浅岛懊恼道:“这是更大的凸透镜,也可以聚热。”   蓝田:“这模型的底座是镜子,而且角度是倾斜的,方便游客观看。底座聚热之后,反射到了旋转木马的操作台上。”蓝田把浅岛带到操作员的位置,圆脸操作员正在帮忙收拾残局,见蓝田走到他的位置上,就走了过来。蓝田继续道:“正好这里有一面镜子,角度是对着燃烧的木马的,于是水晶球聚集的热能,也反射到那个木马上。两边的热度加起来,那块区域的温度变得特别高,那个女孩之前脚上受了伤,身上带着消毒的酒精瓶子,她有严重的被迫害妄想症,在高温之下,她打开了酒精瓶子,撒到自己身上,想象自己被泼了汽油。没想到的是,蕾丝衣服真的燃烧起来了。”   浅岛叹道:“是我的责任,我在设置水晶球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安全问题。”   蓝田:“也有我的责任。当时我把她的同伴叫到一边说话了,结果他们在木马上等了十分钟。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照射,才会产生足够的热度,把衣服点燃。”   浅岛听了蓝田的话,觉得这一切太巧合了,不确定是不是起火的真相。于是他向蓝田鞠了一躬:“谢谢您的帮忙,您的分析我会让技术人员去确认的。”说完,他就急匆匆离开。   蓝田走到操作员的桌子上,翻转镜子。圆脸操作员顿时一脸尴尬。蓝田笑了笑,指着镜子里的影像。   镜子映出了旋转木马轴体上的大长镜,而大长镜上可以看见汉堡店的柜台。柜台里的那个无精打采的女孩正在忙碌地递饮料、找零钱、对客人鞠躬。她的脸上都是麻木和疲倦,就像整个乐园的欢乐予她都是水晶球里的幻影,跟她没有半分关系。   操作员脸红了起来。蓝田道:“你放这面镜子,就是为了看她吧。”   操作员用蹩脚的中文道歉道:“万分对不起,是我,烧了吗?”   火灾的起因,确实是因为他想窥看暗恋的女店员。蓝田只好道:“也不只是你的镜子,大热天、水晶球、镜子底座等等元素正好串在一起,才会起了火,你也不用自责。唉,你天天看着她,也她也不会高兴起来,要让她开心,应该有别的法子,你说是吗?”   操作员叹了口气,摆弄着镜子边的Hello Kitty,沉默不语。   蓝田看着镜子边的小玩偶,想起了红发男手上的moomin手表,再联想到自己为了拿到那只黑猫而团团转——他们又有什么差别呢?都在怀抱一个假象物,来替代自己怯懦的感情。   想到这儿,他一刻也等不得了,几乎是跑着回到了酒店。   酒店房间里,老猫和张扬睡在了一张床上,张扬的胳膊搭在老猫胸前,老猫的脚伸到了张扬的脸上。   蓝田咆哮:“猫儿怎么不回自己房间?”   萧溪言以看热闹的悠闲语气道:“他俩都找不到门卡,挤到我房间来了。你要睡吗,要不我把沙发让你?”   蓝田一摆手,怏怏离去。憋了一路的狗血台词,一下子都忘光了。   他们睡到傍晚才起床,起来就找吃的。众人只好把摩天轮放到后面,先去填饱肚子。   这是他们在豪斯登堡的最后一天,决定去园里最高层的自助餐厅吃晚餐,从全景落地玻璃可以看到豪斯登堡璀璨的灯光海洋,还能看晚上的焰火表演。   蓝田心不在焉,一边嚼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食物,一边琢磨该怎样开口。老猫就在他身边大吃大笑,头发随便绑了个髻子,用的还是前天从花店讨来的橡皮筋,难为他连门卡都丢了,却还保存着这东西。蓝田无奈地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心想如果不管他,他的头发估计能长到环绕地球两圈也不带收拾的。   蓝田暗中苦恼:为什么会看上这么一个人?他从来没有应付过这种类型的,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而且他跟老猫也太熟、贴得太近了,要去追求他的话,总觉得随便一冲就得撞他屁股上。   怎么办呢?明明是一伸手就能够得着的人,此时偏偏觉得他遥远无比。   就在他万分纠结时,外面的灯光一起黑了。众人都停下碗筷,凝视漆黑的夜空。   咻—轰,火花迸发,在天空绽放出一朵明丽的百合。接着一朵朵的焰火升空,千姿万态、色彩斑斓,美得让人错不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一堆伪科学,终于能进入正题了。下一章表白。   ☆、旋转   烟火霎时盛开、霎时陨落,就像某种仪式的结尾,所有的精心铺垫的设计和耕耘,最后竟是这么个短暂的爆发。美丽而热闹,却也是带着哀伤的。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等着最后一朵花火在空中消散。   蓝田轻轻握着老猫的手,老猫微微一震,却也不躲开。   烟花结束后,众人陆续回到了位子上。面对一桌子的酒肉,气氛又热烈起来。   穆歌举杯道:“同志们,假期要结束勒,庆祝我们这一路玩个够,长了肉,明天回去熬成狗,这一杯干了哈。”   张扬嘲道:“文采真好,是被打油诗熏陶的吧。”他也举了杯,道:“这杯敬我们无所不能的领导,来玩儿还顺手解决了案件,把鬼子们都震住了。”   蓝田笑着干了。穆歌:“少拍马屁。我敬领导,祝你感情生活愉快,早日修成正果。”   席上顿时安静了下来。穆歌瞪眼道:“我说错了吗,猫儿你是什么意思啊,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老猫愣了愣,但很快就举起酒杯,跟蓝田碰了碰,笑道:“说得对!哥哥,我也祝你天天心情愉快,不烦恼不发火,我们偷懒打盹溜号,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当看不见得了。”   蓝田笑着碰了碰老猫的酒杯:“我还不够睁只眼闭只眼的,干脆让我瞎了得了。”   众人一起起哄,整瓶烧酒迅速见底。萧溪言在穆歌耳边道:“妈子,你想要助攻,也得悠着点,冲得那么猛别人怎么接你球?”   穆歌喝了点酒,大大咧咧道:“接个球儿!我看着着急啊。两人拖拖拉拉的算什么,暧昧着玩儿呢?前戏太长,小心高·潮不了。”   萧溪言哈哈大笑,不说话了,给穆歌夹个块炸河豚。   饭饱酒足,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乐园的设施到九点就关闭,于是众人直接前往摩天轮。   月明星稀,从海上来的风一阵一阵地吹拂而来,他们喝了不少酒,脚踩在地上有点儿飘。谁说了什么话,都会引起一阵没头没脑的笑闹,豪斯登堡的夜意兴阑珊,游客稀少,只有他们在撑起这最后的热闹。   他们终于走到了摩天轮脚下,抬头仰望被灯泡装点得很华丽的巨轮。蓝田:“我们先四处看看吧。”   于是,这群警察精英以优秀的专业素质和手段,在摩天轮周围进行地毯似搜索。在游客诧异的眼光中,他们仔细地看了两圈,却什么都找不到。   英明:“会不会在摩天轮上面?”   蓝田:“只有这个可能了。我们分批坐不同车厢,分别留意不同的位置。”他分配完毕,就跟老猫一起坐进一个车厢里。   厢门关闭,朝顶端缓慢爬行。蓝田顿时心跳加速,手心出了汗。   他握了握拳,暗中骂自己:“又不是第一次跟人表白,紧张个屁啊。”或许是喝了酒的关系,他的心跳并没有听他的话回复正常,反而随着摩天轮的攀高而跳得愈加激烈。   他感觉脸都发烫了,却见老猫一反常态地安静,只是看着玻璃窗外的风景。蓝田暗叹:算了吧,现自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等醒了酒再找机会。   摩天轮快到最高处时,突然晃了一下,停了下来。他们俩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久一个广播响了起来,先是一串日语,然后是英语,大意是乐园因为旋转木马的修复,停电五分钟,给大家带来不便,乐园在此致歉。   广播结束后,车厢内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中。底下的灯火也熄灭了大半,连风景都没有了。车厢里只有紧急灯发出的惨淡亮光,两人坐在坚硬的座位上,沉默不语。   蓝田心里转着念头:这是最好的时机了,说吧。但要说什么呢?我喜欢你?这种程度的表白,说出来也没意义,老猫又不傻,这显而易见的事情,他会不知道吗?说“我爱你”?但不知怎么,他对着老猫的脸实在说不出这句话,或许因为老猫是男的吧,这句话应该是带着承诺的,他不知道自己能对老猫承诺什么。   这时候,老猫也正好转过脸,看着他。对上老猫的眼睛,蓝田所有思绪都化作灰烬,无迹可寻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吻上了老猫的嘴。   老猫吓了一跳,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已经张开了嘴唇,让蓝田的舌头伸了进来。   过了一阵,老猫先清醒过来,躲开了蓝田的嘴。   蓝田在看着他,以一种他没见过的渴望的眼神,老猫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这封闭的车厢里,上不及天,下不着地,简直是无处可逃。   蓝田道:“我们在一起,好吗?”   老猫嘴唇动了动,最后道:“不行。”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老猫斩钉截铁的拒绝,还是让蓝田非常失望。他不禁脱口而出:“你跟谁都行,就是跟我不行?”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就算老猫真的很随便,也没有义务一定要跟自己好啊。他的心沉入了谷底,轻声道:“对不起。”   老猫却认真道:“你说得对,谁都行,就你不行。蓝田,我们不是一类人,你是直的啊。”   蓝田失笑:“我既然想跟你一起,就不是直的了,你担忧这个?”   老猫苦涩地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取向很难改变,现在你对我动了心思,等我们好上一阵,或许只需要睡一次,你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就会发现这样那样的问题,甚至觉得跟我一起很恶心。”   蓝田确实听说过男的在一起热情很快会消磨掉,也知道有些直男会把同性恋者当成新鲜的xing玩具,老猫对此有戒备,是理所当然的。蓝田从来没有跟男人在一起的经验,自也不能虚伪地给老猫天长地久的誓言。   但他还是不甘心:“我不敢保证能一辈子跟你一起,但现在,我对你是认真的。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呢?”   老猫:“试试?要是不行的话怎么办?”   蓝田转头看向外面的漆黑,只觉内心跟外头一样伸手不见五指。老猫对他们的关系没信心,他又何尝不是忐忑不安,完全不知道他们会往哪个方向发展呢?他知道老猫说的对,从他过去的经验看来,即便聪明独立如凌霄云,两人分手之后还是会有隔膜,不可能恢复从前轻松自然的交往状态。   他看着老猫俊秀的眉目,无奈道:“我知道了。我想了很久才敢对你开口,你别介意。我真的很喜欢你。”   老猫心里一阵颤动,却只能别过头去。   底下的灯光一片片地亮了起来,格隆一声轻响,摩天轮开始缓缓转动。周围灯泡照得人脸上青一片红一片。   蓝田不敢再看老猫,转头看着底下空洞的繁华——快到九点,已经没什么游客了。   车厢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氛。蓝田心想,这都是自己的妄想,不能让猫儿跟着难受啊,于是他压抑着自己的失落,转移话题道:“猫儿,诗里每一个提示,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能转圈的东西。风车、旋转滑梯、石磨、大钟,要最后的答案不在摩天轮,会在什么地方?”   老猫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一下子没明白蓝田说的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道:“啊,你说的是寻宝游戏。”   老猫马上配合:“还有一个会转来转去的地方,我们已经去好几次了。”   蓝田也想起来了。两人一起往外看,在灯光逐渐稀少的地方,一个华丽的物体在缓缓转动。   旋转木马。   摩天轮把他们送到最高处,在那里,两人看见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景象:一只巨大的黑猫,趴在了旋转木马的顶上。黑猫几乎覆盖了旋转木马三分一的面积,比一辆车还要大。   老猫把脸贴在玻璃上,道:“那是……倒影?”   蓝田道:“没错,你记得钟楼顶上有个黑猫的风向标吗?大概是周围的灯光造成了这个影子。要是我们白天来的话就看不见了,就算是晚上,在放烟花和3D投影的时候,影子也会被其他光遮盖。在这个时候,不迟不早,我们刚好在这里,它给我们看见了它的样子。这真是机缘啊。” 作者有话要说:  猫儿真怂,表打他:) 本来想这章就讲完这个故事,但拖拖拉拉,还是有无数小尾巴,结果多出一章来。下一章一定嘎嘣脆给他们个了断哈。   ☆、中彩   从摩天轮下来后,大家一起前往旋转木马。园里的展馆和游戏都关闭了,工作人员从各个角落里走了出来,准备回家。只有一些酒吧和快餐店还开着门,让那些晚归的游客和工作人员落脚。   跟来时的热热闹闹相比,此时大家好像都累了,步伐慢了下来,也不怎么说话。老猫非常想抽烟,却离奇地找不到一个抽烟点。   他瞄了蓝田一眼,从蓝田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老猫想着蓝田轮廓分明的五官、匀称的肌肉、温暖的笑容,真觉得万分地对不起……自己。想望了那么久的人,既然人家都愿意了,为什么还要生生的把人推走呢?就算不能长久,睡一晚也好啊。   蓝田的唇是温热的,他身上也是吧,能拥抱这样的身体一晚上该有多爽。老猫上上下下意淫了一番,觉得受不了了,烦躁地想道:“哪儿能抽烟啊,憋不住了!”   心里的火一经燃起,就很难熄灭。但老猫还是不敢。他拒绝蓝田,其实有更加沉重的、无法言说的缘由,或者说,恐惧。   蓝田问过他,他害怕什么?老猫很害怕汹涌而来的信息、那些令他的脑子无休止转动的繁杂,但他最最害怕的,是每次失忆后醒来的一刹那。那个时候,他就像是一个老年的婴儿,明明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偏偏还能感受到不知来自何方的情感牵扯。他知道自己爱着,也会疼,却不知道爱的是什么。那些亲人、朋友、情人,所有牵动过他的情感的人,全部都只剩下模糊的幻影,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一个个的空洞。   那种感觉,就像是断了手之后,很多很多年还会觉得痛、觉得痒,却永远都挠不着、也无法抚慰了。   老猫不敢爱,尤其是蓝田。如果有一天蓝田站在他眼前,却变成一个陌生人,会怎样呢?蓝田可能会很有耐心地告诉他,他们曾经生活在一起的各种故事和细节,但那是蓝田的记忆,不是自己的记忆啊,他实在无法把别人的记忆和自己的感情接续到一起。   又或者他们会重头再来,慢慢地从拿杯子的姿势、喜爱的味道、手掌的温度开始适应对方,等待下次的记忆清除。可是蓝田为什么要承受这些?他能承受多少次?   反正老猫是一次都承受不了。   他在口袋里找到了巧克力,赶紧放进嘴里解解瘾。   张扬见老猫不太对劲,问道:“猫爷你长痔疮了,怎么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老猫叹了口气:“我刚刚中了大彩,却把彩票当厕所纸擦屁股了。”   张扬听傻了,过了一会儿才道:“你会去买彩票?大少爷您多少财产都不要了,会跟我们平民百姓去争那些微不足道的奖金,那得是多大的一个奖?”   老猫:“好大好大,一个大宝贝。”   张扬不跟他臭贫,直接道:“你要是不快活,看看我们的领导啊。我们蓝队要颜有颜、要才有才,待人宽厚,能说会道,聪明伶俐,前程似锦,后面能加一百个成语,这样的人对你丫好得跟他亲儿子似的,你还想怎样?老实跟你说,我也想他找个温柔貌美会做饭的好媳妇儿,哪知道他鬼遮眼看上你这德性的。你丫见好就收得了,要是喜欢就自己扑上去,不喜欢就早表态。”   老猫一听,更是烦恼,冷声道:“你们蓝队那么好,我哪儿配得上,你赶紧给他找个好媳妇儿吧。”   张扬怒道:“你还滚刀肉了,惯的!喂……”还没说完,老猫已经迈着大长腿走远。   张扬追了两步,转角到了旋转木马。   跟园里其他地方不一样,旋转木马处灯火通明,非常热闹。木马随着欢快温馨的音乐上下摆动,灯泡闪着五彩的光,入口处排了一小队伍,竟然比平时人还多。   穆歌怪道:“这是怎么回事,旋转木马不是9点关闭吗,现在都快10点了。”   蓝田见浅岛也在场,问道:“木马修好了,是在做测试吗?”   浅岛摇摇头,遗憾道:“都不是。我们的操作员吉田桑辞职了,他跟我说了缘由,说火灾是他的责任。之后他有一个请求,就是把旋转木马的开放时间延长,让晚下班的工作人员也能坐一次。”浅岛看着吉田,无奈地笑了笑:“年轻人,总是有意想不到的想法呢。”   只见吉田在入口热情地招呼大家乘坐旋转木马。此时汉堡店的女店员正好走出门口,吉田赶紧向她摆手。女孩犹豫了半响,走了过来。吉田礼貌地对她解释道:今晚旋转木马延长一小时的时间,欢迎她来乘坐。   女孩很惊讶,总是呆滞无神的眼睛有了一点光芒。吉田说完了,就退回到入口处工作了。女孩犹豫不决,她从来都按时上下班、吃饭、睡觉,过着极度规律的生活。每次她看见旋转木马上笑闹着的人,就觉得在轨道上一丝不苟地移动着的自己,就像是钟表上的时针,永远在无意义地转圈。她的时针里没有闪亮的灯泡、没有音乐,也没有缤纷的图案。而等她下班了,旋转木马的灯泡也已经熄灭、木马埋藏在黑暗中,把她永远推拒在这个充满色彩的世界以外。   但现在木马依然欢快地旋转呢,那些一闪一闪的灯真美丽啊,就像在跟她眨着眼、打着招呼。女孩心里的灯也被点亮了,慢慢地走到队尾。   忙碌着的吉田嘴角上翘,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   蓝田看到了这一幕,被打动了,失落感逐渐消散。他看了眼老猫,心想,猫儿还在身边呢,他还能随时看得见、摸得着,要抱一下估计他也不会反抗,老猫不开心的时候,他还可以时时哄着,他不开心的时候,还可以欺负欺负老猫取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蓝田对老猫道:“我们上去玩一次吧,上次我们俩没玩呢。”老猫点点头,两人排在了女孩的后面。没多久,就轮到他们了,吉田在入口对蓝田鞠了一躬,脸上是轻松的笑容。   音乐响了起来,木马温柔地起起落落,暖黄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脸都是快乐的。   几分钟后,木马停下来。蓝田在镜子底部的复杂装饰图案上,摘下了小小的答案纸。上面画着一头豪斯登堡的黑猫,卷曲着身体,正在无忧无虑的睡大觉呢。蓝田不禁想,这种生物也有毫无防备的时候啊。   他忍不住转向老猫,凑上去亲了亲他耳朵。老猫全身一震,一双黑眼眸看着蓝田。蓝田轻声笑道:“让我过过瘾嘛。”   望着蓝田走下旋转木马的台阶,老猫心里叹道:“你是过瘾了,我还没过瘾呢。”   他们是最后一拨乘客,吉田郑重地对每个人一一鞠躬,作为他在这个岗位上的最后责任。灿烂的灯光一点点熄灭了,这个乐园终于沉浸在黑暗里。   第二天,他们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豪斯登堡。临走前,他们回到了泰迪熊馆,兑换他们的彩头。   服务员笑着把黑猫拿下来,交给了蓝田。他还说,你们是第一个得到这个奖品的呢。   张扬道:“你们的游戏太坑人啦,要不是我们智商高、运气好,谁能发现旋转木马上面趴着只黑猫呢,这分明是不想让人拿到奖品嘛。”   服务员微笑着听完张扬的话,礼貌道:“没有的事,奖品我们准备了好多呢,你看。”他指了指陈列架下面的两个巨大塑料箱,里头至少有十来只黑猫。他又道:“我们的谜题都很简单,很多人没有玩到最后,可能是发现在纪念品商店里也可以买到这只黑猫玩偶吧。因为'巫师季'要结束了,这个玩偶有70%的折扣呢,您要感兴趣的话,可以转右手边到我们的商店看看。”   众人不禁莞尔。张扬边走边怨道:“爷差点把心脏给吓爆了,换来的是这个打折商品啊。”   穆歌摸摸玩偶,道:“我觉得挺可爱的。老大,你一个大男人拿着个大玩偶,别人会笑话你的,要不你送我得了!”   蓝田:“不。你要的话,转右手到商店吧。”   穆歌也不是真要,就想逗逗蓝田,没想到他那么认真。她笑道:“行,行,不跟你抢了,你抱着他睡觉哈。”   蓝田听了这句话,又看见前面老猫的背影,心里一酸。他想,自己最渴望的是得不到了,但把梦里的黑猫捡回来也好啊。于是,他神经病似地对黑猫道:“宝贝,我以后再也不会把你扔到抽奖箱里啦。”   旁边的中国游听到了,赶紧把他们的孩子抱到另一边,离这个怪叔叔远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半年前就想好了,上次在豪斯登堡玩时,遇见了很冷漠的快餐店员和木马操作员,我看着木马的镜子时,就想,有什么可以把两个不快乐的人连接起来呢?嗯,发把火就好了。 每个生活在单调无聊里的人,都可能有个人在旁边念想着,希望他们能快乐起来吧。 下一个故事会回到正常的冷血暴力啦,霍霍。 攒点文,停更一周。谢谢收看,鞠躬。   ☆、游戏   “你有十五分钟。”   蓝田奇道:“什么十五分钟?”   眼前西装革履的人冷漠道:“十五分钟后,那栋楼就会倒塌,在这之前你要把他救出来。”   蓝田看向乌云下的七层小楼。这楼很熟悉……他突然想起了,这是大学啊。他来大学做什么?要救谁?   蓝田脑子一片混乱,那个人却不再说话了。蓝田不自觉地往前走,踏入了昏暗的教学楼里。   这楼快成废墟了,到处都是剥落的墙皮和砖块,肮脏的墙上写满了公式、人名和书目,白炽光闪烁不停,像个紧张的人在不停地眨眼。   蓝田虽然不明所以,倒是一点都不紧张,他看着天花板的水迹,只是心想,快下雨了,要下雨的话,这栋楼会变澡堂吧。   到底要救谁呢?他脑子里隐隐有个轮廓,却怎么都模糊不清。   电梯已经停电了,只好走楼梯。他看见楼梯旁有个斧头,随手拿了起来。在二楼的第一间房,他发现了一捆绳子和对讲机,心想说不定有用呢,就背在了身上。此时,蓝田突然想起,这个场景好像电游啊,设置一个任务,然后发现道具……那样的话前面应该有敌人吧。   他到六楼时,脚步放轻,能听见顶上有人声。于是他放弃楼梯,从窗口爬上了7层。在7层的窗口,他窥见三四个人在巡逻,身上都有武器。   他趁着这几人转向另一条楼道时,轻轻跳上楼板,窜进了对面的房间,关上房门。房间漆黑一片,但有一种轻轻的“哧哧”声。蓝田举起斧头,向声音来源慢慢靠近。   “哥哥,是你吗?”老猫的声音。蓝田大惊,赶紧拿出打火机,啪地打着了。火光中,只见老猫被绑在一个床架上,正用刀片在隔着绳子,哧哧声就是刀刃摩擦绳子发出的。   老猫高兴道:“快,快帮我解开。”蓝田赶紧接过刀,割掉了老猫的束缚。老猫得到自由,跳了两下,一身轻松的样子。   他们小心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窥看。两个巡逻的人回来了,在不远处对着窗口吸烟。老猫在阴沉的光线中捡来了两样东西,道:“哥哥,戴上吧。”   是两个米老鼠的面具。蓝田奇道:“戴上干嘛,为什么不让人看见我们的脸?”他还是很迷茫,但心里出现了不详的预感。   老猫笑道:“好玩啊。”   门缝开大了点,一条闪电照亮了走廊。轰隆巨响,打雷了。   在雷电的光中,蓝田看见了老猫卷曲的头发、身上沾满了血污的T恤和手里的刀刃。   蓝田如遭雷击。不对,猫儿怕刀片的,不可能没事人似的握着这小刀,这人不是老猫!   他又想起一事——我呢,我又怎么会有打火机,我不敢点火的啊。我……我也不是蓝田?!   那我们是谁?要救谁?   他不自禁地问了出来:“我们要救谁?”   面具后面传来老猫冰冷的笑声:“救谁?我们不救人,我们……是来杀人的。”   蓝田内心惊惧,但不知怎么的,他毫不犹疑地追随着老猫,走出房间,蹑手蹑脚地靠近那两人。蓝田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像在某个他够不着的地方,有人在外面牵着线,操控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乌云像个罩布一样,把整个世界都遮住了,走廊上跟黑夜般阴暗。   又一列闪电划破天际,映照在两个戴着米老鼠的杀人狂上。蓝天高高举起了斧头——心里还在想,我是谁呢,我为什么非要杀人不可?——他的手却毫不犹疑,大力地砍了下去!   下雨了吧。绵绵不断的雨滴声、潮湿的气味、被泡沫包围似的轻柔的感觉……蓝田懒懒地睁开了眼睛,看着白色天花板上映着玻璃窗外的水斑,久久回不过神来。   果然是下雨了。他抬起身,身上的书啪嗒掉了下来,砸到了老猫垂在地上的脚。   老猫缩了缩脚,也醒了过来。蓝田赶紧道:“对不起,疼不疼?”   老猫眼神迷蒙,摇了摇头。他坐起身,过了好半响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了笑,都有点尴尬。   自从在长崎回来后,两人很少这么长时间单独相处了。蓝田大都在警署里忙碌,早出晚归,周末还要在大学担任客席讲师;老猫回苗家也越来越频繁,有时候还会留在那里过夜。   蓝田本来想着,老猫就算拒绝了他,两人也能像以前那样亲近,但事实上谁也做不到那么洒脱。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总是有一层无形的电网隔在中间,稍微越界,就会像触电一样缩回来,结果不自觉地离对方远一点。一个月过去了,两人还是没有重新找回相处的分寸。   蓝田想,是因为这样,老猫才萌生要回苗家的念头吗?他试探道:“最近你常常回家呢,姑姑没赶你走?”   老猫:“她顾不上我,哥哥病了。”   蓝田很意外——哥哥指的应该是苗以其吧。他是老猫的表哥,虽然不是嫡子,但握有实权,是苗家最有希望的继承者,看样子蛮年轻健壮的,怎么就病起来了?   蓝田:“你姑姑这么焦虑,肯定不是小病吧。”   老猫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听说是肺结核,我还以为是电视剧里才有的病呢,但我看他挺严重的,在床躺了一个月,现在比我还瘦。”   蓝田知道老猫无心家业,道:“这时候你应该避避嫌,整天在你爸面前晃,有人会以为你想乘虚而入。”   老猫懒懒地靠在沙发背,仰头看向天花板:“我知道现在很敏感,所以才回去啊。我担心阿游。”   蓝田差点忘了,这个智障女孩也是苗家的子嗣,也有继承家业的权利。虽然苗稀南不可能把庞大家产传给阿游,但一旦出现继承者的争夺,阿游自然也不会置身事外。   蓝田犹豫了一阵,开口道:“既然你放心不下,你有没有考虑过,现在是你回家的好时机?”   老猫立马坐直,瞪大眼睛:“哥哥,你想赶我走吗?”   蓝田见他着急的模样,赶紧道:“不是,怎么会呢。但……你迟早得回去的吧。”   老猫愁眉苦脸:“我不回家。”   蓝田心一软,挪到老猫身边,搂着他脖子道:“不想回就不回。你担心的话,把阿游接来这里住吧。”   老猫一愣,是啊,怎么没想过这个呢?但是——   老猫摇摇头:“我爸不会放她出来的。”   蓝田也觉得不太可能,他完全想象不出阿游离开了她的玻璃房的样子,真担心被外面的太阳一晒,这个脆弱的女孩就会化成水啊。   这一对双胞胎,阿游就像一棵孤美的植物,只能在某种条件下呵护着生长,而老猫就是野兽,四处觅食,在明处暗处寻找活下去的生机。阿游可以被圈养着,但老猫又怎么能被收服呢?   他们很久没那么靠近了,这次老猫没有躲开,蓝田也没有觉得太不自在。只是这样的距离,老猫的每一下呼吸、眨眼,蓝田都能敏感地捕捉到,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把他的心绪从老猫身上支开。   老猫察觉到蓝田的目光,抬眼看着他道:“蓝田,你见到我是不是很心烦?”   蓝田垂头笑道:“谁说不是呢?烦的很,但见不到你,又想得不行。你说怎么办?”   老猫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眨了眨眼睛道:“唉,要不我还是搬走吧,过一段时间,等劲儿过去了,你没事再来找我喝酒聊天。”   蓝田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在撒娇,笑道:“那好吧。”   老猫立即抱住他的腰:“别啊,我开玩笑的。你要心烦,我躲厕所里行了吧。”   蓝田:“那也行。”   老猫作势要走,蓝田一把抱住他,把他拉进怀里,大力揉了揉他的头道:“苗以情,你还是个孩子吗?一言不合就要占住我们唯一的马桶。”老猫嘻嘻一笑。   蓝田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认真道:“关于你回家的事,我想跟你说好久了。你听着,我不知道你们家里藏着多少豺狼虎豹,但你既然想要护着阿游,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想起一出是一出,你做的每一步,都得想清楚啊。苗家你是一定要回的,那是你的家,你躲了半辈子,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老猫听了蓝田的话,心里一凛。蓝田在他耳边道:“家是要回的,但你必须准备好才回去。我这里是你能避风挡雨的地方,你可以随时来随时走,不用有什么负担。哪天你准备好了,告诉我,我送你回去。”   老猫靠在蓝田身上,突然间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没了。他抬头看着蓝田的下巴,苦涩笑道:“哥哥,我后悔了。”   蓝田:“后悔什么?”   老猫:“你可以再跟我表白一次吗?这一次我保证会答应。”   蓝田哭笑不得,把他扔到沙发上道:“好,等我有空再想想还要不要你。”   老猫抓着他的手:“诶,别走啊,大周末的你要去哪儿?”   蓝田难得跟老猫黏在一起,也舍不得分开,但他看了看钟道:“回学校啊,今天有课,我快迟到了。”   老猫拉着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我也去!”      ☆、爱情专家   淮城大学是市里最好的大学,至今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大学位于市中心的边缘,这十五年来城市发展神速,大学正好顶在了黄金地段,非常碍事,但因为它的校舍历史悠久,建筑又宏伟漂亮,市民一致反对拆迁。城市扩展到了那里嘎然而止,无法再往前开动。   大多数淮城大学的毕业生,一提起他们的母校就无比自豪,就像它是滔滔流水里唯一的磐石,能抵挡住都市的洪流。但蓝田却没觉得淮城大学有多了不起,虽然建筑的壳儿还在,湖和草地还那样美,但整个学校的格局和气氛已经不复从前。   蓝田停好车,撑开伞和老猫一起走向心理学系的教学楼。   七层小楼的灰墙被爬山虎占了一半,绿叶滴着水,一眼看去,感觉整座楼都要融化进水里,空气中都是潮湿的水汽。他们走上宽阔气派的阶梯时,一人也正好打开伞,要走下阶梯。双方打了个照面,都停下脚步。   蓝田诧异道:“是你啊,你是这儿的学生?”   那人有点手足无措,俊逸的嘴角抽搐似的往上一挑:“你好,真巧啊。”这人是蓝田在豪斯登堡遇到的大学生,当时这个叫阿克的男孩和几个同学一起去游玩,结果其中一人有被迫害妄想症,烧伤了自己。阿克是这群人里的老大,大家都听他的,蓝田曾经找他聊过,想让他赶紧把病人送回去,但他反应激烈,认为蓝田多管闲事,最后事态发展超出了他们预料。   蓝田:“阿俞的伤养好了吗?”   阿克:“已经出院了,但要休学一个学期,说是要去做心理治疗。”   蓝田点点头,就要跟老猫走进楼里,阿克却叫住他:“蓝……蓝老师,你是这里的讲师吧,我在登记处看到了你的照片。”   蓝田:“嗯,”笑了笑:“你也报读了心理系?”   阿克有点不好意思:“我是经管的,本来想选修你的课,但系办公室说你的课人太多了,不收其他系的学生。我可不可以……旁听啊?”   蓝田有点意外,点头道:“好,你来吧。”   阿克很高兴,笨拙地学日本人鞠了个躬。蓝田觉得挺好笑的,这个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男孩做这种事,真是画风诡异。   蓝田道:“那一会儿见。”   走进昏暗的楼道时,老猫笑道:“你的粉丝蛮多的嘛。”   蓝田:“那是!一会儿你早点进讲堂,要不该找不到位子坐了。”   老猫伸了个懒腰:“平时你给我上的课够多的了,我可不想再听什么表演性人格、躁郁症,有个角落给我趴着睡觉就行啦。”   蓝田拉开阶梯旁的紫丝绒窗帘,显出后面一个一米高的拱窗,整个楼道都明亮了。他又把窗子推开一条缝隙,雨丝夹带清新的空气飘了进来,让人精神一振。   蓝田道:“这是长命雨呢,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今天人会少点吧。”   蓝田虽然只是客席讲师,但因为在圈里名气大,所以也给了他一间独立办公室。在老楼的长走廊里有八间房,蓝田的办公室是上楼后右拐的第一间,再往前走,可见到走廊的尽头养了好一些绿植,仔细地观察,能看见绿植后面有一扇门。   老猫好奇道:“最后一间房是谁的?养这么多滴水观音,不会妨碍人进出吗?”   蓝田看也不看道:“里面是个大红人啊,就算养的是藏獒,也会有人冒着被撕碎的危险去敲她的门。”   老猫:“比你红。”   蓝田:“那当然,她是出名的爱情专家,常常上电视呢。”   老猫笑道:“爱情还有专家呢,他是男是女的,专家的意思是想泡谁都能成吗?”   蓝田打开房门:“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心理学这东西,能解释得了别人的困境,不一定能解决自己的难题。你看她在门口放了那么多植物,不是很奇怪吗?”   老猫:“嗯,跟守门似的。”   两人走进办公室,蓝田打开了灯,道:“没错。大部分人养这些绿植,都养在自己能看见的地方,是为了观赏。而她呢,她把这些植物放门外面,门一关,就看不见了,而且还养了那么多,不但能遮挡她的门口,给见她的人设置障碍,而且还能扩大领地。你看到了吧,滴水观音的叶子都快伸到隔壁门口了,这就跟堆城墙差不多,堆得越远,就能圈更大的地。可不就是守门用的吗。”   老猫对爱情专家没什么兴趣,第一次进来蓝田的大学办公室,倒是很新奇。他四处看了看,道:“你的家和办公室都一个样,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刚搬进来的呢,连个笔筒都没有,你跟爱情专家是两极端啊。蓝田专家,这又有什么说法,是不是她想往外长,你就想往里躲啊?”   蓝田一愣,觉得老猫的分析也有道理,但他可不想承认自己被老猫看透了,于是瞟了老猫一眼道:“躲个屁。我这就是刚搬进来的,还没到一个月呢。”   蓝田的估计并不准确,虽然下着绵绵细雨,又是个周末,讲堂还是坐得满满当当。老猫左顾右盼,根本找不到一个能塞下他的缝儿。正打算回办公室,后面几个女生叫住了他。一个戴渔夫帽的女孩道:“坐这儿吧,我们挤挤。”   老猫道了谢,坐到了第四排的最右边。周围都是唧唧呱呱的大学生,桌上摆满了笔记本、iPad、书、笔袋和手机,根本没地儿睡觉。但老猫此时倒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上过这种大课,但按照他对自己的了解,是不太可能会去上大学的。在修道院又都是十几个人的小班,所以在大学听课对他来说,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渔夫帽女孩搭讪道:“你是外系的吧,从来没见过你。”老猫没听懂“外系”是什么,含糊地点点头:“今天第一次来听课,人真多啊。”   一戴绿色镜框的女孩道:“不是说不让外系的人选修吗,你自己跑来的?小心被蓝老师赶走哦。”   女孩们笑了起来。一个涂茶色唇膏的女孩道:“蓝老师一看就是脾气特温柔的人,不会赶人吧。每次蓝老师的课人多到要坐台阶上,我们系哪有这么多人,我看至少有四分一是外系的。”   渔夫帽:“外系的来干嘛,又没有学分,每次讲到案例时图片还血腥得要命。”   绿色镜框:“案例的部分最有意思啦,比国产片两毛钱特效刺激多了。”大学生的话题顺势就拐到了cult片去,老猫在蓝田的熏陶下看了不少血腥B级片,听到女孩的谈话,心里惊异不已——学心理学的都有这怪癖吗?   这时阿克也从门口进来了,见到这歌迷见面会似的场面,非常意外。他找不到位置坐,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第三排、第二排和第五排都有人喊他。阿克一喜,爬了上来,正好坐在老猫的前面。他对老猫点点头打了招呼,就跟周围的朋友聊上了。看来阿克在学校挺受欢迎,这么一会儿功夫好几个人跟他搭话。   渔夫帽在老猫身边小声说:“经管的校草,你认识他?”   老猫:“嗯。”   茶色唇膏也加了进来:“帅哥都喜欢扎堆啊。你们约着来上课的?不会是一对吧。”女孩儿又莫名笑成一堆。老猫回想阿克的模样,浓眉大眼,是蛮帅的,但身材和举止跟蓝田一比,就像个纸人般的单薄。   在阿克之后,又有一个男孩走了进来。他鸭舌帽戴得低低的,垂头走路时遮住了半边脸,抬头找位置时也看不见眼睛。老猫觉得这造型挺好玩儿的——难道帽子后面有摄像头,能帮他扫描前面的障碍物?   那人走到老猫身边,小声道:“能让让吗?”   老猫没听明白:“啊?”   那人沉默半响,走开了,去找其他位子。最后他坐在了台阶上,谁也没给他挪座位。像他那样的人,陆陆续续有七八个,等蓝田进来时,连台阶都坐满了。   蓝田一进来,讲堂里就安静了。渔夫帽和茶色唇膏都坐直了身体,打开笔记本,专心听课。   讲课的蓝田,跟平时在警署里的样子不太相同,语调清和舒缓,调理明晰,风度儒雅,说的是杀人分尸,也像是在分析一首十四行诗似的。老猫心想,难怪他的学生跟他一样恶趣味。   蓝田今天讲的案例是一对双胞胎的杀人事件。案情像个三流小说,一个男人被控杀人,有目击证人,也留下了毛发证据,但他说自己是冤枉的。在催眠的过程中,男人能说出案件的很多细节,唯独一样事情说错了,就是死者是被左手持刀刺死的,但男人说的却是右手。警方调查他的家庭背景,发现他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幼年时家里遭到了入室抢劫,父母被刺死,此后兄弟俩被不同的家庭抚养。哥哥说已经十几年没见到弟弟,警方多方追寻,始终找不到弟弟的下落。还有一个疑点,就是哥哥自称完全没有杀人动机,也没有跟被害者有过交集,但在哥哥家里找到了被害者的几样贴身物品,以及被害者的照片。   蓝田:“你们有什么看法?”   一个学生举手道:“会不会是双胞胎的感应。有可能是弟弟做的案,哥哥受到了感应,于是把弟弟的行为变成了自己的记忆。”   老猫听到这里,心里想道:“双胞胎的感应有这么神吗,我可从来没有感应过阿游的想法,更别说她的经历了。她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有没有人伤过她……”想到阿游,老猫就走神了。他的心绪波动起来:那个玻璃房真的能保护她吗?不,不可能保护得了她,谁都可以走进去,靠近她……不,我要杀了他!   杀谁?   老猫蓦地回过神来,这种突然掉进记忆禁地的情况,已经好久都没发生过了。他感觉冷汗从额角流了下来,心突突乱跳。他能感觉到,蓝田也一直在看着他。      ☆、操控   老猫一分神,接下去的内容就漏了一大段。他赶紧把脑子里的混乱念头赶走,专心听课。   又有人举手道:“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哥哥的想象,是人格分裂的结果。他杀了人,出于自我保护机制,虚构出弟弟杀人的假象,那自己就可以从杀人者变成受害者。”   蓝田:“不错,当时也有专家提出同样的意见。还有别的看法吗?”   茶色唇膏的女孩道:“还有一个可能,其实作案的还是弟弟,小时候两兄弟目睹父母被杀,造成严重的心理阴影,成年后弟弟下意识模仿这宗案件继续杀人,而且已经杀了不止一个,而哥哥也从同样的情景提示下,忆起了那次杀人案件。在哥哥催眠里出现的,其实是当年父母被杀的场景,而不是正在调查中的杀人案。”   蓝田笑了笑:“嗯,这个想法不错,可以支撑一部连续剧了,大家都喜欢看连环杀人案吧,单是死一个确实没什么意思。”好些人笑了起来。蓝田却道:“我不是开玩笑的,这位同学的想法是当时的主流。这也是大众看待犯罪事件的心理特点,希望案情像一把扇子,可以慢慢展开成一幅全景图像,要有转折、有深切的动机、有后续的发展——只可惜通常案子的真相都非常简单,简单到一个新闻标题就能讲完。”   一个学生喊道:“老师,那么真相是什么?不会是被害者和哥哥争抢停车位,结果被刺死的吧?”   哄堂大笑。   蓝田:“这事件发生在37年前,当时DNA检测技术还很粗糙,没法分辨同卵双胞胎的细微差异,所以真相是什么,到现在也说不清楚。我可以告诉大家的是结果,哥哥因为DNA的检测和目击证人供词而被送进了监狱,可是他至今都在说自己是冤枉的。”   他顿了顿,又道:“但我们在这儿不是追寻真相,我想让大家讨论的是:杀人的行为是不是也可以在非自主的意识下发生,例如你们提到的双胞胎感应,童年阴影导致的潜意识杀人;虽然概率很低,但在犯罪心理的讨论上,确实是被广泛接受的。当时还有一个比较冷门的看法,我觉得蛮有意思的,在哥哥家找到的死者的物品,都是围巾、手绢、袜子这样的贴身用品,如果哥哥真的和死者很熟,那么至少邻居或同事会有人目睹过他们交往。为什么没有这样的证词呢?那么有可能的是,哥哥真的不认识死者,物品和照片其实是另一个人交给哥哥的。为什么呢,用于对哥哥的心理催眠。那人利用哥哥的童年阴影,诱导他去杀人。   如果哥哥的心志比较懦弱,是有可能被长时间操控的。现在听来很不可思议,但你们都知道,在历史上不止出现过个人被心理催眠,甚至有过上千万人被催眠的事件——在那个时代,密告自己的朋友、朝父母扔石头、杀死自己亲人同学,这种违背正常感情的行为竟然大规模发生了。这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吗?不是这么简单,因为从理性思考上,这样的行为其实跟切掉自己的手脚差不多,最终还是会危害到自己。从某个角度看,这也是一种集体的心理催眠,它利用了充满形式感的语言、行为示范、图像,加上奖励和处罚,来遮蔽掉人的理性思考,像操纵傀儡一样推动人去实施暴力。   心理催眠并不一定只在专家的躺椅上发生,它其实常常出现在我们身边。举一个例子,美国的心理学家做过一个实验,在一部电影的胶片里做了点手脚。你们知道电影胶片每秒种转动24格,在这个速度之下,人眼的暂留作用会把一个个的图像自动换成连续运动的视像。心理学家做的是,在每24格插了一张可口可乐的图片,这个速度观众的肉眼是看不见可乐的,但脑子里已经有了可乐的形象。等到电影散场时,有很多观众自发去买了可乐。   心理催眠和暗示在我们身边随时发生,而我们可能一无所知。所以一定要常常反思我们的行为,那或许并非出自你的意愿,而是被人用某种方式、或是社会整体的扭曲所诱导的。每个人都可能是傀儡,只是自己没有发现罢了。”   课堂结束后,许多学生围着蓝田问问题,老猫只好坐在狭窄的位子上等着。他目光呆滞,课堂后半段蓝田开始进入理论和文献讨论,他半点基础也没有,完全听不懂那些人名和概念,一小时里都在神游太虚。前面的阿克转过头来,也是一脸懵圈。   “哥们儿,你不会也是这里的学生吧?”   老猫:“不是,我来玩儿的。”   阿克:“那还好,我一半都没听懂,回去得啃书了。”   老猫懒懒道:“哦,好好努力吧。”   阿克笑了出来:“哥们儿你几岁了?看着比我还小,说话像大叔。”   老猫今年30,但他厚颜无耻道:“25。”   阿克见人少了,道:“走吧。”两人走下课堂的台阶,阿克又道:“你是蓝田的男朋友吧?”   老猫一惊。阿克笑道:“我在旋转木马上看见了。”   想起旋转木马上蓝田当众亲了他一下,老猫难得脸红了起来。他道:“那晚上你也在吗,没看见你。”   阿克:“哈哈,你们太投入了吧……。我想知道游戏最后的答案,所以回去找,从旋转木马到摩天轮又回到了旋转木马,看到了蓝田解开火灾和黑猫谜团的整个过程。我真的很佩服他,在没有技术鉴定和调查的介入,就能从心理分析中找到线索,心理学真的很牛……哎,看路啊!”   后面有人顶了阿克一下,阿克转头,只见那人戴着一顶鸭舌帽,低头从阿克和老猫之间穿过去,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他的帽子戴得很低,看不见脸,只看见帽子上张牙舞爪的狮子图案。   阿克怒骂一声:“操!”   他们走到底下时,围着蓝田的人也逐渐散去。渔夫帽等一班女孩走了过来,笑道:“外面还下雨啊,一起去楼下喝杯咖啡吧。”   阿克:“不了,我约了人。”门口两个男孩喊了阿克,他打完招呼,转头对女孩道:“有空加微信,kangarooxx就是我。”   女孩问老猫:“你呢?”   老猫看着走向他的蓝田,笑道:“老师要给我补课呢,谢谢,下次吧。”   “啊!?”女孩惊讶地看着蓝田和老猫相偕离去,心想:“这男孩是什么背景,能让蓝老师给他单独补课?”   蓝田和老猫回到办公室的走廊上。下了好几个小时的雨,走廊愈发阴冷,时不时响起的雷电声,就像是从世界的另一端传来的。   老猫看着尽头处幽森的绿植,道:“你还有事吗?要不我们回去吧,这里待着真不舒服。”   蓝田正要说话,绿植后面的门打开了。木门碰到了一些叶片的边缘,绿植骚动了起来。   没多久,一个女人从绿植后走了出来,脚步不徐不疾地踏在了空旷的走廊上。   她走近几步,看到了蓝田,嘴角轻轻上扬:“蓝田,你今天也在呢?哦我忘了,你的课都在周末。”   女人的声音温和醇厚,非常好听。蓝田笑道:“栾教授,周末也不休息?”   栾舒乙只是笑了笑,不答话。蓝田见没什么可说的,正要道别,却发现了栾舒乙的脚有什么不对劲。   “呃,你的鞋子……?”   栾舒乙赶紧看着自己的脚,脸上一阵惊慌。她脚上穿的是室内鞋,一般她在屋子里会穿紧贴着脚的船形布鞋,和身上的裙装搭配,也并不突兀,但蓝田心细,知道她在外面只穿高跟鞋,而且外头路面潮湿,布鞋很容易就湿透,以栾舒乙这么讲究而慎密的性格,绝对不会雨天穿布鞋出门。所以他推测栾舒乙是忘了换鞋。   栾舒乙深吸一口气道:“是穿错了,谢谢你。”   蓝田关心道:“出了什么事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栾舒乙恢复了笑容,柔声道:“没事,我怕雨天堵车,着急去接孩子。蓝田,你真细心体贴,难怪校内至少有七八个女孩向我打听你怎么还单身。”   蓝田:“唉,于是你就告诫她们要远离我这种看着不坏、其实肯定有隐情的恐怖大叔了。”   栾舒乙笑道:“没有,我可不知道你有什么隐情,我只是告诉她们你前女友是谁,她们都吓跑了。”   两人调侃了一阵,栾舒乙就快步离去,还是没换上鞋子。蓝田觉得奇怪,却也事不关己,他进门后把门关上,盯着老猫道:“你刚才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绑架   老猫装傻:“刚才?我从不注意别人穿没穿鞋子,诶,你怎么天天盯着女人的脚啊。”   蓝田走近一步,道:“猫儿,别装了。我在讲双胞胎杀人时,你脸都白了,别告诉我你被照片里的几个血窟窿吓到,你不是常在Dr.房间里一边玩肠子一边吃薯片吗?你到底想起了什么?”   老猫靠在办公桌上,懒懒道:“我就是听懵了。蓝田,你这个案件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吗?”   蓝田:“教程早就安排好,我哪知道你今天要来听课。不过在讲课时,我想起了一件事,你说你隔一段时间就会失忆,然后会隐约想起一些事情的片段,除了阿游之外,你对别人的记忆都很模糊。这里有一个很吊诡的地方,你既然失忆了,怎么会记得以前失忆过呢?”   “啊,失忆所以不记得失忆?”老猫一时没明白蓝田在说什么。   蓝田走到他跟前,道:“没错,是谁告诉你,你隔一段时间就会失忆的?”   老猫:“费南神父说的啊,那个老妖精在骗我吗?”   蓝田:“记忆是可以□□纵的。刚才我说的案例,就是分不清记忆的真实性,不知道是自己杀了人,还是看见了别人杀人。你会记得你失忆、你失忆后醒来的过程、还有一些片段,说不定不是现实,而是有人'注'入你脑中的。”   老猫:“就像给猪肉注水那样吗?”   蓝田:“嗯,就像给猪肉注水那样。”   老猫想到自己脑子注了水,就接受不了,他抓狂道:“蓝田,你想说什么呢?”   蓝田凑近他:“你想起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因为那不一定是真的。可是无论真假,那都是案件最重要的线索。我可以帮你唤起这段记忆,你让我试试好吗?”   老猫皱眉:“又是要给我催眠吗?不行!蓝田,那个双胞胎案件,你知道我猜的凶手是谁吗?”   蓝田:“谁?”   老猫歪嘴一笑:“肯定是那个催眠师啊。有谁可以那么接近他的脑子呢,十有□□是催眠师动了手脚,在他的脑子里注了水,让他脑子里藏了杀人细节。你说有没有道理?”   蓝田一愣:“有道理个头!如果催眠师那么神,直接让他认了罪不就行了吗,费那么大劲干嘛?”   老猫笑道:“可能那个催眠师学艺不精,活儿不行,只注了一半……”   蓝田拍拍他的脸:“别打岔了。猫儿,我是说真的,我……”蓝田凝视着老猫:“我开始害怕了。我怕哪天找出了什么对你不利的证据。”   老猫心一抽:“要是真有那一天,你会把我逮进去吗?”   “我不知道。”蓝田老实道:“所以,你要给我时间,我要比所有人都先一步找到凶手。”   老猫逼问道:“要是凶手就在你眼前呢?”   蓝田说不出话来,看着老猫深渊般的黑瞳,只觉自己正在向下坠落。如果老猫真的杀了人……那也没什么出奇的吧。猫儿聪明大胆,道德感薄弱,常常凭感情冲动行事,还有他满身的伤疤和被家庭遗弃的过往,导致他对任何组织和团体都不信任,这样的人是有可能用暴力来解决问题的。   要是猫儿真的是那个削人头皮、掏人肚子的杀人狂,那怎么办?这样的罪犯只能判处死刑或终身□□,因为在社会的认知里,他不可能会管住自己不再犯案……   可这是猫儿啊,是眼前这个他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的猫儿。   蓝田陷进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中。老猫却没有给他继续纠结的时间,他凑近蓝田的脸,轻轻吸吮着蓝田的嘴唇。   蓝田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老猫的舌头伸了进去,放肆地在他嘴里舔吸滑动,蓝田不自觉抱着老猫的腰,让两人贴紧点、再贴紧点……等蓝田能再思考时,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原来我对猫儿是有反应的啊。”   他虽然很喜欢老猫,也能跟他腻在一起,但一想到更亲密的举动就挺烦恼的。他看过老猫那些没下限的杂志和动作片,一开始还行,真到动刀提枪时就没法看下去。所以老猫用直男为理由推搪他时,他其实也心虚,万一在床上不行了呢,老猫这色胚会怎么嫌弃他啊?   他也琢磨过,如果没有xing的欲望,那么他对老猫多半不是爱情了吧。只不过是因为封闭得太久的自己,被老猫意外地闯了进来,从此,两个对外面世界都有点倦怠的人,刚好就缩在那个小房子里相依为命,一顿饭又一顿饭,一晚的陪伴又一晚的陪伴,竟发现两人相处还挺自在,从自在变成了习惯,再从习惯变成了心里的印记,最后就因为害怕失去彼此而幻化成爱情的模样。要是真的爱,怎么老猫光着屁股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也想不起去摸一下?   但现在,一切疑惑都消散了。他从来没试过亲个嘴就能兴奋成这样,他一边热烈地亲吻着老猫,一边急不可待地抚摸着他。老猫难耐地“嗯”了一声,蓝田听在耳里,觉得腿都软了,几乎站立不住,只好把老猫抬到办公桌上,自己的腿也顶在桌旁,紧紧地抱着老猫,亲昵地吻着他的脸。那些杀人的理论、猜疑和纠结,早被他扔到脑后,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老猫的眼睛、声音、气息,以及接下去将要发生的事儿。   老猫一手摸着蓝田的后背,一手解开他衬衫的纽扣。在这方面他本来就不太管得住自己,蓝田如此热烈回应,更让他兴奋到顶点,就算一会儿会被人轰掉脑袋他也得爽完再说。   两人正在火急火燎的边缘上,门口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过了几秒蓝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看向门口,老猫把他的头转回过来:“继续!别管了。”   老猫伸舌头舔着蓝田的耳朵,蓝田忍不住叫了出来,老猫轻声呢喃:“哥哥,你声音真好听,再叫两声。”蓝田笑道:“你当我是狗呢……”他亲吻着老猫的脖子,老猫的气息越来越粗,手也越发不老实地在蓝田的身上揉捏着。   外面的敲门声却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停了一会儿,又更剧烈地响了起来。   蓝田仅存的一点理智艰难地冒出头来,提醒他这是办公室,这么锲而不舍的敲门声,肯定是有很紧急的事情要找他。他咬咬牙,推开了老猫,道:“我去看看,解决完就回来,等我几分钟。”   老猫扫兴极了,道:“那快点吧。”   门打开了,门外站着栾舒乙。她一脸错愕的样子,好像完全没料到蓝田真的会开门。蓝田道:“什么事儿?”她第一次听到蓝田这么不耐烦的语气,迟疑了起来。   蓝田再次问道:“有话要说吗?”   栾舒乙看见蓝田衬衫的两个纽扣解开了,蓝田背后的办公桌上坐着老猫,也是衣冠不整的样子,顿时尴尬得无以复加。   然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目光从老猫身上挪开,对蓝田着急道:“蓝田,救救我。不,救我的女儿!”   蓝田一惊:“怎么了?”   “我的女儿被绑架了!“她拿出手机,颤抖着划开屏幕,“绑匪……给我发了短信。”   鼹鼠抓到了。   蓝田问道:“鼹鼠?”   栾舒乙:“我的女儿不是鼹鼠,不不,是鼹鼠,”她语无伦次道:“唉,我不知道是不是。”   蓝田把她带进办公室,安抚道:“别着急,你慢慢说。”   栾舒乙深吸两口气,让自己心情平复一点,然后道:“我刚才去学校接孩子,没找到她。同学说她跟一男人走了,然后我就收到这个短信。”   “你怎么知道鼹鼠指的就是你的女儿?”   栾舒乙急躁道:“我女儿书包挂着个鼹鼠玩偶,已经带了好多年了。鼹鼠肯定就是她,我的直觉不会错的。”   蓝田知道在许多危机和事故中,父母的直觉通常是很准的,所以也不再问下去,把发送短信的电话号码传送给穆歌,让她追查来源和发送地点。   他让栾舒乙先坐下,瞄了一眼老猫,只见他也无奈地靠在沙发上。蓝田心想:“这事儿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了。他妈的,要晚上再继续,猫儿会不会反悔?”   但面对焦虑的栾舒乙,他也不能再想那码事,他收摄心神,询问女孩失踪的过程。   栾舒乙的女儿叫林天心,13岁,就读于淮城大学的附属中学,今年刚上初一。今天学校有围棋比赛,林天心作为后备成员,一直在学校待到四点半。她给栾舒乙发了微信,让妈妈来校门口接她。中学就在大学的南门外,开车5分钟能到,但下雨天门口堵车,栾舒乙到达时已经过了十分钟。她在门口看不见女儿,却遇到了女儿的同班同学,同学告诉她,林天心跟着一个戴帽子的男人走了。栾舒乙赶紧拨打女儿手机,手机却已经关机。根据同学的描述,男人中等身材偏瘦,穿着藕荷色的T恤,没什么特征,帽子又遮住脸,看不出样子。但他的帽子上有个狮子图案,非常显眼。   “是狮子吗?”老猫在旁边插口道:“墨绿色帽子,金黄色的狮子,帽檐有一圈草绿色的滚边?”   蓝田和栾舒乙惊讶地看着老猫,栾舒乙连忙道:“我……不清楚有没有滚边,你见过那个男人?”   老猫点点头,对蓝田道:“要是帽子没错的话,我确实见过。他是你的学生。”      ☆、影子   一个小时后,穆歌和萧溪言相继赶到了蓝田的办公室。穆歌追查到短信来源,发信的是一张外地电话卡,没有身份登记。这张卡除了发过这个短信以外,没有其他通话记录。发送地不出意料,就在淮城大学。   萧溪言:“刚调出了大学和中学校门口的监控录像,因为雨下得太大,影像模糊不清。而且行人都拿着伞,没法分辨有没有戴帽子。唯一能肯定的是,行人的姿态都很自然,没有任何人有被胁迫的迹象。”   蓝田看着栾舒乙道:“根据她的同学的证言,你女儿是自愿跟着那男人走的,校门口人很多,如果她是被强行拐走,一定会引起注意。”   “天心的朋友,我都认识,没有这样的男孩!”栾舒乙斩钉截铁道。她脸色阴沉,这一小时里她虽然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但不停地更换交叉的双腿,潮湿的布鞋在地砖上洇出了水迹。   穆歌同情道:“做妈妈的都以为自己认识孩子所有的朋友,其实啊,你对她的了解还不如手机呢。”   萧溪言给了她一个眼色,让她住嘴,穆歌愣了愣,心想“又说错什么了吗?”,她脑子转了转,接着道:“我的意思是,大部分孩子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就算在她身上装摄像头,也看不见她脑瓜里的小心思。所以你也别太担心,说不准就是跟男朋友……”   栾舒乙大声打断她:“我说了,她没有男朋友!”她闭起眼睛,几秒钟后,她睁眼看着穆歌,眼神冰冷:“可能你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想什么,但我跟天心不一样,她所有的喜好和厌恶、老师和朋友、她会做的选择,我都一清二楚。要了解孩子,并不需要装摄像头,只要给她的生活做严格的规划,每个时段做什么事、见什么人都把握好,然后留意她的反应和选择,你就会知道她的心理轨迹。人是活在框架里的,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都脱离不了这个框架,你连自己孩子的框架都弄不明白,怎么能做好母亲的角色?”   穆歌一时语塞,她在脑子里回放了几次,才想明白栾舒乙的话。她带孩子向来是粗放型的,从来不管他在外面怎么野,闯了祸了,就简单粗暴地扣零花钱、禁玩游戏、没收手机,孩子的朋友也只认识常来串门的几个,孩子心理框架什么的她完全没概念,孩子电脑还能装多少游戏她倒是了如指掌……   蓝田打圆场道:“栾教授,我相信你很了解孩子。不过提出更多的假设,有利于尽快找到她失踪的原因。我建议你问问她的好朋友,有些事情,朋友会比父母更清楚。”   栾舒乙深深地看了蓝田一眼,最后认输似的低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她想了想,站了起来,走出蓝田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拨打电话。   萧溪言叹道:“被她这么盯着,我是孩子也想离家出走。孩子又不是她的影子,真能随时在她的掌控里吗?”   “别人我不知道,但栾舒乙或许可以。她在学术上的成就很平庸,但她写的鸡汤文有大批读者,她的套路就是教人怎么计算别人的心理轨迹和自己的心理轨迹,找到交叉点和平行点,去预判和控制别人的行为——简单说,就是她认为这世界是没有意外和偶然,要是你的生活、感情出了差错,那只是因为你算得不够精准而已。”蓝田打开手机里的一个网页,翻过来给他们看:“这是她的博客,里面有很多林天心的画。你们看这个,“蓝田指着最新的一幅,画里是个大窗户,窗户外是大片大片的野草地,草地里一只可爱的小鼹鼠露出了头,像是在窥探窗户里的什么。画里细节非常多,包括小如米粒的蚂蚁,仔细看也有不同的动态。   “13岁的小孩,能画出这么精细的画,她的专注和控制力比同龄孩子要高很多。画里的窗不就是一个框架吗,无论是植物、鼹鼠还是蚂蚁,都是在框架里的——她用画来重现了妈妈的理论。”   穆歌皱眉:“怎么看都非人性啊,老大,你也是是心理学家,你信这套吗?”   “心理轨迹吗?”蓝田眼角瞄了瞄睡得口水横流的老猫:“信才怪。要是计算几下就能把人框住,那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事了。”   蓝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栾舒乙,而是一个高高胖胖、笑容可掬的男人。他着急问道:“蓝田,听说栾舒乙出事了?”他着急的时候,脸上也在笑,像是个表情浮夸的相声演员。   “她怀疑女儿被绑架了。”   男人露出一个惊惧的表情,却还在笑。   蓝田道:“郝主任,我需要系里配合调查。”他放轻声音道:“根据过往的经验,这种半大孩子如果真的被绑架了,生存机率非常的低,因为他们既认得绑匪的模样,又还没学会保护自己,十之□□会在12小时内被处理掉。”   郝磊忙道:“一定一定,我这里一定配合!”   郝磊是心理学系的系主任,平时一副亲切和蔼的模样,实则非常精明,蓝田在向系办公室讨要学生名单时,就知道瞒不过他,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亲自过来探问。   蓝田突然想起,系里一直有传言,说他私下贩卖特招生的名额,赚了不少钱,校方已经开始对他进行调查。举报他的其中一人,就是栾舒乙。   这时,栾舒乙也回到了办公室,见到郝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主任,你不是去参加教委的饭局了吗,这么快就吃完了?”   郝磊:“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哪儿吃得下?嘿,你还挺清楚我的日程嘛。”   栾舒乙淡淡道:“你忘了,我是校风纪委员会的成员,你的行踪,委员会每个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郝磊脸上变色,微笑变成了苦笑:“栾教授,真要多谢你的关照啊,现在这时候,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栾舒乙一脸愠怒,不再搭理他。   蓝田见好戏演完了,收尾道:“主任,这大雨天的,有劳您跑一趟。现在我们正对学生进行询问,肯定会引起一些猜测,只怕过一会儿校内论坛和朋友圈就会有各种传闻,麻烦你们那边安抚学生,控制消息的传播,否则会给调查带来麻烦。”   郝磊看了栾舒乙一眼,笑道:“肯定肯定。”   过了一会儿,张扬和英明带着一身的湿气回来了,发梢都滴着水。张扬一开口就抱怨道:“老大,你到底有几个学生?我们跑了二十几个宿舍了,还没问到一半!”   英明:“他们都说不认识这个戴帽子的人。有一个人说好像是历史系的,但我们问了历史系的人,都说没见过这个学生。”   张扬:“还说你的课有一半是外系的,都是自己跑来听课,这种打游击的要怎么查?”   蓝田也感到很棘手,他从来不在课上点名,对旁听生也睁只眼闭只眼,没想到会给自己挖了这么大的一个坑。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小排巧克力,扔向老猫。   老猫受惊,睁开了一只眼。他看了看天花板,还想再睡,蓝田又一袋饼干扔了过去。老猫苦着脸道:“哥哥,怎么啦?”   “猫儿,你再仔细想想,那个戴帽子的人有没有跟谁说过话,听课时他在做什么?”   “他坐我后面的台阶上啊,除非我有复眼,或者背后装了个摄像头……对了,说不准他有复眼或者装了摄像头啊,他帽子挡住了半边脸,到底是怎么做到走路不绊倒的呢?”   张扬接道:“是了!那人敢情是个瞎子,瞎子不怕挡眼,这是条重要的线索啊!”   然后老猫和张扬就瞎子会不会装雷达感应器的伪科幻命题讨论了半天。蓝田正想把他俩扔出去,突然想到了一事儿——那顶帽子,真的很不自然!按照老猫仿真率100%的描述,那帽子也未免太显眼了,如果用来伪装或遮挡自己,那真够愚蠢的。   莫非,它的作用是完全相反的?   “你们俩闭嘴吧,”蓝田扫视他热闹过头的办公室,道:“我们时间有限,得分组出去询问学生。栾教授,我们还是得盘查你女儿的人际交往和朋友圈,希望你理解。”   栾舒乙无奈点头。蓝田对穆歌道:“小女孩那边交给你了。”   分配完毕后,他和老猫打着伞,走进了灰雨迷蒙的校园里。天快黑下来了,雨丝如线,缠缠绵绵地编织出一张透明、柔软的网。蓝田和老猫共用一把伞,沿着荷花池走向学生宿舍,不觉也被雨拖慢了脚步。这样的雨天,湖边还是热闹的,大多是学生情侣,两个人躲进一个伞里面,自成世界。   老猫:“你念大学时也在这里约会吗?”   蓝田笑道:“很少来湖边,人太多了,行事不太方便。”   老猫笑了出来,“谁顾得上看你,都忙着呢。”   “盯着我看的人太多了,还有偷摸拍照的呢,淮城四草你听过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歇两天,周一继续。周末快乐   ☆、美院生   听蓝田讲大学的事儿,老猫觉得挺新鲜,不知不觉两人绕着湖走了一大圈,又沿着一条分岔路走了出去。蓝田突然道:“咦,我们走错了吗?”   眼前是一小片松林,松林的西南角有大片的铁皮围栏,看样子是建筑工地。虽然大建筑不能拆,但校方还是见缝插针地在加盖楼房,整个校园就跟一块被缝缝补补了很多次的布,这里裁一片,那里补一块。   细雨的干扰,再加上校园的变化,蓝田看着僻静的松林,竟一下子认不出路。   却听老猫道:“这里没人看见,能方便行事了吧?”蓝田还没反应过来,老猫已经转身抱着他,鼻子贴着他的鼻子。   蓝田笑道:“你就这么急?我们先去宿舍查问完,回去……”   老猫不等他说完,眯眼道:“我就这么急。”   蓝田顿时失去了抵抗力,搂住老猫的腰亲吻起来。雨伞从他手上掉落,细雨终于找到了进击的空袭,瞬间爬满了他们全身。雨丝微凉,他们内里却跟着了火似的,贴着的身体热得发烫。   两人相互抚摸了一阵,蓝田舔了一口老猫脸上的雨水,道:“接着怎么办?”周围就是泥地和砖头路,松树也矮得没法依靠,不远处还能看见艳丽的雨伞徐徐向他们移来——这里毕竟不是无人的公园,连个可以稍微遮挡的地方都没有。嬉笑声靠得更近了,两人只好分开。   老猫捞起雨伞:“大学人真多啊,你当时是怎么方便行事的?”   “出东门左拐小酒店,或朋友的公寓,胆子大一点,在宿舍也行。”老猫马上道:“东门在哪儿我们走吧!”   蓝田被雨淋了一阵,脑子清醒了,摸了摸老猫潮湿的头发:“先忍着!我们时间无多了,要快点把女孩找出来。”   老猫无奈:“你真相信是绑架?”   “一半半吧。万一是真的呢?从这女孩的画作看来,她不是那种会离家出走的任性孩子。猫儿,绑架未成年人的判罚非常重,被判终身也不出奇,通常能狠得下心绑孩子的,也都敢杀人,好多案例都是绑回来就直接撕票。只希望那个人是初犯,不要下手那么快。”   “如果是绑架,那人要什么啊,为什么只发一条短信就没下文了?”   “有很多原因,“蓝田沉吟道:“如果他是冲动犯案,可能没想好要多少赎金,甚至不了解女孩的家境;也有可能不是为了钱,是因为人际关系纠纷或者寻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短信就够了,让栾舒乙着急一阵,然后送回……孩子的尸体。”   老猫听了,不敢再耽搁,跟蓝田快步穿过松树林,走到灯火通明的宿舍区。   两人湿漉漉地走进第四宿舍的门厅。正是晚餐时间,好多人在门口进进出出,见到两人这狼狈模样,不禁多看几眼。   管理员已经接到通知,也不多问,把他们带到了名单里的宿舍。跟之前的调查结果一样,学生们都不认识这个男人。有一两个对他有印象,也没办法提供任何新的信息,他们说这种死宅形象的男学生在学校里很多,会注意到他只是因为帽子比较扎眼。   他们走上另一层,敲响了房门。这次应门的是个熟人。   “啊,你们?”阿克讶异地看着蓝田和老猫,“有什么事?”   蓝田说明来意。阿克兴奋了起来,“那人干了什么,犯案了吗?”   蓝田:“还不确定。你之前见过他吗?”   “之前没有,之后见了。”   蓝田心里一凛,立即问道:“你见了?在哪里?”   “在第七食堂的门口啊!”阿克看看老猫,又看看蓝田,“那孙子走路不带眼睛,撞了我们俩,连句好话都没有。后来我和哥们儿去食堂时,见到他停下自行车,进去买吃的,我哥们儿手贱,在他的自行车轮胎上沾了口香糖。”阿克大概觉得这种事挺幼稚的,面对蓝田有点不好意思,又解释道:“本来想扎他轮胎来着,被我制止了。”   蓝田笑了笑:“然后呢?”   阿克:“我就没然后了,可我哥们儿刚才吃饭的时候说,他又看到了那辆自行车,停在第八宿舍的门口。”   蓝田和老猫精神一振——终于有确切的线索了!两人立即动身去第八宿舍。阿克在后面追上来,道:“老师——警官,带上我吧!”蓝田看着他,阿克赶紧道:“那宿舍我有很多朋友,应该可以帮上忙。”   蓝田想想也对,就把这小尾巴带上。   第八宿舍离得不远,走路五分钟就到了。雨却大了起来,路上都是一个个水坑。   他们先去自行车棚,一排排地检查。“就这辆!”阿克叫了起来。   这自行车陈旧破烂,漆都脱落了,但即便是全新的时候,也是那种拼装出的杂牌货。蓝田仔细检查轮胎,口香糖已经成了黑黄色,上面粘着很多灰点。   他们拍了照,发送给其他警员和同学。没过多久就有了回复,阿克一个美院的朋友回道:是肖于可那怪鸡的,你找他干嘛?   “告诉爷他的身材长相。”   “小的无从下嘴啊,身材长相都没啥特点,勉强说,就是一颗会走路的大葱吧,不说话不搭伙不聚众不打架,是一颗没人了解的大葱。”   几个人走进了宿舍。肖于可的宿舍位于八号宿舍二楼,这一整层都是美术学院的学生。淮城大学的美术学院自成一格,在南门有单独的小楼,跟其他系的学生很少混在一起。认出肖于可的美院生也住在这一层,所有人都叫他左三。   肖于可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他们敲了门,没人应答。左三说,这间房现在有两人住,之前本来还有两个同学,但开学后都搬出去了。   门一打开,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丙烯颜料的气味。这宿舍跟其他房间一样,都有两张双层床,但床的上层都放了画,地板上也放了许多画作和空白画板。   在大片浓烈的颜色和到处摆放的画具中,蓝田的注意力却被靠窗的书桌吸引了。书桌非常整齐,一整排的书、笔记本、杂志和充电器井井有条地码放着,笔筒里的铅笔笔头向上,枝枝都削得很尖利。那一排书里,除了一些美术书,还有几本栾舒乙的著作。   《不要输给爱情》、《无谓爱》、《箭猪的幸福》……   蓝田抽出书来翻看,页面干净,连个折痕都没有,像新的一样。再看书桌上的其他书,都保存得非常完好。每本书的扉页上工整地写着“肖于可”三个字。   蓝田问左三:“跟他同住的也是美院生吗?”   左三:“是啊,他叫麻原,是新生里比较拔尖的,现在已经有自己的风格,这些画都是麻原画的吧。”   蓝田细看那些画,大都是一只小动物,在旷野,在小巷,或在天台里伫立,静静看着观赏者。画作颜色浓烈,动物的形态也很生动,但眼神呆滞,多看几幅就觉得挺没趣。   蓝田看不出好,问道:“麻原跟肖于可的关系怎样?”   “肖于可跟谁都不亲近吧,一闷嘴葫芦,而且也没看他有什么作品。麻原啊,其实我也不太了解,但他是系里新宠,人缘也不错。”   “蓝田,你过来看。”门口有个简陋的鞋柜,鞋柜用一块破布罩着,老猫掀起破布,奇道:“他是卖鞋的吗?”   鞋柜上有七八双一模一样的球鞋,都是白底蓝纹,有些新一点,有些鞋头磨起一层皮了。蓝田和老猫面面相觑。老猫道:“听课时他穿的也是这个样式的鞋。”   蓝田一双双地查看,每一双都是干的,也没有明显的泥污。   左三嘲道:“我还以为那家伙从来不换衣服鞋子呢,原来更变态——他的内裤是不是都一个样儿啊?”   他们打开两个衣柜,其中一个衣柜明显是肖于可的,衣服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但都是暗色的T恤,没有领子也没有图案,裤子都是规矩的靛蓝色牛仔裤。   蓝田让英明过来蹲守,跟老猫回到办公室。阿克自动请缨,帮忙他们拿一些书和鞋子作证物。   刑警们陆续回到了蓝田办公室。蓝田一看,郝磊居然没走,现在又多了阿克,不大的办公室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栾舒乙急道:“找到人了吗?”   蓝田拿出美院传过来的照片:“你见过这个人吗?他叫肖于可。”   栾舒乙愣了愣:“是他吗?”照片里的男孩脸庞清瘦,细眉小眼,是那种过目即忘的长相。栾舒乙摇摇头。   蓝田早预料到是这个结果,他对栾舒乙道:“他是美院生,美院和附中只是一墙之隔,他跟你女儿会不会认识?”   “我都说了,女儿的朋友我都认识,绝对没有这个男孩!”   郝磊接口道:“栾教授,听说您最近正协议离婚呢,家里有问题,孩子就容易闹情绪,何况这个年龄的小孩刚进入青春期,脑子里想法很多呢。我说你还是先搞清楚孩子最近交了哪些朋友再说吧,这很简单,查查她的微信就知道了。”   栾舒乙怒道:“主任,你说出这样的话,左右警方的调查方向,要是天心出了事儿,你能负责吗?”   郝磊也回嘴:“你的女儿我干嘛要负责?”两人就此吵了起来。   蓝田被他们闹得心烦,看着桌上崭新的书籍和材料,心想:“这些心理学家,说起来一套套的,自己的事儿却弄不明白——唉,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隐情   倾盘大雨包围了心理学系的七层小楼。天完全黑下来了,蓝田的办公室闹哄哄的,气温飙升,空调开到了最大还是让人感到燥热。   “我饿了,”老猫道。这像是解开了一条禁忌,办公室里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肚子在叫嚣。郝磊立刻道:“我让助理叫外卖去。”说着就走了出去,回系办公室。   众人都想:这个笑面虎终于有点用处了。栾舒乙却道:“我不饿,我先回办公室去。”   她一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栾舒乙气势强盛,在这里盯着案件的进展,像个领导多过苦主。   “她的书真的好卖吗?“张扬翻了翻《不要输给爱情》:“我真不明白,一天有那么多事可干,为什么会有人去看这种鸡精文?”   “在西方心理咨询师很普遍,有什么缓解不了的情绪问题、堆积的压力,都可以找咨询师分析,”萧溪言道:“但这里要是看心理医生,就觉得你有毛病。所以很多人会从鸡汤文里找答案。鸡汤文有个特点,会把所有的问题都变得很正面——所有的倒霉事都能帮你成为更好的人,基本就是这个调调。这很容易给人打鸡血啊。”   蓝田道:“心理咨询师不会给出答案,墨迹半天,最后也只是剥开了一个腐烂的苹果给你看,告诉你里面有多少虫子。人遇到困境,其实最难过的那个坎儿,就是诚实面对自己的问题,那个过程很痛苦。而鸡汤文通常是跳过这个过程的,告诉人用某个方法就可以让苹果变好,或者会变成橘子、变成西瓜,这个苹果坏了还有别的苹果,落地的苹果可以变成肥料……用正能量去麻醉人,也是另一种催眠。”   张扬:“我觉得嘛,做个烂苹果也没什么问题,谁不是迟早会化为黄土啊,最重要做只快乐的苹果,你看猫爷,都烂进骨头里,每天还是该吃吃该玩玩,什么时候操心过自己快被虫子吃了?”   老猫懒懒道:“我哪有虫子啊,有都被我消化了。唉,什么时候能吃饭啊?”   蓝田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个巧克力,给他剥开了,喂到他嘴边。老猫幸福得眯起了眼睛。   张扬叹道:“烂苹果也有人抢着要啊,你说那么辛苦变成西瓜干嘛?”说着把鸡汤书扔到了一边。   “麻原带回来了。”英明和一个湿漉漉的男孩一起走了进来。男孩擦了擦被水汽笼罩的眼镜,重新戴了上去,见到办公室里那么多人,顿时不知所措。   穆歌让他坐到沙发上,给他倒了杯热水。“同学,有个案件请你协助调查。我们是重大案件侦查组464队的警员,希望你能配合。”   男孩点了点头。   “我叫蓝田,你是美术学院一年级生麻原?”   男孩轻轻地挪动了屁股,不安地点点头。   “你的室友肖于可,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说下午有课,吃完饭就出去了。然后我一直在画室里,这时间……他多半回宿舍了吧。”   蓝田沉默。麻原:“他没在宿舍吗?他出了什么事儿?”   “你知道他晚上通常会去哪儿吗?”   麻原:“图书馆吧,我也不知道,他晚上很少出去的。”   “他有走得近的朋友吗?”   “我真不知道,“麻原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我们俩是睡一个宿舍,但很少碰面。”   “你们不是一个系的吗?”   麻原犹豫道:“怎么说呢,我跟他不是一路子的。他是以超高分的成绩考进来的,英文数学这些科目的成绩非常好,但专业考试的分数一般。而我是特招生,除了画画,其他的科目都一塌糊涂。”顿了顿,他又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油画专业,我看他选个历史系、社会科学会更适合吧。”   蓝田:“我去过你们宿舍,里面的画都是你的?”   麻原脸上变色:“你搜过我们房间?”   蓝田:“真对不住了,我们没有找到你,所以没法通知。我们搜查是有校方许可的。肖于可涉及了栾舒乙女儿的失踪案,我们要尽快把他找出来。”   麻原脸色阴沉,不说话了。   “他有跟你说过缺钱用吗?”   麻原想了想:“他一直缺钱用。他家是农村的,考进大学很不容易,拿的那点奖学金都不够吃饭的,还得在外面打工。”   “他在哪里打工?”   “在文学院吧好像,我不清楚。”   “他有女朋友吗?”   “不像有。”   蓝田沉默了一会儿。麻原见蓝田不说话,道:“是不是问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肖于可有很多一模一样的鞋子吧?”蓝田突然道。   麻原嘴角抽搐了一下,想笑又忍住的样子:“是啊,他是个神经病。他的东西都要放在固定的地方,要是不小心动了,他会非常、非常生气的。”   “之前宿舍还有两个同学一起住,他们为什么搬走?”   麻原尖刻地笑了出来:“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受不了肖于可!都说了,他是个神经病,吃饭睡觉看书都要定时定点,恨不得上厕所都掐个表,谁要晚点回来吵到他,他都要大发脾气,这种神经病谁受得了?”   “那你怎么不搬走?”   麻原仿佛被激怒了,提高声调:“我为什么要搬走,又不是我有问题?他才是神经病,他为什么不搬走?”   蓝田:“你们常常吵架吗?”   “跟神经病吵架?我才不会浪费这个时间。他这样的人,迟早出事!”   麻原显然对肖于可非常不满,蓝田也不再追问,笑了笑:“谢谢你,我问完了,你可以走了。”   麻原却道:“教授的女儿失踪了吗?我想留在这里等待结果。”   蓝田头都大了,皱眉道:“你在这里会妨碍警务,你先回去吧,有结果我们会视情况通知你。”   麻原瞪着蓝田,过了半分钟,他正了正眼镜,推门离去。   英明道:“看来肖于可真的有问题呢。很多校园杀人案,犯罪者不都是那种沉默、不合群、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书呆子吗?”   蓝田不置可否,只是看着门口道:“无论怎样,首先要找到肖于可。另外,我们之前调查林天心的人际关系,没什么发现,可能方向错了,真正的问题或许是出在了栾舒乙身上。肖于可的桌上有那么多栾舒乙的书,可能她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众人表示赞同。   正讨论间,郝磊回来了,竟然亲自递送盒饭。大家不再说话,赶紧先填饱肚子。   好像预定好似的,郝磊前脚刚到,栾舒乙也回来了。她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看见自己的书,心不在焉拿了起来,随手翻看,也不理其他人。   郝磊笑道:“大家快吃,都辛苦了,学校饭菜简陋,各位凑合一顿吧。”   蓝田打开盒饭,把两块鸡肉都给了老猫,自己就着芹菜豆腐扒饭。栾舒乙冷眼旁观,突然道:“蓝田,原来他就是你的'隐情'啊。”   蓝田愣了几秒才明白她说什么,却也不反驳。栾舒乙冷笑道:“淮城大学心理系的大才子,当初你跟凌霄云可是校内的明星啊,你到底怎么了,把一个大美女扔了,搞个……跟自己的学生混在一起?”   蓝田并不在乎她话里的嘲讽意味,只是想:“猫儿看上去有那么年轻吗,怎么都误会是我的学生?”对栾舒乙道:“我跟谁,关你什么事?”   栾舒乙脸上挂不住,横眉道:“我是好心提醒你,你对感情的选择和处理极不理性,只会给你带来负面影响。”   蓝田觉得栾舒乙简直莫名其妙,不知怎么q突然插手他的私事,冷道:“等我需要找你咨询时,你再提醒我不迟。”   “这儿真热,我出去吃。”老猫突然说道。他站起身来,两手捧着饭盒,用屁股推开门走了。   蓝田也跟着出去。   两人并肩走到楼梯口,竟发现麻原坐在阶梯上。灯光昏暗,他垂着头,像是睡着了。   蓝田和老猫对看一眼,一起越过他,走到门厅,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细雨仍在下着,七层小楼黑乎乎的,好像除了蓝田的房间,整栋楼都没人了。   雨夜空气清新,坐在台阶上,被潮湿凉爽的空气包围着,感觉舒服极了。老猫边扒着饭边道:“凌霄云……就是那个天天踩着七寸高跟鞋来找你的女人?”   “你不高兴啦?”蓝田心里挺爽的。   “啊?!”老猫夸张地瞪着眼:“怎么会?你和谁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蓝田笑道:“别装了,你就是吃醋。”   老猫吞下嘴里的饭菜,看着门口闪着水光的停车场,慢慢开口道:“蓝田,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但你是直的,我们俩还是不成。你跟谁好都行,我无所谓。”   蓝田盯着老猫:“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端着你的狗屁理由当挡箭牌?“他有点生气:“你就是想干一炮了事对吗?”   老猫老实地点点头。蓝田用手肘勒着老猫的脖子,把他拉到跟前道:“点你个头!对你来说,我跟林果都是一样的,给你消遣完就随手一扔?没戏!你要上床爽一爽,找别人去!”   老猫笑道:“蓝田,你是处女还是烈女,上个床还要领证吗。”   蓝田对老猫是用了心的,被老猫这么一说,觉得挺窝囊,又憋屈,当下站起来要走。老猫赶紧抱着他大腿,哄道:“哥哥我错了。你跟林果当然不一样,你杀了人我也不会绑你的,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   蓝田也不知这话有几分真假,但到底还是心软,又坐了下来。老猫嘻嘻笑道:“不上床就不上床,你别生气嘛。”   蓝田心想,老猫简直就是滚刀肉,三滚两番,就把重点给避开了。他拿出手绢,给老猫擦擦嘴,轻轻地吻了过去。心想,栾舒乙说的对,他面对老猫真是不理性啊,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求救   两人正贴在一起难分难解时,萧溪言在楼梯口叫道:“老大!林天心发微信来了!”   蓝田一惊,立即拉着老猫的手跑上楼梯:“说什么了?”   萧溪言旁边站着栾舒乙,她脸色苍白,颤抖着拿起手机。   妈妈救我   “刚发过来的?”   栾舒乙点点头。   “给她打电话了吗?”   “打了,”萧溪言接口道:“没有接。”   蓝田:“给她发微信试试,问她在哪里。”   栾舒乙手抖得不行,根本按不了键。萧溪言接了过去,发了信。   四人回到了办公室,喧闹的办公室静了下来,一起等待回复。   过了几分钟,微信提醒铃声响起来。   “不知道,很暗很脏,好像在宿舍”   蓝田回道:“能分享位置吗”   过了好几分钟,信息才传过来。蓝田打开地图,是在淮城大学里,但位置非常模糊,涵盖了从湖到宿舍区的大片区域。   “绑匪在你身边吗?”   “只有我一个,我刚醒”   “你的手能动?”   “嗯,我的脚绑住了。”   蓝田正在思考要不要让女孩儿自己跑出去,信息灯又亮了。这次是视频通话。   萧溪言道:“聪明!”   屏幕中先出现了女孩的脸。在手机聚光灯的照耀下,能看见她瘦弱的脸庞。栾舒乙喊道:“天心!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女孩眼泪汪汪,摇摇头。   栾舒乙:“蓝田,快救她!她在哪里?”   蓝田对手机道:“你拍拍周围。”   林天心点点头。镜头晃向四周的黑暗,首先见到的是一些破旧的塑料袋和食品袋子,还有扑克牌散落地上,然后是一张铁丝床,床上没有床垫,却乱七八糟放着马扎和大塑料瓶,接下去是一片塑料帘子,后面不知道通向哪儿,最后地上放置着绳子、桶等等。   英明:“不像学生宿舍啊!淮城大学有这么破烂的地方吗?”   穆歌:“会不会是保安宿舍什么的?”   “你们听——”蓝田站起来道:“听到什么了吗?”   张扬:“就是雨声嘛!雨声真大啊。”   “没错!外面下的是细雨,我们在这里只能听见沙沙的雨声,为什么她那里声音那么大?”   蓝田这么一说,大家都明白了。英明:“她在另一个区域,根本不在大学里!”   张扬拍了他的头一下:“傻蛋,这都不懂——她在铁棚里啊,那破地儿不像民工宿舍吗?!”   老猫:“松树林!”   蓝田点点头,对林天心道:“你仔细听听,绑匪在不在附近?”   林天心稚嫩的眼睛从左到右扫了一遍,最后道:“……应该不在,外头什么声音都没有。但雨声太大了,我也不肯定。”   “你别害怕,我们现在就过去救你。你先试试脚上的绳子能不能解开。”   林天心又点点头。   蓝田对办公室里的人道:“我们马上去松树林,那里有一片工地,林天心很有可能被囚禁在里面。”   大学里小路比马路更四通八达,于是他们决定步行过去。一行人淋着雨快步走去湖边,一边开着手机察看林天心的动静。   还没到湖边,林天心就把绳索打开了。蓝田鼓励道:“做得很好。你现在慢慢走到门帘边,先打开一条小缝,看外面是什么情况。不要发出声音,如果有人就赶紧回去,不用勉强,我们五分钟内会赶到的。”   林天心依言走到门帘。手机视频仍然连接着,蓝田只见门帘越来越近,然后停了下来。林天心显然很害怕,手机画面是颤抖着的,现在只见到她穿着球鞋的脚。   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向上升,可见到门帘后面也是一个类似的宿舍。林天心小声道:“没人。”   蓝田他们也看见了,这间宿舍同样简陋,镜头拍到的地方都是垃圾和破烂的家具,地上还有些水渍。   林天心:“前面又有一个门帘。”   蓝田犹豫了,要是林天心能自己离开险地,那固然好,但要是遇上绑匪,就会非常危险。他考虑再三,道:“你别往前走了,在原地等我们。”   林天心嗫嚅道:“这里……很臭,我不想呆在这里。”   蓝田:“很臭?是什么味道?”   林天心:“好像肉市场的味道。”   萧溪言突然道:“老大,刚才你看到那些水渍了吧,感觉颜色不太对。”   蓝田脸上变色,对林天心道:“你马上回到原来的房间!”但已经太迟了,林天心听到了萧溪言的话,顺手把手机照向脚底的水渍,强光之下,只见那滩水颜色很深,质感也比水浓稠得多。林天心一下子明白了那是什么,吓得高声尖叫,跑回了门帘里。   众人心都提上嗓子眼了,栾舒乙在电话这头也叫了起来,“天心,天心,别怕,妈妈马上来救你!”   蓝田急忙道:“冷静点,林天心,别把绑匪招过来。你蹲下来,深呼吸!”   手机屏幕乱晃,不停地颤抖。过了半分钟,屏幕才又举了起来,对着林天心惊慌的脸。“那是血……是血啊!”   蓝田:“没错,但那不是你的血,对不对?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会找到你的。”   他们已经到了湖边,见到血之后,他们再不敢耽搁,都跑了起来。到了松树林的分岔路,所有人都湿透了,水流到了眼睛,要时不时地擦拭一下,才能看清前路。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路上一个学生都没有,雨却越下越大,还伴着电闪雷鸣。   一个闪电落到了天边,照亮了屏幕上林天心的脸。她太害怕了,不敢关掉视频。蓝田边跑边安慰:“我们已经到工地边上,马上要进去了。”   又一闪电照亮了夜空,林天心那儿也亮了起来。她的脸突然僵住了,只听一声尖锐之极的叫声,屏幕就天旋地转,最后定格在黑暗中。林天心的手机掉落在了地上,把灯摔坏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都被这变故惊到了。栾舒乙站立不稳,直接倒进了老猫怀里。老猫赶紧扶住她。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屏幕。   下一个闪电落下来了,屏幕上亮如白昼。在那一瞬间,大家都看见一个男人居高临下,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瞪着屏幕,脸色苍白,无半分活气。   那男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刚才那房间大家都看过了,明明一个人都没有?   只一秒的时间,屏幕又回到黑暗中。除了如铁锤般的雨声,屏幕那头再无声息,连林天心的叫声都没了。这一次栾舒乙真的昏过去了。   蓝田急道:“妈子你照看她,我们快去工地。”   男人们跑着穿过松林,很快就到达了工地前的铁围栏。铁围栏有一扇简陋的门,草草用铁丝扣住,英明三两下解开铁丝,几个人立即跑进工棚里。   工棚是个长形的简易建筑,被木板隔成一个个小房间,房间和房间用塑料布帘隔着。一进到里面就听见雨滴拍打在铁棚上的巨响,就像无数的石头拍打房顶,人在里面,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   他们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蓝田把大家分成前后两队,快速地打开一张张的门帘,查看每个房间的情况。   越往里走,血腥味就越浓。   周围漆黑一片,手电筒四处照射,犹如一双双野兽的目光,扫射之处一片狼藉,却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来到一个比较宽敞的房间,房间有窗,大片雨滴被风吹进来,在窗下形成一滩水。   一抹闪电照了进来,狂风大作,把门帘掀了开来,又落下。   就在门帘掀开的瞬间,他们看见一个异常高大的男人垂头站在屋里,在他那像是长袍的袍边,露出了一只女孩的小腿。   蓝田一行人都停住了脚步,心跳加速——林天心,还活着吗?   ☆、死尸   雨声震耳欲聋,闪电让他们的脸忽明忽暗。蓝田的额角流下了冷汗。刚才门帘虽然只掀开了两秒钟,但他们都看清楚了。   那个高大的男人,是一具死尸。   萧溪言掀开门帘,手电筒的光直直地照了进去。风吹进屋里,死尸滴溜溜地转了一个圈。   死尸下面是一大摊血,从尸体上的痕迹看,应该是割腕流下的。   绕过尸体,布满尘土的地上坐着一个女孩子。她圆睁着眼,死死地盯着吊在天花板上的男人,不说也不动。   蓝田蹲了下来,轻声问道:“你是林天心?”   女孩没有理会他。蓝田心想,她大概是受惊过度了,又道:“林天心,我们是来救你出去的。没事了,你安全了。”   林天心的眼睛转了转,终于停留在蓝田的脸上。蓝田重复道:“没事了,你安全了。”   女孩眼里流出了一行泪,突然哇地哭了出来。她比同龄人瘦弱,看着就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哭起来全身的都在抖动,说不出的可怜。蓝田赶紧搂住她肩膀:“来,起来,不要害怕,我抱你。”   蓝田把她横抱了起来,女孩的目光又对上了那具尸体,害怕道:“他……死了吗?”   张扬:“小姑娘,他死得不能再死了。你刚才看见他的时候,就是吊在上面的吗?”   林天心轻轻点头。他们仔细看死尸的面容,就是刚才屏幕上出现的那张死气沉沉的鬼脸。最古怪的是,他身上罩了一块很长的破布,几乎垂到地面,在昏暗的灯光里,看上去就像是一长袍,以致这个男人看似长得极其高大,头都顶在了棚顶。   萧溪言周围巡视一圈,道:“这里不是囚禁她的那间房,那间房是在最南头。她刚才看到血,受到了惊吓,慌忙间走错了方向,来到了这间房。所以,这个男人在林天心醒来之前,应该已经吊死在这里了。"   张扬对照手机上的学生照:“妈的,果然是肖于可,双重自杀啊。”   蓝田沉吟道:“把Dr.叫过来,是不是自杀,检验过才能下定论。”在蓝田的经验里,还从没遇到过绑了人之后,什么要求都没有,反而把自己吊死的绑匪。虽然肖于可有严重的强迫症,生性孤僻,不喜欢与人交往,但他真会做出这么不合情理的事吗?   这时,栾舒乙和穆歌也跑了进来。栾舒乙见到蓝田怀里的林天心,叫道:“天心,你没事吗?”   她把林天心瘦小的身体接了过来。蓝田见她脸色苍白,又喜又悲,手臂紧紧抱着女儿的身躯,就像要把她嵌进身体里,对她的恶感顿时烟消云散。她之前各种强势作派和失控,都是因为担心孩子吧。   林天心也搂住了母亲的脖子,或许是因为妈妈的怀抱太紧了,她连哭都哭不出来,脸上的神色逐渐平静。   蓝田温声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现在能回答吗?”   栾舒乙制止了:“不行!你让她先离开这里!”或许是觉得自己语气太冲,蓝田刚刚救下了自己的孩子,按道理不该对他呼呼喝喝,栾舒乙放低了声调,道歉道:“对不起。蓝田,你也是心理学家,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让孩子复述案情,等于让她重新回到之前的情景里。这对破案是很重要,但会加深孩子的心理创伤。对不起,这次我要自私点了,能不能让她缓一口气,再录口供?”   栾舒乙这么说,蓝田也不能勉强她,只好道:“好,我们先回去。雨天路滑,我来抱她吧。”栾舒乙却不放手,紧紧抱着孩子,摇头婉拒了蓝田。   警笛声划破了校园的宁静,学生们从书本、游戏、视频和睡梦中惊醒,纷纷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很快的,各种信息和谣言就流传开来,淮城大学人心浮动。在瓢泼大雨中,心理学系七层小楼唯一亮着的房间,就像风浪中的小灯塔,指引着这一切的方向。   一行人回到蓝田的办公室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阿克和郝磊却都没走,在办公室里等待消息。   经过了刚才那场紧张的搜救行动,虽然没有打斗和冲突,但众人在雨中奔跑,也狼狈得很。蓝田拿毛巾随便擦擦身上的水,疲累地坐到桌子上。眼角扫了一眼老猫,只见他浑身湿透,嘴里叼着一根烟,正想走出去解解瘾。他把毛巾扔向老猫,吩咐道:“擦擦头发再出去。”   老猫笑了笑。见到老猫的脸,蓝田一下子就有了精神。他心想:“赶紧把这烂摊子收了,回去抱猫儿睡觉。”   培成做了简单的尸检,给蓝田打了电话:”先割腕,后上吊,死因是上吊窒息,自杀的可能性很大。”   蓝田抛出了一个疑问:“在隔壁房间地板上的血,也是肖于可的吗?”   “是同一个人的血。”   “他在那里割腕,为什么要去到另一个房间上吊?”   “我哪里知道,说不准那里通风好点,或者地板干净点。就算是决心要自杀的人,也会找一个顺眼的、让自己舒服的地方死去,这是生物的本性啊。”   蓝田习惯性地忽略了培成的生物学基本主义,挂断了电话。   ——人质救出了,绑匪自杀了,这就是说,案子可以了结。蓝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里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老大,可以收工了吧?”张扬的声音也没精打采。   “老张,我总觉得这案件不太妥当,你说呢?”   “要说有什么不妥嘛,就是我们牺牲掉大好周末,挨饿淋雨来救人,结果人家啥事没有,绑匪自动over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多余的呢?除了把事情闹大之外,我们警方有卵用啊?”   蓝田听着雨夜里的警笛声,心想:“老张说得太对了,我们的介入,好像只是为了让事情动静更大啊。肖于可的死法也很奇怪,他平时把东西规整得如此整齐,到要死了,竟然会罩着这么大片丝丝缕缕的破布来自杀?是别有含义,还是……”   栾舒乙终于把林天心带回来了。两人眼睛红肿,好像这半小时里一直在哭。   蓝田见林天心表情平静,大概已经被妈妈安抚好了,于是道:“栾教授,我想跟你女儿单独聊。”   栾舒乙这次终于点头。   林天心已经洗过脸,露出了清秀的模样。她对蓝田道:“叔叔,你想问绑架的过程?我现在告诉你。”   蓝田点头赞道:“没错,你很坚强。绑匪已经死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整个情况,你说得详细点,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林天心声音清亮,跟蓝田的最初印象不同的是,女孩头脑清楚,讲述很有条理,显然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说到绑架的过程时,语调也是冷静的。   昨天下午快四点时,围棋比赛结束了。林天心走到校门口,给妈妈栾舒乙发了个微信,让她早点过来接她,就在围栏边等着。没过多久,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孩来跟她说话,说妈妈有事,让她跟他去办公室。林天心想发个微信确认,男孩却说栾舒乙在课堂上,最好别打扰她。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雨又越下越大,所以林天心就上了他的自行车,一起回到淮城大学。   林天心很熟悉去心理学小楼的路,却见男孩越走越远,四周的景物很陌生。她想要跟男孩说话,拍了怕他的肩膀,男孩却没有转过头。   他们到了松树林的工地旁,林天心有点害怕,想要下车。男孩停了下来,对她笑道,要去里面取点东西,让她在外面等等。说完他就拿着伞,打开了工地的铁门,走了进去。   等了好几分钟,男孩还没有出来。林天心见松林静悄悄的,远处的马路却不少人经过,就决定自己走出去。正要迈步时,男孩在里面叫道:“哎哟,过来帮我一下。”   林天心一时愣住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男孩又道:“我拿起来了,你进来帮我撑撑伞,水流进我眼睛,我看不清了。”   林天心只好拉开铁围栏的门,走了进去。男孩在工棚前面朝她点点头,手里拿着个大桶,也不知道里面装什么。他全身都湿透了。林天心赶紧跑过去,见他的伞落到一边,弯下身来,想要捡起雨伞。她的手刚摸到伞柄,一只大手突然伸了过来,捂住她口鼻。林天心大惊,叫又叫不出来,张嘴就要住了那人的手掌。林天心鼻子里闻到一阵甜香,嘴里却尝出了一阵咸腥味。之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次有意识里,已经被绑在了黑漆漆地民工宿舍里。她惊慌得大声呼救,但除了雨声,她什么动静都听不见。然后她摸到了手机,给妈妈打电话,却一直占线,只好发信息过去。   之后的事情,蓝田已经从视频通话里看见了。她在蓝田的指示下解开脚上的束缚,进了下一个房间,发现血迹,吓得跑进了另一间房,然后看见男孩吊在工棚上的尸体,吓得呆住了。没多久,蓝田等人跑了进来,把她救走。   蓝田问道:“上吊的那具尸体,就是把你带走的男孩?”   林天心点点头。   蓝田又拿出肖于可的学生照,问道:“是他吗?”林天心眼神悲伤,道:“是他。”   他有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吗?林天心轻轻摇头,“他没怎么跟我说话。”   为了保险起见,蓝田拿出纸笔,对林天心说:“他戴着一顶狮子图案的帽子,对吗?你很会画画吧,可以把他穿什么衣服、鞋子都画出来吗?”   林天心确定地点点头,拿起笔,很流畅就把全身像画出来。阿克过来看了一眼,道:“差不多是这样吧。”   老猫看了一会儿,也点点头,“是他。”有老猫的确认,蓝田知道一定不会弄错人。   至此,绑匪的身份确定无疑,就是肖于可了。      ☆、笔记   半夜两点多,蓝田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筋疲力尽。   尸检已经结束,口供录完了,萧溪言和英明跟片警一起搜查棚屋,很快也会完成工作。蓝田看着窗外暗红色的天空,心想,这雨还得下好久呢吧。   老猫坐了下来,直接靠在蓝田身上。老猫身上像长了一座刚被烧过的森林,烟熏火燎而又潮乎乎的味道直扑蓝田鼻端。蓝田想,自己身上的味道也好闻不到哪儿去。   他摸了摸老猫乱糟糟的头发,道:“你先回去吧,洗个澡睡觉,要不你身上都要长蘑菇了。”   老猫勉力睁大了眼睛:“我们一起走吧,也没多大会儿了。”他突然想起一事,笑了起来:“栾舒乙敲门的时候,你不是说等你几分钟就好吗,妈的,现在都快十二个小时了。”   蓝田想起当时的情景,身体都热了起来:“回家我们还能继续吗?”   老猫抬起头来,摸着蓝田的下巴道:“你说呢?”   蓝田也不管满屋的人,抱着老猫的额头就亲了一口。老猫半眯着眼,也不知道是太舒服了,还是真的要睡着。蓝田开始焦躁起来,满心希望快点收尾,能跟老猫回到床上去。   穆歌送栾舒乙母女回去,此时刚好回来,见到蓝田就抱怨道:“外面桥底都淹了,大水坑没到了车门,这雨还这样下个不停,今天走不了了吧。”   郝磊笑道:“女警官,别担心,系办公室有休息的地方,您累的话,去歇会儿?”   蓝田也正发愁呢,看到郝磊又觉得莫名其妙:“这家伙赖这儿干嘛呢?”   穆歌百无聊赖地坐在老猫身边,随手拿起栾舒乙的书翻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老猫问道:“姐姐,这书好看吗?”   穆歌打了个哈欠,“还行,我读给你听吧:   好多人叫我爱情专家,或许因为我帮助过很多人摆脱过他们的情感困境,但对这样的称号,我真是受之有愧。我啊,从来没教过任何人获得美满的爱情,应该说恰好相反,好多人跟我聊完后都回去分手了,叫我分手专家或许我还不那么脸红。   我做了十五年的心理咨询师,很多人问我,你每天要听那么多的负面情绪、纠结苦闷,会不会也有心理问题?   我说有啊。这些年,我是越来越焦虑了。我焦虑什么呢?这十五年来,房价涨了500%,市面上啤酒的种类增加了400倍,但年轻女孩子来找我,问的还是跟十五年前一样——他爱我吗,不爱我怎么办,我该不该爱他?   我说,妹妹啊,你完全错了。你问的都不是问题,爱情从来就没有任何可以询问的余地。   因为爱情,是降落在野草地的春雨,是第一个摔到土里的红苹果,你能左右雨的降落、野果的成熟吗?你办不到。既然办不到的事情,那就别去费劲了。   你们来找我,我知道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过上更好的人生。那么我要告诉你一件可以让人生幸福的、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儿,那就是:爱情是不需要守护的,要守护的是你们自己。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爱情啊,只是广阔土地上的一颗果实、滔滔流水的一条支流,只要土地还在、河流还在,那么它就会顺理成章地到来。而不是像这些女孩儿所理解的,有苹果坠落的土地才是幸福的,才有其存在价值。   所以,爱情真的是你人生规划中最最不重要的。   我不是教你不要爱。恰好相反,我想教你的是,如何有价值地爱。你要了解的,不是他爱不爱你,而是他爱你了,对你的人生有什么用?他不爱你了,对你的人生有什么妨碍?   没错,我要教你的是计算和控制。精准地把控你的情感,就像在经营一个果园:你不能控制雨水,但你能计算哪天去锄草、该喷什么药水、值不值得搭棚、要不要换另一种作物。于是,到了收成的时候,一切会如你所愿。   你又说,情感能计算吗,计算出来的爱情还有意思吗?爱就要纵情纵性,这大概是各种爱情迷信里,最可怕的歪门邪说了。从我见过的、追踪过的、分析过的各种情感案例里,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只有掌控得很准确的爱,才能给人安全感和幸福。   控制你的情感,就像控制你的工作、你的体重、你的淘宝购物车、你的信用卡余额一样,这才是获得美好爱情——啊不,美好人生的唯一途径。”   郝磊嘲道:“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就是要好好过日子,要好好掌握自己的生活,这种道理谁不会呢?这种水货竟然有那么多人买单。说真的,蓝田啊,你比她水平高多了,要是你出书的频率像她那么高,肯定会比她火啊!”   这马屁拍的极牵强,蓝田随口道:“我跟她领域不一样,再说,她文笔蛮好的,比我强多了。”每次跟郝磊打交道,他都很不耐烦,于是也拿起了一本栾舒乙的著作翻看,避免再跟这笑面虎废话。   他的手指在柔滑的纸上停留、翻动,脑子却在想着肖于可吊在棚顶的尸体。肖于可在阅读栾舒乙这些爱情鸡汤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他这样一丝不苟的人,跟栾舒乙倡导的对情感完全控制,是很契合的吧——不,在生活上一丝不苟,不表示对感情也能这样。通常是相反的,对自己的情感无法驾驭,才会被栾舒乙的论调吸引吧……   突然间,蓝田的手停住了。他修长的手指停放在一行用铅笔写的、方方正正的字上。   鳄鱼流了太多虚假的眼泪,被愤怒的河马埋在土里   7月10日,松树林   看到“松树林”三个字,蓝田心一凛。字写在书页的右上角,字体跟扉页上“肖于可”三字很相似的。这是肖于可写的吗?松树林,这行字跟绑架有什么关系?   蓝田发现书的正文里也有这一段文字,讲的是一个寓言,心怀叵测的鳄鱼,多次对河马说谎,最后被生气的河马群踏死,埋进了泥潭里。大意是说要要达成某个目的,免不了要使用手段,但虚情假意也是需要某种现实来支撑,必须要给别人真实的好处,才能虏获人心。   蓝田一张张的打开书页,发现这样的笔记有四处。几段笔记都有个共同点,都有某个动物死去。复述书里的句子后,总是有个地点和日期。   到处炫耀毛皮的豹子,死于箭猪的嘴下   4月3日,乔乔宾馆   你只是只鬣狗,到处偷吃别人剩下的腐肉,这样肮脏的动物,活该饿死   6月3日,第八宿舍   河马不想进入游泳池,结果被太阳晒死   8月4日,风名湖   蓝田拿起另外本书,细细查看,却再也没有见到这样的笔记。这本书叫《箭猪的幸福》,出版日期是今年2月。笔记里的日期,指的也是今年吗?   蓝田感到了不安,这看似没头没脑的笔记,透着一股子戾气。   老猫见蓝田看得专心,问道:“怎么啦,这书有这么好看吗”   蓝田翻出那些笔记给老猫看。老猫奇道:“这是什么?是说河马死在什么湖里吗?”   “风名湖,就是大学里的那座大湖;乔木宾馆,我跟你说的南门小旅馆;第八宿舍,我们也刚去过,就是肖于可的宿舍。这些地点都在大学里或者大学附近。”   张扬也凑过过来道:“哇靠,那小子真瘆人,看软塌塌的鸡汤文都能看出咬死啊饿死啊这些鬼东西,真杀个人也不出奇啊。”   众人正猜测时,蓝田的手机响了起来。蓝田静静听了一会儿,道:“知道了。”   张扬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收队了吗,我赶紧给老婆发个短信,回去洗洗睡啰。”   蓝田摸了摸头发,无奈道:“老张啊,你告诉嫂子,让她安心睡吧。别说今晚,估计接下来几天都不用回去了。”   张扬瞪大眼睛,哀嚎道:“又怎么啦?”   “工地发现了骸骨……而且不止一副。”   众人顿时说不出话来。   蓝田看着窗外,心想:“鳄鱼流了太多虚假的眼泪,被愤怒的河马埋在土里——唉,这场雨,真是停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筋疲力尽的一周……歇两天,周一继续。   ☆、藏尸   一闪一闪的光照亮了半个松树林,光是阴郁的蓝、刺眼的红,警示着想要靠近这里的人。   事实上,学生们根本无法靠近松树林,警戒线横在了进入松林的小甬道前,隆重地把松树林和里面的工地包围了起来。警察穿着塑料雨衣,在周围巡逻。   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雨一丝丝地掉落人的肩膀上,欲断还续。时值盛夏,天应该快破晓了,但此时天空暗红,似乎太阳永远不会再升起了。   蓝田一群人围着工棚前面巨大的土坑,看着逐渐露出来的尸骸。   两个小时前,萧溪言根据林天心的供词,在工棚附近寻找肖于可搬过的水桶,以搜集指纹。工地杂物众多,在搜寻过程里,有人发现土里埋着铁锤铲子等工具。等他们挖出工具时,又发现旁边泥土松软,似乎曾经被挖开过。挖过的坑没有填实,雨水带着沙土往底下流,造成一小块的塌陷。他们扒开泥土,竟然发现了人的鞋子和腿。继续往旁边挖土,露出了另一副尸骸。萧溪言不敢继续,立即打电话给蓝田。   经过长时间的挖掘,警方们发现了一个让人震惊的事实:这个坑里有四具尸体,腐烂程度各不相同,是在不同时间死亡的。   挖掘的进程受雨水干扰,非常缓慢,挖了两个多小时才把尸体完全暴露出来。   “豹子、河马、鳄鱼、鬣狗,四具尸体……“蓝田在心里默默琢磨,“这是笔记里写的四个'动物'?那么下面的日期,是他们遇害的日子吗?”   穆歌搜查了这一片失踪人口的记录,发现只有7月13日有相关的案件,报案人秦一丰是法学院的教授,他的妻子夜晚出去跑步后失踪,至今未归家。   蓝田让人通知秦一丰过来辨认尸体,心想,要这些人都是肖于可杀的,那家属也太可怜了。通常家属都希望看到凶手被□□,但肖于可已经死了,只留下了冷冰冰的尸身,家属再也无法从他受到的痛苦中获得发泄和解放。   法医进行尸检时,蓝田和老猫一起走进了棚屋里。虽然穿着雨衣,身上没怎么淋湿,但脚下的鞋子都泡着泥水,非常不舒服。进到棚里,也没好受多少,低矮的铁棚下四处都是忙着取证的警察,空气浑浊。   其中老伍是刚合作过的,见到蓝田,苦笑道:“蓝队,你最近这么背,老摊上大事儿!”   蓝田也挺无奈:“太他妈不走运了。这一次死了四个,都是淮大的人吧,肯定得闹大了。”   老伍环视四周:“好好一座大学,里头怎么有个没人管的工地?”   “听校方说,本来是要建个壁球馆的,但很多人反对在校园里拆除建筑和动土,工程进行一半,就停了下来。民工都撤走了,剩下一个烂摊子,已经有多半年了。”   “啊,这么说,这些尸体可能不是最近埋下的?”   “天气炎热,又老是下雨,光看腐烂程度,不能确定是什么时候埋的。”蓝田想起那些笔记,道:“也许……是这半年来陆陆续续杀了人,搬到这里藏起来吧。”   “大学也不安全啊。”老伍叹了一口气。他向蓝田一摆手,转头继续跟鉴证科的人一起搜寻证物。   老猫道:“这工地那么大,会不会还有好多尸体?”   蓝田皱眉:“要是这样,这里真成魔窟了。但我想不会有别的埋尸处了,你看那些尸体埋得很整齐,朝向、姿势都差不多,你知道吧,人死了之后身体很快会僵直,要把尸体摆弄成这样,还挺费劲的,可见凶手是有意为之啊。”   “那是为什么,跟小孩摆积木一样?”   “也可以这么说吧,我的感觉是,这些尸体像是'陈列品',必须要码放好,才能满足凶手的某种愿望。”   “有'陈列品',那应该有'观众'了,观众是谁?”   蓝田摇摇头,“谁知道呢?反正一定是凶手很希望能得到认可的人。”   外面传来一阵骚动,两人赶紧走到门口。天开始亮了,但还是灰蒙蒙的,让人分不清这一天正要开始,还是已经结束。   在暗蓝色的空气里,一人拿着绛红色的雨伞,从警戒线穿了进来,缓缓朝尸坑靠近。   从身高和衣着看来,应该是个男人,但他走得悄没声息的,又轻巧得跟身形不符合。蓝田走到他跟前,两人一起停下脚步。   那人移开了雨伞,露出一张俊雅的脸。他大概五十岁,戴着眼镜,镜片溅上了雨水,但后面的那双眼仍是清澈明朗的。   这人,蓝田倒是认得,是法学院的教授秦一丰。他跟蓝田一样,在本专业里很有声望,学术口碑也好,但两人其实差了不止一辈。所以蓝田叫了一声:“秦老师。”   秦一丰点点头,脸色阴郁。   蓝田心里暗生同情,秦一丰的太太多半是遇害了,否则一个正常的成人,怎么会失踪一个月还渺无音信?   强光灯打在了尸首上。四具尸体躺在塑料垫子上,尸身腐烂了大半,可以见到一些的蛆虫在啃咬着皮肉。刚才挖掘时雨水带着泥土流到了尸身上,虽然法医已经简单清理过,但还是污秽肮脏,让这些横死之人看起来更加可怖可怜。   秦一丰只看一眼,就闭起了眼睛。   按照正常程序,应该等尸体搬回警署,做完法医鉴定后,才让家属来认尸。但因为这雨下得太凶,很多通道已经被水淹了,政府关闭了一些公路,不久后人们陆续上班,市交通肯定会陷入瘫痪状态,不利于尸体来回搬运。这个案件惊动了整个校园,很快就会被大肆传播,又不可能再拖延了,于是警方决定就地进行尸检,然后尽早确定尸体身份。   蓝田:“老师,很抱歉让您看到这个情景。这四个人里,最左边的是个女性,年龄45到50岁,身高一米六一,请您仔细辨认,是您的太太吗?”   秦一丰极慢的把目光挪到了尸体上。过了几分钟,他第一次开口说话道:“她的左肋下有一条两寸的疤,能……帮我看看吗?”   蓝田朝培成扬了扬头。培成不用看,直接答道:“有一道6.4公分的疤,是手术的刀口。”   秦一丰向前走了一步,又问道:“她的左手拇指有一颗痣?”   这次培成摇头:“拇指肉皮腐烂,看不出了。”她拿出一个塑料袋,交给蓝田,“里面是她手上的戒指。”   秦一丰脸色苍白,仔细地端详戒指,很久之后,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指。他手指上的婚戒,和袋子里的戒子无论款式和颜色都一模一样。“是她的,”秦一丰沉声道。   工地上鸦雀无声,只有小雨滴掉落在铁棚上,发出的轻轻的洒米粒儿似的声音。   秦一丰凝视着尸身:“她怎么死的?”   培成:“胸口有明显外伤,是刀刃刺入造成的,有可能肺叶被刺破造成了死亡。”   “被……被刺死的……”秦一丰喃喃道。   “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要解剖之后才能确定。”   秦一丰沉默不语,手掌收紧,又打开。   过了一会儿,蓝田开口道:“秦老师,您先回去,我们做完基因配对,再通知您结果。”   秦一丰看着蓝田,点点头,声音沙哑:“劳烦您了。”雨水沾湿了他的眼镜和头发,虽然勉强保持了礼貌和风度,但依然很狼狈。蓝田见他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不应该继续留在弃尸现场,道:“我送您回去吧。”   秦一丰摆摆手,拒绝了他。他把目光从尸体上转移,然后左手拿起绛红色的雨伞,戴着婚戒的右手□□口袋,踏着泥泞,转身离去。天已大亮,他的雨伞在阴郁天空的衬托下,分外显眼。   蓝田转头对下属道:“现在起码有一具尸体大致确认了身份。Dr.,辛苦你继续确认其他几名死者的死因和特征,猫儿你留下来协助她。”老猫应了。   蓝田、萧溪言和其他人开始各自忙碌,调查死者的身份,赶在媒体大规模报道前,弄清楚事件的轮廓。   蓝田从床上醒来,一阵恍惚。简陋的窗帘轻轻飘扬,可以看见外面还在下雨。蓝田举目四看,见自己正躺在一学生宿舍里。房间里有两张床,自己躺在窗边的床上,里头那张床趴着一个人,是老猫。   蓝田想了起来,他们为松树林工地的杀人案忙得晕头转向,一直到早上十点多,才在郝磊的安排下,在学生宿舍洗了个澡,倒头就睡。   蓝田看了看表,现在已经中午一点多。睡了三个多小时,但蓝田的脑子并没有休息,梦里不断出现肖于可在工棚下旋转的尸体,犹如一尊巨型的晴天娃娃。   蓝田深深吐出一口气,心想,这个案子,怕是没那么容易了结了。自己怎么总摊上这种事儿呢?   之前的福利院、真人秀杀人案,都发生非常敏感的所在,有一点动静都会被媒体和舆论围攻,现在又加了个淮大——这是全城最受瞩目的学校,好多家庭都有孩子在淮大上学,要是发生连环凶杀,一定会人心惶惶吧。   他之所以在464呆了那么多年,就是想躲开这些风头浪尖上的案子。这些年来,464处理的都是无人认领的尸体,大都是底层那些在城市漂流的底层,无论死相多么难看,都不会有什么人关注和干扰调查。但自从接触马陶山修道院的案件之后,这些敏感事件好像就缠上了他——说起来,这都是认识了老猫之后,才开始的呢。蓝天看着老猫平静的侧脸,心绪起伏。   老猫翻了个身,醒了。他发现了蓝田的视线,转过来道:“怎么了?”   蓝田笑了笑:“我在想,你到底是什么体质,怎么认识你之后,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呢?”   老猫沙哑着声音道:“什么体质我不知道,但你要知道我的身体,过来看看不就行了吗?”      ☆、旧情   蓝田毫不犹疑地走了过去,躺在老猫的床上。那是宿舍的单人床,两大男人躺在一块非常拥挤。于是老猫侧着身,支肘托腮看着蓝田。   蓝田摸了摸他的脸,莫名就觉得心里踏实了。他们俩贴在一起,能闻到彼此身上潮呼呼的气味,那是因为衣服干了湿、湿了干,熬成了一股酸味。蓝田在老猫脸旁道:“把衣服脱了吧。”   两人三两下就把衣服脱干净,光溜溜地靠在一起。蓝田把老猫搂在怀里,亲着他的额头,听着他轻轻的呼吸,一时之间脑子空白了,所有的谋杀死亡爱恨情仇都清空了,仿佛这个世界从古到今只有他们俩,藏在一个小洞穴里,躲避永远不会停的雨。   两人特别疲累,都没想要进一步做下去。老猫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小声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蓝田也没有把握,只能道:“等雨停了吧。”眼看窗外的雨又下大了,蓝田临睡前看天气预报,说是中雨会转成暴雨。全城已经堵成了一锅粥,要是雨势转大,真要成灾了。   老猫也不在意,换个话题道:“你以前的宿舍也是这样的吗?”   “哪有这么宽敞,本科是八个人一间房,念硕士的时候是四个人。”   老猫无限向往,“那选择很多啊,天天都有人光着屁股晃来晃去吗?”   蓝田回想起满屋子的脚臭和汗味,就觉得煞风景,“那几个孙子穿不穿裤子,我没注意啊。要是你住在大学宿舍,每天都会在床上捡到没洗的袜子内裤、进屋就踢到方便面盒子和啤酒罐,估计你就会把男人戒了吧。”   老猫想了想,“真说不准啊,老师,要不你把我放宿舍里看看?”   蓝田捏了捏他的脸,“别妄想了。你以后在我跟前收敛点,别老想着其他男人。我还不够你看的吗?”   老猫上下打量着蓝田的肉体,吞了唾沫,“多看几个又不吃亏。你不也老在女生宿舍过夜吗?”   “没那么猖狂,也就三四次吧,”蓝田虽然不爱怀旧,但想起年少时光,心总是柔软的,“她是个很有主意的女孩儿,头发剪得比你还短,成绩一塌糊涂,是因为棒球打得好才特招进来的。但是她保守得很,室友不在时才让我过去。那时侯我心也不在这儿,一心想要拿奖学金出国,所以快毕业就分了。”   “不是凌霄云啊?”   “不是。我跟凌霄云是很好的朋友,我们的事都是外面瞎传的。我有女朋友,霄云也有一个狂追她的师兄,她一直拿不定主意。后来我跟女朋友分了之后,凌霄云来找我,说要是我们都申请到德国的大学,就在一起吧。可是她后来自己考了伯克利。”   老猫笑道:“原来还是她追的你?”   “不算吧,要说我没对她动过心,那是骗人的。不过我们俩很难再进一步。她很聪明,控制欲又强,跟她在一起太费神了。”   老猫看着天花板:“后来呢,你们还是在一起了?”   “嗯,回国后,我们都进了警队,分开了好几年,我也不知道是因为真的很喜欢她,还是因为想念大学时一起念书一起玩儿的日子,就跟她好上了。她真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有脑子有学识,每次有什么难解的问题,都能理出头绪来,比我可强多了。”   老猫脑子里出现蓝田跟凌霄云谈笑风生的样子——这场景他可没少见,心里竟有点不是滋味。蓝田和凌霄云气质相近,兴趣和才能相仿,而且整个警署都知道,作为高层的凌霄云一直护着蓝田,之前曲沐其要控告蓝田,凌霄云出了不少力帮他挡刀。   老猫问道:“你们俩为什么分手?”   蓝田沉默了好一阵,才道:“具体的理由也有,但更主要的是,我们性格不适合吧。她喜欢掌控所有的事儿,栾舒乙书里写的,把感情当作一个果园来修枝剪叶、浇水锄草,霄云简直就是栾舒乙的活体教材啊,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该隐藏什么表露什么,她做得比谁都好。我觉得,连吵架都是她计算好的,语调要升到多高,吵几分钟结束,她心里有数,绝对不会伤筋动骨。我就是……受不了。”   老猫:“你们心理学家不都喜欢控制别人的情绪吗,你也一样吧?”   “我有吗?”蓝田轻轻揉捏老猫浓密的头发:“其实心理学哪有这么神,大多时候只是让人别走极端罢了——我这个领域的,罪都犯下了,更加难以引导。猫儿,控制别人的情绪,跟控制别人身体是一样的,甚至还更可怕些。控制别人的身体,例如囚禁、下毒啊是犯罪,但操控别人的情绪和想法,现在还不在刑法范围呢,比杀人放火还要恐怖啊。”   “嗯,你的意思是凌霄云对你犯罪了?”蓝田一愣,两人笑了起来。   “讲前任真没出息,我们不讲这个好吧。”蓝田贴着老猫的脸颊,心底一片宁静。   老猫懒懒道:“就是,我也不想听。”   蓝田突然笑了起来,“猫儿,你吃醋了。”   老猫张大眼睛,辩白道:“我干嘛要吃醋?你跟凌霄云,她是园丁你是树,配得不能再配了。你们继续在一起蛮好的,让他帮你抓虫打药,省得烂了根。”   蓝田哈哈大笑:“你就是不爽嘛,干嘛不承认。我没想过跟她一起,因为我喜欢你啊,小野狐狸。”说着亲了他一口。   老猫心里一阵酥麻,又是甜,又有点尴尬,别过了头,闭起了眼睛。   蓝田搂着老猫,自己也很纳闷,对着个男人怎么情话说来就来,都不用打腹稿的呢?   蓝田和老猫回到办公室时,房间里的人少了很多。一直耗在那里的郝磊和阿克终于走了,除了警队里的同事,只有一个面生的男人在等着蓝田。   这几个小时培成和鉴证科的人一刻不停地解剖尸体,得出了四名死者的特征。为了尽快确认身份,他们对外发布了死者的性别身高特性死因等,等着遗属来认尸。没多久,他们就接到好几个询问的电话,经查证都跟死者的特征有出入。只有等在办公室的这个男人,说自己的妻子今年六月回娘家,中途失踪了,妻子的特征和其中一具尸体高度吻合。   蓝田心里琢磨:“笔记里有一条:6月3日,第三宿舍——你只是只鬣狗,到处偷吃别人剩下的腐肉,这样肮脏的动物,活该饿死。难道他妻子是鬣狗?”   “您太太是哪天失踪的?”   “今年四月上旬啊!”   “上旬?具体是哪天?”   “我……不清楚,有可能是5号吧,哦不,好像是2号。”   穆歌奇道:“你妻子哪天失踪你都不清楚?”   “我哪知道?她他妈说回娘家,回就回呗,我过了两天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接。她老不接我电话,所以我也没在意。过了两个星期吧,她还不回来,我来气了,有家不回,孩子也不管,瞎jb这折腾,这叫什么事儿啊!我跑去她家,她老子说她压根儿就没回来。你说说,这两个星期,她跑哪儿野去,遇到哪门子什么破事儿,我怎么知道啊?”   蓝田打量这男人,五十岁上下,跟秦一丰是同龄人,言行却暴躁粗俗,大概因为火气大,脸上总有一层腻腻的油光,头发也凌乱稀疏。   “您太太的娘家在哪儿?”   “就在这附近的织布屯,她在这一片长大,后来在这大学里工作。”   蓝田和穆歌对看了一眼:“她一直在大学工作?”   男人大声道:“当然不是,嫁给我之后就懒得上班,一直猫家里,她七八年前就辞职啦。”   穆歌对这男人特别不耐烦:“她身上缺了根小指,是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征?”   男人正要说话,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萧溪言打开门,秦一丰颔首致意,轻声地走了进来。   男人看了一眼秦一丰,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秦一丰却没注意他,只是对着蓝田道:“警官,DNA结果出来了吧?”   蓝田点点头:“很抱歉,死者确实是您的妻子连玉梅。”   秦一丰垂下头,沉默不语。他在电话中已经知道了结果,此时再问,也只是确认而已。他轻声对蓝田道:“我听说,哪个工地,是因为栾舒乙的女儿被绑架,才会进行搜查的?”   “是的。”   “她女儿是怎么被绑架的,为什么没死?”   蓝田非常吃惊,秦一丰对绑架案感兴趣很正常,毕竟罪犯很可能是同一人,但秦一丰会问得那么直白,而且语气中带有一股怒意,蓝田就觉得挺不寻常的。   “绑架案还在调查中。小女孩很机警,帮我们找到了绑匪藏身的位置,所以很快被救了出来。”   秦一丰:“14岁的孩子能有那么冷静?”   蓝田皱眉:“秦老师,您是有什么想法吗?有想法请直说。”   秦一丰冷着脸:“玉梅和栾舒乙有过节,你们应该调查过了吧。扮演受害者的角色,本来就是她的特长,我只希望警官们能仔细调查,不要相信任何人的片言只语。”   办公室里的人都很惊讶,蓝田道:“我们刚确认死者身份,还没开始调查他们的社会关系,关于连一梅和栾舒乙的过节,还请您提供线索。”   秦一丰嘴角微微一动,镜片后面的眼神冷如冬雨,道:“栾舒乙说过要杀死一梅,你问她,看她敢不敢认?”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星期兵荒马乱,累得开车都能睡着,没法日更了。会不定时更文,非常抱歉。   ☆、教授   “连玉梅还说过要把我剁碎喂狗呢,我等了好久了,你不问问她,怎么还不来找我?”栾舒乙冷冷道。她经过蓝田办公室的门口,正好听到秦一丰最后一句话。   秦一丰转过头来,盯着栾舒乙,“栾教授,我的妻子现在正躺在工地的泥水里,骨头都快化了,你说她怎么去找你!”   栾舒乙瞪大眼睛,惊诧道:“连玉梅……死了。死在那工地里吗?”   秦一丰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忍耐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点点头:“死了,死在那工地里。”他重复着栾舒乙的话,就像在说服一个顽固的人。   栾舒乙哑口无言,办公室顿时陷进沉寂里。   萧溪言插嘴道:“两位,你们掌握的信息对破案会有帮助,能不能请你们分别录一下口供。”   栾舒乙双手交叉摆在胸前,脸色非常难看:“秦教授,你怀疑是我杀了连玉梅?我跟她的事儿,都过去十几年了,我最恨她的时候都没有伤过她一块油皮,现在会去做这种蠢事?跟你说实话,我听到她的名字就想作呕,更别说见她了!”   秦一丰张开嘴,似乎想反驳,但什么都没说,像是觉得她的话也很有道理。   栾舒乙语气轻柔了起来:“一丰,当年的事……我早就不去想了。事情会发展到那一地步,难道你对我一点愧疚都没有吗?玉梅过世了,我不能骗你说我很难过,但我真的很吃惊。你不相信我?”   秦一丰看着她,不置可否,但眼神已经不那么咄咄逼人。   栾舒乙退后一步,语气霎时变得冷淡:“你不信也罢了——蓝田,啊,现在该叫你蓝警官了,你有话要问我,我会就我所知尽力回答你。”   蓝田点点头:“谢谢配合。秦老师,也麻烦你留下来录取口供。”   秦一丰摇摇头。他看着栾舒乙,半响才道:“你要知道什么,问她就行。警官,很抱歉,我现在的情绪非常恶劣,脑子也很混乱,不能给你们有用的信息,等我缓两天吧。”   蓝田头都大了,劝道:“秦老师——”   秦一丰的态度非常坚决,他抿紧了薄唇,那架势就是不准备开口了。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很有礼貌地颔首一礼,转头离去。   秦一丰是死者家属,又不是嫌疑犯,蓝田也不便勉强,只能眼睁睁见他风度翩翩地走远。所有的疑问,只能等栾舒乙来解释了。   蓝田转头看栾舒乙,栾舒乙却扬起头来,道:“警官,我马上有课,要问话等明天吧,我会在办公室里等你。”说完她也摆着腰踏出了门口。蓝田傻了,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人在这里撕了一阵,三言两语又内部消化了。他脾气虽好,此时也憋着气,对栾舒乙叫道:“等等!刚才秦一丰提出你有杀人的嫌疑,麻烦你留下接受调查。”   栾舒乙转过头来,眨了眨眼睛,笑道:“蓝田,我一点都不怀疑你是个优秀的心理学学者,但作为警察,你就没那么聪明了。除非你有法院的传召令,否则作为普通市民,我有权利不接受警方的提问。不过呢,我已经答应会配合调查,等我空出时间后,会尽义务来解答你的问题。而现在——蓝田,警方没权力打扰市民的正常生活吧?”   栾舒乙头脑精明、口才又好,这些话都很在理,蓝田一时竟没法反驳。   栾舒乙用悦耳却冷漠的声音道:“那就明儿见。”   听着她的脚步声一路走到走廊的尽头,张扬怒道:“我靠,拽个毛啊!我们刚把她的宝贝女儿从杀人魔手里救出来,回头就给我们翻白眼?我说她一定有鬼。”   蓝田沉吟道:“现在不问话也好,应对她,得先做点功课;栾舒乙阅人无数,你要随随便便撞上去,还不够她塞牙缝的。至少有一条线索了——秦一丰、栾舒乙和连玉梅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们都有亲人栽在了这工地上,是巧合,还是里头有什么关联?时间无多了,大家辛苦点,分头去挖料吧。”   “鬣狗”的老公——那个脾气暴躁的男人突然道:“那人叫秦一丰?”   “马先生,你认识他吗?”蓝田问道,被秦一丰和栾舒乙打岔,他几乎忘了这男人还在这里。他的名字叫马义,老婆叫胡蝶,两人倒是物以类聚。   马义“哼”了一声,“我老婆有很多他的书,手机里还有他们的合照。我认得他,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   穆歌嫌恶道:“你看你老婆手机啊?”   马义下巴扬了扬:“我看了又怎样,她也看我的啊!那人是这里的老师吗?”   “是的,你妻子是在淮城大学的哪个部门工作?”   “是什么学院吧,好像是办公室里管钱的,我也没问过。”   蓝田想,这人对老婆真够粗糙的,难怪老婆受不了要回娘家。蓝田问道:“马先生,你别介意,我想问问,你跟老婆的感情怎样?”   马义顿了顿,大声道:“跟其他夫妻那样呗,好的时候腻腻歪歪,不好的时候啊,真想弄死她。她要什么我都尽力给了,但她就是能找出毛病,然后就吵啊哄啊……我操,”马义的声音弱了下去,“那尸体真的是她吗?”   马义一直气势汹汹,跟讨债似的,这时却神色黯淡。见到秦一丰之后,他感觉到那尸身是胡蝶的可能性增大了很多。   蓝田道:“现在还不能确定,一会儿请你去认尸,然后我们会尽快做DNA配对来确认的。”   马义叹了一口气,瞪着那满是血丝的眼睛道:“那还等什么,我这就去……看尸体。”   蓝田心想,这么一来,三个案件就可以连起来了,它们的关键点是——秦一丰。   他是连玉梅的丈夫,跟栾舒乙肯定有瓜葛,然后胡蝶应该也是他的旧识。这么说来,一切的起因竟然是这个温文俊雅的大学教授?   半个小时后,蓝田和老猫一起去到了淮城大学的文学院——连玉梅任职的地方。   文学院是二层高的建筑群落,周围开满了紫藤花,在水汽里散发出清淡的香气。两人撑着伞走在草地上,不知不觉步伐也慢了下来。   “这里每个学院都长得不一样啊。”老猫在细雨中道。   “嗯,建筑也有灵性,慢慢就随着环境和气氛一起改变了。我上学那会儿,心理学系外面的爬墙虎只有现在的一半,现在快铺满整座楼了,它就像建筑的外壳,把里面关了起来,自成一个幽闭的空间,所以我们院常年都幽静阴冷的。这文学院却是曲曲折折,有好多小花园,有隐秘的地方,也有开放的空间,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花开。好多人都选择在这里表白,失败了大声哭也不会不自然啊。”   老猫笑道:“哭什么啊,大学人这么多,转头就能找另一个。”   “哭给自己听呗,年轻人需要做些傻事来表示自己存在——猫儿,你要不就像个孩子,要不就像老头,你就没有过青春期啊。”   老猫插着口袋,优游自在地说:“青春期?听起来就是个傻得要命的东西,要来干嘛。”   他们走入最宽阔的门口,转进通往办公室的走廊。走廊狭隘,云石地散发出潮湿的气味,两旁是一间间的办公室。在走廊的中段,一间办公室的门前堆了三摞书,差不多有半人高,走廊本来就窄,两人得微微侧着身才能过去。   老猫经过书堆时,说道:“蓝田,有你的书啊。”   两人驻足看了一会儿,书里大部分都是文学作品,主要是捷克作家的书,夹杂着一些社科类的杂书,其中就有蓝田的著作。老猫一时手痒,小心翼翼地把书抽出来。这是一本关于发达国家连环凶杀案的课题研究。老猫翻了翻,看着第一章的标题念道:“越是秩序森严,就越多血腥杀人者,是这样的吗?”   “没错,在发达国家,那种极端的、残忍的杀人犯要更多。就像学校,越是有规矩,就越是有人会去打破它。还有人说,法治其实增加了犯罪呢,这也有一定道理的。”   老猫向来不太守规矩,也没什么感同身受的想法,于是把书随便放在书堆上。岂知书堆本来就摇摇欲坠,他这一扔,书堆哗啦倒了下来,散得满地都是。   一间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有人闻声走了出来,见到满地书,很不高兴地问:“你们俩哪来的?”   蓝田解释道,他们是警察,来调查工地藏尸案的。那人早知道学校出了这件大事,立即打听道:“怎么查到这里来了?”   蓝田如实告诉他,文学院的人事部主管连玉梅,是其中一位死者。那人愣住了,隔了半响,才道:“连主任人缘好啊,从不得罪人,怎么就死了呢?”   “她和同事们相处得怎样?”   那人谨慎答道:“她跟谁都好,人随和,工作却不马虎,我想不起有谁会讨厌她。”   “她是7月初失踪的,之前你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没有啊,”那人想都不想就说,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她不是那种会把烦恼挂在脸上的人,我跟她共事十几年了,她每天都是笑吟吟的……换个方式说,就是自控能力极好的人,你根本看不透她。”   “你知道她跟心理学系的栾舒乙教授曾经吵过架吗?”   那人扶了扶眼镜:“不知道。要我说,她不可能跟谁吵架,要是真吵起来,那么肯定是对方做得太过了。”   蓝田心想:连玉梅在这里深得人心,大家都袒护她。不过也可能是遇到系之间的争执时,他们都会自然地偏袒自己人吧,   蓝田跟他道谢,随即和老猫两人弯腰捡书。那人道:“没事,我来吧。”   蓝田:“真对不起,还是我们来收拾吧。这些书怎么就堆走廊里了?”   那人是招生办的,对这些书显然也很有意见:“唉,图书室的负责人不知道哪里玩去了,刚订了大批书,书来了,人不在,她下面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蓝田心一惊:“她是请假了吗?”   “谁知道,三天两头就不见人,这次出去更久了,我怎么觉得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   “她叫什么名字?”   “古曼丽教授,比较文学的博士导啊。”   ——又一宗失踪案?蓝田知道淮城大学对博士导要求挺高的,怎么可能好几个月不见踪影呢?      ☆、豹子   蓝田和老猫去找文学院的院长,探听古曼丽的情况。院长肖佑吃了一惊,告诉他们,古曼丽特立独行,不喜束缚,常常请假外出或到国外参加研讨会,行踪飘忽不定。她在东欧文学研究上很有名气,所以院里对她也比较忍耐。几个月前她请假到国外当访问学者,算起来也应该回国了,可是一直没有回院里来。具体情况只有人事部才知晓,人事部两名员工说道,古曼丽前两星期就该回校,可是至今不见人影,但她纪录向来不好,他们也没有追问;或许她跟连玉梅延过假了,但连玉梅躺尸工地,已经无法查证了。   “她的家人呢?”蓝田问道。   “古教授家人都在欧洲,她没结婚,目前应该是自己一个人住。”   “在学校里有关系好的同事吗?”   肖佑苦笑:“她啊,一星期难得露一次面,我估摸,她连院里老师们的脸都认不全,哪里有什么朋友?”   “有听说过她的男朋友吗?”   “这个……据说伴儿挺多的,固定的没有。我也没亲眼见过,您姑且听听,是不是这样,请您再去查证。”   蓝田礼貌地笑了笑:“这是当然的。我刚想起,古教授在校内还挺有名的,我的学生告诉我,本校的大丽花,说的就是古曼丽吧。”   肖佑与时俱进,对学生和网络的动向蛮了解的,“学生们闲得没事,选出来的淮大五朵花,其中四个都是学生,只有古曼丽是老师。你看她门口现在堆满了书,以前常常有送花、送诗集,还有送包的呢。老实说,淮大校风保守,这种事情还让我挺困扰的。”   “除了送东西,该有别的出格的举动吗?”   肖佑犹疑一阵,道:“就算有,也不会在我的眼皮底下吧……这话你懂的。”   蓝田隐约听闻过,文学院有个大美女教授,生活非常开放,学生们追求她的很多,想来这就是古曼丽了。但在大学里,只要老师是单身的,跟学生谈个恋爱最多招致怪异眼光,并不算什么丑闻,所以到现在也没出过大事。   蓝田道:“可以去古曼丽的办公室看看吗?”   他们搬开古曼丽门前的三大摞书,累得满头汗,好不容易才打开了她办公室的门。   门一推开,蓝田和老猫都觉得眼前一亮。古曼丽的房间色彩明亮,沙发和座椅是藤条编制的,上面的座垫是各种浓墨重彩的动物图像。墙上也挂着南美风格的画作,颜色明艳,画里的人物都有浓眉大眼和丰润的嘴唇,情绪饱满热烈。   深棕色的桌子上放着烟灰缸、书本、眼镜和随意扔在上面的十几支铅笔。靠窗的角落有胶囊咖啡机及几个海蓝色的杯子。蓝田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烟灰缸肮脏的边沿,对老猫道:“很漂亮的水晶,她挺会生活的。”   老猫道:“是个老烟枪啊,平时都装满了烟屁股吧,上面的渍都刷不干净了。”   蓝田翻开她桌上的书,那是古曼丽自己的著作,扉页上有她的照片。古曼丽斜着脸,对镜头微笑,或许是因为她的上挑的眉眼和高挺的鼻子有几分像北欧人,让她看起来有点凶狠和冷漠。但也正因为这样的侵略性,让人对她过目不忘。   “她脖子上挂的是豹子吗,跟她真是一个路子的。”老猫道。古曼丽戴着一个钻石项链,链坠子是一只往前扑食的猎豹,狂野华贵。   他们俩都不了解品牌,但也知道钻石吊坠肯定价值不菲。肖佑在旁边插嘴道:“这个项链,古曼丽平时都戴着的,上过她课的人都知道。”   “戴着这个讲课?”蓝田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他也承认,古曼丽的美确实能驾驭这样铺张的饰品。从她办公室整体风格看,古曼丽是个个性热烈张扬的人,生活也很奢华。这种类型的老师,在文科里极其少见。   两人周围看了一圈,古曼丽的杂物极多,又不会收整,所以粗看像跳蚤市场的摊子,细看的话,能发现她的物品大都是材质良好的精品。   蓝田问肖佑:“有没有听说古曼丽和谁有过矛盾?”   “这个我可以肯定,她这样的性格,在院里即没有朋友,也不会有敌人,老实说,我觉得她根本没有把院里这些人放在眼里。她的心大着呢。”   蓝田心想,连玉梅和古曼丽是两极端,连玉梅工作认真、人缘好,古曼丽则骄傲纵情、独来独往,两个人就像这文学院的幽闭和开放,沉静和喧闹,各种看似不和谐的元素,却有小径及走廊暗暗接通着。而她们俩的秘密通道,到底是什么呢?   蓝田跟老猫离开了文学院时,已经七点钟了,天却是灰白一片,仿佛连黑色在内的各种色彩,都随着没完没了都得雨水流到了土地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两人在穿过潮湿的草地、柏油路和红砖小径,回到了湖边的松树林。在工地围栏的门口,蓝田看见一个瘦弱的女孩拉着一个高大男人的手,在雨中伫立。   “林天心。”蓝田唤道。   女孩和男人一起转过脸来。林天心眼睛浮肿,脸颊内陷,居然比被绑架时更憔悴。林天心声音微弱地叫道:“蓝叔叔。”   蓝田问道:“天心,你来这里有事吗?”   林天心摇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道:“我跟爸爸来看看。”那个男人看着蓝田,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方脸浓眉,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有一种会让人敬畏的威严。蓝田知道,栾舒乙的老公是著名私校的创办人,身家豪富,眼前这个男人衣着合身西服,佩戴着格子口袋巾,即便在这狼藉的雨天里,也显得气度高贵。   蓝田关心道:“这里土地湿滑,又乱又臭,你还是回家休息吧。”工棚前的空地上搭了一个临时的帐篷,四五个警员在进行尸检,四周弥漫着腐烂和消□□水的气息,让人极不舒服。   那个男人开口道:“天心就是被关在这里吗?”   蓝田称是。男人脸色暗沉,道:“学校里竟然有这种没人管的工地,管理太粗疏了。警官,麻烦您提供案件资料给我的律师,我会让淮城大学负上该负的法律责任。”   蓝田愣住了,随后道:“案件还没有结,我们无法为任何一方提供资料,”他看着弱小的林天心,又道:“更何况,这时侯更重要的是帮助天心走出绑架的恐惧和阴影,我建议您先别见律师,要找也找心理咨询师。”   男人冷笑,“心理咨询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再清楚不过。天心很坚强,心理也很正常,不劳挂心。”蓝田听出了语气不善,想起他和栾舒乙关系恶化,已经在协议离婚,他对心理咨询的恶感,大概是因为栾舒乙吧。   蓝田心里暗叹,脸上却敷衍一笑道:“那就好。”他摸了摸林天心的头,柔声道:“有什么不舒服,可以来找叔叔。”林天心点点头。蓝田跟老猫转身走进简易门里。   在帐篷里躺着尸体和内脏,培成冷着脸忙活,见到蓝田,说道:“四具尸体已经做完解剖,现在正在检验肖于可的尸身。”   在黑色的塑料垫子上,肖于可的尸体规整地摆放着,肚子已经被剖开,露出里面深红色的内脏。培成正在切开他的胃,想从食品中确认他的死亡时间。   一个助手突然道:“这是什么?”他的镊子碰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   培成手法利落地切开那个部位,从肠子夹出了一块被血肉和食物残渣糊着的硬物。   老猫看了一眼就认出来,道:“豹子。”   其他人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蓝田却是知道的。果然硬物上面的污秽被冲掉后,露出了璀璨的钻石。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清水在钻石上流淌,慢慢露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豹子形态,蓝田不确定道:“猫儿,这跟古曼丽的豹子是……”   老猫:“一模一样。”   张扬惊道:“哇塞,这小子拿钻石当夜宵吗?这么大的坠子,是怎么吞进去的?”   培成对蓝田道:“看它的位置,应该是一到两天前吞的。”   穆歌:“头儿,你认得这坠子?”   “它很有可能是比较文学教授古曼丽的。这么说来,躺着的是尸体里,可能有一具就是古曼丽。”   蓝田眼睛扫向那几具腐尸,其中两具已经确定身份,分别是文学院的连玉梅和法学院的前员工胡蝶。经过时间和雨水的腐蚀,这些女人无论高矮美丑,最后只变成一堆烂肉和骨骼,乍看之下,完全没有分别。   美得触目惊心的古曼丽也躺在这里吗?   蓝田正在潜心思索时,突然听见穆歌说了一句:“啊,你别进来这里!”   蓝田转过头去,只见林天心脸无血色地站在门口,看着地上零零碎碎的腐臭尸体。      ☆、法网   林天心在雨中颤抖,嘴唇发青,蓝田赶紧挡住她的视线。她的父亲也赶了过来,喝道:“出来!你进去干嘛?”他只是接了个电话,冷不防林天心脱离他的视线,跑进了尸检房。   蓝田对林天心的父亲林森道:“快把她带出去。”   林森有点慌张,拉着林天心的手臂,要把她拉走。林天心却挣扎着甩掉了林森的束缚,问蓝田道:“他们都被那人杀死了吗?”   蓝田叹一口气,弯下腰道:“我们还在调查着呢。等有了结果,我一定告诉你。现在你跟爸爸离开这里,好吗?”   林天心不言语,不挪动,林森也柔声对女儿道:“你在这里,会妨碍警察工作,跟我出去吧。”林天心这才抬头看着父亲。林森的眼神又是担忧又是不耐,转身道:“爸爸背你出去!”   林天心听话地趴到他身上,林森调整好姿势,又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皮鞋,确保没有被泥水溅得太脏,才驮起女儿,往门口走去。   穆歌道:“这孩子不太对头啊。她妈妈不是心理学专家吗,干嘛不好好陪她?”   众人暗中摇头,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救出林天心,看到她这模样,都觉得心里不舒服。   蓝田:“别人的家事,我们管不过来;老水刚才告诉我,明天一早就要开媒体发布会,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这四具尸体的身份。   培成接口道:“头儿,你给我的古曼丽的特征,跟这尸体基本相符,她的右腰有烧伤过,这尸体也有烧伤整形后的疤痕。”   大家都觉得精神一振。蓝田道:“好,那么就剩下第四具尸体没什么确切线索了。大家有什么看法?”   英明:“18岁的女孩,应该是这里的学生吧?”   萧溪言:“学生的可能性很大,现在暑假结束,学生刚回校,正是人口四处流散的时候,也不都会回家或回校,失踪了不一定有人马上发现呢。”   “那就太他妈棘手了,淮大好几万女学生呢,难道要Dr.跟媒婆那样,一个个去配对吗?”张扬道。   “就算是大海捞针,也得去捞了。我们缩小范围,从两个关键人物身边的人开始调查吧?”   “两个?”   “没错,一个是肖于可,一个是秦一丰。”   张扬不解:“那个小白脸教授有嫌疑吗?”   蓝田沉声道:“现阶段,谁都没法排除在外,更何况至少两个死者跟他有关系。阿言,秦一丰的背景查清楚了?”   萧溪言:“秦一丰今年57岁,30年前从耶鲁毕业,回国后就进入淮城大学法学院担任讲师,41岁那年获得教授头衔。有过两段婚姻,第一段婚姻维持了11年,育有一女,在秦一丰当上教授那年离婚,离婚后一年,秦一丰就和连玉梅结婚了。他人缘和口碑都很好,这些年来可说是桃李满天下,没听说得罪过谁。他跟栾舒乙在16、17年前曾经是同事,当时栾舒乙刚从三流大学的社会学系毕业,在法学院图书室做事,他们应该是当时认识的,那时候秦一丰和连玉梅新婚不久。至于连玉梅和栾舒乙怎么结怨,问了很多法学院的老人都说不清楚,但有人说她们俩关系很好,常常同进同出,不知怎么就掰了。”   “英明,你查过栾舒乙了吗?”   “查了,在连玉梅失踪当天,她正在英国呢,前后两星期都不在国内。”   “这样的话,栾舒乙十之□□不是谋杀连玉梅的凶手,英明你继续调查连玉梅的人际关系。”蓝田转头对老猫道:“猫儿,我们淮大的文学院和心理学系,你都去过了,都比不上你们马陶山修道院气派吧。因为这俩都是小系,走,我带你去看我们学校最牛逼的学院。”   他们沿着学校主干道一路走到尽头,就见到一片青葱的草地。草地另一头耸立着一座宏伟的灰色建筑。   “法学院,淮大的地标,明信片上印的都是这一带的照片。以前草地上有很多学生在晒太阳、看书、约会、踢球,现在换成了这种地毯草,漂亮是漂亮,不让人进去了。”   老猫闻言,伸出一只脚,踩了踩草地,一小片绿草立即趴在了肮脏的土里。蓝田叹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老猫:“这草是够脆弱的。。   蓝田拍拍他的头,笑道:“我是说你啊。别欺负小草了,我们进去吧。”   两人踏着雨水走上台阶。这建筑通体用两平方米的花岗岩盖成,平实简洁,远看只觉威严雄伟,近看更让人感到自己的渺小。原本的大门已经改成了玻璃门,两人走到跟前,玻璃门徐徐打开。   眼前是大理石铺地的明亮大堂,天花板至少有八米高,在圆形空间的左右两端,各有一把旋转楼梯蜿蜒攀到二层和三层,中间则是五米宽的台阶。就算是市里的奢华酒店也没有法学院这样气派的格局。   天快黑了,团团围着大堂的照射灯已经亮了起来,照得这个硕大的楼纤毫毕露,犹如法网之光,压制住任何敢胆露头的黑暗。   大楼里只剩下几个准备下班的员工和零零落落的学生。两人经过了整齐干净的图书馆,一路走到了秦一丰的办公室。   比起蓝田狭小的办公室,这个房间才像是名教授工作的地方。宽敞的房间里,每一面墙都被书架占领了,摆满了砖头厚的书。他的桌上也堆满各种书籍和记事本,墙上的记事板上贴了行程和各种便条,桌上和架子上还有一些风格各异的摆设品,大概是别人馈赠的礼物。   秦一丰独自坐在大桌子的后面,见到蓝田,也只是忧郁地打个招呼。“蓝警官,是有新的线索了吗?”   蓝田单刀直入:“我有一事想请问老师,您知道法学院有个行政人员,叫胡蝶的吗?”   秦一丰愣了愣:“胡蝶?”随即脸色沉了下来,“你为什么问起她?”   “工地的其中一具尸体,就是她。”   秦一丰坐直了身体:“是她?她…死了……”   蓝田不语,静静观察他的反应。秦一丰扶了扶眼镜,说道:“她曾经是我的助理,帮我整理文件和做一些外联的工作。她是怎么死的?”   “她的情况比较特殊,是被溺死的。但我们检查了肺里的积水,既不是湖水或者河水,而是自来水。”   秦一丰修长的眉毛一挑,“怎么被自来水溺死?”   “或许在浴缸,或许只是水盆,被人强按在水里溺死。”   秦一丰不忍地闭了闭眼睛。   “还有一具尸体我们也确认了身份,是文学院的古曼丽。请问你认识她吗?”   “古曼丽!”秦一丰瞪大眼睛。这次他的反应没有那么激烈,只是呆了呆,道:“她也被杀了。我认识她,见过几面。”   “跟她交情如何?”   “古教授,校里的人都认得她吧。但她不常跟老师们走动,更何况我们专业不同,只是在校庆时打过招呼。”   蓝田点点头,“看资料,你们都是淮大的学生,念书时你们已经认识了?”   秦一丰靠在椅背上,无奈道:“我真的跟她不熟。警官,你这么问我,是认为我有嫌疑吗?”   秦一丰是法学专家,蓝田在措辞上倍加小心:“从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看,这些死者的共同点,除了都是淮大的员工,就是都跟你相识。”   秦一丰忧郁地笑了笑:“淮大就是一张大网,网里谁跟谁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应该知道六度空间理论吧,你只要认识六个人,就可以结识世界上所有你想结识的人,何况在大学这个半封闭空间?你可以出去问问,哪个学生不知道古曼丽;甚至是蓝田你,要是深入大学里的人际关系,恐怕只要问到两三个人,就会碰到跟你有关系的同僚、学生、读者、跟你吃过饭或握过手的人。你就能确定,你跟古曼丽就没有交叉点?”   蓝田一时无言以对。秦一丰说得对,大学就是一张交织严密的网络,有些浮在表面,有些潜在内里,往往是理不清楚的,这正是查案最困难的地方。秦一丰好整以暇地等着蓝田回应,喝了一口咖啡。   老猫突然道:“教授,这个杯子你很喜欢吧,都豁口了,还用着呢?”   秦一丰放下杯子,神色霎时慌乱起来。但也就一秒钟,他又恢复了忧郁的脸色,道:“也没多喜欢,就是用惯了,懒得换。两位警官还有别的问题吗?”   蓝田不明所以,不过很显然,老猫击中了秦一丰的软肋。他知道问不出什么了,答道:“没有了。等有新的线索,我们再来打扰。”   秦一丰站了起来,把他们送到门口。等蓝田他们转过身,他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法学院的走廊一个人也没有,一半的灯熄灭了,让里面看起来更加空旷。两人一声不响地经过图书馆,看着里面城墙般的书架,蓝田道:“我们进去看看。”   玻璃门紧闭,蓝田用教学员的门卡,顺利进去了。   蓝田跟着字母顺序,找到了秦一丰的书。书本按照拼音排列,此前蓝田已经看过秦一丰的履历,所以想也不想,抽出了一本两指厚的书。蓝田不看封面,直接打开版权页。书出版的时间,正是秦一丰当上教授的那一年,里面收录了他赖以成名的一篇讨论虚拟世界犯罪的论文。扉页上写着:致我的爱丽丝。在后面感谢人名单里,有胡蝶、栾舒乙两人的名字。   老猫百无聊赖,手划过整齐的书脊,道:“这些书都有人看吗,字跟蚂蚁军队似的。”   蓝田正想回答,突然间,灯一起熄灭了,图书室陷进了完全的黑暗中。   两人往走廊方向看,走廊也是一片漆黑。蓝田凭之前的印象,走过去握着老猫的手道:“停电了。靠,门禁是用电运行的……我们被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应该能有些肉沫沫吧(不确定脸)……   ☆、封闭   不止是图书室,似乎整层楼都停电了,没有任何光线渗透进玻璃墙内。一片黑暗里,图书室的温度也降了下来。几万本书的冷寒气息包围着他们,就像一种无形的压力。   在两人思索着下一步该怎样时,一道光急匆匆地在两人眼前掠过。   走廊有人!蓝田赶紧喊道:“诶,等等,我们被困在这里了!”隔着玻璃墙,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听见。   那道光停下来了。蓝田松了一口气,又喊道:“麻烦您,通知保安,帮我们开门行吗?”   那道光却动也不动了。蓝田抓着老猫的手紧了紧,心里升起了戒备心。他心想,现在才八点不到,还有一些老师和学生在里面活动呢,大楼怎么会停电?难道是有人故意断掉电源?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老猫在蓝田耳边道:“这人的身形……我见过。”   那人手上拿着发光的手机,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左边肩膀到腰际的轮廓。过了半分钟,那人才动了一下,把手机提了上来。光慢慢上移,往蓝田和老猫的方向照过来。   两人一起后退,用手挡着刺眼的光。才一瞬间,那人又把光收回去,照向自己的前方。但就在光线移动的时候,蓝田和老猫都看见了那人的脸——准确地说,没有脸,只有一顶戴的很低的帽子,挡住了他大半个面孔。帽子上的图案非常醒目,是金色丝线绣出来的狮子。   两人都认出来了——肖于可。   那人再不停留,快步地沿着走廊离开。   “是……他吗?”蓝田不可置信地问道。   老猫:“嗯,是他。但他不是躺在工地里,被卸成好几份了吗?”   蓝田深吸一口气,骂道:“卧槽,那刚才那个是什么?我们来的时候他还七零八碎的,要拼回去也没那么快啊。猫儿,你确定?”   老猫笑道:“蓝田,你害怕了?”   蓝田的手都出了冷汗:“我的心脏快跳出来了,那是鬼还是僵尸啊。”   “管他呢,反正走了。”   蓝田想想,也是。抓住老猫的手,他还挺有安全感的,忍不住靠过去道:“离我近点。”   老猫索性搂住蓝田的腰,肆无忌惮地上下其手。蓝田躲了一下,按住他的手无奈道:“猫儿,这种时候还能发情,你的心肝脾肺都是铁打的吧。”   “以前在修道院的时候,我天天都呆在墓地里,要是有什么动静都一惊一乍的,我还用睡觉吗?”   蓝田想了想:“你为什么要睡墓地?”   “清净呀,那里躺的都是我家人,没事也不会骚扰我。”   蓝田打了个寒颤。他眼睛向四周扫视一圈,黑暗中书墙和桌子隐隐绰绰,此外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对诈尸的肖于可还是无法释怀,在这图书室里,只觉越来越冷。于是,他给学校安保打了电话,通知他们停电的状况,之后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老猫却很自在,他不讨厌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也挺好的,何况他身边还有蓝田。黑夜密室,孤男寡男,简直让人心神荡漾。他把蓝田推到书架上,贴了上去。   蓝田一点都不想在图书室干这种事,轻轻推开他,道:“别玩了,我们想办法出去吧。”   老猫轻笑:“出去干嘛,这里只有我们俩,想做什么做什么,不是很好吗?”老猫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蓝田的衬衫里,手指在腰间的凹槽里游走。被老猫触摸的皮肤,跟着了火似的,热辣辣地沿着脊椎燃烧起来。   蓝田还想抗拒,一张口声音却是沙哑的:“一会儿保安就来了,没多少时间……嗯啊。”老猫轻轻地啃咬着他的脖子,蓝田忍不住叫了出来。   老猫在耳边道:“摸我,哥哥。”老猫的身体不柔软也不香,也没有甜美的嗓子,但蓝田一听这懒洋洋的声音就全身发软,完全失去抵抗力。老猫点着的那把火,已经烧遍他全身,把他之前的戒惧和寒冷都吞噬掉了,蓝田的理智在告诉他:这是淮大的法学院啊,不用十分钟安保就会过来检查状况,电很快会恢复,说不好还没进入主题呢,就有人看见他们俩在这庄严齐整的图书室里交缠着身体,享受着极端的隐秘的欢愉,这一发不可收拾的场面……蓝田是绝对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   老猫突然停下了手,问道:“哥哥,你真不要吗?”   蓝田一阵天人交战。他的手已经不听话地搂着老猫,另一只手抚摸着老猫的脸,手指从额头移到眉骨,从眉骨滑向挺立的鼻子,这埋没在黑暗中的眉眼,却比平时更生动地浮现在他的脑子里。   一路向下,抵达那温热柔软的嘴唇,老猫伸出舌头,舔着蓝田修建整齐的指甲、指节上的横纹、饱满的指腹,一直到那宽厚的手掌。蓝田感觉到那麻痒一路爬到他的心尖。   老猫见蓝田还是不动,笑道:“蓝田,你有那么正经吗?”他不等蓝田回答,突然跪了下来,直接拉开蓝田的裤子的拉链,舌头伸了进去。   蓝田吃了一惊,向后躲闪道:“停……”一句话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那种能让人全身毛孔张开的兴奋感瞬间统治了他。在仅存的意识里,蓝田心想,我真有那么正经吗?不,他自然也有过各种幻想,犯禁的、异常的、逾规的,但那只存在他的脑子里。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要比别人更努力才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所以他比谁都自律,比谁都能忍耐。等自己长大了,有了成就和荣誉,需要承受更多的目光后,就更加学会了进退有度。即便他后来渐渐抛却年轻时的进取心和野心,还是会在意自己是不是在社会的正轨上。   直到……遇见了老猫。老猫身上有着那么多他不应该逾越的红线,但他就是一次次被诱惑,无法自制地踩了过去。老猫吸引他的是什么呢?这么一个懒散随便,又野性难驯的男人!   或许,老猫身上所有的,正是自己一直抑制着的,对随心所欲的渴望吧。他那肆无忌弹的灵活舌头,一层层地卷走了蓝田的防线,很快的蓝田就攀上了快感的高峰。   “嗯,嗯,猫儿……”他抓着老猫的头,摆着腰,让那温湿的嘴紧紧地包裹自己,往深处shun吸。但老猫根本不听他的,只在外围的一圈tian弄,蓝田内里的火焰快炸出体外了,却又被温柔地安抚按压下来,心里又是躁急又是兴奋难耐。   老猫站了起来,亲了亲蓝田的嘴唇,柔声问道:“哥哥,你要还是不要?”蓝田早就全面投降了,他把老猫紧紧搂在臂弯里,热烈地吻着他的嘴,只觉怎么亲近都不够。他在老猫耳垂边道:“我要,猫儿,我要你。”   听了这句话,老猫心满意足,再也无法忍耐了,他把蓝田的手放在自己早就ying挺的所在,呢喃道:“那你来。”说着把蓝田按下去,脱下裤子。   “啊?!”蓝田没料到要玩这个,傻了。   老猫急道:“快,你不是说保安快来了吗。”他把xia身靠向蓝田。蓝田的火瞬间熄了一半,内心再次剧烈交战,他可从来没跟男人做过这个,不,别说做,连想都没想过。要他跪在男人的kua下,张开嘴巴,把那玩意儿吸进去?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老猫见蓝田又石化了,心里暗叹,直男可真麻烦。他抱着蓝田,再不勉强他,只是亲着他的脸和脖子。蓝田松了一口气,一边回应着老猫,一边道:“猫儿,口我不行,我用别的方法让你爽吧。”   他的大手伸进老猫的内裤里,抓住了他敏感的所在,和自己贴在一起。两人正在热头上,很快就一起兴奋起来。   漆黑的图书室,只有两个隐约的人影在摆动。这被书包围的玻璃房里,也不冷了,两人都被对方的热熏出了汗,老猫紧紧抓着蓝田结实强壮的肩膀,把脸埋在蓝田的脖子边,即便如此,喘息声还是从两人紧贴的身体里传了出来,蔓延到周围的黑暗里。   正当两人快到峰顶时,顶上的灯闪了闪,亮了。与其同时,走廊传来了脚步声,打破这楼层的寂静。   蓝田搂着老猫,一起走到最里边的书架旁。看着老猫潮红的脸,他可不想停下来。他把老猫推到墙上,加快了速度和力度,舌头伸进了老猫的嘴里搅动shun吸,以堵住两人的呻yin。   脚步到了玻璃门口,一个声音喊道:“有人在里面吗?”滴——玻璃门刷开了。   蓝田的另一只手在老猫身上滑动,白光灯下,老猫的皮肤白得发光,蓝田的手能感觉到他后背细密的汗珠,和轻微的抽搐。快了,就差一点了。   脚步声转进了第一排书架,图书室只有百来平方米,有重重书架作为障碍,保安要走到最里边来,还得要一两分钟。但就算有十分钟,两人也没法逃离图书室了,这一副衣服凌乱、汗湿狼籍地藏在图书室里边的模样,被人瞧见,也是百口莫辩的吧?   别人要怎么看他、怎么传说,此时的蓝田却已经顾不上,他的眼中和脑子里,只有发亮的白,那是顶上森冷的灯、那是老猫、那是毫无顾忌地面对欲wang的自己,这一切把他推往自己最真实、最原始的内心。   这一霎那。   蓝田的手一阵温热。只听外面传来不耐烦的骂声:“大晚上的,哪个孙子把电断了?”   另一人回说:“说不好就是下雨闪电,跳电闸了吧。”   原先那人“操”了一声:“这里没人,走吧!一会儿雨又要下大了。这jb大雨啥时候能停啊?”两人一路抱怨,一路离开图书室。   玻璃门关上,靠在书架边的蓝田和老猫搂在一起,喘息久久不能平缓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尽最大努力了……希望能不锁吧   ☆、精英   蓝田和老猫从宿舍洗完澡出来,外面狂风大作,看样子新一轮的暴雨要来了。   他们已经三天没回家,从前天至今,也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精神都处于半麻木状态。不过在法学院的图书室里发泄之后,两人情绪都很好,被困在暴风雨和案件迷雾中的郁闷也一扫而空。   晚上10点多,蓝田的办公室里,七歪八倒地躺着坐着同样没法回家的人——穆歌跟儿子打游戏;萧溪言脸上盖着书,睡着了;英明在做俯卧撑;张扬狂嚼口香糖提神,但眼皮子就是不争气地打起架来。培成身前摆着几排照片和电脑,神情专注,就像在做塔罗牌占卜的巫师。   蓝田回来一看,所有人都在,顿时精神一振,叫道:“起来起来,别颓了!连死得不能再死的肖于可都没闲着,起来到处蹓跶了,你们好意思睡觉?!”   被蓝田一顿叫喊,睡着的打盹的都醒过来了,忙着玩儿的也抬起了眼睛。张扬道:“诈尸了?”   “刚才我和猫儿看见肖于可出现在法学院,这不是诈尸是什么?Dr.,那尸体还在棚里吗?”   培成道:“我走的时候还在,心肝脾肺一个零件都没少。他的神经系统已经被切断,一个指头都动不了了,不可能出现民间迷信的所谓'诈尸'现象。”   “嗯,那我们见到的是什么?”   大家精神都振奋起来,萧溪言道:“不是诈尸,那就是诈骗!”   “没错,一开始我们就弄错了,得从源头开始梳理案件。”蓝田扫视众人,徐徐道:“我们认定凶手是肖于可,是基于三条线索。第一,猫儿在我的课堂上见到了戴狮子帽的人,而林天心指证把她带走的也是个戴狮子帽的男子;第二,阿克在课堂上见到了狮子帽,并且之后恶作剧地在他的自行车上沾了口香糖,我们由此找到了肖于可;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肖于可死在了工棚,而且林天心也指认了他。”   “之前我们一直是凭着帽子的特征认人,其实并没有确认他的长相。”萧溪言接口道。   “没错,“蓝田看着老猫,“不过我们有个人形复印机,猫儿能分辨出一个人的身形和细微的动作特征。猫儿,你来说说,你见过的戴狮子帽的人,是同一个吗?”   老猫摊在沙发上,懒懒道:“课堂上见到的,和刚才法学院见到的,是同一个人。但他是不是工棚里的吊死鬼,我就不确定了。吊死的那个罩着个大袋子,后来又被卸开了,我要见到完整的才能对上号。”   “哟,”张扬叫道:“敢情我们一开始就认错人了?”   蓝田:“有可能。肖于可戴的帽子很个色,所以让人看一眼就印象深刻,或许那个人并不是肖于可,只是在当天故意戴上那顶帽子,让人混淆他和肖于可两人。而且,还有人引导我们,往错的方向调查,首先是阿克,他真的是因为恶作剧才在自行车上沾口香糖吗?”   张扬喊道:“没错,丫肯定有鬼,那群人之前在日本就搞得鸡飞狗跳,现在又狗屎运碰见个连环杀手,哪有这么巧的事啊!”   “老张,你去查查他,看他真的是个招事惹事的体质,还是隐瞒些什么。另一个人……”蓝田顿了顿,犹疑道:“……就比较难搞。”   穆歌叫了起来:“呀,是那个小女孩。她给的才是关键证词,她说绑架她那个人就是肖于可。小女孩在说谎吗?”穆歌打心底不愿意相信,道:“或者她太害怕了,这么个小姑娘,被人绑在个黑咕隆咚的地方,看不清楚也是有的。更何况那尸体眼睛舌头都突出来了,样子那么恐怖,她认不出来也很正常啊。”   蓝田不置可否。在他看来,林天心事后很顺畅就把肖于可的模样画出来,而且细节准确,不是那种因为害怕就乱了阵脚的柔弱女孩。她在录口供时表述也很有条理——对青少年的心理观测跟成人不一样,少年心智未成熟,所表现出来的恐慌、犹疑、逻辑混乱,并不表示他们心虚或说假话,与此相同的是,他们的镇定和表述清晰,也不表示他们就是有所准备或心怀叵测。所以蓝田也没法立即做出判断。   众人心里都很沉重,要是林天心真的在说谎,甚至是杀人凶手,那真是太令人毛骨悚然了。她佩戴着那副单纯柔弱的模样,却在里面耻笑着成人们的愚蠢无知……   蓝田道:“还有就是秦一丰。我们见到'肖于可'出现在法学院,怕他对秦一丰不利,所以又去找他一趟。他屁事没有,还拿出了老子不认识肖于可别来烦我的架子——这里面大有文章。”   张扬道:“老白脸道貌岸然,肯定不是好鸟,但他地位这么高,又会装,要把他的鸟揪出来真他妈难啊。”   蓝田道:“大部分人再装,也只能装个姿态,生活的习惯和细节会出卖他。猫儿,你一提到杯子,他干嘛脸都吓青了?”   “他用的杯子跟古曼丽的一个样儿,那个杯子看上去是白的,但里面有暗花,放在一起能配对起来,是情侣杯子。还有铅笔的牌子,他喝的咖啡包,跟古曼丽使用的一模一样,而且也都不是超市里常见的牌子。”   穆歌:“明白了,就像老大跟猫儿,虽然一个站着一个躺着,但俩的袜子花色都是一样的。这说明了——”   “两人肯定有一腿啊!”张扬机智地叫了起来。   蓝田笑了笑:“何止有一腿,能在生活里互相渗透,说不定亲密了挺长时间。”   众人听这话,心里一惊,都想到了歪处去:莫非老大跟老猫真成了?再看两人,跟平时也没什么不同,不过细节出卖秘密嘛,看这两人一身清爽的模样,才出去两个小时,干嘛又洗澡了?   众人的八卦警钟大响,纷纷交换“有事发生”的眼神。   蓝田见他们走神,提高音量道:“回到案件来——四个死者一根线,秦一丰串起了连玉梅、胡蝶和古曼丽,又跟栾舒乙有恩怨,无论如何,他肯定是这起连环杀人的核心!我们时间无多,妈子,去申请传唤令和搜查令,这次要跟他硬碰硬了。”   “是!”穆歌应道。她一只眼还是忍不住去看老猫——他比平时还懒,眼睛都眯成线了,要有人去摸一下,铁定要发出咕噜咕噜声。   “林天心那边比较敏感,现在那么晚了,也不能再去提问,明早再说吧。另外,Dr.——”   培成知道他要问什么,没等他说完,就道:“第四具尸体做了详细检验,她死于窒息,身上有挣扎时造成的伤口,脖子上有浅勒痕,这种痕迹有可能是脖子被套上塑料袋造成的。”   “被塑料袋套着,导致窒息而亡?”   “很有可能。另外,尸首身上衣服被扒光了,没有被□□的迹象,身上也没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但她的指甲里找到了一些积累了很久的矿物。”   “什么矿物?”   “有雄黄、白云母等等,应该是颜料。”颜料?会长期接触颜料的,那就是美院生了!肖于可也是美院生,那么这个死者,很可能就是他的同学。   蓝田道:“好,现在范围缩小了,老张你去查找行踪不明的淮大美院生。”有了明确的线索,大家又重新打起精神来。   穆歌走到蓝田身边,嘻嘻一笑。   “妈子,有什么问题吗?”蓝田被她看得莫名其妙。   穆歌:“有,老师!你跟猫儿是不是好上了?”   蓝田眉毛一挑:“查案可没见你那么上心,”他挠了挠头发,随即得意一笑:“你说呢?”   在旁偷听的众人都“哇塞”一声,张扬拍了拍蓝田肩膀,叹道:“头儿,你悠着点,看到林果的下场了吧,人家一老司机,都栽在猫爷手里,你说他道行有多深?”   “操,我能跟林果那纨绔一样?”话是这么说,他其实心里也不太确定。他甚至不能肯定,他们俩到底算是什么关系,老猫跟他玩了一次,说不定就是兴致所至,人家可是什么都没许下。   蓝田暗中叹了口气,也不敢往下想了,道:“够了够了,你们能把八卦的心拿一半出来查案,我们就不用在这熬着了。干活儿去吧!”   暴风雨果然来了。瓢泼大雨大片大片地敲打窗口,气势汹汹,像是在揍打这栋灰色的小楼。   凌晨一点多,穆歌带来了一个让大家沮丧的消息:他们的搜查令没有被批下来,连传唤的许可也被上级押下再议。   “是因为证据不足吗?”萧溪言不解:“但他与三个死者都有关系,要求他过来解释清楚,也是正常的程序啊。”   蓝田摇摇头,也不明所以。   “外面是什么动静?”英明走近窗口:“好大声啊。”   众人都听见了,连老猫都从沙发上坐起身来,睁着迷朦的眼睛问:“山洪爆发了?”   他们走到窗外往下看,只见底下的停车场里,红色和蓝色的警笛划破了深深的黑暗,四辆吉普车呼啦停了下来,引擎熄灭了,警笛还在嚣张地鸣放。   雨伞张开,一行人陆陆续续从车里跨出来。   看到这阵势,大家都知道是什么人来了,除了英明和老猫。英明疑惑道:“这些兄弟哪来的,是来支援我们的吗?”   张扬难得以严肃的口吻道:“要他们支援你,你老子是总统,还是你是总统他老子啊?这些大神你都不认识,101知道不?”   英明点头,101是他们重案侦查组的主力部队,张扬曾经说过,在警队要出人头地,就要进101。   张扬叹道:“精英来了,这回没我们什么事了吧。”      ☆、师门   脚步声沿着寂静的楼梯,逐渐接近蓝田的办公室。走在前面的两人,见门半开着,也不敲门了,直接把门推开,迈了进来。   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简朴的办公室,里面或站或坐着七个人,在盯着他们看。有的皱着眉头、有的在打哈欠、有的目光冷冽,只有那个坐在桌沿的高大男人,才对他们笑了笑。   两人向旁让开,一个男子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他毫不犹豫地走到七个人的目光当中,眼睛向四周扫视一圈,最后停留在蓝田身上。   蓝田的屁股离开办公桌沿,笑道:“师兄,没想到你会亲自来呢。暴雨天,路不好走吧?”   祖晨光走了过去,跟蓝田握了握手,开口道:“真不好走,高速都封了。这两天你们够辛苦的。”   他个头比蓝田矮一点,但身形修长挺拔,眉目俊朗;蓝田个性温润宽厚,即使是剑拔弩张的时候,也很少会给人压迫的感觉,而祖晨光却像出鞘的刀刃,随便一站,就有一种“你惹不起”的气质。   蓝田皱眉道:“最近走背运,老是遇到这种麻烦事。”他一边说话,一边抬眼看门口。只见101的人进来了五六个,立马就把办公室给挤满了,走廊里还有七八人在守着。他们一声不出,气氛肃穆,蓝田心里非常不爽,这里怎么说也是他的地盘啊,这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跑上来,跟逮捕犯人似的,简直就是挑衅。   祖晨光提高声调:“是不是麻烦事,得看是谁办了。手脚不利落的话,做什么事都麻烦吧。”   这句话直接针对蓝田和464,张扬等人都觉得被踩了尾巴,一起站了起来,盯着祖晨光。   既然对方亮刀,蓝田也不跟他客气:“你们三更半夜开着警笛,一路扰民来到这里,是要干嘛?”   祖晨光:“淮大出了连环命案,外面都在盯着我们做事呢,你们搞了两天,连死者身份都没查出来,那些孩子的家长都在骂我们警方无能啊。我来这里,是要全盘接手这个案件。”   蓝田心想,这破事扔给你们也行,但祖晨光说两句话就把案件移交,岂不是太好欺负了?   “明天才是媒体发布会,这之前我们一定会弄清死者身份。到时我们要没拿出具体的进展,丢了重案组的脸,你再来踩一脚吧。”   祖晨光冷着脸道:“到时踩什么都没用了。蓝田,这是署长的安排,你不想交出来,找他说去!”   “好!我也想听听理由是什么。”   祖晨光道:“理由还不简单吗,这种有重大社会影响的案子,向来就不是你们464该管的。更何况,你是这里的客座讲师,案件又涉及心理学系的人,按道理算是关系人,本来就应该避嫌。”   蓝田听了这句话,突然想到一事。他坐回桌上,笑道:“我差点忘了,师兄是法学院的,秦一丰……是你的导师吧。说到关系人,你是不是才应该避一避?”   祖晨光冷冷道:“如果能证明秦一丰确实有犯罪嫌疑,我会的。”   蓝田这才恍然大悟,秦一丰的学生里,有很多在司法界担任高职,也有像祖晨光那样进入警队,成为中流砥柱的。秦一丰的根系在司法执法两个领域里,既深且广,要调查他,恐怕他学生那堵墙就很难逾越。难怪传唤和搜查许可都申请不下来。   淮大依旧保持着师门传统,导师和学生的关系非常亲近,等学生们进入职场,就会蔓延成一个派系。这里面有真正的感情,也有许多利害关系;要是秦一丰的名誉受损,他的弟子们也会被集体打脸吧。这么说来,祖晨光插手这案件,竟是为了庇护秦一丰?   蓝田正要反驳,却听到手机响了起来。在这当口,又是深更半夜的,准没好事。蓝田暗暗叹气,去接了电话。   他在门外讲完电话回来,只见两边的警员还一声不响地站在两边,跟黑社会寻仇打架似的。蓝田觉得这情景真够荒谬的,他放松下来,对祖晨光笑道:“好,移交就移交,你要什么材料,找穆歌就行。唉,雨大水深,兄弟们要小心啊。”   祖晨光这才露出笑脸,“我们会的,你们忙了几天,回去好好休息吧。”他靠近蓝田,放低声量道:“大家都是兄弟,也是为了查案,何必弄得场面那么难看,早点服从安排多好?”蓝田也在他耳边轻声道:“是呢,刚才电话里霄云又是哄又是求的,我都心软得不行了,你要一开始就让她来说,我准保立马投降啊。”   祖晨光被刺了一下,但又不好反击,只好冷冷瞪了蓝田一眼,自去安排工作。   郝磊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见风向转了,立刻也被吹到祖晨光那边,围着他们团团转。这大队人马,最后被安置到校务处的大会议室里,在法学院边上新建大楼的最高层,还配备了保安和照应他们吃喝拉撒的工作人员,待遇可比蓝田他们高多了。   祖晨光的人一走,蓝田的办公室就空下来,像是凭空大了一倍。大家却比之前更疲惫,懒散地靠坐在一切能搁屁股的地方。   张扬不忿道:“他妈的,我们熬了两通宵,丫谢谢都不说一声,就把我们的料拿走了,跟鬼子进村似的。头儿,我们这就让出去,也太怂了吧!”   蓝田:“那你想怎么着?去纪老门前静坐自焚吗?”纪老是他们的署长纪健达,人称丝绒铁手,意即外表高雅柔软,实则包裹着铮铮铁腕,擅长翻脸不认人,署里的人个个都怕跟他打交道。蓝田搬出了纪健达,非常有效地让张扬闭嘴了。   蓝田对颓废的部下说:“祖晨光要趟这浑水,我们也没办法。也好,淮大这里水太深了,让他们扛去吧。这两天大家辛苦了,回去洗个澡,明天就说家门口被水淹了,都甭来局里了。”   众人懒懒地应了一声。能不熬夜上班,毕竟是好事,大家也没话说了。   但这雨却没有让他们下班的意思,不但越下越大,而且还伴随着一阵阵的雷电。外面大雨如注,谁也走不了了。他们百无聊赖,只好在办公室里继续打牌玩游戏。   萧溪言一边跟蓝田下棋,一边道:“祖晨光摆明就是要保住秦一丰,我们就这样看着?”   蓝田拈起一枚棋子,道:“要是秦一丰真的有问题,一百个祖晨光也保不了。淮大死了四个人,别说祖晨光,他那些高官弟子也做不了什么,最多能延长调查,尽量减少□□流出去,维持秦一丰师门的脸面罢了。”   “秦一丰肯定有问题啊,从他的反应就知道了,一开始还挺合作的,后来开始躲躲闪闪了。”   “我看老祖现在肯定烦得不行,要不是的话,他虽然嚣张,也不至于摆出这么个大阵仗给人看。”蓝田看着越来越空的棋盘,道:“他这次能不能扛下来,还真不好说呢。”   第二天早晨,他们在沙发和办公桌上醒过来时,雨还没停。从窗外看出去,校园里烟雨迷蒙的,水雾中隐约透出青葱的绿草地和绯红的砖头路,三三两两的艳丽雨伞在上面徐徐移动。   他们睡了半宿,情绪好了起来,于是决定先去食堂吃早饭,再各自回家。   蓝田搂着老猫的肩膀,共同撑着一把大黑伞。“淮大很美吧,”蓝田悠闲地道。   “嗯,修道院也整天起雾,不过到处都灰蒙蒙的,没这里那么多颜色。”学生们并没有受到大雨的影响,还像往常那样成群结队地上学吃饭踢球,校园里非常热闹。   蓝田带他们绕着红砖路闲逛,到了湖边松树林时,他们驻足看了看,周围的警戒线又往外扩了三米。   培成道:“我进去拿回工具。”于是蓝田他们一起走到工棚前。一名101的警员朝蓝田点点头,蓝田问道:“进展怎样了?”   那人是个老警员,跟蓝田交情不错,摇头道:“跟这破雾天一样,啥都看不清楚。线倒是多得很,撸不到一块啊。现在唯一能翘得动的,就是里面那小姑娘。”   蓝田一惊:“什么小姑娘?啊,是林天心?”   “就是被绑架那个。根据你们的线索,她指证的那个上吊的学生,很有可能不是凶手嘛。这孩子要是说谎,吓唬几下就得说真话了!”   蓝田心里一凉,“老祖在里面审她?”   “可不是,都一小时了。”   蓝田和萧溪言等人面面相觑,穆歌不忍道:“在又臭又脏的尸堆里盘问一个小女孩吗?真做得出来!”   刚说完,栾舒乙带着林天心走了出来。林天心脸无血色,那灵秀的眼睛也没了魂,一看就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栾舒乙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经过蓝田身边,没说话,只是狠狠剜了蓝田一眼。   她们走后,祖晨光跟着走了出来。他见到蓝田等人,问道:“蓝警官,有什么事吗?”   蓝田嘲道:“还是小姑娘好对付呢,怎样,她告诉你怎么把比她高半身的大人撂倒,然后用法术变进这土坑里了吗?”   祖晨光哼了一声:“林天心有问题,是你们推理出来的,我们只是在逐一查证排除。这种时期,什么手段有效就做什么,要像你们那样温吞吞地搜集证据,什么时候才能抓到凶手。”   蓝田:“那你们调查秦一丰了吗?”   祖晨光眼神锐利,“我们当然会这么做。”   蓝田一笑:“祖晨光,你延迟对秦一丰的调查,是让他有时间做准备,还是就为了分散注意力?嗯,万一孩子受不了逼问,胡乱认了最好,直接可以结案了。”   祖晨光被惹怒了:“蓝田,你他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在说我渎职?!这里那么多兄弟在听着呢。”   蓝田耸耸肩,“有没有,你心里有把尺。”   祖晨光瞪着蓝田,不说话了。   工棚外气氛紧张,蓝田他们没多逗留,培成拿完东西,他们就离开松树林,回到湖边。   大家的好心情都没有了。之前费了心营救林天心,对她多少有保护之心,现在看这情况,这孩子竟然成了靶子,接下来日子好过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祖心里苦啊…… 转眼又是周末,停两天哈哈哈   ☆、竞争   雨淅沥淅沥地滴在湖水上,滴出了满湖的水波微澜。第一堂课开始了之后,学生逐渐散去,整个湖岸静了下来。在水雾中,蓝田一行人在岸边站了一会儿,正打算离去。   英明道:“小女孩在那边的石头上啊,咦,她怎么自己一个?”   大家都随着英明的视线看过去。一个瘦小的身影伫立在湖边的一块岩石上,脚下就是白茫茫的湖水,雾气中人影模模糊糊的,但他们都认出来了,是林天心。   众人走了过去。大石头在围栏外面,围栏不矮,跨过去后还要走过四五米的乱石堆,才能攀爬上去,平时有不少情侣在那里自拍。现在上面只有林天心孤寂的背影,她动也不动,似乎不知道有人靠近。张扬喊道:“小姑娘,你当心点,石头滑,别掉水里啊!”   林天心冷不防听到有人说话,急忙转过身来,这一转身,脚底在湿滑的石头上没站稳,身子一下失去重心,向后仰倒在石头上,随后一个翻滚,掉进了湖里。   众人大惊。蓝田反应快,立即跨过围栏,跑过石堆,跳进湖水里。就在他入水时,他发现不远处也有一人同时跳进了水里。那人速度竟然不比蓝田慢,两人差不多同时抓住了在水里挣扎的林天心。   这风名湖水非常深,林天心一入水就沉了下去,她用力扑腾双手,想把头抬出水面,但一点用也没有,她张开嘴要呼救,腥冷的水却趁机涌入鼻腔和嘴里。就在惊恐绝望的时候,她感到双手抓住了什么,然后突然被举了起来,有人把她拎出了水面,翻转她的身体,新鲜的空气立即扑面而来。她还在惊恐中,下意识地想要挣扎,抓住她的力量却非常强大,一只大手抱住她的下颚,拖着她游向岸边。   林天心的眼前是绵绵的雨丝和灰白的天空。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别怕,马上到岸了。”这声音非常熟悉。林天心转动眼球,看见了一张干净沉稳的男人的脸——她惧怕的脸。   是那个严肃地审问了她很久的警察。   蓝田把她抱了上岸,帮她吐尽胸腔里的水。他见林天心没什么大碍,转头对湿漉漉的祖晨光道:“老祖,我知道你老想回校跟我比一场,那也不用这么着急下水啊。”   祖晨光甩了甩头发,骂道:“操!谁要跟你在这臭湖里比赛,你当这还是我们念书的时候。我靠,这水怎么一股馊味。”   蓝田闻闻身上的气味,也觉得受不了。两人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蓝田和祖晨光洗完澡,一起去了两人最常去的十四食堂。两人跟卖豆浆油条的大爷侃了几句,过了十多年,大爷卖的豆浆还像洗米水那么难喝,价格还贵了五倍,但老头居然还认得他们俩。两人宛如回到了大学时光,心情放松了下来。祖晨光坐下,掏出烟。   蓝田嫌恶道:“要抽烟外边去!”   祖晨光笑道:“蓝田,你还是那个毛病啊。我一直奇怪,你是怎么从你宿舍那帮烟囱手里活下来的?”他把烟放嘴唇里轻触一下,又放回烟盒上。   “他们打牌把买烟的钱都输给我了啊,哪里还有烟抽?”   祖晨光记得蓝田是校内有名的扑克王,跟他赌十之八九要输。他“啧”了一声,“你们心理学系的,就爱琢磨这些小伎俩,读了几千本书,就为了猜出那人手里真的拿着副好牌,还是在诈你,真够没劲的。”   “这话不对,我们现在干的,不也是在猜测对方的底牌吗,是黑是白,你一时半会也翻不了,只能琢磨明白了,然后一击即中——”蓝田看着祖晨光,“诶,你说秦一丰手里拿的是什么?”   祖晨光摇摇头:“不知道,老师还不肯交底。不过,是什么都跟你没关系,你已经被踢出局了。”   “操,你以为我想趟这水呢,老祖啊,你来接这摊屎,我谢谢还来不及。”   祖晨光笑骂:“过你手的都是屎!”   蓝田眉毛一挑:“你在骂霄云啊。”   祖晨光拍桌子:“妈的,我什么时候骂凌霄云是屎——我操,”祖晨光给自己一巴掌,皱眉道,“你这小子,能不能别有事没事就把霄云放在嘴边遛,她是拒了我,跟你好了,好人也有瞎了眼的时候。”   “靠!”蓝田笑了起来,举起桌上的热豆浆,跟祖晨光碰了碰碗。豆浆虽然难喝,但在这阴雨天里,温热的汁水流进肠胃里,让人又暖又舒服。   蓝田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碰到祖晨光,他的情商和修养就要直线下降到中学生斗嘴吹牛的水平。祖晨光比他高一年,又是另一个系的,但两人都是游泳队的第一梯队选手,学习也出色,所以两人从长相、身材到女朋友都常常被人拿来比较;蓝田看不顺眼这个趾高气昂的师兄,祖晨光也讨厌蓝田斯文败类的做派。后来祖晨光狂追凌霄云,凌霄云却老跟蓝田混在一起,两人更是见面就要掐一轮。从学校到警局,两人一直就不对付,一路斗了快20年,位置越来越高,也都有了各自的立场和牵挂,对当年的胜负已经无所谓了,但这毕竟是青春期所剩无几的印记,两人可舍不得放下,见面还是要踩踩对方才过瘾。   蓝田把豆浆干了,对祖晨光正色道:“老祖,我就一事求你。那小女孩是有点问题,但你知道,她肯定不是凶手。你能放过那孩子吗?”   祖晨光摸着空碗的碗沿,就好像还在回味着那滋味、最后终于确定真他妈难喝那样皱着眉头,道:“你见过那么多凶杀案,快死的老头、残废的、甚至是10岁的孩子,看上去风一吹就倒,但都有本事杀人啊,手法比普通人还残忍。你怎么知道林天心不是?又是因为你那套什么鬼心理侧写、微表情分析?”   蓝田:“心理侧写,可不是看看样子身高年龄那样表面。从她的反应和小动作,就能推断她的行动轨迹。证据可以藏起来,但是心理的痕迹不容易隐藏。”   祖晨光不屑道:“破案又不是算命佬看面相,最重要还是真凭实据。蓝田,目前她是唯一跟嫌疑犯有过交流的人,不审她审谁?照你那种软趴趴的查案方式,一百年也破不了案!”   蓝田心想,祖晨光的话也有道理,林天心确实是最好的突破口。他问道:“小女孩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有价值的,”祖晨光目光锐利:“她可不是你看的那么娇弱,对着那么多大人和死人,她一直抓着妈妈的袖子,但我觉得,她不像是害怕,好像是……难过多一点。”   蓝田嗤笑:“不错啊,能注意到人的情绪反应了,我们心理学这套鬼玩意,你用得蛮好的嘛。”   “放屁,我要这都看不出,那真是瞎了眼了。她走之前,一个个给死者鞠躬,回答问题时还挺冷静,拜死者时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蓝田,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怜悯、愧疚、后悔,或者只是因为认识其中一些人,觉得难过。有很多理由,就凭这个动作不能判断出来。”   “我就说嘛,她肯定藏着事。”   蓝田想了想道:“你查过她父亲吗?”   “那个人模狗样的教育家吗?我看了资料,没查。”   “你最好查查看,听说她父母正在协议离婚啊。”   祖晨光点点头。他手指放在烟盒上,扣打着那软盒,过了一会儿,他看着蓝田道:“喂,你要缩在你那个龟壳里到什么时候?”   蓝田愣了愣,扬眉道:“你才缩呢,我健康硬挺,你要不要看看?”   ”卧槽!蓝田,那件事都过去七八年了,你还过不去那个坎儿吗。你看你现在,天天他妈缩在那破老房子里,办个案有一搭没一搭,下面一班怪咖,哪个是认真做事的!”   蓝田一笑:“没有我跟你抢,寂寞了吧?还是你开始关心我了?”   祖晨光靠在塑料椅上:“我只是关心凌霄云。用你们心理学那些酸臭的话来说:你一天不走出去,她就被困在你的心魔里。你单着,她现在也还单着呢,我看着都不忍心。”   蓝田避重就轻道:“她是不是单着我不知道,但我已经不是了。”他站了起来,嘴角一牵:“老祖,'心魔'只有十八流狗血电视剧才会出现,心理学家可不用这么不专业的词儿。如果你非要这么说,嘿,这到底是我的心魔,还是凌霄云的心魔,还真说不好呢。”   祖晨光也站起来:“喂,这就走了,又临阵脱逃?!”   蓝田摆摆手:“没工夫跟你臭贫,我去找我的新欢治治我的心魔去。”   回到办公室,464全员居然都在。蓝田诧异道:“怎么还不回家?老张,被你老婆扫地出门了吗?”   张扬:“瞧您说的,我这是鞠躬尽瘁为组织啊。有新的料,在电信商工作的兄弟帮我查到,胡蝶回来这里后,给淮大打了几个电话,打的就是秦一丰的座机。他们约了见面,就是说,她死之前很有可能见过秦一丰!”   穆歌道:“我提取了秦一丰十五年来的电子邮件,这衣冠禽兽有四个电邮地址,两个工作,两个用来搞女人。里面有他跟古曼丽的肉麻情信,除了古曼丽,还有三四个女人,看语气有些还是女学生啊。”   萧溪言:“我跟郝磊聊过了,他说秦一丰关系很乱,虽然这事一直被藏得很紧,秦一丰行事也很小心,但还是有一些闲言碎语,学校高层都知道。他那么确定,是因为他知道栾舒乙和秦一丰还有过一段。”   蓝田看着他的下属,叹了口气:“这事不归我们管了,你们使这个劲干吗?”   穆歌:“闲着也闲着嘛。反正市里到处积水,也回不去。101那帮孙子那么嚣张,为了秦一丰欺负个小孩子,太他妈缺德了,头儿,我们手里有料,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吧?”   蓝田头都大了,犹疑不决。   ☆、丈夫   蓝田看着下属们斗志昂然的样子,进退两难。他坐在桌沿上,叹道:“这摊子已经交给老祖了,一会儿你们把材料交那边去吧,这事儿不该我们管。何况那边办事的能耐,你们是知道的,我们实在不便插手。”   穆歌不忿:“能耐个屁!除了逼问个小女孩,围着那尸堆挖啊挖,他们还做了什么?正主儿不敢碰,能找到真相才见鬼呢。”   蓝田不置可否。这里面弯弯绕绕的关系,他可不想掺乎进去,何况祖晨光的处境并不好过,跟他硬碰硬也没什么意思。但任由事态发展,又等于把林天心弃之于漩涡中心。他了解祖晨光的想法,老祖自然也不想逼迫一孩子,国家和媒体对未成年人的保护也很严格,可是目前淮大人心惶惶,无数的学生和家长都在担忧着学校的安全性,警局的电话响个不停,不是在询问事件发展,就是在举报自己的同学、室友或老师,比起这恶劣的情况,一个孩子的幸福和死活又无足轻重了。   蓝田想了想,打算先拖延一阵:“我去找栾舒乙,了解林天心的状况再说。英明,底下咖啡馆的咖啡不错,你给师兄师姐买点饮料去。”   蓝田和老猫离开办公室,走向走廊尽头的植物堡垒。蓝田问道:“猫儿,你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啊,最好什么都不做,回家睡大觉。”   蓝田笑道:“我就知道。唉,他们要像你这么没出息就好了。老张他们平时也好吃懒做,这次真是被踩到蛋了。”   “不止他们,你也想保护林天心吧。”   他们来到栾舒乙门前,分花拂柳地钻进滴水观音间,敲了敲门。过了十几秒,蓝田又敲一次,还是没人应。两人等人一会儿,只好离开。   “猫儿,你怎么想的,你觉得林天心是凶手吗?”走出滴水观音的包围后,蓝田问道。   老猫随口道:“不是吧。至少那个被刺死的女人,不是小女孩杀的。Dr.说,她的伤口是左手持刀刺伤,我看过林天心画画,她用的是右手。秦一丰是左撇子。”   蓝田愣住了。老猫冷不防扔出来了个炸弹——“你干嘛不早说?”   老猫漫不经心:“说了又怎样,就算秦一丰是凶手,你又不打算去抓他。而且,左撇子多了,我一天就看好几个……”   别人怎么挑衅都行,老猫这一激将,蓝田就有点受不了。老猫接下去的话他完全没听进去,只是冷着脸往前走。   “不回办公室吗?”   蓝田道:“去松树林。”   暴雨又变回了缠缠绵绵的细雨,跟蓝田和老猫第一次来松树林时一样,欲断还续;只是松树林的光景已经完全不同了。鲜亮的警戒线包围着清幽树林,穿着黑雨衣的刑警在里面穿梭,时不时传来呲啦、乒嘭等不明所以的声音,最难以忍受的,是隐约可闻的臭味,就算是外行人,也能猜想到里面恶心狼藉的情景。   蓝田安排完毕后,跟老猫一起钻进警戒线内。他们踏着泥泞,走进了工棚,只见里面忙忙碌碌的,警员的动作很大,发出了许多声响,显然大家都处于烦躁紧张的状态。   祖晨光见到蓝田,皱眉道:“怎么又来了?”   蓝田扫视了一眼:“第四个死者的身份查到了吗?还有不到两小时就是发布会了,全城的记者都冒着雨跑来淮大呢,你想好怎样喂饱他们了吗?”   祖晨光冷冷道:“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不用你操心。”   蓝田一笑:“收起你那臭架子吧。我是来帮你的,我下面那班光吃不拉的怪咖,走了狗屎运,碰巧撞上了一些线索,大家老友一场,我特地给你送来了。”   祖晨光扬眉:“什么线索?”   “线索呢,这么看是看不出什么的,要等尊敬的秦老师来给我们解析一下。”   “我操,蓝田,你是要打一架吗!我现在没空陪你,等完事了我们好好练练。现在你赶紧滚吧!”   “你不想要这线索也没关系,秦一丰想要得紧呢,他说一会儿就过来。我跟他是十五分钟前通电话的,他老人家也该到了吧。”   祖晨光火冒三丈,正要发作,却听外面一阵骚动。有一人急冲冲地走了进来。   却不是秦一丰,而是胡蝶的丈夫马义。   马义甩开抓住他肩膀的警员,叫道:“查……查出来了,杀死我老婆的是谁?”   马义下意识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为了家属认尸,尸体已经简单收拾过了,但还是惨不忍睹。马义之前已经认过尸,十分确定就是他的妻子胡蝶,现在忍不住把目光投上去,眼睛霎时通红。   祖晨光愤怒地瞪着蓝田:“是你让他来的?”   蓝田叹了口气,淡淡道:“他的妻子被杀害,急着知道凶手是谁,想来这里等警方揭开真相,也是人之常情。秦一丰不也一样吗?一听到有新证据,就急不及待地赶了过来,连课也不上了。无论身份高低、脾性如何,丈夫对妻子的关心都是一样的,你说是吗?”   祖晨光怒道:“是个屁!你少说风凉话,蓝田,你这么做是扰乱调查!”   蓝田走了过去,亲昵地搂着他的肩膀,温声道:“老祖啊,我就是在扰乱调查,现在这形势,不乱能找到出口吗?两小时后你能对记者讲出个花来?”他看着祖晨光,笑容敛去,语气变得冷硬:“你对你师门那班师兄弟说,是我蓝田搞的鬼,有什么事,冲我来就行!”   祖晨□□得说不出话。蓝田说的句句击中要害,他现在被架在中间,异常难受——要不铆足劲去调查,根本理不出头绪,但要一使劲,又会踩到秦一丰的禁区。他正发愁,怎么能把故事圆了,又不会把秦一丰牵涉进来?正进退两难时,蓝田就来了这么一出。这确实让人窝火,但说不好能帮他走出困境?   蓝田又道:“要打,也不是我们俩打,我们在一边看戏吧。”祖晨光甩开他的手,骂了一句,不过他好歹打消了赶走马义的念头。   蓝田刚说完,秦一丰就来了。他在门口收起了他的绛红雨伞,放在了墙边,雨伞不听话,歪倒下来。秦一丰弯下腰,又试了几次,才把雨伞摆好。他的动作虽然还是轻巧优雅,但显然心情有点急躁了。   祖晨光快步过去,叫道:“老师!”   秦一丰抬眼看了看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然后他把被雨水沾湿的眼镜摘下来,右手掏出手绢擦了擦,再挂回耳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却是冰冷的。   “秦老师,辛苦您走一趟了。”这次是蓝田说话。   “蓝警官、晨光,你们叫我来,是需要我协助调查吗?”   祖晨光正要回答,蓝田却抢先一步道:“我就是想跟您确认一下,您认得这位先生吗?他是胡蝶的丈夫,叫马义。”   蓝田让过一边,马义和秦一丰的眼神就对上了。马义满腔怒火,这时见到秦一丰,又联想到蓝田对他说“你妻子死前曾密会嫌犯,应该是熟人下的手”,立即就明白了“嫌犯”指的是谁。他对秦一丰吼道:“就是你杀了我老婆,你这禽兽!”说着要上去揍他一顿。   蓝田赶紧制住他。   秦一丰没想到一进来就对上个莽夫,莽夫二话不说先动手,秦一丰之前筹划的各种说辞,一下子都不管用了。他神色慌张,侧身躲在祖晨光的肩膀后问道:“晨光,这是怎么回事?”   祖晨光对马义喝道:“别动,你再过来,我就把你扣起来!”他盯着蓝田,眼里在说:“赶紧管住这疯子!”   蓝田却完全无视于祖晨光的目光,对秦一丰道:“老师,这就是我说的线索。这位先生告诉我,您跟胡蝶有非常亲密的关系,您应该解释一下吧!”   秦一丰脸色沉了下来,过了半响才道:“胡蝶是我的前同事,也是我的得力助手,我很感激她对我的帮忙,但她多年前已经辞职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追问我关于她的事?我对她的了解实在有限。”   马义喊道:“你他妈睁眼说瞎话,胡蝶有你的合影和签名,还抱着你的书跟宝贝似的!”   秦一丰叹了一口气:“真惭愧,喜欢我的书、有我的签名的人真不少,我总不能为他们个个的行踪负责吧。”   蓝田插嘴:“您最后一次见到胡蝶是什么时候?”   秦一丰冷冷地看着蓝田,良久才道:“这是警方的讯问吗?”   蓝田点头:“您可以选择保持缄默……”蓝田还没说完,马义就喊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老婆了?她说回娘家,是来这里跟你幽会吧?混蛋,幽会的时候你把她弄死了,你这个人渣!”   秦一丰看见马义这么激动,开始害怕,他后退几步,心里升起无数念头:“见胡蝶这事不能认,一认就有无穷麻烦,但要不承认的话,警方还是能调查出来的,到时候更被动。唉,我那时候一念之差……”   他正苦恼着时,蓝田的手一时没抓紧,被马义挣脱了束缚;马义得了自由,立时扑向秦一丰。   秦一丰以为在警方包围下会很安全呢,没想到马义如入无人之境,硕大的拳头忽地到了自己的跟前。啪嚓一声,眼前的景物裂成几块。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的眼镜已经被打碎,歪在了一边。   祖晨光也没料到马义有这么大的蛮力,他就迟疑了一秒,秦一丰已经挨了揍,鲜血从眼角流了下来。   祖晨光倒抽一口凉气,他瞪着一脸无辜的蓝田,恨不得把他嚼成几瓣喂风名湖的王八。   '   ☆、崩塌   祖晨光捉住马义,把他推到墙角上,啪地给了他一大耳光。马义动弹不得,死死盯住祖晨光和秦一丰,张嘴大骂,口水都喷到祖晨光脸上。   祖晨光又愤怒又嫌恶,让下属控制住这莽汉,自己去察看秦一丰的伤势。   蓝田已经先他一步去慰问这可怜的老教授了。秦一丰缩在墙边,眼镜的镜片刮破了他的细皮嫩肉,流下一行浓稠的血。秦一丰摸了一把疼痛的眼角,见到满手血,吓得簌簌打颤。   蓝田轻声道:“老师,您没事吧?唉,您别怪他,他老婆好端端死了,两人之前吵了架,都没来得及和好呢,人就没了,他心里憋着气呢。讲道理他不听,讲利害他不懂,还真不好弄。”他看着秦一丰恐慌的脸,道:“我们警方能控制他一时,可不能一辈子都守着他,要是真相始终不明,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   秦一丰深吸一口气,怒道:“你这是威胁我吗?”他勉力控制发抖的嘴唇,接着道:“警方想审问我的话,拿传唤令出来,否则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蓝田摇摇头,声音冰冷:“我不代表警方来讯问你,我是替那个被你的弟子押在墙角的无助的丈夫,和躺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的尸体,问你一句:这些人是你杀的吗?”   祖晨光在后面喊道:“蓝田,你够了!”他走过来扶着秦一丰,咬牙道:“这案子已经不归你管,你在这里搞这么多事,我们在纪老那儿见吧!”   蓝田冷笑:“又搬出上面来压我,祖晨光,你一个爹没伺候好呢,又搬出另一个爹来吓唬人,你天天给这些老爷子做低伏小的,累不累啊?”   祖晨光这次真被激怒了,他本来就骄傲暴烈,这几天又积累下巨大的压力,此时想都不想,挥拳打向蓝田。   蓝田侧身躲过,祖晨光又一拳打了过来。他们俩体格相当,但蓝田不像祖晨光天天在健身房锻炼,力量和肌肉韧性有所不如,几个回合后,就被祖晨光抓住了衣襟,一把推倒在地上。   棚里的警员见两人内讧,都乱了起来。好几人出言劝架,有人忍不住就要上前拉住祖晨光,却被同事制止了:“你还不知道老祖的脾气,一会儿连你也揍了!”   工棚里只有一个人的心思不在两人身上,那就是马义。他恶狠狠地瞪着秦一丰,恨不得把他给吞了。祖晨光把蓝田甩到地上时,看守马义的警员叫道:“诶,都是兄弟,干嘛呢这是!”他的注意力一分散,马义趁机把人推开,扑向秦一丰。   秦一丰大惊,急忙往旁边躲避,旁边的警员立时赶了过来,拦住马义。马义骂道:“是你杀了蝶蝶,他妈的,你还不认?!”   秦一丰急道:“我没杀她,我真的没杀她!”   “那她怎么来见你之后,就死了?”马义怒火攻心,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力,把两个强壮的警员给甩开了,扑到秦一丰的跟前。   秦一丰没了眼镜,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但此时马义狰狞的大脸就在眼前,连脸上的浮油、褶皱和坑洞都看得一清二楚,马义嘴里的臭气直接喷到他脸上,连声道:“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   秦一丰方寸大乱,只想尽快脱离困境,叫道:“不是我,我只是跟她见了一面,说了会儿话……半小时都不到!”   祖晨光和蓝田听到这句话,都停下手。   马义:“那她怎么就死了?”   秦一丰心理防线崩溃,叫道:“我怎么知道啊,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个坑里面!”   “她……她,”马义喘着粗气,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的妻子已经无知无识地躺在黄土里,被蚁虫吃了一半。他喃喃道:“是啊,为什么呢?”   看着秦一丰的脸,他又暴怒起来,一使劲,把他推到尸体前。秦一丰一个跄踉,仰身跌在了尸堆中间。他惊恐翻身,难以忍受的臭味直刺鼻端。   秦一丰掩住口鼻,想要呕吐,此时一副腐烂的尸身就在他的眼前,那紫红色的皮肤、绽放的皮肉、被剥开的腹腔和里面青紫色的内脏,都清楚地映在了他的眼帘里,就像眼前架了放大镜。   祖晨光和蓝田对看了一眼,祖晨光“操”了一声,放开蓝田,走过去要扶起秦一丰。   却见秦一丰呆呆地看着尸体,不言也不动。祖晨光心想,秦一丰一定是吓坏了,他叹了口气,蹲下身道:“老师,您起来吧。这儿的摊子我会收拾好的,您去治……”   他一句话没说完,秦一丰突然道:“这是谁?”   “谁?”   秦一丰定定望着眼前的尸身。蓝田和其他警员也围了上来,一起看向那具尸体。   ——第四具尸体,还没确定身份的无名尸。   秦一丰看着祖晨光,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看着河岸,“她左臂上有一个莲花的纹身,莲花是红的,像火一样红,对吗?”   这死者的死亡时间最晚,腐烂情况也没那么严重,在她的肌肤上还能看见纹身的痕迹,但却看不出是莲花还是别的什么了。祖晨光和蓝田一直在追查尸体的身份,对她的特征非常熟悉,此时两人都不说话,只是看着秦一丰。   秦一丰上上下下仔细地看着尸身,似乎看的不是腐尸,而是自己精心写就的文章。   秦一丰细薄的嘴唇吐出了一句话:“是霏儿啊,她是霏儿。霏儿怎么会在这里?”   蓝田也蹲了下来,问道:“霏儿是谁?”   秦一丰茫然道:“是我的孩子。她怎么会在这儿?”   蓝田顺着他的话说:“是啊,她怎么会在这个坑里?”   秦一丰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本来就混乱的脑子,一下子被吸进了虚空里。他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事,只是看着蓝田道:“她不应该在这里,这里本来只有古曼丽啊。”   祖晨光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秦一丰自顾自道:“我把曼丽埋进了这里,为什么玉梅来了、胡蝶来了,最后霏儿也被拖进坑里?”   秦一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脸上浮现巨大的惊恐。他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好几步:“曼丽,是你干的吗?你恨我,要报仇,所以把她们都杀了?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啊。不,我没杀人,”他看着满屋子的警员和满脸通红的马义,惊慌道:“我真的没杀人!”   满屋子的人静默不语,只是看着他。   秦一丰脚一软,跪在尸首前,哀恸道:“啊,爱丽丝……”   下午一点半,新闻发布会如期召开。在绵绵细雨中,全城的社会新闻记者都挤在了校务处堂皇的会议室里。这个会议室是年初扩展而成的,鼻子敏感的还能闻到墙纸和木头装饰散发出的化学气味。   祖晨光穿着黑色的西服,通报了淮大连环凶杀案最新调查进展:四名死者的身份已经确认,分别是淮城大学文学院的比较文学讲师古曼丽、人事部主任连玉梅、法学院前员工胡蝶,以及从美国回来过暑假的女学生秦芙霏。   法学院教授秦一丰为此案重大嫌疑人,已经被警方控制和调查。   祖晨光简短报告后,全场哗然,记者争着抢问问题。   “犯案动机是什么?”   “正在调查中……”   “嫌疑人与死者是什么关系?”   “目前还在调查,暂且无法对外公布。”   “根据之前的材料,最早一名死者已经失踪四个月,尸体刚被发现,是不是说明了学校的管理和安保都存在疏漏?”   “学校的安保问题我不了解,请询问校方。”   面对记者的炮火,祖晨光几乎都以“调查中”推搪过去了。一个小时的发布会,完事后他几乎虚脱,比游一万米还累。   在校务处的茶水间,祖晨光和蓝田一人坐在一把椅子上,祖晨光的烟已经抽到烟屁股了,还浑然不觉。蓝田忍了好久,终于忍无可忍道:“你他妈能把烟掐了吗,快烧到鼻子了。”   祖晨光没好气道:“要不是你捣乱,我能那么心烦吗?我操,从发布会结束到现在,我收到几百个未接电话几万条微信了,从淮大走出去我能被撕了你信不?”   蓝田嘲道:“你可以继续庇护秦一丰啊,他在尸堆里说的话,你当他放屁好了。”   祖晨光瞪眼:“你是让我杀了马义灭口吗?工棚里还有别组的兄弟在场,要只有你一个的话,我早把你埋坑里了。”   蓝田大笑,“这点我不怀疑。”随即他正色道:“老祖啊,我们这招叫做破釜沉舟,你要不扒开秦一丰的遮羞布,怎么找到凶手?”   祖晨光“啧”道:“说得我跟你合谋似的。怎么,现在相信我老师不是凶手了?”   “我可没说他不是——不过连玉梅肯定不是他杀的,他怕血怕成这个样子,绝对没法刺死人之后,还能处理尸体。”   “秦芙霏也不可能是他杀的,你不知道他多疼这个孩子。前妻带着孩子移民美国时,他大病一场,几乎再也起不来了。要说为了孩子杀人,我还能信。”   “嗯,刚才他那惨样,不像演戏。他开口了吗?”   祖晨光正要回答,老猫走了进来。他看到蓝田眼角淤青了,惊道:“怎么受伤啦?”   蓝田见老猫紧张的样子,本来已经没感觉的伤口,一下子疼起来了。他惨兮兮道:“被只蛮牛撞了一下。”   老猫看了祖晨光一眼,再看看蓝田,见他也没什么大碍,于是道:“我们回家吗?”   回家——蓝田当然想。一见到老猫,他的劲儿都没了,但是他刚搅浑了水就走人,似乎太不讲道义。   他看向祖晨光,祖晨光皱眉:“看我干嘛,你要滚赶紧滚,我还真不想见到你!”   蓝田对老猫柔声道:“等这里收尾了就走,我还想听听秦一丰的艳史呢。你累的话,回办公室睡一觉。”   老猫也不多说,摆摆手走了。   祖晨光见蓝田这贱样,非常诧异,问道:“这小子是谁?”   蓝田笑笑不答,岔开话题道:“秦一丰还没开口?”   祖晨光叹了口气:“他情绪非常差。不过现在估计也差不多了,走,我们跟他聊聊去。——蓝田我警告你,他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好,你别玩跷的,要他有什么事儿我指定拿你垫背!”      ☆、幽会   在校务处的会客室里,秦一丰孤独地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他的眼镜没了,左脸颊微微肿起,虽然脸上已经擦过了,但还有一点血迹残留在眼角上,犹如血泪。   听见有人靠近他,秦一丰抬起了头。他俊秀的脸平静极了,乍看之下,竟然像个少年。   祖晨光道:“我给您倒杯水。”   “不用了,“秦一丰道,接着他苦笑起来,“我现在更需要的是律师,不是吗?”   蓝田:“秦老师,我们要开始讯问了,您需要的话,现在可以让律师过来。”   秦一丰想了想,摇头道:“我不需要。你们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这四名死者,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秦一丰平静道。   “你说古曼丽是你埋在工棚里的。”   “没错,是我埋的,但我没有杀她,我……我不记得自己有杀过她。唉,无论如何,我不可能会杀死她,我爱她。”   接着,秦一丰讲述了事情的缘由。他跟古曼丽在大学就相识,当时古曼丽有很多人追求,她又玩得开,男友非常多。古曼丽跟他睡过一两次,对他是爱搭不理的,后来两人各自升学,就没了联系。等他们再次相遇时,秦一丰已经离过一次婚,跟连玉梅再婚刚两年。秦一丰和古曼丽叙旧情,叙着叙着好上了,而且好得难分难解。他也动过念头,想要离婚跟古曼丽在一起,但那一年他要评教授,而且两年前他跟前妻离婚时,就非常麻烦,校领导和师门的人一个个轮番轰炸,又是劝诱又是胁迫地让他安分过日子,别给师门招黑。当时他可是硬着脖子娶了连玉梅,没成想还不到两年,他就被古曼丽深深迷住了。   古曼丽放纵野性,既让他深陷其中,又让他无从下手。他知道古曼丽不好驾驭,而且也不想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离婚,就跟古曼丽这么鬼混着。不过连玉梅不像前妻那么软弱,她用了很多手段让两人疏远。这么一年两年的,他们果然就淡了下来。   这些年来,他跟古曼丽断断续续的,偶尔会见一两回,随着年龄渐长,两人的心不那么热,已经好几年都不联系了。   今年的春天,古曼丽不知为什么,突然约他见面。近来古曼丽名声越来越差,秦一丰本来想拒绝的,但是古曼丽磨了他几次,他就答应了。两人约会吃饭,喝了好多酒,回忆青春往事,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古曼丽兴致来了,建议上酒店,而且她说,想去学校南门外,淮大学生们常去开房的宾馆。   秦一丰觉得不妥,学生太多,很容易把他们认出来。但古曼丽已经半醉了,坚持要去。秦一丰见古曼丽坨红的脸颊、迷离的眼眸,恍惚看去,还是少女时代那让人心跳加速的容颜呢——当年他对她可是求之不得啊。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决定冒险试一次。   两人戴着帽子墨镜,古曼丽还戴了口罩,一起走进宾馆。宾馆管理极其松散,对这种事也见惯不怪,于是两人很顺利就开了房。简陋的房间,最基本的卫生设备,糟糕的隔音,这对两个生活优越的中年人来说,反而是一种刺激。秦一丰明白古曼丽为什么非选在这里幽会了,空气里弥漫的荷尔蒙和青春记忆结合起来,就是最佳的催情剂。   两人又喝了很多,迷迷糊糊之中抱在了一起……秦一丰是半夜两点到三点之间醒过来的,对于时间他不是很确定,因为他头脑还是一团浆糊,而且头疼欲裂。他唯一记得的是,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古曼丽,只见她唇膏剥落、发丝散乱,那雪白的肌肤已经松弛了,上面还有不太明显的黑斑。秦一丰突然就很嫌恶——原来她已经那么老了呢。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妖精迷了眼睛,只想尽快离开那里。   他低头走出宾馆,开车回到不远处的住所。他的车拐出了南门大街时,秦一丰发现手机竟然不在身边,想来想去,只可能留在宾馆了。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回去取回手机。这种能暴露身份的物品,在古曼丽身边不□□全,更何况她非常有可能随便把手机留在宾馆,懒得拿走,那样的话,手机就不知道会落在谁的手里,秦一丰教授去开房的事情也会传遍全校。   他慌慌忙忙地回到房间,发现房门没有关上。他极力回想,也想不起自己走的时候有没有关门。无论如何,先拿回手机再说。   古曼丽还躺在床上,被子蒙了她半边脸。秦一丰从床底找到了手机,再四处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物品和痕迹,才准备离开。那时候他酒醒差不多了,心想应该跟古曼丽告别一下比较好。他走过去,轻声唤了一句,又推了她一下。古曼丽动也不动。秦一丰心底突然升起一种难言的恐惧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去掀开了古曼丽脸上的被子。   她的眼睛睁得滚圆,但里面已经没了活气。那雪白的皮肤变成了青白色,紫红的嘴唇边露出了深深的法令纹,秦一丰不用去探听她的呼吸或心跳,也很清楚一个事实:她已经死了。   死了?那个明艳如火的少女,那个老态毕露的美人,那个才在他耳边吐着迷人酒气的情妇,现在干巴巴地躺在床上,死了。   可是,为什么呢?恐怖和疑惑笼罩着秦一丰。他发着抖把被子整个掀开,发现她赤luo的身体干干净净,什么创口都没有。   他脑子里千丝万缕,各种记忆和想法纠缠在一起——谁杀了她?是我杀了她吗?刚才喝太多了,失手杀了她?要不是,谁会知道她在这个房间里,特地跑进来把她杀死?   秦一丰想破了脑袋,也没法找出相关的记忆。他手脚发冷,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会儿,秦一丰突然清醒过来:对了,现在不是探究她死因的时候,最该想的,是怎样全身而退!   他冷静了下来,心想绝对不能报警,因为他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凶手。而且就算不是自己杀的,他又如何跟外界解释,自己怎么会发现一个女教授chi身裸ti地死在一家小宾馆里?   他做了决定,要把所有的痕迹掩埋得一干二净。   还好古曼丽死得利落,什么血迹□□都没有。他打扫干净,给古曼丽穿上衣服,又伪装了一下,就背着她大刺刺地离开宾馆。天快破晓,那是黎明到来前,熬夜的人最倦怠的时候,前台睡眼惺忪,见顾客背着酒醉的人离开,觉得有点奇怪,但学校附近的宾馆,什么破事儿没有呢,他也不以为意。   秦一丰顺利把她运到车里,开进了校园。他本来想把她扔进湖里,风名湖禁止捕鱼游泳,也不会进行什么工程,是个抛尸的理想所在,但进了学校里,他才发现根本没有马路通到河边!要他背着尸体走到河边?这是校园啊,未免太异想天开了。正着急时,他看见了松树林的工地,想起这块地本来有个扩展的工程,被外界抗议喊停了;施工队前个月撤出后,那里就成了肮脏的废墟。秦一丰想到,正好有一条土路直通到工地里,用来运输建筑材料和垃圾的呢。天快亮了,不用半个小时,第一批学生就会出现在宿舍门口,然后像蚁群出动那样,布满了整个校园。在庞大的淮城大学,还有哪个地方,可以像这被遗弃的工地那样,让他随便挖土藏尸?   秦一丰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把古曼丽的尸体载进工地里,开始了让他夜夜噩梦的作业。   “您运尸、埋尸的时候,有人看见吗?”   秦一丰咬了咬嘴唇:“宾馆里可能有人看见,后来进了学校……我就不太确定。当时我又急又怕,天快亮了,我必须在学生出来前解决掉尸体,所以一直很匆忙……有人跟着我也说不定。”   秦一丰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凶手,话语间都捎带着这个“说不定”的第三者。   祖晨光又道:“老师,要是你没有杀古曼丽,那么凶手很可能是在你第一次离开宾馆和回来拿手机这段时间里行凶。之后他发现你藏尸在工地,就利用这个地方的便利,继续杀人。”   秦一丰听了这话,胸口强烈起伏了几下。——要不是他去埋尸,凶手就不一定能找到这么隐秘的地方来毁灭证据……那么,或许他就不会动手,杀了连玉梅,杀了霏儿……?   蓝田问道:“您知道有谁那么恨您,会把您身边的女人都杀掉?   秦一丰摇摇头,不说话。   蓝田问道:“您跟栾舒乙的关系很恶劣?”   秦一丰好像刚想起这么一个人:“栾舒乙?嗯,我们是翻过脸,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的手臂贴在桌面,身体也松懈下来,一副不堪重负的疲惫模样:“我刚才说了,连玉梅不想我跟古曼丽来往,就找了个……替身。”   “替身?”蓝田和祖晨光都不明所以。   “对。当时栾舒乙才20岁不到,在法学院里打工,跟胡蝶一样,都是我的助理。玉梅她……唉,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她让栾舒乙靠近我,跟我上床!”   蓝田回想栾舒乙的模样——她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种强势简直成了她的盔甲,让人忘了她的长相。她长得不错,但比起古曼丽,就很清汤寡水了。蓝田暗暗皱眉:“这秦教授真是来者不拒啊。”   秦一丰索性敞开来说:“栾舒乙胜在年纪小,听话,而且很懂事,知道进退。玉梅跟她关系很好,我以为这样也不错,省得两边周旋。曼丽虽然好,但她太费劲了,单是应付她我就没时间写论文,那是我评教授的关键的一年,不想因为她而错过时机。所以我跟曼丽就慢慢淡了,反而跟栾舒乙明里暗里好起来。”   “师母她默许这种事……”祖晨光完全无法理解连玉梅的脑回路。   “嘿,你还不知道她吗,家里的、外面的,什么事都在她的股掌之中,她每一样事情都能安排到细枝末节,只要不失控,她怎么都行。当时她是以为栾舒乙在她掌心里呢。”   听到秦一丰对连玉梅的描述,蓝田觉得熟悉无比——这不就是栾舒乙现在的模样吗?她对每一样事情极致的控制欲,原来是源自连玉梅的□□?对了,她是她的替身啊……   替身——想到这个字眼,蓝田突然觉得脑子里闪过了什么,但又看不清楚。那一定是跟案情有重大关系的,到底是什么呢?   ☆、替身   老猫伸了个懒腰,从办公室的沙发上醒过来。淅沥沥的雨声轻轻敲打他的耳鼓,就好像有人在里面不眠不休地跟他说悄悄话,说来说去,偏偏一句都没听懂。老猫搓了搓鼻子,第一次觉得这雨下得烦人。   已经三天了,雨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他和蓝田在学校里日夜颠倒到处奔波,淋了无数次的雨,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也就不觉得时间流逝。现在他自己一个人,突然就感到周围安静得离谱。   对了,其他人都去哪儿了?老猫打了个哈欠,见小几上放着面包和牛奶,应该是他们留给他的食粮。看了看钟,四点零五分。   老猫瞥见了一包培成留给他的烟,不禁烟瘾大发。他拿出香烟,想趁蓝田不在抽几口,但四处看了看,这什么摆设都没有的办公室,竟然找不到可以当烟灰缸的容器。没办法,他只好走出门外,到楼梯间去。   在走廊上,老猫下意识地看了看走廊尽头的滴水观音——这些植物就像长了眼睛似的,每个来到这个走廊的人,都会有一种被监视的不舒服感。   但今天这个植物堡垒好像有点异样。老猫禁不住好奇心,走了过去。逐渐靠近办公室,老猫才发现,原来是房门打开了一个缝,窗口的光穿过门缝照了出来,在深绿的叶片上打出了细微的光和阴影。除此之外,还有……   老猫走到一颗滴水观音前,想要察看硕大花盆里的黑土,却听见房内传来轻微的砰啪声。老猫推开门,向内张看。   一个男人背对着老猫,不知道在栾舒乙的办公桌前干些什么。   那人察觉到有人进来,赶紧转过身。老猫心里一惊,不是因为看见那人转身——那人是栾舒乙的老公林森,在她的办公室也不奇怪,奇怪的反而是,林森的神色非常害怕。老猫纳闷极了:“我是长了角,还是没了头,他干嘛一副见鬼的样子?啊,不对,他一定是在这里干什么亏心事。”   林森见是老猫,紧张的神色平缓下来。老猫笑道:“大哥,你在这干嘛?哦我知道了,过几天就是中秋,你是准备给老婆送礼物,藏起来,给她惊喜吗?”   林森脸有怒色,冷冷道:“这话我问你才对,你来栾舒乙办公室做什么?”   老猫:“我找地儿抽烟,正好听到这里有声音,就过来看看啊。蓝田说,这几天学校不太平,让我多留心坏人呢。栾教授在哪儿了?”   林森脸色苍白,道:“不知道。”他拿不准老猫是什么人,看他一副吊儿郎当的德性,不像是刑警,偏偏又跟蓝田他们混在一起。他整了整领带,把手□□袋子里,快步走出门口。   跟老猫擦身而过时,老猫突然道:“你在找什么?”   林森一愣,瞪着老猫。老猫退后一步,说道:“大哥,你找的是那个吗?”他手指着一棵滴水观音。   林森不明所以,随着老猫走到那棵植物跟前。植物的泥土里,露出了一个褐色的物体,像人的拇指大小。老猫摘下一根枝叶,拨开周围的泥土,那物体埋的不深,拨了几下就露出全身。   林森脸色大变。他拿起那物体,搓开上面的泥。   是一个鼹鼠挂件。鼹鼠……老猫那庞大的记忆体转了一圈,脑子里浮现一个画面:一个女孩子放学了,在校门口等着父母来接她。汽车到了门口,小女孩笑着跑了过去,书包上的鼹鼠挂件摇摇晃晃。   “是林天心的。”老猫道。他记得林天心被绑架时,栾舒乙收到的短信是:鼹鼠抓到了。栾舒乙告诉蓝田,鼹鼠是林天心常年挂在书包上的装饰品,所以她很肯定绑匪说的鼹鼠就是林天心。林天心被找到时,周围没有发现她的书包,这个鼹鼠挂件自然也找不到了。   现在鼹鼠被人插在滴水观音里,就像那小动物活了过来,在那有毒的植物下面钻啊钻,寻找回到自己洞穴的路。   林森颤声道:“没错……是天心的。为什么会在土里?”   老猫自然没法回答。但他能感觉到这里面的恶意。这鼹鼠肮脏的模样,让人联想到埋在工地里的腐尸,这是给林森,哦不,给栾舒乙的警告?或者,这已经不算警告了,而是暗示——暗示林天心的处境……   林森大概也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把鼹鼠装进裤兜里,匆匆离去,再也不理老猫。   老猫看着他恐慌的背影,心里揣揣不安。他给蓝田打电话,蓝田没接,他又发了个微信,让蓝田去寻找林天心。   蓝田和祖晨光听完秦一丰的供词,一起走出会客室。祖晨光的脸跟黑炭似的,要是在上面点一把火,铁定能燃烧好几天。   蓝田笑道:“喂,高兴点,至少他把故事讲圆了,说不准真的不是凶手。而且我们收获也不小啊,你的导师那么会玩,够那些报纸杂志写一年了。”   “他妈的,我倒宁愿他是凶手,这些下流事,比杀人还要难看。”讲完栾舒乙那段后,秦一丰又交代了跟几个女学生的交往;又是助理又是同事和学生,祖晨光就不明白,那么多地方可以玩,秦一丰干嘛专啃窝边草?   蓝田嘲道:“他算挺走运的了,玩了这么些年,现在才出事。或者是因为连玉梅治理得好,把这些破事都收拾干净了吧。”想起连玉梅和栾舒乙如出一辙的控制欲,他就觉得心里有根刺似的,怎么都无法释然。   他拿出手机,看见了老猫给他的信息。   ——林天心危险。   典型的老猫风格,绝不多打一个字,但是蓝田一看,就知道情况危急。他赶紧给老猫打电话,问明情况。   “猫儿,之前我们去找栾舒乙的时候,你确定没有见到鼹鼠?”   “没有。那东西插在黑土里,还蛮明显的。”蓝田知道对别人来说无关紧要的细节,老猫只要扫一眼就会印在脑子里。这么说来,拿走鼹鼠的人,就不可能是已经吊死的肖于可了。事情的轮廓逐渐浮出水面,有第三人一直在操纵这一切,绑架林天心、吊死肖于可,甚至是杀了那四个女人,他特意扰乱视线,用肖于可当他的——替身。   蓝田:“我们已经靠近真凶了,只要他出现在林天心身边,我们就能立刻抓住他。”   老猫不做声。蓝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老猫笑道:“想你了。”   蓝田猝不及防,过了几秒才明白了老猫的意思。他心里炸开了花,姹紫嫣红地爬满了心窝;老猫嘴甜,平时好听的话就一箩箩的,但蓝田就是知道,此时老猫并没有哄人的意思。   蓝田轻声道:“我找到了林天心就回去……我们回家吧。”老猫一句话,他就无心恋战,恨不得马上跟老猫回去他们的窝,天塌下来也不管了。   “嗯。”老猫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祖晨光在一旁皱眉道:“你没事吧,讲个电话跟神经病一样。我操,别这样看着我笑,真瘆人啊。”   蓝田得意道:“你懂个屁!在你的眼中,只有破案、立功、勋章、还有你那些肚子都耷拉到脚背上的干爹们,你知道人间至乐是什么吗?有人等你回家啊。”   祖晨光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瞪着蓝田:“你脑子进水啦,我老婆天天等我回家,烦都烦死了。刚才几百通未接电话里,有一半就是她打来的。妈的,今儿是我们结婚纪念日,你说我怎么脱得开?”   蓝田也替他愁的慌。他知道祖晨光的老婆不是省油的灯,跟连玉梅栾舒乙一比,也毫不逊色。蓝田搭着他肩膀道,双眉一挑,正色道:“老祖啊,我们赶紧把那孙子抓到,今晚回家抱老婆睡觉去!”   蓝田先给林天心和栾舒乙打电话,但两人的手机都关机了。他让在食堂里喝茶打牌的张扬等人,分别去林天心的学校和家里查问,然后跟祖晨光分派下手,满校园寻找林天心的身影。   这是他们第二次寻找林天心了,这次比之前还茫无头绪。时间流逝,两人都有点着急。蓝田暗自懊恼,心想怎么不派人保护林天心,她是跟嫌疑犯打过交道的啊,用脚趾想都知道,要是嫌疑犯想消除证据,第一个就要让林天心开不了口。祖晨光也很烦躁,他想的是,在这么多警员看守校园的当口,要是还出事,他们的脸往哪儿搁啊——哦不,恐怕他们会成为全市的靶子,命都没了,要脸来干嘛?   蓝田查了栾舒乙的课表,发现这段时间她有课。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她应该会请假吧?但蓝田知道,别人或许会,栾舒乙却无论如何会严格按照正常的日程做事,不会偏离自己的轨道。   她的课是个公开课,学生非常多,因此安排在校务处附近的大讲堂里。   进到讲堂,蓝田发现栾舒乙果然如常开讲,上千名学生坐满了半圆形的课堂,这样的上课规模,在淮大也是很罕见的。蓝田不由得想,当年在秦一丰身边“懂事听话”的小女孩,现在已经能跟秦一丰分庭抗礼了,栾舒乙走到今天这一步,恐怕吃了不少苦吧?   蓝田一进来,课堂无数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蓝田扫视一圈,松了口气,他看见林天心好端端坐在课堂最后一排,啥事都没有。见到蓝田时,她笑了笑。   蓝田对讲台上的栾舒乙颔首示意,然后走到后面找空位置。   “蓝老师!”有人轻声唤他。蓝田转头看,是阿克。阿克对他招了招手,给他让了一个位子。蓝田顶着满屋子的奇异的眼光,大剌剌地坐了下来。   还好林天心没事。但蓝田心里却一直轻松不了,他直觉自己遗漏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对了,那些笔记!笔记上记录了四种动物的死亡,还写着时间和地点。蓝田并没有把笔记交给祖晨光,因为他觉得这是没有根据的联想,连他自己也把笔记抛诸脑后了。但就目前看来,工地里那四具尸体的死亡时间,确实能约莫跟笔记对上;而地点,至少古曼丽——豹子——死于乔乔宾馆,是符合的。   问题在于,这些笔记抄录于栾舒乙的新书!   蓝田看着讲台上端庄的栾舒乙,她的讲述清晰明朗,动作收敛有度,那种由内至外的对自己、对课堂、对课题的把控力,真是出色极了。难道真的是她?这些文字,是她给“第三人”的暗示?还是杀人之后,她洋洋自喜的秘密炫耀?   蓝田转头看向林天心,只见她正在纸上画画,长桌上摆满了各种颜色笔。蓝田心一动,拿出手机,翻开了栾舒乙的博客。最新的更新是林天心画的鼹鼠和房子。   蓝田的手轻轻滑动屏幕,翻了七八个标题后,他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啊,原来如此……蓝田阔然开朗。这么清楚的事,为什么没想到?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歇两天。   ☆、封闭   老猫跟蓝田通完电话,又默默地抽了一根烟。不知怎么,七层小楼静悄悄的,就像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   他是习惯孤独的,在那一排排的墓碑里,在粘稠的浓雾中,一躺就是好几天,或者是好几年,好几辈子……他感觉自己就跟土里的死人一样,默默地被时间分解着,终有一天,等他想起身离开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消散在风里,再也无迹可寻。   但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有人唤了他一声。   苗以情。   那一声穿过了浓雾,把他唤醒。他吓了一跳,睁开了眼睛,从遥远的混沌世界一下子回到现实里。他眼前只有厚重的雾,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是谁?   浓雾慢慢散开,一个人在彼岸看着自己。他拿着一束小得可笑的光,照亮了周围。   ——就是他,叫醒我的吗?   周围的世界一点一滴清晰了起来。在那些冰冷的墓碑中间,那个高大的男人好像很害怕的样子。老猫心里觉得好笑,而淤塞在内里的什么东西,也随着浓雾一点点飘散。他心底冒出了一个声音道:啊,我回来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蓝田。在老猫的超级记忆里,那一刻无比深邃地印在自己的心底,他能记住蓝田所有表情变化、每一句话的语调、站着的坐着的姿势,甚至是当时浓雾变化莫测的形态。在那洪荒世界里,在只有石头和雾的异域中,那是他醒来后第一次感觉到人的目光、话语、温度……这种滋味,一旦尝过,就再也戒不掉。   其后,他就进入了那人的世界里,墓碑于他,犹如上辈子的幻象,渐渐地在脑子里淡去了。   而今,在风雨的包围中,老猫感觉又回到了死寂的坟墓。他有点烦躁——人都去哪儿了,这该死的雨什么时候停?   老猫抽完烟,听了会儿雨,想撒尿了。他走到走廊中间的公厕,见里面黑漆漆的,伸手进去摸电灯开关。   这时,他听到后面一个声音道:“请让一让。”   老猫瞬间石化了。这人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后面的,怎么一点声息都没有?老猫的手终于触及了开关,啪嗒一下,白炽灯亮了。老猫让在一边,让那人先进去。   那人垂着头,从老猫身旁走过。老猫愣了愣,这个身影,他肯定是见过的……那人微微侧头,好像是在看老猫,眼神却飘散到门外。老猫对上号了,原来他是肖于可的室友麻原。   麻原他见过两次,一次在蓝田的办公室,一次坐在小楼的台阶上。老猫没太注意他,而且见到时大都是坐着,所以老猫并没有往他身上想。现在看到他擦身而过的姿态,老猫立即就认出来,他就是在蓝田的讲堂上撞了阿克的人——戴狮子帽的男子。   老猫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抵不过尿急,跟了进去。他走到尿兜,拉开裤链,畅快地尿了出来。麻原却在他旁边站着,站岗似的,不像要撒尿的样子。   老猫转头笑道:“哥们儿,傻站着干嘛?你不会是特地进来,要看我这个的吧?”   麻原只是瞪着他,不说话。老猫的脸皮虽然比草皮还糙,此时也崩不住了,他快速地拉上拉链,对麻原歪嘴一笑:“开个玩笑,不是就不是嘛,不用那么严肃。”   麻原比他矮一个头,但眼神凶狠。老猫掂量了一下,自己一半桶水实习生,蓝田给他那点工资也不够买烟的,犯不着拼命。于是他微微一笑,转头就走。   却听麻原道:“站住!”   老猫自然不听他的,双腿迈得更快,马上就要跨出门口,拐上走廊了。麻原扑了过来,抓住老猫的肩膀,想要把他扳倒。老猫力气却不小,不但没被摔到地上,反而是麻原重心不稳,滑了一跤,跌倒在地上。老猫脱开束缚,正想跑路,却觉得小腿一痛。这疼痛实在太剧烈了,老猫身体颤抖,跪了下来。   麻原拔出插在老猫小腿上的刀,砸向老猫的脖子。黑暗瞬间掩埋了老猫,他吸了一口气,瘫倒在地板上,不省人事。   栾舒乙的课堂进入了讨论的环节。大教室有了各种动静,学生们端着的肩膀放松下来,很多人开始交头接耳地交谈。阿克见蓝田拿着手机,像入了定那样,好奇问道:“老师,你在看什么画?”   蓝田不答,反问道:“肖于可的室友麻原,你认识吗?”   阿克:“美院的怪胎我都不认识啊,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 ”   阿克发了个微信,不久他那朋友就回了信:“麻原是新生里拔尖的,家里也不错,开个国产宝马上学。人嘛,有才华的人都傲,但他对人倒是客客气气的,就是一个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人啊。是不是案情有进展了,别告诉我麻原是凶手!!”   蓝田回想麻原的模样,身材中等,长相清秀斯文,坐着的时候双脚并拢,书包方正地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手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整体看来就是个乖巧、有教养的孩子。   蓝田的手指还停留在栾舒乙博客的页面上。屏幕里是一副画,一只豹子被箭猪咬住了咽喉,鲜血从箭猪的嘴角流了出来。博客配了一篇文章,说的是人锋芒太露就会招致灾难。   ——到处炫耀毛皮的豹子,死于箭猪的嘴下。   栾舒乙的每篇博客都配了画,其中有一些风格可爱柔美的,是出自于林天心,还有其他各种各样风格的配图,唯独这一张特别的凶悍血腥。蓝田一眼就看了出来,那是麻原的画。动物形态生动,但眼神却是空洞的,仿佛那不是猛兽在鏖战,而是两只提线木偶在表演——□□纵的替身。   蓝田想了起来,麻原在录口供的后期,情绪有点激动,就像……就像没分到糖果在闹脾气的孩子。之后他一直没离开,坐在楼道的台阶上,好像在等着雨停的样子。蓝田记得他坐着的时候,身体贴着墙壁,手臂抱着书包,看上去就如一个睡着的人。但他并没有睡觉,蓝田能看见他双眼直直瞪着水泥地,不知道被什么吸引了。   当时蓝田只觉得他奇怪,现在把前因后果联想在一起:如果麻原就是凶手,那么他当时刚杀了人,正在等着看警方的反应啊!那时候的麻原,并没有害怕、恐慌的情绪,在他身上,蓝田只感觉到了空洞——那是一只提线木偶□□控人遗弃后,靠在肮脏的墙角,孤独、无聊、无依的可悲光景。   操控人……   如果说肖于可是麻原的替身,那么麻原也可能是某人的替身?   蓝田看着讲台上的栾舒乙。她睥睨着讲堂里蚁群般的学生,犹如看着她的子民。   老猫在一片漆黑中睁开了眼睛。他看不见,甚至感觉不出自己的身体,他不禁想到:我又回到了墓园吗?还是我一直就没醒过来,之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之前的一切……蓝田……   想到蓝田,老猫身体里某个开关仿佛被触动了,身体的知觉慢慢恢复。他先听到了雨声。丝丝绵绵的雨声从外面传来,就如一张细密的丝网,把老猫拉回现实。   然后,就是无法忍受的疼痛。   疼痛像个不依不挠的追债人似的,终于追赶上了他,一下子就把他扑倒,给他一记重拳。老猫忍不住“啊”地叫了出来。一开始他分不清哪里疼,过了一会儿,他才感觉出左小腿疼痛难当,就像在火上炙烤。他的脖子被麻原用刀柄砸了一下,酸痛不已,咽口唾沫就会牵扯到某条神经,酸痛感蔓延到太阳穴。   老猫想要按一按脑袋,却发现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完全不能动弹。   老猫喘了几口粗气,竭力忍住疼痛。他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只见自己身处一个小房间里,里面几乎没什么家具,只有一个黑乎乎的物体摆在中间,像是歪倒的沙发,又像是一具棺材。   在“棺材”中间,坐着一个人。   那人不言也不动,看着也不像死的。老猫摸不着头脑,试着唤了一声:“喂!”   那人还是没有动静。正当老猫以为那是雕像时,那人突然开口,发出了一串冷笑。   饶是老猫胆大无比,还是被吓了一跳。他深吸一口气,心想:靠,遇到个疯子了!   ☆、捆绑   老猫听那笑声,认出了是麻原。那小子看上去清秀瘦弱,没想到那么凶狠,毫不犹豫拿刀捅人,那刀刃恐怕都快刺到骨头里了。   想到那伤口,老猫下意识地动了动腿,不料下肢一动,屁股底下的不知道是椅子还是木箱就崩塌了,老猫整个人往下摔。老猫感觉自己好像踩在滑梯上,赶紧用脚后跟寻找支撑,但还没站稳,他的脖子就被勒住了,喘不上气。   窒息的痛苦瞬间袭向了老猫。他无法呼吸,也不能呼喊。想用手去拉开脖子上的绳套,却发现手被绑住了。   老猫的双脚在滑溜溜的斜板上挣扎,眼前是白茫茫的光,光斑犹如黑蝇一样,成群地在老猫的头上乱飞。那昆虫在寻找空隙,只要这人累垮了,它们就会钻进他体内,吸食他的脑髓……   不能就这么死了……老猫挣脱了鞋子,两脚用力地踏在滑板上。终于,赤脚不再滑动,老猫找回了平衡,绳子也不再那么紧紧地勒住脖子。   老猫松了口气。但他知道这种姿势可支撑不了多久。他脑子冷静了下来,设想自己的处境。   他应该是被绑在一个倾斜的板子上。板子上头有个狭小的平台。老猫醒来时就是坐在平台,他被疼痛分了心,没注意到脖子上套了个绳套,只要稍微移动,从平台掉下去,绳套就会勒住脖子,直接把老猫吊死在这暗室里。   麻原在前方的“棺材”静静地看着老猫痛苦挣扎,不发一言。老猫心里一片冰凉——这麻原半分人气都没有,要怎样才能脱离眼前的困境?   他一边稳住身体,一边用反绑着的双手往身上摸索,想找到可用的物品。摸索了一会儿,他抓到了一小块硬硬的东西,凭触感他认出了是打火机。烧掉束缚自己的绳索,倒是个可行的办法,但在这个小黑屋里,打火机一点亮,麻原马上就发现了,还没烧掉绳子,自己先被捅成马蜂窝了吧。   ——对了,为什么麻原要杀我呢?不,麻原要杀我也不出奇,他都杀了那么多人,捎带手再杀几个也没什么,问题是,麻原为什么不杀我?他费那么大劲把我弄在这死刑台上,就是为了看我怎么把自己吊死吗?   他放开打火机,又摸索另一边的裤兜。他找到了手机。   老猫决定主动出击:“哥们儿,你把我绑在这里干嘛?”麻原不答。   老猫笑道:“你喜欢玩这调调,我也不是不能配合。但你起码点个蜡烛啊,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多没情趣啊。”   过了一会儿,麻原动了动。他像个影子那样,轻轻地走了过来,蹲在老猫的旁边,没多久,他果然点了根蜡烛。   有了亮光,老猫看清楚了自己的惨状。他踏在一个大画板的倾斜平面上,绑着双手的绳索系在天花板的空调出气口,把他固定在这个位置上,脖子上松松地套了个绳索。现在他在勉强维持一个脆弱的平衡:只要老猫想要从脖子绳套里挣脱出来,就会失去重心,在画板上往下滑,然后脖子被绳套勒住。   老猫叹道:“你这活儿真够细致的。喂,能不能给我看看伤口,我的小腿好疼啊。”   麻原又乖乖的,把烛光靠近他小腿。老猫的小腿上的血已经止住了,血迹干涸,伤口周围微微发白,却也不太明显。老猫觉得麻原这听话的模样,还挺好玩的,他吩咐道:“近点,再近点。”   烛光靠近伤口,突然捅了过去。火光在老猫的伤口上碾熄了,老猫一声惨叫,身体疼得卷曲起来,他的双脚离开画板,身子立即往下坠落,绳套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老猫叫不出来了,空气被堵在了喉管里,无法进入胸腔。死亡的黑蝇漫天飞舞,层层地包围老猫。   却听麻原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欢畅,简直管不住自己了,笑弯了腰。   老猫惊怒交集,一使劲,把画板给踹倒了。画板啪嗒倒在了地上,绳套紧紧嵌在脖子上,任由他双脚如何乱蹬,也找不到生还的支撑。   栾舒乙的课结束了,学生成群结队离开。蓝田走近栾舒乙,道:“教授,上次我们约好要聊一次,你现在有时间吗?”   栾舒乙侧头微笑道:“有是有的。不过我听说案件不归你管了,你现在没有权限来问我话了吧。”   蓝田笑道:“我不是以警员的身份来讯问你,而是作为同僚,想请教一些心理学上的问题。”   栾舒乙做出一个受宠若惊的表情:“我们领域不同……不过也没关系,要是学术上的讨论,我倒是挺感兴趣的。我们去哪儿聊?”   “你的办公室吧。”   两人撑着伞,回到了心理学小楼。乌云低垂,几乎要压向这灰色的楼宇。蓝田看这光景,雨不但不会停,反而要转成大雨了。   果然等他们迈进蓝田的办公室,一条闪电割裂了天空,把人脸照得发白。接着就打雷了。这雷声异乎寻常地响亮,寂静的小楼似乎也跟着雷电在晃动。   蓝田在办公室里见不到老猫,心里有点不安。萧溪言他们已经被分派到各处调查,不可能会带着老猫玩。这阴雨天,猫儿会去哪儿呢?   但他已经没时间细想,要解决案件,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击。   他们走向滴水观音时,蓝田对栾舒乙道:“啊,我忘了跟你说,刚才你的先生在盆栽里,发现了你女儿书包的挂饰——就是你一直说的那只鼹鼠。”   栾舒乙脸色大变。   蓝田继续道:“听说这鼹鼠半个身子埋在土里,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呢?”   栾舒乙停下脚步,颤声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她掏出手机,只见二十多个未接电话,都是林森打过来的。栾舒乙背对蓝田,给林森回电。   这时候,蓝田的手机也收到了好几张照片。那是萧溪言和英明全面搜查麻原的宿舍和画室,找出来的物证。蓝田看了一眼,大致理出了前因后果。棘手的是,他和祖晨光分派出十多个人,都没有找到麻原。   祖晨光郁闷道,这孙子不是逃走了吧。蓝田短信回道:不会的,他埋了鼹鼠,等于给栾舒乙下了战书,一定会把事情做完。保护好林天心!   蓝田和栾舒乙各自打完电话,对看一眼,继续走去办公室。栾舒乙心神不宁,走到门口时,外面打了个响雷,栾舒乙吓了一跳,几乎站立不稳。   闪电在蓝田脸上亮了,又暗了,只听蓝田笑道:“教授,你这些植物长得真好啊,你一开始也没想到它能长得那么猛吧。不过也未免太猛了,连你自己出入都挺碍事的。这些生物真不好控制,你以为它在你的掌握里呢,结果它也有自己的生存意志,可不一定听你的啊。”   栾舒乙脸色铁青,沉默不语。   老猫双腿大幅度摆动,想要找到支撑物。他的腿啪打啪打地踢在了画板的边缘,就是没法够着可以站立起来的平台。他发出了嗬嗬的垂死挣扎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受,就如气球涨到了最大,马上就要爆裂开来,最后空气会四散逃逸,只剩下可怜的碎片。   此时,老猫的耳边响起了一串巨大的雷声,犹如给他做的最后的配乐……   空气突然灌进了鼻子和嘴巴里。老猫赶紧张大嘴巴,深吸几口。刚畅快了一会儿,一只手按住了他口鼻,空气又被阻断了。   老猫大怒,正要剧烈挣扎,却看见了一把刀指在了眼前。麻原把手松开一点,只盖住了老猫的嘴,让他能用鼻子呼吸。   刀刃的寒意传到了老猫的额头上,蔓延到全身。老猫头皮都麻了,那尖锐的恶意隔着三厘米不到的空气,直直地刺向他。   老猫害怕刀刃,此时他全身僵硬,再也顾不得挣扎。   麻原在他耳边极轻极轻地道:“别动,一动,你眼睛就穿洞了。”说着,刀子刺向老猫的左眼。老猫大骇,闭上了眼睛。针一样尖锐的刀头,抵在了他的眼皮上。   老猫犹如在冰窖里,又黑又冷。但此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那声音曾经在墓碑群里唤醒过他,此时又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栾教授,我这里有几幅画,挺有趣的。你觉得,作画者是个什么样的心理状态?”   ——就在不远处!蓝田,你在哪里,你看不见我吗?   老猫蓦地睁开眼睛。眼前只有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燃起来的蜡烛,以及眼神冰冷空洞的麻原。   没有蓝田。在烛光有限的照明中,老猫看见他们所处的房间,左边的那面墙底透出了光。哦不,不是墙,那是一扇厚厚的帘子。在麻原的身后,那个棺材终于露出了轮廓——原来是一个皮躺椅。   老猫顿时了然:他被关在了栾舒乙办公室里的心理咨询室。他跟蓝田之间,就隔着一幅帘子。      ☆、傀儡   电闪雷鸣。老猫被尖锐的刀刃指着,无法喊叫。麻原的脸近在跟前,差点要碰到他的鼻端。   老猫明白了,刚才麻原确实想看着自己吊死,或者至少要多折磨他一会儿,但他听见了栾舒乙和蓝田在走廊的脚步声,为了不让老猫挣扎的声音惊动他们,他爬上去解开老猫的绳套,随即掩住老猫的口鼻,警告他不要发出声响。   蓝田走进办公室时,正好响起了雷声,遮掩了里面的声息。也是幸好蓝田没有发现他们,否则麻原情急之下,肯定直接往老猫身上捅刀了。   麻原坐在画板上,老猫则悬吊在半空,麻原见老猫不敢发出声音,慢慢把手放开。老猫终于能畅快地呼吸,但他知道现在自己的处境比之前更糟糕。   或许是因为栾舒乙打开了窗,雨声更嘈杂了,蓝田和栾舒乙的对谈在雨声中传了进来。他们的声音有点空洞,像是从天空飘下来的天音。   栾舒乙冷冷道:“我不知道蓝老师还看我的博客呢。现在都没人写博了,我只是找个地方,整理自己的想法罢了。这画,也是随便配的。”   蓝田:“嗯,是美院孩子的作品,这男孩我也见过,他的作品从心理分析上看,蛮有特点的。你会用他的画,想必也有想法吧。”   栾舒乙沉默了一会儿,冷冷道:“刚好他画了豹子,和我文字的一个段落有呼应,所以就随手放了上去。美院生的习作在校内网就有,反正都是习作,也没人看重,跟美院老师说一声就随便用。这画的作者是谁?我都忘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分析的价值。这时期的孩子心性不稳,容易被外界激发,画个什么都不出奇。”   听完栾舒乙这段话,老猫发现麻原的手抖了抖,神情更加阴郁。   老猫心想,栾舒乙跟麻原肯定是认识的,而且关系不寻常,刚才那句话刺痛麻原了。   老猫故意轻轻笑了一声,在麻原的脸旁细声道:“心性不稳的孩子,说的是你吧。”   麻原瞪着老猫,眼里露出了愤怒的神色。——会生气,好歹有个人样了,比之前木头人般死气沉沉的样子要好得多,老猫想这一招还挺凑效。   他又继续道:“你的画那么贱,随便就可以拿来用?也给我两幅行不?”   麻原大怒,用手勒住老猫的脖子。但麻原力弱,比起之前的夺命绳套,已经不算什么威胁了。老猫作出一个夸张的痛苦神色,指了指自己快要喊出来的嘴。   麻原喘着气,到底怕声音传出去,慢慢放开老猫。   外面,栾舒乙和蓝田的周旋还在继续。   蓝田:“刚才我的同事搜查了这个孩子的房间和画室,又发现了几幅画,跟这一幅很像啊。”外面静默了一阵子,大概是蓝田正在给栾舒乙翻看手机。   栾舒乙:“同一人画的吧,各种动物,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蓝田,各人有各人艺术上的偏好,我不是专业的,实在给不出什么意见。你要问我的就是这件事吗?很抱歉,我并没有看法。”   蓝田笑道:“教授,你也撇清得太快了吧。这些画:鬣狗饿得皮包骨、河马踩死鳄鱼……都是你文章里写过的。说的直接点,这些暴力、可悲的场景,都是出自你的脑子,画画的人,只是帮你表达出来吧?”   栾舒乙冷笑:“他可能受到我的书的触发吧……那又怎样?就因为我在文章里写了动物被杀死,您就要告我谋杀罪吗?”   蓝田:“嗯,如果只是书里的动物死了,我当然什么都不会做,最多只会建议我认识的人,远离你那些表里不一的鸡汤文;但麻原的这些画作都注明了日期和地点,完全对上了连环凶杀案每个死者的死亡时间和地点。这一点,你要怎么解释?”   栾舒乙:“我能怎么解释啊,蓝田,你也是有名望的心理学家,你不会认为,是我的书在暗示凶手行凶吧?遥控杀人、远程催眠,我不知道你们犯罪心理学里,是不是真有这些故弄玄虚的理论,我以为这只是无知无识的电视编剧才会想出来的桥段呢。”   蓝田摇摇头:“那未必。”   栾舒乙:“什么未必?你认为一个人真的可以用几句话,就煽动别人去杀人?”   蓝田不答,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教授,你别那么激动,我来是想请教你心理学上的问题。心理咨询我是外行,听说对于一些语言表达不顺畅的人,咨询师会要求他画画,从他的作品做心理分析,你在这方面挺有经验的吧。我想请教的是,从这男孩的画作,你能看出他的精神状态吗?”   栾舒乙停顿了好一阵子才答道:“这需要做综合评测,不能只靠画作……你真要知道的话,我可以简短做初步的分析:作品里都是一只孤零零的小动物,很显然他没有同伴,感到孤独无依。里面的动物都是直视着观测者,表示他想要得到注视,或者认同。这种青春期的焦虑,其实每个孩子都有,没什么特别的。”   蓝田:“不过麻原不太一样呢。警方刚做过调查,麻原四岁时父母离异,后来随母亲改嫁到新的家庭。他的后父有两个儿子,所以他一过去就平白多了两哥哥。听他的亲戚说,他们兄弟相处得不错,后父对他也很和善,只是他的亲母,偏偏对他格外的严格;他在新家生活不好过,就是因为妈妈对他要求太高,怕他跟两个哥哥有差距呢。这孩子,真是蛮可怜的。”   老猫见麻原专心听着外面的对话,不言也不动。他眼珠子一转,又对麻原道:“哦,原来你被自己亲妈虐待啊。蓝田说得真客气,你妈就是怕你拖油瓶,让她在新家里没面子,才找你麻烦的吧。”麻原盯着老猫,眼睛都红了。   老猫痞赖道:“你哭了?哥们儿,别看不开,我打小就没了妈,想要被打一下屁股都不能够呢。哦,是了,所以你到处去找一个宠爱你的妈——那个像豹子的女人有亲你屁股吗?”   老猫脑子灵敏,几句话就猜到了,古曼丽是第一个被杀害的,那么很有可能是整个连环凶杀的导火线,从蓝田说的话顺藤摸瓜,就可以猜想出,麻原希望得到年长女人的爱,那么和古曼丽可能有亲密关系。   麻原冷着脸,把刀子抵在老猫的胸膛,微微使劲,一道血从他裂开的衣服里渗透出来。老猫皱着眉头,忍耐着疼痛。   麻原见他痛苦的样子,心情舒畅了,笑了起来。他轻声道:“她不止亲我屁股了,还亲了我其他地方。她的嘴巴很漂亮,像一朵快要枯萎的红色郁金香,很艳很艳……我把她闷死之后,她的嘴巴是张开着的,我真想把它割下来。不过,那禽兽教授回来了,我躲在柜子里,他没有发现,还多管闲事地把尸体埋了。真可惜啊,后来,我跟着他的车到工地,把她挖了出来,好好地摆放。你有看见吗?她都烂成那样了,还那么美。”   老猫想起那腐尸,觉得大倒胃口,厌恶道:“你干嘛要把你'妈'杀了?她对你不好了?”   麻原脸色冰冷:“她到处跟男人睡。我说了很多次,她不听,只好不让她出去做这龌龊事儿。”   老猫跟古曼丽倒是同样的享乐主义者,轻声道:“多跟几个人睡也没什么不好的……”却见麻原瞪着自己,手里的刀压在伤口上,老猫疼得猛吸气,咬紧牙关才控制自己不喊出来。   他妈的!老猫心想,这麻原不但是恋母狂,还是个虐待狂。要怎么让蓝田知道我在这里?   他的手摸索到手机上,寻找按键。   蓝田:“麻原生活非常自律,对外处处表现得有礼貌、有教养,这是他妈妈的功劳吧。他总是生活在妈妈的视线之下,就算妈妈不在身边,他也觉得有人时时盯着他,看他作业上有没有污迹、嘴角有没有残渣、吃饭时有没有嚼出声、有没有交到规矩的朋友、见到陌生人有没有微笑、有没有每天换内裤……就算婚姻失败了,妈妈毕竟没有遗弃他呢,还费劲心思地抚养他成人,额外承受许多压力。那么他该怎样?他应该尽力成为妈妈梦想中的孩子啊。他本来就要成功了,只不过,在进入淮城大学的第一年,妈妈死了。   “妈妈死后,他画里的小动物,就孤零零地徘徊在楼房和马路边,眼神空洞。因为操纵他的那条线被收走了,他像个被遗弃的木偶一样,不知道该做什么。”   栾舒乙:“蓝田,你对我说这些干嘛?这种家庭问题,现代社会里一抓一大把,我可没有兴趣听你给我上课。”   蓝田:“啊,没错,遇到这种问题的人太多了。应付这样的孩子,你应该很有经验吧?你会教他怎样接纳伤痛,怎样从疼痛中分出心来,好好为生活和梦想努力?哦不对,麻原可不一样,他的问题不是伤痛。妈妈死了,他并不悲伤,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给他留下了太大的空洞,对爱的渴望、对包容的祈求、对认同感的需要,这些都没法填补。你要做的很简单,当他的'妈妈'就行了嘛!”   栾舒乙大怒,叫道:“蓝田,你够了!你是说我跟这杀人凶手有交集?你有什么证据!”   蓝田:“证据就在画里。你的文章的叙述,和麻原的画内容一致,不可能是巧合。你说麻原是因为看到你的文章,才触发灵感去画这些画,但是你这些文章的发表日期,都在麻原杀人和画画之后啊。   “你说,你不可能用几段文字去煽动麻原杀人,确实没错,你写下这些,不是在煽动麻原去杀人——应该反过来看,是麻原杀人之后,你对他的'奖励'。你看过麻原的画,所以用那些随手拈来的道德教训、生存守则,把画里的图像转成文字,来赞扬麻原的行为:豹子炫耀自己的身体、鬣狗贪婪、鳄鱼虚伪,都是该死的。   “你把鸡汤文当做你手里的线,给予麻原最渴望的认同感,来操控他这个傀儡。”   一道雷电闪过,照亮了栾舒乙的办公室。厚厚的帘子上投下了两人的黑影——蓝田和栾舒乙分坐在桌子的两边,就像天枰的两边。   老猫自从反手掏出手机后,就集中精神寻找按键。他不敢打电话,只能艰难地想办法给蓝田发信息。还好他记忆力过人,就算不看屏幕,也能清楚记得自己按过的键。      ☆、勒索   栾舒乙冷笑:“这就是证据?你说的话,我大半都不明白。如果检察官能听懂的话,你不妨把它当做证据交出去。蓝田,我的书卖的很好,所以也听过很多不好听的话,说我肤浅、说我功利、说我爱钱,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的文能杀人。这么说来,我活得真是轻松得很,看谁不顺眼,写一篇文就有人替我下手了。”   蓝田也笑道:“谁说不是呢。你已经把他'训练'好了,就跟养熟的狗那样,给个指令就能让他杀人绑架,这可真过瘾啊。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能利用麻原来报仇?”   栾舒乙:“报仇?!是秦一丰跟你胡说八道的吧!我跟古曼丽和连玉梅是有一些纠葛,但都过了那么久了,我们各自活得好好的——人只要能掌控自己的生活,就不怕面对过去。我根本没想过报仇。”   “嗯,你说的对,这些年来你确实通过自己的努力,从法学院一个小助理,成为人人都认识的学者、畅销书作家,本来你就想这么算了吧。诶,我之前还纳闷,你为什么隔了那么多年才下手?是被什么触发了?是了,麻原第一个杀的古曼丽,不是出于你的指令,而是他自己的意志。   “古曼丽对年华老去很恐惧,近来一直跟年轻学生交往,估计麻原也是她的情人之一。古曼丽跟秦一丰幽会时,被麻原杀死了,秦一丰脑子糊涂,帮他埋了尸。这之后,麻原心理处于崩溃边缘,所以找你做咨询,对吗?   “你因此知道了这件事,不但没有报警,反而想到能利用这傀儡,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你要得到麻原的信任,有很多手段吧,慢慢的,他开始依赖你,甚至把你当作是他的母亲。于是你开始在心理咨询的床上,鼓动他为你做事。情感操控——这是你最擅长的把戏啊,用暗示,用惩罚,用奖励来训练他,只要他听你话,就会得到爱和安抚。”   栾舒乙打断他:“住嘴!蓝田,我不想再听你讲这些无稽的故事,你滚吧!”   蓝田叹道:“你干嘛着急赶我走,我还没说到核心呢。难道,你这办公室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老猫被绑住的双手酸麻极了,几乎握不住手机,每按一个键都费劲得很。他心里叫嚣:“对啊,她这儿都变刑房了,蓝田你别光嘴炮,倒是掀开帘子看看啊!”   雨声越来越大,老猫愁的慌:“这雨跟一百只麻雀在屋里呱噪似的,我就算喊救命蓝田也得过一会儿才听出来吧?”   麻原在一边不言不动,真像是个断线的木偶。老猫又怒又难受,忍不住要刺麻原一下:“听到了吗?你这个'妈'也不爱你,你把尸体摆得那么漂亮给她看,有什么用呢,她只不过当你是杀人工具,一只刨土埋骨的小野狗罢了。”   老猫以为麻原又要给他一下。但麻原没有,他只是冷冷看着老猫。老猫心里一颤,他看见了杀意。   蓝田:“多年前的仇恨,你虽然没有忘记,但也不至于突然激发你杀人的欲望。这一切的起始,其实是因为你跟林森的关系恶化,正在协议离婚。警队已经查过了你跟林森的背景,林森家产数十亿,这一离婚,你应该分得不少。林森为人精细,他怕你跟他结婚是谋他财产,你也怕他变心后转移财产,所以你们俩签了婚前协议,里面写明了离婚后财产分割,而林森列出的其中一个条约是,你嫁给他的时候,是没有婚史和孕史的。而当时的你,说了谎。”   栾舒乙沉默不语。   蓝田继续道:“你虽然没结过婚,但跟秦一丰在一起时,怀过孕。连玉梅知道自己绑不住秦一丰,所以让年轻的你当替身,控制住秦一丰混乱的男女关系。可是你竟然怀了孩子,这对她来说,是个威胁。所以她逼你堕了胎,而且开始防着你,让你跟秦一丰疏远。这之后,你跟连玉梅关系破裂,那时候你们闹得很厉害吧,甚至说过要把对方剁了喂狗。连玉梅恨你,因为她把你当作替身,替身却有了自己的意志,开始反抗她,她感到了失控和被背叛的惊怒。   而你,你当然也恨连玉梅。工棚里四个死者,三人死于窒息——或者是因为麻原想让你看见完整的尸身,不想在尸体上造成创口——唯独连玉梅是被刺死的,血肉外翻,内外出血,死状是最惨的。那是因为在四个人里,你恨的,其实只有连玉梅。”   栾舒乙站了起来,语气冰冷道:“是的,我恨连玉梅,她死了我高兴得很,但我没有杀她。蓝田老师、蓝田警官,我不希望你在我的办公室里,请你离开!”   蓝田:“你的两只手抓在一起了呢,教授,你不止在生气,你还很紧张。你紧张什么?”   椅子伊哦一声,向后推开,蓝田也站了起来:“你为什么害怕我在这里?”   脚步声响,蓝田走向厚帘子。“停住!”栾舒乙大声道:“你不能走过去……你有搜查令吗,要是没有的话,请你办好手续再来搜我的东西。   蓝田停了下来,冷冷道:“搜查令过一小时就会下来,这件事闹得那么大,连秦一丰都没法自保了,何况你区区一个大学教授?你跟我摆这架子,最多能拖延一点时间,最后结局还是一样的。”   栾舒乙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没有杀人。过了这么些年,我已经不是那个任由摆布的小女孩了,杀人对我有什么好处?为了一时的爽快,断送我辛苦经营的一切,你认为我会那么傻吗?”   蓝田:“杀人对你没好处,你也是逼不得已的吧——就是为了保住你现在的一切,你才杀人的呢。你恨的是连玉梅,但你想杀的,其实是胡蝶啊。她才是整个事件的□□。”   “胡蝶……真好笑,我跟她好久没见面,连她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嗯,你可能真忘了她长什么样,但她可惦记着你呢。当年,她跟你都是秦一丰的助理,你们的事,她知道得很清楚吧。你跟秦一丰相好、怀孕、堕胎……她不但知道,说不定手上还有一些物证,你跟秦一丰的邮件和书信来往?或者是你的检查单?这种东西,当事人不一定会注意到,但有心人要是在意的话,是很容易搜集到的。   或许胡蝶也惦记着秦一丰吧,可惜秦一丰对她没什么兴趣。她讨厌你,所以她一直把证据留着,等有一天能派上用场。或许,这对她来说,只是小女孩幼稚的自虐和泄愤而已,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居然真的变成了生财的金鸡。   她知道你跟林森闹离婚,如果林森知道你堕过胎,就会抓着这点,告你虚报资料,婚前协议就会作废,你可能一分钱都得不到啊!就算能打官司,到时候全世界都在看你怎么跟丈夫撕破脸皮,这爱情专家的名号,也不用要了吧。”   栾舒乙坐了下来,怒极反笑:“这都是你的推测,你有证据?”   蓝田叹了口气:“我没有,但你老公林森可能有呢。你不知道吗,胡蝶回来淮大,不但见了念念不忘的秦一丰,不但给你打了勒索的电话,还去找你的老公啊。”   栾舒乙脸色大变。蓝田继续道:“是他们俩先见面了呢,还是你先把她杀了呢?嗯,问问林森就知道了。”   老猫见麻原身体在发抖,心想,这里面的内情,他是第一次听到的吧。   他又嘴贱道:“喂,这个胡蝶阿姨长得怎样,她没来的及疼你,就被你干掉了?真可惜啊。”   麻原慢慢抬眼看着老猫,声音空洞:“我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教授把她约出来,骗到了我们宿舍,那时候正在放暑假,半夜里宿舍一个人都没有,我在卫生间淹死了她。我不知道她长得怎样,就记得她黄色的头□□在水盆里,像干枯的天竺葵。”   麻原说完,凑近老猫的脸,然后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那样,轻轻捋着他浓密的头发,手指顺着老猫白皙的脸庞滑了下来。他出神道:“你也长得很美啊……像曼丽,眼睛是黑溜溜的,嘴唇很红。我要把它收下来,怎样?”   老猫从头凉到脚底:“收什么?这疯子要做什么啊?”   却见麻原的刀一路向下,抵在了他裤裆:“别动!”   他爬下去,迅速地拿了一盆东西上来。老猫见那样东西白花花的,像猪油。   麻原用刀在那盆里一兜,然后往老猫脸上抹了一下。   凉凉的……是石膏!麻原入迷地挑起石膏,又往老猫鼻子抹了一下。   他知道麻原要做什么了。他最喜欢的,就是用各种花样来闷死人啊,塑料袋、水、绳子,现在是石膏。   麻原声音很轻:“我没学过石膏翻模,不过我手很稳的,很快我就能把你的脸翻出来,就算你的尸体臭了、烂了,你这张脸还能永久地保存下来呢。”   老猫大急,忍着手酸快速按着手机键。最后一下,信息发出去了。   老猫全身软了下来,心想:“蓝田啊,别他妈叨逼了,快来救我啊!”      ☆、失控   信息发出去了,老猫仿佛听到蓝田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不过,也可能是幻觉,雨声太嘈杂了,听什么都像隔着重重山水。   是幻觉吗?为什么蓝田还不行动,外面没什么大的动静啊。   老猫一点一滴回想他们的对话,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老猫像是被铁锤狠狠敲了一下,差点吐血:不好!刚才蓝田有说要给栾舒乙看画吧,那一定是用手机看。看完后,栾舒乙要是随手把手机放在桌子上,那么首先看到信息的,是栾舒乙?!   帘子的外面,蓝田见自己的手机闪了闪,对栾舒乙道:“麻烦你把手机递给我。”   栾舒乙没听他的话,反而把手机拿在手里。她随后按开了手机,把玩着。   蓝田暗暗皱眉:她拿着我手机干嘛,是想删掉那些画来毁灭证据吗?她不可能那么幼稚。她的反应真奇怪,刚才还很紧张,现在就有心思玩了。   蓝田正要开口讨回手机,栾舒乙却抢先说话。   她举着手机道:“是的,你说的都正确,是我煽动麻原杀人,让他帮我解决贪心的胡蝶,又杀掉了虚伪的连玉梅——蓝田,你没偷偷录我的音吧。”   蓝田一愣,没想到她突然认罪。他皱眉道:“没有。等祖晨光捉住你的时候,自然会有一百个录音机对着你。我说过了,就是想向你请教你一些问题。”   栾舒乙吐出一口气:“你还想问什么?”   “你想杀死胡蝶和连玉梅,我都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杀了秦一丰的女儿?她跟你无冤无仇吧。”   栾舒乙把蓝田手机扔到桌上,笑了一声道:“怎么会没仇呢。秦一丰把她当成了大宝贝,但我的孩子呢?当初连玉梅逼我堕胎,他可是一声都没出啊。他爱这个女孩,比所有跟他好过的女人都要多得多,杀了谁他都没关系,唯有他的爱丽丝,是碰都不能碰的。因为不能碰,所以我更要硬碰一下,让他也尝尝没了孩子的滋味。”   蓝田叹道:“栾舒乙,你是爱孩子的。对那个没来得及出生的可怜孩子,对林天心。那对麻原呢?你可有一刻把他当作人来看?”   麻原涂抹石膏的手蓦地停住。   老猫现在真是“肤白胜雪”了,只剩下两只漆黑明亮的眼睛在转动。他见麻原大受打击的样子,趁机道:“你放了我吧。栾舒乙把你看成人也好,狗也好,反正她跟我无冤无仇,你杀了我她也不会开心。”   麻原却不理他,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说话。   老猫无计可施,心想只有铤而走险了。现在麻原心神激荡,不一定能发现吧。他掏出打火机,小心地打着了,忍着疼炙烧手上的绳索。   麻原突然开口道:“你死了他会很伤心吧?”   “他?”   麻原:“就是蓝田啊,外面那个警察。我听过他几次课。最后一次的时候,他说了一段话,我一直记着。他说:心理催眠和暗示在我们身边随时发生,而我们可能一无所知。所以一定要常常反思,那或许并非出自你的意愿,而是被人用某种方式诱导。每个人都可能是傀儡,只是自己没有发现罢了。”   麻原的脸上毫无表情,语调平淡,就像个人形复读机似的,跟蓝田在课堂上那种游刃有余的风度完全不同。但老猫记得,这段话是蓝田在讲述双胞胎案列时候说的。那时……麻原刚绑架了林天心,杀了肖于可,这段话对他来说,是个意想不到的刺激吧。他因此突然被敲醒了,意识到栾舒乙煽动自己去做的事,既不是为了治疗他的伤痛,也不是为了清理那些肮脏的人,而是另有所图?   老猫为了不让麻原注意到他的背后作业,调笑道:“蓝老师的话总是很有道理的,你多听他讲课,说不定就会变成个好孩子,天天向上,为国增光——就像你妈妈期望的那样呢。”   “住嘴!”提到“妈妈”,麻原又生气了。他把刀刃放到老猫的胸膛上,道:“那次上课,我听到你的朋友说了,蓝田是你的男朋友吧,他在旋转木马亲了你一下。过后,我又看到你们在学校里亲嘴。你们真脏啊,两个男的……要不要我帮你把那儿切了,做女人?”   老猫怒道:“你敢?”   麻原冷笑,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胯。老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的手酸疼极了,胸口的创口像针刺似的,脸上被石膏覆盖的皮肤又紧又热,手机求救又无望了——就算现在马上给别人发短信,等他被找到之前,大概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老猫心里的怒火熊熊燃起,狠狠地瞪着麻原,恨不得把他那臭手剁了!   麻原见到老猫这模样,却很兴奋。他笑道:“蓝田想要抓住我,他很聪明,什么都猜对了。那么,他猜到我要把你放进石膏里,活活吊死吗?”麻原很高兴,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等把你弄死了,我就去把林天心接出来,把她沉进湖里。林天心死了,教授也会很伤心。但她还有我呢,我会陪着她,就像她一直陪着我那样。她想要钱,我可以把她老公杀了,那么她就不用对我说谎了。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的。”   老猫听得目瞪口呆,心想这麻原真是入戏太深,就算知道自己被利用、被欺骗也没关系吗?   麻原拿起刀子,把上面的石膏抹在老猫的鼻头、嘴巴上。老猫觉得空气又被阻断了,艰难地呼吸着。“现在你不用说话了,很快石膏就要干啦,你静静地享受最后的几分钟吧。还有——”麻原把老猫后面藏着的打火机夺了过来,“这火真讨厌,照得后面的镜子一闪一闪的,这里太亮不好,教授就讨厌光。有这蜡烛,还不够吗?”   “后面有镜子?!”老猫在心里惨呼。这最后的生存工具被夺走了,他想要冒险呼叫,却发现嘴巴已经被石膏封死。鼻孔上的石膏也在慢慢干涸,老猫能感觉到那里的皮肤在收紧、发热……   而蓝田,还在外面有条不紊地分析案情。   栾舒乙笑了一下:“麻原,他是我的一个病人。他的病很严重,用常规的方法根本帮不了他。你说得对,一个人心灵受伤了,可以慢慢治疗,但一个人灵魂被抽空了呢?他里面是空的,要帮助他,只能往里面填东西,引导他。你看不起我那些励志文,但你知道,好多人的心里都是空的,他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填充物,来让自己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你不了解像麻原那样的人,没人控制他,他才真正的难受呢,简直是一刻都活不了。”   蓝田:“教授的想法真有趣。不过你不是神呢,你哪来的权利,去握住那条线,操控人的生死?就算面对的是神,人也会想逆天,何况你只是一个普通人。麻原有自己的意志,要不是那出营救林天心的戏,会那么惊险坎坷吗?”   栾舒乙收敛了笑容:“别再把天心扯进来,她只是小孩,什么都不知道。”   蓝田:“是你把她扯进来的。一开始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现在应该猜到了。那一天,你让麻原把天心带走,想要制造被绑架的假象。我想,是因为林森从胡蝶那里拿到了证据,跟你翻了脸,离婚的事迫在眉睫,你情急之下,只好假装林天心被绑架,想假借'女儿刚遇险,不能让她再受到伤害'为由,延迟离婚的谈判,给自己争取有利的筹码。那天刚好我在办公室,你想如果正式报警的话,引发的动静太大,万一被揭穿就麻烦了,所以就找我来参演这场戏。   教授,你的选择是对的,要是先来的是祖晨光,三两下就能把淮大铲平了;但我这组人啊,不务正业惯了,弄半天还是掉进了你的陷阱里。你在旁边看着,本来以为一切顺利,一直到你在视频里看到肖于可的尸体,才感到害怕了。你的傀儡,竟然在你不知情下,又杀了一个人。   麻原失控了。傀儡有了自己的意志,而且还把你的女儿掌握在手中。你一开始是演戏,后来是真惊慌了,跟我们一起去到工棚,怕得发抖。”   栾舒乙:“没错,那天我确实很害怕。我差点要告诉你,天心被藏在工棚里。还好你脑子灵敏,很快就猜到了。”   蓝田:“可是我没猜到,绑架林天心的,竟然是她的亲妈妈呢。你的演技真好,而且你的傀儡也不错,把一切都料理干净。等林天心救了出来,你故意不让她录口供,把她带到这房间里,让她告诉警方,绑架的人是肖于可。你让她说这个谎,可知道对她的伤害有多大吗?”   栾舒乙仰头道:“这是没办法的事。要是麻原被揪了出来,我们的事被发现了,对她的伤害更大。”   蓝田暗暗叹息,栾舒乙意志坚定、胆大心细,对自己认定的事情不易改变,这一点跟麻原倒是一模一样。他接着道:“麻原其实蛮有脑子的,他一开始就想干掉肖于可——我想是因为肖于可发现了他杀人的秘密。肖于可是在文学院打工的吧,他不知道怎样察觉到了古曼丽和连玉梅的失踪和麻原有关,他没有报警,却在旁边一直观察,最后他发现了麻原那几幅杀戮的画写着奇怪的时间地点,并且找到了你书里相呼应的片段,就把这些记录下来。肖于可有去过工地,他自行车轮胎沾了工地上的渣土,而且他大概挖过了尸体,并且拿走了古曼丽的豹子坠子。   那天,麻原打扮得和肖于可一模一样,带走林天心,弄晕了她,把她关在工棚里。当时肖于可还活着呢,阿克在食堂里碰见的,是肖于可。肖于可没有朋友,独来独往,打包晚餐回到宿舍后,麻原故意引起他的注意,把他诱到工地,绑住了他。麻原割了他的手腕,把他吊在天花板上,营造自杀的假象。在这个过程中,肖于可可能知道自己生存无望,他吞了古曼丽的坠子,想要留下证据。   肖于可是麻原的替身,麻原是你栾舒乙的替身,而你,曾经是连玉梅的替身。你知道你们的共同点是什么吗?”   栾舒乙不语。   蓝田:“你们最后,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呢。麻原现在,就跟你那些滴水观音一样,已经不受控制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坑埋得太多,节奏好慢,蓝田这么啰嗦,老猫快撑不住了吧……下一章一定了结,嗯。 周六日就不歇了,会继续更文,把这个故事讲完。   ☆、杀意   栾舒乙沉默了一会儿,疲惫地道:“你说得对,麻原已经失控了。我真的……害怕。”   蓝田:“你怕他会伤害林天心。”   栾舒乙:“那个鼹鼠,是他埋的,他在警告我。”   “不,他不是在警告你,“蓝田冷笑道:“他在撒娇呢。他大概已经明白了,你只把他当工具,你真正爱的是林天心呢。要怎么把'妈妈'抢回来呢——把那些兄弟姐妹都杀了就行啊!”   栾舒乙嘴唇发抖:“你们要保护天心。”   “你对我认罪,就是为了要我保护天心;但你对我说没用啊,这案子已经不归我管,我是因为个人兴趣才跟你玩这解谜游戏。你要救天心,那就真正去自首吧,说明真相,警方会行动起来的。”   栾舒乙怒道:“你在威胁我吗?你利用天心来跟我谈条件,不顾一个孩子的安全,你真做的出来!”   “我为什么做不出来?说到底,那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到处教人,任何人和事都可以用来做筹码吗?没办法,林天心就是我唯一的筹码。”   栾舒乙闭起眼睛,握紧拳头。过了一会儿,她下定了决心,睁眼道:“我可以告诉你……”   她话没说完,两人就听见房间里传来“砰”一声响。两人一起站了起来,望向帘子。   老猫已经吸不进空气了,石膏像只巨大的手,大力地抓着他,并且在不停地收紧、收紧……他已经到了极限,下一秒,这大手就会抓破他的脑袋,把他捏成粉末。   老猫唯一能行动的双脚一直不停地乱蹬,但只能踢到空气。麻原就在两米处,冷冷地看着他。   老猫愤怒和绝望到极点,他使劲最后的力气,甩出双腿,想要踢到麻原,不料绳子反而把他荡到了后面。啪嚓一声,后面的镜子被踢碎了,裂成了好几瓣儿。   绑着老猫的绳子本来已经被火烤得剩下一小股,此时被这蛮力一带,断开了,老猫滚到了地上,双手得到了自由。   外面的蓝田正走向帘子,栾舒乙却抓住了他,道:“是……是我的助理在里面,她可能听见了我们的谈话,让我去处理。”   蓝田一脸狐疑,扒开她的手,继续走向帘子。   “蓝警官!啊,你在这儿,太好了。我找了半天,整个办公室都没人啊。”心理学系系主任郝磊跑了进来,惊慌失措的样子。   “什么事那么急?”蓝田停下脚步,问道。   “血啊!”郝磊气急败坏,“我在二层男厕所的门口发现了血,好多……”   蓝田全身发冷——老猫一直不见人影,那么门口的血是……他脑子一团乱麻,还没整理清楚,双脚就不受控制地跑了出去。栾舒乙和郝磊在后面跟着,一路跑到了楼道边的公厕。   厕所门里门外都有血,已经干涸了,变成了深红色。蓝田蹲下来,在门槛边找到了一包烟。这是培成爱抽的英国雪茄,有香草的味道,蓝田见过她和老猫一起抽。   老猫去哪儿了?蓝田心底升起了难以言喻的恐惧感。   他以为麻原的目标只是林天心,但如果他找不到林天心,就不会找别人下手吗?蓝田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图书室停电的时候,麻原会出现在法学院里呢?一开始他以为凶手是去找秦一丰,所以才怀疑秦一丰是幕后指使。但后来逐渐了解内情,就知道了秦一丰根本不认识麻原。那么麻原为什么要去法学院?   现在他知道答案了,麻原一直在跟着他们俩啊!   他的目标,不只是林天心。   老猫滚落到地上,立即用力撕开口鼻的石膏。还好空气极度潮湿,石膏干得很慢,老猫一抹就抹下了大片。   新鲜的空气进入鼻腔,老猫觉得无比舒畅,急忙深深地吸几口气。   这时候,他左肩一疼,却见麻原扑了上来,刀刃□□了他的肩膀里。老猫看着麻原狰狞的脸,又看着闪着光的刀,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恐惧。几番从生死边缘挣扎,老猫的精神已经崩到了极点。他心想,为什么不放过我呢,我跟他根本无冤无仇啊!   是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记忆禁区里的场景又浮现了出来:刀刃切割着他幼小的身体,那白皙的肌肤渗出了鲜血,一开始细如棉线,后来就成了一大片,血流了满地,血染红了他的眼……   当时他是怎么跟那人说的?是了,他说,放过我吧,他又说,为什么是我?那人只是笑道:因为你是被选中的那个啊!   那声音非常空洞,就如被虫蛀了的老树干,跟刚才栾舒乙的声音重叠了起来。   我……我只是个孩子啊……   老猫千疮百孔的身体抬了起来,扑向了那人——扑向了麻原。他已经分不清记忆和现实了。   杀了他!   麻原的身体本来就不如老猫高大,力气更是差远了,被老猫压在底下,完全处于劣势。老猫夺走了他的刀,反转刀柄,刀刃指着麻原的鼻子。   麻原想要反抗,却被老猫一刀捅在了手臂上。他大声痛呼,疼痛让他极度恐惧,看着老猫的眼睛,麻原心里惊骇不已——老猫完全变了一个人。麻原看见了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流露出疯狂的杀意。   老猫把刀拔了出来,在麻原的惨叫声中,鲜血喷了出来,洒在了老猫的脸和手上。鲜血的潮湿和腥味,让老猫颤抖的手平稳了下来。他不害怕刀了,不对,他还是怕的,但更多的是兴奋。   他把刀刃一寸寸地靠近麻原,刀尖反射出烛光,像是一只落单的萤火虫,栖息在这凶器上,随着凶器剥开血肉,它的一点光,就会熄灭。   脚步声。有人在靠近这个房间,靠近这个隐秘的刑房。   声音让老猫突然清醒过来。他看着被他压倒在地的麻原,瞬间回到了现实。   是了,他被这个变态吊在了这里,差点死掉。他还向蓝田求救,但蓝田没发现他在这里。   这脚步声,是蓝田回来了?   老猫没有呼叫蓝田,相反的,他用手盖住了麻原的口鼻,不让他发出声息。   老猫的脑子不再混乱了,他意识清楚,而且对眼前的形势非常明了。要是蓝田掀开帘子,他手上这把刀,就不能刺进麻原的身体了。蓝田会来“拯救”他,然后把麻原抓起来,审问、囚禁、控告,但那又怎样?蓝田是个好警察啊,他会跟着规则程序做事,滴水不漏地把嫌犯送上审判室,麻原或许会被关起来一辈子,也很有可能,他会申请精神鉴定什么的,没多久就释放出来。   而麻原对他的折磨、割出的伤口,永远都没法得到补偿。林果曾经对他说过:“一个人会被杀,就像雨水会流进沟渠里一样,都是自然的结果。有果必有因,警察要阻击犯罪,是在干扰整个因果。你觉得他们有道理吗?”   这话老猫听就听了,从来没细想,但此时这句话却在脑子里回荡。道理?老猫从来不在乎道理,道理能让他快乐,让他免于伤害吗?但蓝田是在乎道理的,而老猫在乎蓝田。   他决定不让自己陷于两难中,唯一能做的,就是悄悄的,把麻原宰了。在这帘子的遮掩下,现在他才是刑房的主人,他会干净利落地把刀□□麻原的心脏里,不让他发出一点声音。   麻原睁大眼睛,恐慌地看着老猫。刚才老猫眼里的癫狂迷乱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目光。这种目光是深思熟虑的、安稳冷淡的,表示了现在他所做的事,是经过慎密考虑,不可改变的……   刀刃带着脆弱的萤火之光,刺了下来。   帘子被大力地拉开了,日光照进了暗室里。   “猫儿!”一个声音喊道。   老猫的刀刃离麻原的胸膛只有一厘米,此时再也刺不下去。   培成站在帘子外,看到眼前的情景,目瞪口呆。   外面脚步声杂乱,没多久,蓝田也跑了进来,冲了过去,抱住老猫,连连问:“猫儿,你没事吧?你没事吧?受伤了吗?那是谁的血?”然后栾舒乙和张扬等人也一起进了门口。他们看到了老猫的样子,都吓坏了。   老猫的脸上和身上,又是红又是白,也分不清是血肉还是肿块,不知道受了多重的伤。   老猫全身僵硬,对蓝田的提问,他一句也回答不出来。差一点点了,离麻原的心脏,就差这一点点了,却没法往前行进——因为蓝田正抓着他握刀的手,抓得紧紧的。   蓝田的身子像一栋冷硬的墙,挡在他身前,把他和麻原隔开,也把他隔绝在众人的视线之外。老猫心里明白,蓝田看到了,也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轻声回道:“我没事。”   蓝田的手又冷又湿,老猫知道他吓得不轻。啪嗒一声,老猫松开手,刀子清脆利落地掉在了地上。   老猫又道:“我没事,蓝田,我没事啊。”   ☆、脱轨   雨终于停了。时近黄昏,但天空很明亮,刚刚露脸的太阳像是要补偿这几天的缺席似的,狠狠地照耀着水光迷离的世界。   阳光从蓝田办公室的窗口透进了房间里,照得老猫睁不开眼。他瘫在沙发上,身上到处是绷带,看上去竟没有一处是好的。不过他倒是自在的很,吹着空调,吃着张扬喂过来的粥,快要睡过去了。   张扬怒道:“你嘴巴张大点行吗?妈的,我家儿子都没那么费劲!”   老猫眯着眼:“我嘴巴伤了啊,你吹吹再喂,烫死了。”   张扬骂道:“就擦伤点油皮,至于跟一级伤残似的吗?”老猫刚被抬出栾舒乙办公室时,全身血淋淋的,非常骇人,但培成给他仔细清洗上药后,才发现除了小腿和左肩的伤口比较深,其他都只是伤了表皮;他身上的血大都是麻原的,麻原不只被捅了胳膊,老猫扑向他时,还砸伤了肋骨,现在躺在医院里不能动弹,比老猫惨多了。   张扬嘲道:“也不知道谁才是受害者,那小子遇上你也够倒霉的,不会落下个终身残废吧?”   老猫闭起眼睛,懒得理他。   这时候,门打开了,蓝田匆匆走了进来。老猫听到声响,睁开眼睛,两人对看了一眼。   蓝田摸摸老猫的头,怜惜道:“还疼不疼?”   老猫趁机撒娇:“哪有不疼的,尤其是嘴角的伤口,这粥太烫了,碰到伤口热辣辣的。”   张扬正要发作,蓝田却把粥接过来,柔声道:“我喂你。”老猫心满意足,顿时浑身舒泰,骨头也没了,直接倚在蓝田的身旁。   张扬没眼看,叹了口气:“头儿,栾舒乙那边怎样?”   蓝田冷笑:“麻原落网,她女儿安全了,现在她什么都不怕,又端起臭架子,推得一干二净。老祖就差用刑了。”   “卧槽,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用猫爷的瘸腿想,就知道肯定是栾舒乙指使的。哪有这么巧的事,死在那变态手上的,偏偏都是栾舒乙想干掉的人?”   “谁说没有直接证据?”蓝田皱眉,“还有林天心啊,只要她供出是栾舒乙让她说谎,栾舒乙就会很麻烦。祖晨光这牲口,正要对林天心使劲呢,栾舒乙再不招供,压力就会全落到天心身上,操,搞了半天,还是回到原点!”   提到栾舒乙,蓝田就恨得咬牙切齿。她明知老猫被绑在里面饱受折磨,却不断阻扰他去拯救老猫。想到老猫就在隔壁帘子里,被麻原百般虐待,而自己却浑然不知,蓝田就汗毛倒竖,他甚至想,要是老猫真被弄死了,他会怎样呢?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把麻原和栾舒乙千刀万剐。   蓝田又是后悔又是后怕,差一点点,他就永远失去老猫了。   他现在还是怕,刚才那千钧一发的场景,犹如那把尖锐的刀,仍然吊在心间……   在老猫死去和自己失控以外,他最恐慌的,其实是冲进之后,见到老猫的那一刹。老猫阴冷的眼神,刀尖上殷红的血,蓝田毫不怀疑,只要晚一秒钟,那把刀就会□□麻原的心脏。   差一点点啊,他跟老猫就会永远被隔在帘子两端——两个不同的世界。   蓝田不自禁地握住老猫的手,觉得又是怕又是爱。那个举着刀的老猫如此陌生,他甚至没法辨别出,老猫和麻原,哪个更像是杀人魔?或许他和老猫,从来就处于不同的世界,那张帘子恰好把这透明的界限给指了出来。   老猫察觉到蓝田的眼神,睁开了眼睛。蓝田亲了他的嘴,两人望着彼此,千言万语也只能消融在无形的空气里。   张扬在旁边“啧”了一声,“我回去了,你们慢慢——”却发现两人压根儿就没意识到他的存在。他第一次自动住了嘴,夹着尾巴悄无声息地遁了。   老猫摸着蓝田的脸,那温柔的眼睛,润和的皮肤,暖暖的气息,几天没刮胡子而长出来的短短的胡茬子,扎得他的手掌麻麻痒痒的,单是这丰富的一张脸,已经能占满他的感官。这是一种多么陌生的安详呢,或者这就是——好好活着的感觉?   蓝田摩挲着老猫的手,道:“猫儿,我们回家吧。”   老猫舔舔嘴唇:“回家干嘛呢?”   蓝田摸着他的手指:“你想干嘛就干嘛——什么都不干也行。这里的烂摊子,交给老祖去收拾吧。”   离开之前,蓝田和老猫一起去了校务处。大会议室里忙忙乱乱的,刑警们走进走出,分批盘问相关的人员、收集证物。   他们见到了秦一丰,他像老了二十岁,脸色黯淡无光泽,眼里布满了红丝,遇见蓝田,他也没回避,微微地点了点头。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没有忘记维持自己名师的风度。蓝田心里感慨,他半生经营的事业名望,算是完蛋了吧?   祖晨光看到蓝田,抱怨道:“你他妈躲哪儿去了,捅了马蜂窝,自己跑了?整个淮大快闹个底朝天了!”   蓝田嘲道:“有你镇压着,哪能翻天。这案子不是交给了你们101了吗,有我什么事?我来就是跟你说一声,雨停了,我要回去睡觉。您辛苦了,再见!”   祖晨光拉住他,怒道:“我靠,你又要缩龟壳里啦?别的就算了,里面那个女的,你帮我搞定她!”   蓝田知道他说的是栾舒乙。祖晨光向来是雷厉风行暴脾气的,应付悍匪大盗没问题,遇到栾舒乙这种九转十八弯的知识分子,就无从下嘴了。教唆杀人的罪行,本来就很难有证据,何况麻原在医院里不言不语,物证人证都没有,祖晨光对栾舒乙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蓝田想了想,叹了口气:“好吧,要是我把她揍一顿,你就当看不见。”   祖晨光笑道:“揍啊,不用手软。喂,兄弟,就是你把凶手抓住的?——”祖晨光对老猫道:“你没事吧?”   老猫笑着摇头。蓝田把老猫交给他:“帮我看着,别让他乱跑乱动,这小子不老实,闯了祸算你的!”   富丽堂皇的采访室里,栾舒乙安静地坐着,眼望窗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蓝田在栾舒乙前面坐了下来。栾舒乙眼睛眨了眨,轻声道:“是你啊。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见我了。”   蓝田:“甭废话。现在天心被关在隔壁房间,已经被审了两个小时。你觉得她能撑多久?”   栾舒乙嘴唇动了动,道:“蓝田,我知道你嘴里说得狠,心里却是个宽厚仁慈的好人,你不会看着孩子受罪。”   “是的,我是个好人,”蓝田冷笑:“之前我确实想要保护她,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因为林天心,老猫差点就死了,你说我还会管她死活吗?”   栾舒乙提高声调:“我说了,这一切跟天心无关。”   蓝田:“无关?你在办公室里不自然的举动,刚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做贼心虚,现在我知道原因了。你一进屋就开窗,让雨声扰乱房间的宁静,是因为看见帘子拉起来,就猜到麻原在咨询室里。你不想我抓住麻原,但又害怕他抓了林天心在里面,所以你不断地赶我走,好让自己有时间去解救孩子。   后来你看到老猫的短信,才知道麻原抓的不是林天心。你松了口气,开始犹豫要不要把麻原交出来,一方面你害怕麻原之后还会找机会伤害林天心,另一方面你知道供出麻原后,自己肯定很麻烦。你对我认罪,其实是想分散注意力,希望把我打发走,然后找机会把麻原“处理”掉吧。你在法学院很多年,深谙法律,知道我没有提示录口供,就算你认罪了也不能成为呈堂证供。   但你知道吧,麻原在里面准备了绳索、刀子、石膏,你在外面图谋划算的时候,他就在里面考虑哪种杀人方式更好玩啊。那些工具,他也准备用到林天心身上呢。”   栾舒乙眼睛看向别处,不再说话。蓝田:“你要不认罪,祖晨光就会继续逼问林天心,他这人急着立功,要是逼天心认罪,也不是不可能的。也是,天心认了罪,最多关看守所几年,总比你被控告杀人罪好点,你心里算了半天,还是觉得这样划算一点吧?”   栾舒乙沉默半响,咬了咬下唇,道:“我没有犯罪,天心也没有犯罪,其他的我没什么可说的。”   蓝田静静看着她,见她坚定的样子,再逼问也没用。于是他站了起来,道:“栾舒乙,就算你一直不认罪,你在淮大也呆不下去了。林森要跟你离婚,林天心不会再相信你,你已经一无所有了吧。你现在还认为,人心是可以控制的吗?”   栾舒乙一笑,眼神却很空洞:“或许我错了,人总是不会乖乖在我搭好的轨道上走的。但是,蓝田啊,控制人心真的没用吗?你我读了那么多年书,学的就是这个啊。”栾舒乙眼睛突然抬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蓝田:“你也希望自己能控制身边的人吧。你现在其实很不安,我看得出来,被你的男人吓怕了?”   蓝田沉默不语。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绪,又被栾舒乙搅乱了。   “你知道不,我看到他制住麻原时的样子,也怕得很啊,我看到他的眼睛了,他要撕了麻原!你能分辨出,他跟麻原,哪个更像杀人魔吗?”   蓝田握住了拳头。栾舒乙说中了他心底的恐慌:在老猫死去和自己失控以外,他最恐惧的,其实是冲进之后,见到老猫的那一刹。老猫阴冷的眼神,刀尖上殷红的血,蓝田毫不怀疑,只要晚一秒钟,那把刀就会□□麻原的心脏。   差一点点啊,他跟老猫就会永远被隔在帘子两端——两个不同的世界。那个举着刀的老猫如此陌生,栾舒乙说得对,那时候的老猫,跟麻原一点区别都没有。或许他和老猫,从来就处于不同的世界,那张帘子恰好把这透明的界限给指了出来。   栾舒乙见蓝田不说话,得意地笑了起来:“呵呵,我要是你,就会离他远一点。麻原虽然凶狠,但他空虚、没有主意、偏执,他的弱点非常清楚,是可以控制的。但你那位……你能知道人想什么,但你知道一头野兽在想什么吗?”   老猫和蓝田走在雨后的校园里。阳光刺眼,照在一个个水坑里,就像满地都是太阳。   老猫瘸了腿,还不肯老实,一手搭在蓝田的肩膀上,蹦到了水坑的边缘,溅起了小小的水花。蓝田无奈道:“你慢点,别摔下去,再把腿给摔折了。你哪来的精神头,刚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现在没事啦?”   老猫边蹦边道:“难得出太阳嘛。喂,你苦着脸干吗,那栾舒乙不认罪就不认罪,要一个人受罪,也不是非把他送到监狱不可。”   蓝田听到这句话,更是愁的慌。他才不管栾舒乙进不进监狱,他担心的是栾舒乙最后给他的“忠告”:离老猫远一点。   老猫却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像个孩子那样畅快地玩着水坑。下完雨后,空气润泽清新,老猫觉得舒心适意,每一个毛孔都是快乐的。   他转头对蓝田笑了一下。这笑容如此纯净,就如这被雨狠狠地洗刷过的校园。 作者有话要说:  两人终于可以回家了,下一章好难写哦……   ☆、阴影   第二天早上,老猫在柔软的床上醒了过来。睁眼看床上的钟,八点不到。昨晚他们倒在床上就昏了过去,算起来也睡了十二三个小时了。   老猫是饿醒的,脑子一清醒过来,身上各处就像爬了好多小虫,痛的痛,痒的痒。他也顾不得饿了,难受地“嗯”了一声。   蓝田在旁边惊醒了,抓住他的手问:“怎么了?”老猫缓了口气,靠着蓝田道:“疼。哥哥,你能做什么事让我分分心吗?”   蓝田:“好,我给你念首诗吧。”说着就去够床头的书。   老猫一不做二不休,翻过身骑在蓝田身上,居高临下道:“别给你猫爷来这套。”伸手进被子摸索了一阵:“诶,你平时不是裸睡的吗,今天怎么穿衣服了?”   蓝田笑道:“昨晚一直没脱,趴床上就睡着了。你身上不疼啦?”   两人贴在一起,老猫就闻到他们身上一阵酸味,道:“不怎么疼啦,不过臭得受不了。”   蓝田:“走,我给你洗澡去。”老猫一听这话,立马就精神了,又觉得生活无比美好。   蓝田放了热水,把老猫抱到浴室里,帮他把衣服脱下来。老猫身上本来就不少疤痕,这次又添了新伤,那白皙的身体上更是红的紫的,触目惊心。   蓝田心疼不已,心想猫儿真是命运多舛啊,隔一阵子就得挂点彩。他让老猫坐在小凳子上,沾湿了毛巾,给老猫轻轻擦洗。碰到那凸起的疤痕,他就缓下来,摸一摸,好像在确定那陈年旧伤还疼不疼。老猫被这温柔的手抚摸一轮,身上着了火似的,哑声道:“哥哥,你不是要洗澡吗,怎么不脱衣服?”   蓝田靠了过去,轻声道:“你帮我脱。”   老猫脑子轰的一下,急忙伸出双手,着急地解开蓝田衬衫的纽扣,但心急火燎的,反而干不了这细致活儿,怎么都解不开。他顾不得了,直接扯开蓝田的衣服,呲啦轻响,几颗纽扣被扯掉了,掉在了潮湿的地板上。   蓝田抓住他的手,在他耳边轻笑:“这么急吗,不怪人说你是野兽……吃我吗?”   老猫红了眼:“吃。”   蓝田站了起来,衬衫向两边敞开,露出了蜜糖色的胸膛和山峦起伏的腹肌。老猫呼吸急促,伸舌头在蓝田的肚脐边舔了一圈,双手去解蓝田的裤子。   蓝田被老猫一舔,全身都酥了。他搓揉老猫浓密的头发,抚摸他的耳垂,感受着老猫润湿的舌头在自己的腹部徘徊,老猫的嘴唇凉凉的——或者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太热了吧?   老猫把蓝田的裤子褪开一点,露出了黑色的nei裤,和边缘的小丛毛发。老猫把鼻子埋在那里,吸吮啃咬,蓝田又是舒服又是难耐,忍不住发出了喘息。   老猫脑子里浮现了蓝田端庄优雅地在课堂上讲解的模样——而现在,他在自己的手上呢,正被自己一层层地剥开。那温文儒雅的皮被剥掉了后是怎样的呢?老猫一想就兴奋得不行。他的舌头一路往下,闻着蓝田微微的汗味和那隐秘的气息,解开那最后的遮掩,直接吞了下去。   这次他不再逗弄,一下一下的把蓝田顶上了欢愉的高峰。老猫的力量和热情很快就让蓝田全身都沸腾了,就在失守的边缘,他的理智突然冒了出来,敲响了警钟——   他把老猫推开,命令道:“起来!”老猫笑道:“怎么啦,伺候得你不爽呢?”蓝田把老猫扶起来,推到瓷砖墙上,贴着他的脸道:“爽是爽,但你受了伤,不好让你那么辛苦。还是我来吧。”   老猫顶了他一下,“好,你来吃我吗?”   蓝田也不跟他多说,直接把他翻过来,趴在墙上。老猫早知会是这个局面,却没想道蓝田这么粗暴直接,叹道:“哥哥,你不会想就这么上吧?”   蓝田不说话,只是亲他的耳垂和侧脸。老猫仰着脸,长睫毛下的眼睛水光迷离,蓝田看得入了迷,忍不住去舔那修长如剑的眉毛,小漩涡般的嘴角,一路到他饱满的下巴。老猫湿漉漉的脸透出了潮红,嘴唇艳得像抹了血。蓝田摸着老猫细滑而又结实的身体,只觉惊心动魄——老猫的美,不像女人的精致漂亮那样,柔软得让人想妥帖地抱在怀里;他就如一块晶莹的玉,看着温润可人,握在手里才感觉到他的梗,他是不屈服的,逼得紧了只有玉石俱焚……蓝田既想要怜惜,却又觉得无可驾驭。那种无法控制在掌心里的感觉,让蓝田觉得急躁,又心痒难当。   老猫“啊”了一声,蓝田一下子醒了过来:刚才太忘情,咬到了老猫肩膀上的伤口。   蓝田吓了一跳,查看那绷带,有一点血渗了出来。蓝田停下动作,道:“对不起,疼吗?我给你换……”老猫道:“不用!”他不给蓝田继续说话的机会,伸出了殷红的舌头,和蓝田的舌头纠缠在一起,手搂着他的腰,在那光滑的凹处上下抚摸。老猫的眼睛犹如黑琉璃,一转就是一个大千世界,蓝田看着看着,渐渐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他把老猫压在墙上,亲吻着他的脖子,那里的肌肤有微微的咸味,那是汗和血的交融……只听老猫又“哎哟”一声轻叫,蓝田一惊,“怎么了?”   老猫曲了曲腿,显然又压到了他的伤口。   蓝田退后一步,道:“我真不行了,猫儿,下次吧,我怕再把你给拆成一块块……”   老猫却不依,他转过身来,皱眉道:“别墨迹了,你是不是不会啊,我教你?”   蓝田眉毛一挑:“我当然会!这是你要的啊,一会儿别哭。”   老猫望瓷砖上一靠,眼波流动,笑道:“哥哥,来啊。我哭死了你也别停。”   他反手拧开水喉头,凉水立即倾盆而下,有了水的遮掩,蓝田不会因为自己的一点小动静就大惊小怪了吧?蓝田被水浇得一激灵,但身体还是火热火热的。水顺着老猫漆黑的头发流淌下来,划过雪白的身躯和伤疤,绷带湿了,露出里面紫色的伤口,就像里面潜藏着一只甲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破茧而出。   蓝田感到了莫大的刺激,看着老猫,他觉得自己简直疯了——怎么会对这样的身体着迷?尽管如此,他再也管不住自己,抱了过去。水浇湿了他们交缠在一起的身体,那水如冰,他们身体却是滚热的,到了后来,水火交融,一切都融化在了一起,只有那最原始的快乐,像那无可抵御的洪流把他们吞没。   蓝田和老猫随便填饱了肚子,就开车去了医院。老猫身上的伤口还是裂了几处,出了血,身上的绷带都散开了。蓝田见他小腿的口挺大,还是强硬地把他送去医院换药。   老猫无奈:“血止了,一会儿就没事啦。”   蓝田:“发炎就麻烦了。唉,一会儿怎么跟医生解释,好好的伤口怎么都裂开了呢?”玩到进医院,对他来说也是新鲜事儿。   老猫嬉皮笑脸:“说我被狗咬了呗。”他脖子上胸膛上都是印记,不用说,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老猫折腾了一轮后,终于能老实下来了,他靠着车座,又是舒服又是慵懒,眯着眼睛又进入半睡眠状态。   “到了。”蓝田道。   老猫懒懒走出车门,被日头一晒,立马又想缩回车里去。蓝田把他强架出来,半是威逼半是□□,才把他推进了医院里。   和雨医院是一所私立医院,几所精致小楼围绕着一个个小花园,乍看之下还以为是海边度假村。这里临近马陶山,来这里治病的人非富则贵,因为老猫从小到大的病历都在这里,医生对他的身体状况最熟悉,所以蓝田才绕了半个城把他送过来。   他们在大堂里登记时,有人喊道:“蓝田!诶,以情,你也在这儿?”   竟然是苗以舒。她快步走了过来,爽朗笑道:“好久不见啦。”这话,也不知道是对老猫还是对蓝田说的。蓝田跟她疏淡了很久,好几次她发过来微信,蓝田也没回,这时不由得有点尴尬。尤其刚才他还把老猫睡了——睡了也不打紧,还弄得伤痕累累,见到了他姐,总是感到了心虚。   老猫知道蓝田和苗以舒有过一段朦胧期,此时也有点不自在。但苗以舒跟没事人似的,关心问道:“你怎么回事了?摔跤还是车祸了?”   老猫顺口道:“被狗……”蓝田赶紧打断他:“查案的时候受伤了,工伤。”   “啊?”苗以舒惊异极了,这懒得出油的弟弟竟然也有“工伤”的时候?她叹道:“我们家今年怎么了?一个个的不是病就是伤,运气真背啊。”   老猫这才想起,苗以其的肺病又恶化了,在这医院已经住了一个多月。“哥的病还是没好转?”   苗以舒脸色暗淡:“医生说,那是一种变异的病毒,抗药性很强。他现在别说下不了床,连吃饭都困难,吃什么吐什么,天天打止吐针。”   老猫沉声道:“你是去看他吗?我们一起。”   苗以其的病房宽敞豪华,有个对着花园的露台,比很多酒店还要漂亮。但此时门窗深闭,房间里幽暗冰凉,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他的母亲苗稀秋静静地坐里面,听见了声响,转过头来。她看见了老猫和蓝田,眉头一皱。连表面敷衍的耐性都没有了,可见苗以其的病情把她损耗得多严重。   老猫道:“姑妈。我来看哥哥,他今天怎样?”   苗稀秋冷淡道:“跟每天一样……”刚说完,苗以其在床上强烈咳嗽起来,抬起了身。苗以其戴着氧气罩,那原本浓密的头发掉了大半,脸颊深陷,眼圈乌黑,那模样跟死人也差不多了。   苗稀秋赶紧走过去,轻轻拍打,又问他有没有难受。苗以其不答,眼睛扫了一圈,最后落到了老猫脸上。蓝田吓了一跳,苗以其看着老猫的眼神里,透着深深的怨毒。   蓝田看向老猫,却见老猫脸上平静,没有露出一点情绪。   他们没有在病房逗留多久,寒暄几句后,就离开了。   蓝田和老猫换完药后,在花园里散步。苗以其的模样深深印在蓝田脑海里——因为他跟老猫长得像,那副悲惨的模样更让蓝田触目惊心。   老猫先开口道:“我哥是没救了吧。”   蓝田想,原来老猫对苗以其也无法释怀,他搂着老猫肩膀道:“看样子很难恢复了。不过你们家有钱,吊着命应该没问题。”   “那活着还有什么劲?”老猫轻轻一笑,眼神却很冷。   蓝田:“活着毕竟是活着,要是死了就麻烦了。”   老猫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死了,我就得回家?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到时候也轮不到你烦恼,事情的趋势会推着你走……所以,他还是不死的好。”   老猫沉默了。他那混血的脸孔,一认真起来,就会极其严肃。   蓝田不忍,换个话题道:“猫儿,刚才你的姐问我,你是不是还跟我住?”   “啊?”老猫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蓝田为什么说这个。蓝田继续道:“我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她我们的关系?”   老猫瞪大眼睛:“这有什么可说的?”   蓝田看着他,认真道:“嗯,是啊。你说我们算什么关系?”   老猫转过头,笑了起来:“你是我老板啊,克扣工资,剥削我的壮劳力,24小时无休……”   蓝田拍了他的头一下:“再给你一次机会。”   老猫咬咬嘴唇:“你是我饲主,供我吃喝,□□陪聊……”   蓝田把手拿开,迈开长腿就要走。老猫瘸了一只腿,见万万追不上了,惨叫道:“呀,好疼,是不是伤口又崩了?”   蓝田走了回来,老猫一跳,直接骑在他后背上,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再不松开。蓝田不忍心甩开他,对他的滑头又深恶痛绝,冷道:“你……”   却听老猫在耳边道:“蓝田啊,我不知道你是我什么,但你要跑了,我就什么都没了。你要把我当什么都行,但别扔下我好吗?”   这不是蓝田想要的答案,但一听这话就软了。他拢住老猫的双腿,无奈道:“那你抓稳点……喂,你那么瘦,怎么那么沉啊……能别摸我的胸吗?……"   太阳高挂在天空的正中,直直照着地上万物,大地清明,所有的阴影都躲了起来。   虽然这一刻如此短暂。 作者有话要说:  只有肉汤了,凑合一口吧,这章太难写了,卡得厉害——那些小黄文小能手啊,请收下我的膝盖。 淮大的故事完了,接下来会讲蓝田的童年阴影,嗯,也是个狗血故事。 不知不觉快30万字了,不说呕心沥血吧,也耗了不少咖啡和回笼觉的时间,真是用了心的哦。喜欢请收藏评分,当作是鼓励吧。 歇几天,中秋后继续。   ☆、圆月   光。   蓝田从床上抬起了身。他的心脏像锤子一样,突突地敲打着那回到肉身的魂魄。蓝田微微扬起头,以便让呼吸顺畅一点。   昨晚没关窗,窗帘被风吹开了一条缝,光从缝里钻了进来,形成细直的光线。光线又在床角拐了个弯,把躺在床上的蓝田切割成两半。   “又做噩梦了?”老猫在旁边道。老猫的眼睛睁开一条缝,身体动也不动,唯独手指活了过来,一路的往前爬,蜘蛛一样爬到了蓝田的肚皮上。   蓝田抓住了那只手,笑道:“没有,梦见小时候了。在我家门前的草地上,我和小伙伴在玩捉迷藏。”蓝田看着老猫的眼睛,“我做鬼,开始数数……数到了197,就醒了。”   老猫轻轻摩挲蓝田的肚子,轻笑:“197……还好醒了,要不你继续数下去,你的小伙伴都要飞天啦。”   蓝田脑子里还残留梦中的景象、声音,甚至气味,不,那不是梦,梦里怎么会有这么清晰的细节呢?蓝田吐出一口气,只想把那恐怖的景象一笔抹走。他侧过身,把老猫抱在怀里,感觉到老猫的体重,他才真的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抱着老猫的腰,把鼻子抵在那温暖的脸上,摩挲了一下。老猫笑道:“你现在,跟小狗似的。小狗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贴在主人的腿上磨一磨,告诉主人:我回来啦,我回来啦。”   蓝田把鼻子探到他耳垂边,吸了吸:“主人,我回来啦。今天给我吃什么?”   老猫颤了一下,轻笑:“痒。”   蓝田更不放过他,在他耳边放肆摩擦一阵,末了往耳朵里吹一口气。老猫“嗯”了一声,全身就酥了。   蓝田知道老猫怕痒,移在他的脖子后,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圈儿。老猫叫了起来,又是躲又是笑。   蓝田打了他屁股一下,命令道:“主人,你老实点,让我疼疼你。”   老猫怎么会老实呢?他翻到蓝田身上,扬了扬眉:“我的小狗,主人的左脸脏了,来舔一舔。”蓝田笑着伸出舌头照做了。老猫又道:“脖子。”蓝田又温柔地舔了舔。“这里。”老猫指着胸。蓝田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从老猫的脖颈一路吻下去。   老猫眯着眼,享受无比,肩膀却突然一疼,只见蓝田抬起了头,眉目都在笑。老猫不干了,推开他:“小狗咬人!”蓝田哈哈大笑,“我主人香啊。我饿了,主人喂我不?”   老猫咬着嘴唇,“那你别……啊”话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蓝田亲着他的脖子,在肉多的地方,就把那白皙的皮肤含进嘴里,一裹一红印。   蓝田亲遍了老猫的脖子,老猫忍不住抱住蓝田的后背,叫声都变了。蓝田玩了一会儿,身上也燥热得受不了,抬头见老猫的眼睛水汪汪的,笑道:“猫儿,你真够浪的,撩一下就着。”   老猫握住了蓝田,道:“你也别说我,我还没使劲呢,你就这样了。”   蓝田看着老猫脖子上点点红花,跟他的嘴唇一样,又是艳又是湿,顿时爱得不行。他吻了过去,舌头缠着他的舌头,腿缠着他的腿,只觉身上长了一百个触角似的,在对方身上竭力地摸索哪怕最微小的线索,接收他所有的反应,回报他,让他快乐……   就算在最亲密的时候,就算已经进入他的深处,蓝田也会想,老猫身上是有他无法抵达的地方的。那是一个无比幽暗的所在,老猫躲在里面,拒绝世间的一切。而此时,老猫就在他的身下,热烈的吻着他的胸膛,毫无遮掩的话和□□,从他红润的双唇里流淌而出——老猫的直接和肆无忌惮,是蓝田在从前的情人上没有尝过的,老猫的力量、从不厌倦的索取和配合,每次都让蓝田兴奋难耐。但他还是不够的。他要完全占满他,闯进那最阴暗的地方。   两人到了高峰的边缘,在那世界就要倾塌的节点上,蓝田已经感觉不到老猫了,那张俊秀的脸和身体消散了,蓝田只觉自己在广阔的土地上奔跑着、奔跑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要去哪里呢?   他孤独得快疯了。   ——直到老猫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了,懒懒地叹出一口气,蓝田才突然感觉抓住了老猫。   在这个时候,他总是无比清醒地知道:他爱他,爱得要命。   老猫洗完澡,拉开窗帘,外面的光一下子充斥了整个房间。老猫眯着眼睛,看着外面的大街,奇道:“外面好热闹,怎么那么多人?”   蓝田:“今天过节啊。”   老猫转过头来:“过什么节……哦,是了,今天是中秋,昨天我姐让我回去吃饭。”想到要回家,老猫叹了口气,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蓝田拿了条大毛巾,给他擦湿漉漉的头发:“不想回去?”   老猫皱眉:“我哥快不行了,家里跟守灵似的。姑妈也烦我,见到我就瞪着我看,就像我回家是专门等人死。连我爸都怪怪的,总是有话要跟我说又说不出来的苦瓜脸。还有阿游……”说到阿游,老猫的口气放轻了:“她最近不太说话了。她虽然智力不行,但敏感得很,家里变成什么样,她能感觉出来吧。”   蓝田用柔软的毛巾轻搓老猫的耳朵:“那就别回家了。”他亲了亲老猫的鼻头:“带你去一个地方。”   老猫笑道:“是去吃烛光晚餐吗?”   “嗯,烛光有,晚餐也有。”   老猫一听到吃,立即精神百倍。“是吃金枪鱼腩还是龙虾?”   蓝田的手指点着老猫的脑袋:“炖猪头。”   老猫瞪大眼睛。蓝田笑道:“我带你回家,见家长。”   家长?!老猫怀疑耳朵的水没有擦干净,蓝田什么时候有“家长”了?   等他们一起走进那热闹的街区时,老猫才知道,蓝田不但有“家长”,而且还不止一个。   淮城的南边跟城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山峦起伏的地貌,造就了一个个依山聚居的村落。村落多了,又变成小镇,偏偏地就这么少,只好把土地分割再分隔,最后一个房子掰成八瓣儿,渐渐地这里就成了城里最拥挤、最市井的区域。在这里住的居民已经繁衍好几代,在这城算是种下了根,却也没有大富大贵,那股为生存拼命的劲儿收敛了,剩下的就是仔仔细细地过日子。所以这里能买到全城最便宜的蔬菜、有最好吃的苍蝇馆子、最破烂而总是满员的电影院,以及最爱叨叨的老头老太太。   蓝田带着老猫穿过街区,拾级而上,往上走100多级阶梯,转进一个小牌楼,就进入了一个漆黑的树林里。   树林影影绰绰,从深处透出光。穿过树林也没花几分钟,但从暗处到达那挂着灯笼的屯口时,却仿佛时空都扭曲了,一步跨进了另一个空间。这里跟南城其他的屯一样,都是老旧的房子和曲折的阶梯,到处都摆着自行车和盆栽,没关紧的水喉头滴着水……但却有一种独特的氛围——整齐干净,不像南城,倒像是南城的素描,被精心地构图和筛选过的。   此时这幅素描鲜活了起来,到处都挂满了灯泡,大人在马扎上磕花生,偶尔呼喝到处乱跑的小崽子。老人呼着扇子,赶走身旁的飞虫,巴巴望着厨房里端来端去的热腾腾食物,嘴里念叨:“快点,月娘到中天啰。”   其实月亮才刚升上来,低低地挂在屋瓦上,橙黄橙黄的,犹如刚从蛋壳里弹出来的咸蛋黄。天还早着呢,屯中间的空地上,摆上了十来张桌子,还没有坐上客人。   蓝田和老猫一走进屯里,这人间烟火的一幕就像被按了暂停。声音停顿了一秒,突然就排山倒海地汹涌起来,一个女人从厨房跑出来,叫道:“是阿田啊。阿田回来啰。”   然后又有好几拨人走上前来,老的少的,上来拥抱、拍拍肩膀或者握手。女人说:“来,给哈娘看看,呦,三年不回来,哈娘都摸不着头啰。”   旁边一年轻人嗤笑:“瞧您说的,蓝哥还能长高不成?”   哈娘伤感道:“不是高了,是哈娘老了,人缩下去啰。”   蓝田轻扶她的肩膀,笑道:“哪里老了,看这头发,乌里漆黑的,跟那十八岁小妞比也不差啊。”   哈娘笑了。不一会儿空地上就站满了人,纷纷过来寒暄。老猫见这围观的态势,在蓝田耳边乍舌道:“是全村人都来了吗?”   蓝田扫了一眼,“没呢,还有长辈没到。”   “上菜啰!”不知哪里喊出了一声。人群顿时向两边分开,只见厨房里陆陆续续走出几个粗壮的男人,端着水盆般大的菜肴,分放在大圆桌上。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人们从蓝田身边散去,纷纷入席。笑语声此起彼伏,刚才说话的年轻人把蓝田请到最里边的大桌上。   老猫见这大桌跟其他桌子不同,铺着藏青色的桌布,只有八个座席。桌上已经坐着两个人。一个头发花白,眼皮耷拉着,像是打着瞌睡,不过他的手一直在膝盖上搓啊搓,搓完前面搓后面,人却是清醒的。   另一个身材高大,看上去也不如何老,只是莫名就给人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他像樽门神般安坐在位子上,出神地看着手里的杯子。   听到蓝田和老猫的脚步声,他抬了头来,露出了惊异的眼神。不过这眼神稍纵即逝,他又低头看着酒杯,冷淡道:“回来了。”   蓝田弯下腰,道:“齐叔叔,我回来了。今天过节,我带了一个朋友回来看看——猫儿,这是齐叔叔。”   老猫乖巧道:“齐叔叔。”   齐闻谷摆摆手,抬头打量老猫,道:“没见你带过朋友回来啊。”之后他又不说话了。老猫看得出来,他似乎有些不安,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望向圆月。   ——今天的月亮,脏兮兮的,跟这人世间相互对望,也没话说,只是知道对方还在那里,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过得好吗?我回来啦,以后还是更五歇二,欢迎收看。 还是锁了,因为没写什么啊。   ☆、火苗   那头发花白的老人,听到蓝田和齐闻谷的对话,望了过来。蓝田招呼道:“钟大爷,您好啊。”   钟明咧嘴一笑,露出稀疏的牙齿和灰色的牙床,这一笑起来,又显得老了二十岁。他声音沙哑:“回来啰。回来就好。”说完了,他目光移向老猫,蓝田跟老猫正要在席上坐下来呢,钟明见状,立即拍了一下膝盖。   蓝田和老猫一起看向他,不明所以。钟明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终于道:“这八个位子,都有主的,外人不好坐啊。”   蓝天笑道:“那我们去别的席吧。”   哈娘正好走了过来,连忙把他们按在坐席上,“别听他的,你们坐,坐!”她看着老猫,亲切地笑道:“小哥第一次来我们屯里,别拘谨,我们这儿啊,没有那么多规矩的,想坐哪儿坐哪儿,想吃啥就吃啥。”   老猫立即报以一笑:“大娘,我会的,这菜看上去就很香。”老猫是中老年妇女杀手,这一露出白牙齿,哈娘立马就撸起袖子要给他盛饭打汤。   钟明老人不以为然:“这老规矩,外人不懂就算了,你这娘们儿捣什么乱!”他眼神严肃,看起来不象是开玩笑:“八个人就八个人,多一个都不行!坏了规矩,是要被降灾的,我们又不是没试过……”   哈娘打断他的话:“我呸,你眼睛瞎了,脑子也瞎了吗?阿田难得回来一次,你还出来闹鬼了,嘿呦。”   钟明老人头摇的拨浪鼓似的:“我不瞎,我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呢。”他努力瞪大眼睛,但里面一片暗淡,也不知道是真瞎,还是眼睛太小了。   两人要再拌几句嘴,一边的齐闻谷朗声道:“闹什么呢,都给我闭嘴!”他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两人都有点怕他,顿时不说话了。   哈娘看着蓝田和齐闻谷,换了一副笑脸道 :“唉,老钟脑子糊涂,这八人座席啊,啥时候坐满过啊,'上面'那一位肯定是不下来的。没事没事,你就让朋友坐这儿吧。”   钟明不说话了,手放在膝盖上,越发搓得窸窣作响。   哈娘又道:“老齐,我们家断电了,厨房乌黑麻嚓的,都没法干活了,你过去看看?”齐闻谷站了起来,道:“嘿,都叫你别开太多电器,那玩意儿吃电,我们这山上……”两人说着走远了。   人走了后,老猫犹豫道:“要不我们还是坐别的席吧。”他猜到这桌子大概是屯里大人物的坐席,实在压力巨大。   蓝田安慰道:“坐吧。蓝家只有我一人了,这位子就是留给我的。其他家的……不一定都有人来。”   圆桌上摆了八副碗筷,杯碗茶盏看起来是一套的,蓝色的釉面绘着双鱼戏水,虽然不如何精细,但也比别桌的喜字碗雅致一点。   老猫心想:蓝田,齐闻谷,钟老头,“上面”那位,共四家;哈娘呛钟老头时牛皮哄哄的,估计也是坐这席的,那么还有三家人。   没多久,一个白白净净的男人走了过来,礼貌地跟席上的人打了招呼,缩着肩膀坐在了蓝田旁边。他看上去二十来岁,瘦长身材,小尖脸上扣着一头沉重的头发,却又戴着大圆眼镜,看上去像一只大青蛙。蓝田寒暄道:“阿易,好久不见了。”   华惜易点点头,小声说:“是吧,蓝哥,这几年没见您回来。”他扶了扶眼镜,抿了抿嘴巴。   老猫心里奇道,他见到蓝田紧张个毛啊。等看到他跟钟老头打招呼时,也是一副恨不得钻桌底下的样子,才想到这人可能对谁说话都紧张。   蓝田对华惜易道:“华姨身子还好?”   华惜易又扶了扶眼镜:“还……还那样,谁都不认得了,身体倒是没有毛病。”   蓝田点点头:“这几年你照顾她,也蛮辛苦的。”华惜易只是低头不语。   老猫心里数道:还有两家。   “诶哟!”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快躲开,臭小子,这是能玩的吗?”   蓝田和老猫一起站了起来,看向声音来源。前边的矮墙边,不知出了什么事儿,烟雾弥漫的,人群都向那里聚过去。两人也走近看,见是两个半大孩子在挨骂,他们手里拿着木棍,棍子上燃着小火苗。矮墙边插了七八根蜡烛,有两三根还燃着。   蓝田和老猫听了一会儿,才知道这些孩子偷偷点着了柴禾玩儿,一小孩见墙边晾着被子,一时手痒,拿火去烧被子。没想到火苗一下蹿出了老高,把所有人都惊动了。   还好被子大部分是潮的,很快火就灭了。哈娘冷着脸道:“那蜡烛是谁带进来的?”   一后生满脸不好意思:“阿姨,我带来点灯笼玩的。今天不是中秋吗,挂些纸灯笼多有气氛。”   哈娘又是气愤又是无奈:“你是小马家的同学吧?你不晓得,我们米屯不能到处点火,这老房子不比你们市里的钢筋水泥,一半都是木头呢,沾上火星就着!”   她刚说完,一阵风吹了过来,木棍上的火苗突然蹿了起来,孩子一惊,扔了木棍,火掉到了草地上,烧焦了几片草叶。屯里人又惶急了,好几人挖土的挖土,踩火的踩火,一片忙乱。   老猫对蓝田道:“他们也太紧张了吧,这零星小火,点根烟还差不多,能把房子烧了?”   却见旁边的蓝田脸色凝重,只是盯着熄灭的蜡烛,也不言语。老猫这才想起,蓝田也是怕火的——这屯里的人都怕火?   却见齐闻谷踏上前来,黑着脸捡起木棍,使劲一扔,木棍高高飞进树丛里。他指着那带蜡烛进来的后生道:“把你的家伙收拾好,滚吧!”   那后生一脸尴尬,又是不甘心,正要说话,却见一人走了过来,笑吟吟道:“唉,孩子贪玩,又不懂规矩,说两句就成了呗,”转头对那后生道:“没事了,收好那些蜡烛灯笼,去吃饭吧。”   老猫打量这人,见他身材中等,五官平淡,但总是挂着笑,让人疑心只要他不笑了,五官也会跟着消失,剩下一块白板。   那人又拍拍齐闻谷肩膀道:“老齐啊,跟外人计较个啥呢,人家还以为我们米屯架子有多大呢。”   齐闻谷不说话了,独自走回座席上。   这时,那人像是突然看到了蓝田,立即迎了上来,道:“呦,是蓝田啊,蓝警官,这些年都不见你回来,你知道老哥哥多想你吗?”   蓝田回以一笑:“有几年没回来,我也想家了。”   “可不是。人就是去到天边啊,那心还连着根儿呢。”他对蓝田非常热情,听说老猫是蓝田带来的,也同样亲热得不行。   老猫小声问道:“这人是谁?”   “童林,我们米屯的屯长。”   老猫笑了出来:“米屯,你们这儿的名字真好听——听着就饿了。”   “是啊,哪像你们马陶山这么洋气。有米下肚,能活下去就行了呗。”   老猫嘲道:“你真不像这里出来的,宁愿啃饼干都不做饭,要是饼干没了,你抱着书也能活吧。”   蓝田在老猫耳边说:“干嘛要自己做饭,不是还有你伺候我吗。诶,以前媳妇见家长,都得去厨房露两手,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干,坐着吃就行了,多舒服啊。”   老猫听到“媳妇”两字,差点被茶水噎到,心想蓝田真是蹬鼻子上脸,一时色迷心窍让了他几次,竟然一副已经把自己收入囊中的样子。蓝田是在开玩笑,还是真想跟自己天长地久啊?老猫心里愁的慌,只好拼命扒饭。   蓝田见他饿死鬼似的,又给他夹菜,又给他递水,都忙不过来了。老猫食物下肚,转念又想,“算起来,还是蓝田伺候我的时候多啊,”顿时幸福感爆发,“其实跟蓝田混一起也不错……”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却感觉到手一暖,蓝田在桌子下握住了自己。老猫呼吸一滞,突然就喘不过气来了。这是一种陌生的感受,憋得厉害,憋的想哭,身上却又轻飘飘的,好像身体都没了——怎么会没了呢,不,他不就好端端在蓝田的掌心里吗,那么安稳暖和,宛如某个精心架构的陷阱。   就算两人贴在一起难分难解的时候,老猫也没有过这种感觉。或许因为那咸蛋黄月亮吧,或者是屯里的劣酒太过猛烈,把他所有的感觉都放大了。大到一个程度,却让人惶恐极了——这是……爱?   老猫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怕是怕,却又没什么办法可解,只好吐了口气,投降似的看向蓝田。正好蓝田也在看着他,两人四目相投,把周围人都当透明了,直到——   “喝啊,老弟,你没那么怂的啊。”童林把酒杯举到蓝田的鼻子上,两人才醒了过来。蓝田还没喝,老猫却凑了过去,直接把酒干了。   童林“啧”道:“嘿,猫兄弟,不带这样的啊……你要喝,哥一会儿陪你喝个够!”童林非常活跃,还没开席,就挨个招呼敬酒。   老猫喝了口酒,心绪平定下来。为了让自己分心,他又扫视这一“大人物”桌,八个位子,现在又坐了大青蛙和白板人,那么除了“上面的人”,还有一家没到呢。“上面的人”,听着就牛逼,不来也罢了,但那最后一家架子也够大的吧,到底是什么人?   大家谈笑喝酒,似乎谁也没把缺的那一席放在心上。老猫轻声问道:“还有两个位子没人坐?”   蓝田点点头,“大概是不来了。”   老猫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村子,也不过百来人,还有阶级分化,这桌子要'高层'才能坐的吧?”   “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不过我们也不算是高层。你看这桌子的布置了吗?”   老猫重新看了一眼,除了餐具漂亮点,吃的菜也一样。对了,为什么是八人?   “啊,我看懂了,“老猫笑道,“八个角连起来,正好是'米'!”   蓝田笑了笑:“幼儿园的猜谜游戏——米屯会有这个名字,因为一开始建村的时候,有八家人围着这平地盖房子,各占一个角落,就像一个'米'字。”他给老猫夹了块熏鱼,又道:“我们不是高层,只不过是这里最早的居民。”      ☆、缺席   最早的村民?   老猫望向这桌子的人,半瞎钟老头、白板人童林、大青蛙华惜易、高冷的齐闻谷、好客亲切的哈娘,没有露脸的上面的人,再加上蓝田,完全看不出他们的共同点。老猫奇道:“姓都不一样,当初是怎么搬来这里的?”通常一起建村的,不都是同个家族或者同村人迁徙过来的吗?   蓝田沉默半响,道:“兄弟姐妹,也不一定要同姓,有个共同的目标就行了。”   听了这话,老猫更是一头雾水,还想再问,那童林又凑过来劝酒。   老猫实在烦他,于是转移目标,找别人聊去。他见钟老头耷拉着头,对满桌子酒肴一点都提不起兴趣,却反复地在大腿上搓着手,搓完掌心搓手背,觉得挺有趣的,搭讪道:“大爷啊,你在磨刀吗?”   钟老头抬起脸,哑声道:“刀?你是说我这手吗?我这手啊,老是觉出冷,要不搓热搓热,怕是要冻坏啰。”   “我摸摸,”老猫手贱,伸手轻触了一下,也不怎么冷。老猫道:“不冷啊,老爷子,我看你是心冷了,都说手连着心,你是从心冷出来了。”   钟老头愣了愣,暗淡的眼睛看着老猫,道:“后生,你说得没错。我这把岁数,离死也不远了,这人要死啊,是从里面一点点冷出来,等冷到了脚尖,那就死干净啰。死干净嘛,倒是蛮好的。”   老猫笑了笑:“那你还搓什么啊,来,喝点酒。死干净就不能吃不能喝了,现在还不屯点,岂不亏大发了?”   钟老头笑了起来,跟老猫碰了碰杯,果然一口气把酒喝干。两人边喝边胡扯,倒是不寂寞,不知不觉老猫酒也喝到了七八分,看什么东西都轻柔细软的,全世界都可爱了起来。   他用脚尖碰了碰蓝田。蓝田转过脸,见老猫眉眼弯弯的,似笑非笑,心里顿时跟飘进了棉絮似的,又是软又是痒。他打了个眼色,跟老猫一起离开座位。   老猫晕乎乎的,几乎是倚着蓝田才能走道。“就这么一会儿,你都喝多少了?”   老猫脑子倒是清醒,道:“那瞎老头说自己要死了,又说自己没后人,死了也没人上坟,就拉着我喝个够。”   “你们俩倒是能混到一起,一般的不靠谱。”   老猫笑了起来:“老头满嘴神啊鬼的,会讲很多故事,好玩得很。”   “嗯,他不是想赶你走,说你是灾星吗。他还说什么吓唬你了?”   “他还说,这屯不是个好地儿,隔一阵子就要开始死人,25年一循环,今年正好25年。”   25年……已经25年了吗?蓝田心里想着,沉默了下来。   老猫却浑然不觉,道:“我要撒尿。”   “进这家借厕所。”   “不,”老猫看着蓝田,“我们去树林吧。”   可能因为两头都灯火通明,夹在大街与米屯中间的树林,显得分外黑暗。进入九月,夜晚开始凉了,老猫却是全身燥热,一到没人的林深处,他就把蓝田推到树干上,吻了过去。   老猫的舌头滚热的,有酒的醇香和辣味,蓝田亲了一阵,觉得自己也晕得厉害。   老猫抱住蓝田的腰,道:“不行,我要尿出来了。”   蓝田放开他:“那赶紧尿。”老猫却又贴了过来,把蓝田的手放在自己裤裆上,笑道:“你帮我。”   蓝田没法,把老猫转身对着树干,从后面抱着他,替他解开裤拉链。“你自己拿出来。”   老猫又道:“你帮我。”   “操。”蓝田骂了一句,但还是照做了。老猫跟没骨头似的,依在了蓝田的身上。蓝田:“你站好,靠,别尿我鞋子上。”   老猫哈哈大笑。他觉得自己真醉了,头上的树影在旋转,月亮的光晕在膨胀、膨胀,然后碎成了无数的星星。他转过头,吻向蓝田的嘴。   蓝田赶紧抱着他,以免两人一起摔到土里。   起风了,风是凉的,可贴在一起的两人却很暖和。蓝田亲着老猫的耳垂,闻着他身上的气味,看他闭起的眼睛上睫毛的颤动,不觉更加用力地搂紧他。   “我尿完了,”老猫道。蓝田正沉醉着呢,听了这话,愣了愣,“要我帮你塞回去?”   老猫晕乎乎地道,“等会儿,我先甩一下。”   蓝田赶紧缩手,把老猫推开:“妈的。”老猫向前蹒跚了两步,好歹抓住了树干,笑道:“哥哥,帮我嘛,我那儿好冷啊。”   蓝田叹了口气,粗鲁地把他推到树干上,老猫“哎哟”一声,夸张地皱着眉,眼睛却还是笑着的。蓝田把他的裤链拉好,又捏了捏他的鼻子,“你啊,真是赖得不行。”   老猫搂着他的脖子,只是笑个不停。蓝田见老猫醉态可掬,把摸过鸟的手放在老猫的身上,搓了几搓,道:“我们回家吧。”   老猫道:“不,我还没吃月饼呢——别搓了,你怎么跟那神怪老头一样……”   两人边说笑,边走回空地上。在林地的边缘,老猫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蓝天赶紧抓住他,往下看,才发现是一根长长的柴禾。应该是齐闻谷刚才扔出来的那一根,柴头上有烧焦的痕迹。   老猫把柴禾捡起来,掂了掂,又伸进土里,一边走一边乱画。   蓝田问道:“画什么呢,面条?”老猫胡乱答道:“嗯,一条环游世界的面条,哦,它要过河了。”   两人跨过一个沟,到了矮墙边。老猫又在地上画了起来,道:“刚才老瞎子跟我说,这屯,名字取得不吉利。米里藏着火——”老猫写了个歪歪斜斜的“火”,然后又在字上面画了个“T”,正好叠加成一个“米”字。“所以呢,所以什么呢?我忘了……”   蓝田笑道:“你的字真丑。”   老猫三两下把字抹掉了,“我有五十年没写字了吧……哦,我想起来了,老瞎子说,所以米不成米,这里就成火屯了。那是什么意思啊?”   蓝田脸色一变,随即道:“什么狗屁意思!他儿子死的早,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甭理他说的话。”   老猫笑道:“他脑子有问题吗……嗯,脑子有问题的才好玩,你就是脑子太正常了,闷死人。”   蓝田搂着他的脖子,佯怒道:“那你还跟我混?”   老猫宠溺地摸着蓝田的脸:“你帅嘛。”   蓝田甩开他的手,“这里人多,注意你的言行!”两人走到空地里,到处都是推杯换盏的欢声笑语,炖肉的香气一阵阵地袭人鼻端,虽然肉是大肉、茶是粗茶,但也有一种富满的欢愉感。老猫在中间站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就在走马灯的中央,眼见人一圈一圈的转,转出了人间烟火,转出了一个个不可言喻的故事……   老猫酒量不差,撒了一泡尿后,感觉清醒很多了,但脑子还是很兴奋。他想起瞎子的话,团团转了一圈,一边转一边数着周围的老房子。   “一、二、五——诶,怎么只有五间屋子?”   蓝田道:“是只有五间。”   老猫:“哦,”接着又笑了起来:“我记起来了,老瞎子说,有几间房子没了,米不成米了。为什么会没的?”   蓝田过了一会儿才答道:“两间烧了,一间拆了。老瞎子不是跟你说,米变成了火吗,正好是对三角的三间房子没了。”他对着房子出神道:“不过,这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你说,怎么就那么巧,难道那些鬼扯的诅咒,真有道理吗?”   老猫突然醒悟:“三家里,其中就有你们家?”   “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之后就没有重建。之后出生的那些孩子,以为空地边就只有五间屋子吧。”蓝田阴郁地笑道:“房子和人,都没几个人记得了。”   回到酒席时,众人都喝了不少,连齐闻谷都话多了起来。他搂着华惜易的肩膀,口齿不清道:“狗崽子,你读的书多,书里不是说,这十五的月亮像银盘吗?你看,这银盘多久没洗了,真他妈脏啊。”   华惜易小声道:“天气不晴朗,等乌云飘走了,自然就亮了。”   齐闻谷笑道:“乌云是飘不走的啦。你不知道,但凡是亮眼的东西,就会有那肮脏的玩意儿惦记着,琢磨怎么把它弄得跟自己一样呢。”   哈娘在一边劝道:“老齐,还没上大菜,你少喝点啰。”   齐闻谷看着哈娘,好像不认得她一样。突然他哈哈大笑,一笑就不可收拾,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哈娘嗔道:“作什么妖?一惊一乍的,吓死个人啰。”   齐闻谷眯着眼,道:“是了,我有话跟你说……我要跟你说,别用那么多电器,我们屯的电压不行啊,我跟你说……”   哈娘赶紧给他倒了杯茶,“知道啦知道啦,你喝点茶,压压酒劲儿。”   童林在旁边冷笑,“由得他吧,老齐心情不好。”   一名过来敬酒的屯民道:“今年的还没收到吗?”   哈娘悄悄摇头。   老猫小声问道:“大爷在等什么好东西?”   蓝田想了想:“听说齐叔二十几年来,每年都会收到外面来的月饼,没名没姓,也不知道怎么送到的。大概是今年的没送来吧。”   老猫吃了一口手上的月饼,甜的发腻,笑道:“那月饼有那么好吃?”   “好吃不好吃,我不知道。不过他等的不是月饼,是送月饼那人的讯息吧。”   老猫似乎也感受到了齐闻谷的焦躁:“二十几年,就今年没送,那么,那个人……”   蓝田看着八人桌唯一的空位子,“那个人,大概以后都不会送了。都说但愿人长久,可哪有什么是长久的?终究是妄想啊。”   老猫学着齐闻谷抬头看天——乌云始终缠着月亮,不肯离去。      ☆、胆小   上大菜啰——   像唱戏一样,一人立起来喊了一声,然后厨房里走出了一列人,高矮肥瘦,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捧着个大碗,统统大得挡住了脸,远看就如大碗长了双腿,自个儿向桌子走去。   碗放到桌上,蓬一声闷响。老猫好奇地往里瞧去,只看一眼,就差点叫了出来。   蓝田笑道:“你也有被吓到的时候。”   老猫傻子似地半张着嘴:“这能吃吗?”碗里是一只完整的猪头,后脑被切走了,浮在大碗里,就如一张薄薄的猪头面具。   哈娘热情招呼道,“大伙儿开吃啰!”用长筷一搅,猪头立即分崩离析,散成一锅大大小小的肉碎和骨头。肉被分到一个个小碗中,就像一盅羹汤。   还没吃进嘴里,就闻到浓郁的脂肪香,可老猫大肉吃太多,又喝了不少酒,一看就觉得倒胃口。蓝田道:“吃不下?不吃别勉强。”   蓝田也没动筷,对老猫解释道:“按照传统,每年中秋,每一家会轮流杀几头猪,做腊肉和灌肠,给全村的人送去,秋冬的肉食就都有了,剩下的猪头就得整只炖上来,摆在晚宴的桌上,表示今年的猪我奉献出来了。现在屯里人口多了,一家人供不起这许多,所以其他桌的猪肉都是公费出的,只有这桌还是照着传统,由我们几家人轮流做。今年轮到哈娘宰的猪,她手艺好,用几根柴禾就能把猪头炖烂。”   老猫看着碗里的肉渣,伸了伸舌头,“真是够烂呼的,前一秒那只猪还在笑呢,你看见了吗?”说着夸张地露齿一笑。蓝田被逗乐了,摸了摸他的头道:“这只猪笑得蛮好看的。。   两人正说着,就听到童林一边簌簌吸着肉汤,一边抱怨:“哈娘,今年这猪头咋不够香,都烂得没筋骨了。”   哈娘骂道:“就你嘴叼。去年你们童家拿出个什么玩意儿,毛都没摘净哩,还有脸说我这猪头不香!”   童林笑道:“呦,别气别气,您这猪头顶顶有名,所以期望值高嘛。”   一边静默的华惜易突然道:“哈娘,这不是柴火炖的吧,今天没见您家烧火呢。”   哈娘脸色一沉:“这几天下雨,柴禾太潮了,我用高压锅炖的。你们不爱吃就甭吃!”   童林赶紧打圆场:“吃吃,我打一周前就巴巴望着这一口呢。”   吃完猪头和月饼,大家都意兴阑珊。有人醉得钻桌底睡了,老猫却正好相反,酒劲儿过去了,反而精神无比。   他坐不住,跟蓝田一起在屯里游荡。米屯的屯口是空地和最早建起来的房屋,一路拾级而上,两边是后迁进来的居民和繁衍的后代。靠近空地的几排房子还算热闹,有人进进出出端菜送水,往上走一段,就很幽静了。   昏黄灯光下,人像是走进了某段过去的时空,不知觉的,声音动作都变得温柔起来。蓝田牵着老猫的手,走入了从前的记忆里,这些过去的片段,蓝田每次碰见了,都是疼的,但今天跟老猫一起,却很奇怪的像是罩了一层保护膜,所有的情绪都被隔绝在外面了。   “前面好黑啊。”老猫道。   “上面没路灯。”   “上面,就是上面的人住的?”   蓝田笑了起来:“是啊,那还用问。阶梯的尽头,只有他一家。”   “怎么一点灯也没有,他不过节?”   “嗯,他平时也不点灯。本来顶上准备建路灯的,他坚决反对。”   老猫看着前面的黑暗,突然感到了一种说不清的吸引力,忍不住就要往前走。蓝田拉住他,道:“别上去了,他不喜欢被打扰。”   “哦,”老猫停住脚步,“他是个怎样的人?”   蓝田摇摇头:“我记不清了,家里出事后,我就没见过他。印象中,他说话轻轻的,很好听。见到小孩子,也不像其他大人那样老逗弄人,会跟我们讲很多故事。”   “他就自己一个人吗?”   “你对他很感兴趣呢。”   “嗯,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想见见他。”   蓝田皱了皱眉头,“最好别见。他……唉,我们回去吧。”   老猫又看了眼山顶,才跟蓝田一起走下阶梯。从高处往下看,可以大致看出米屯的格局。果然如老瞎子所说,本来是“米”字形排列的房子,少了三间。   老猫:“你的家原来在哪个角落?”   “西南角,现在上面摆着桌子,看到了吗,就是很多人在打牌的那张桌子。”   老猫心想:毁得真彻底,什么痕迹都看不见了。问道:“着火时你多大了?”   “十岁不到,我记得马上要过年了,过完年我就十岁,我爸说要给我买一顶新帽子。我天天盼着呢,结果既没等到帽子,我爸爸也没了。”   老猫猜想这场火肯定特别严重,又道:“你的家都没了?”   “嗯,我爸爸妈妈,和我的弟弟,全都死在火里。”   老猫心里一抽,想到蓝田在十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就剩下自己一个,那种打击大概就是世界末日吧。他抓住蓝田的手:“那时你不在这里?”   蓝田摇摇头,“我在。现在记忆很模糊了,但我肯定是在屯里,而且我见到火了。”他看着老猫,“猫儿,我老是做梦,梦见家里着火了,我妈妈抱着我爸爸,只是哭,弟弟趴在窗口喊叫,而我呢,我就站在外面的什么地方看着,没有去救他们,也没有叫人帮忙。”   老猫想了想:“你觉得不是梦?”   “不是梦,细节太清楚了,我家屋檐下有个土风铃,梦里面,风铃裂开了,铃铛掉下来,当啷一串响,然后屋顶就被火烧塌了。还有很多类似的细节,我妈妈的头发披了下来,弟弟的衬衫有两个口袋……我都记得,但就是想不起来,那时候我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去给他们打开门。”   “或许你当时也被关着,去不了?”   蓝田一愣,道:“这我倒是没想过。”他吐了一口气,道:“猫儿,我有告诉过你吧,我胆子很小,小时候出门,都不敢离开我妈妈半米之外。屯里的男孩子爬墙爬树,我是站在树下都不敢的,怕树上有蛇。我妈妈看不了我那样,常常想法子训练我,希望我的胆子能大点。   她会把我关在黑屋子里,有时又戴老虎面具吓我,或者晚上让我跟她一起进大树林,让我自己待在里面好久好久——别笑,我那时候老被吓哭。”   老猫尽力忍住不笑,想起小蓝田被扔在黑乎乎的森林里,心里又酸又软的,“你妈真狠啊。”   “她对我很温柔的,等我吓哭了,又会抱着我安抚我。”   老猫心想,原来蓝田平时肆意奴役他的抖S倾向,是从他妈妈那里遗传的。   蓝田又道:“所以我想,家里着火了,我就在旁边看着,是因为胆子太小,还是以为妈妈跟我闹着玩儿呢?”   老猫:“你那时候有十岁了,应该能分辨出来。”   “是啊。”蓝田眼神抑郁,“说不好,那把火就是我放的呢。不都说我胆小吗,我就做一件没人敢做的事情,吓唬他们一下。”   “啊?”老猫被蓝田的想法吓了一跳,“你不可能这样做。”   是不是真的不可能,老猫其实也不确定。要是自己常常被关小黑屋,那么……老猫陷进了黑色的记忆漩涡里,又惧又恨的感觉汹涌而来——为什么不可能,如果这是唯一的活下去的办法?   老猫赶紧挥走脑子里的思绪,看向蓝田。蓝田却没什么表情,大概这事情他已经来回想过很多次。   老猫搂着他的肩膀,笑道:“你现在胆子倒是不小了,天天打坏人,威风得很,你妈妈在天上看见了也会很高兴吧。”   蓝田苦笑:“天生胆子小的人,怎么训练都没用。我现在好多事情也害怕,心里害怕,脸上还不能露出来,得鼓励自己好多次才敢去做。我妈妈说,这人的身体里,一边是水,一边是火,要是不给自己添柴加炭,水就会把那点火浇灭了。我做警察,也是为了逼自己一下,越是害怕,就越要去试试看啊。”   老猫叹道:“要我说,你一半是抖S,一半是抖M。这么虐待自己干嘛?”他性格比较糙,蓝田的纠结他从前竟然浑然不觉,在他的心目中,蓝田一直是胸有成竹的,在警署里口碑也很好,甚至有传说在祖晨光和蓝田之间,署长其实更欣赏蓝田,一度想把他培养为接班人。但后来蓝田无心事业,反而是凌霄云上位了,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老猫就没听说过。他也懒得八卦,在他看来,蓝田要是不做警察也蛮好的。   蓝田笑了起来,“还真是。猫儿,你知道不,我一直很崇拜你呢,你打心底什么都不怕,谁也不服。”   老猫被蓝田这么一赞,竟然有点脸红,心道:“我是不怕,但不是还得给你做饭洗衣扫地吗?可见人的胆子大小,跟他的幸福也没什么关系。”   他们走到了阶梯的中间,仰头是不见底的黑暗,低头却是一片光明。不过底下的人都浑浑噩噩的,醉的醉,累的累,就像扑火的飞蛾那么盲目。老猫突然道:“诶,那里有个小男孩。”   “哪儿?”蓝田转头寻找。   老猫指了指顶上的台阶,“在最后一个路灯旁边。咦,怎么不见了?”   蓝田:“是谁家的孩子出来玩儿吧,今晚难得不用早睡。”   老猫不做声了。他看见了小男孩蹲在台阶边,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男孩干干净净的,黑黑的头发,秀气的脸孔,大约九岁十岁的样子。老猫莫名就想到蓝田,这个胆小的、失去家人的孩子,当年就是这样徘徊在台阶上,无处可去的吧?   过了25年,他还蹲在路旁,找不到妈妈,看不见自己的家,并且害怕着不可预知的危险?      ☆、寻人   两人下到空地来时,只见人已经散了一半。他们的坐席上,只有童林和另一个屯民在说话。瞎老头钟明安静地坐在一旁,连手也不搓了,估计真是睡着了。   老猫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着火的两间房子,是对着的?那不是火势蔓延到另一间?”   蓝田:“不是,是分别着了火。所以十之□□是人为的。”   “当时没有立案调查吗?”   蓝田看着空地上喝酒玩牌的屯民,过了一会儿才道:“有吧,我记得有警察问过我话。当时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后来他们把我送到了远房亲戚家,这里的进展就更加没人告诉我。   等我初中毕业,回来这里看看的时候,才慢慢了解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蓝家死了三人,另一间着火的房子是乔家,乔家的人没事,可是没多久就搬走了。另外,还有一个死人,就是钟大爷的儿子,据说他去乔家救火,没救成,死在里头了。之后,第三间房子拆掉了——就是\'上面的人\'原本的住所,他搬到了顶上,从此很少下来。还有华姨,就是华惜易的妈妈,自那以后,她就不太跟人说话,据说现在已经半疯了,每日每夜地缝衣服,缝完了就拆掉,然后又缝回去。”   “没受这场火影响的,就只有白板人家、哈娘和齐大爷?”老猫问道。   “白板人是谁?”   老猫指了指在不远处手舞足蹈的童林。蓝田乐了:“你别看他笑眯眯的,他小气得很,可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老猫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刚才不跟他喝酒,已经惹着他了。”   蓝田道:“其实童家是最大的受益者,上面的人本来是这里的头领,他搬去山顶后,几乎不理俗务了,童林他爹接任了屯长,然后现在权力落在他手上。其他的两家,哈娘和齐叔叔,是不是真的不受影响,表面可看不出来。那场火之后,米屯八个人家基本就分崩离析,气氛也完全不同了。”   “蓝田,那你为什么还回来?这里也没你的亲人了吧。”   蓝田轻声回道:“这里的叔叔阿姨,对我都很好。像齐叔叔,虽然不太跟我说话,但我在亲戚家寄居的时候,他每个月都会给我一笔零花钱,我的第一辆自行车,也是他给我买的。这个根儿,没法断。”   “另外,”蓝田的语调突然变冷,“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没了爸爸妈妈,我弟弟才五岁呢,为什么就这样烧死了。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样子。猫儿,我有预感,真相离我不远了——很快我就会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老猫心一凛,心想蓝田的预感没有错,对于危险和恶意,老猫是有敏锐触觉的,常年跟凶杀和尸体打交道的蓝田应该也一样。打从一进入米屯,老猫就有不太协调的感觉——这里热闹、安详,人们都亲亲热热的,但他就是能从里面感觉到一种步步为营的分寸感,似乎人们都有默契地守着一条不能逾越的线,所以这里才会有一种像画作一样静心构造过的气氛。他不知道这条线是什么,却能感觉到,这脆弱的平衡似乎快要打破了。   那个被大家忽略的缺席者、藏在黑暗里俯视着他们的上面的人、被偷偷点着的火苗、搅碎的猪头,各种微不足道的生活场景带着它们的意义,搅乱了米屯的平静。   25年一轮回,今年又要死人啦!——难不成老瞎子的话真的要成真?   蓝田好不容易摆脱了童林的纠缠,跟老猫一起离开酒席。他找不到哈娘和齐闻谷,只好跟熟悉的乡亲交代一声,代为告别。   走出了树林,他们却见到了遍寻不获的齐闻谷。他高大的身躯倚坐在台阶的矮墙边,望着走过来的蓝田,微微点头。   蓝田知道他有话说,跟老猫一起走了过去。   齐闻谷吞了口唾沫,却没说话。蓝田只好先开口道:“叔叔找我有事?是因为乔家人吗?”   齐闻谷瞪着眼睛,那表情像是生气,又像是怜悯,最后他摸了摸头,下定决心道:“你是警察,人失踪了,你管不管?”   蓝田早就习惯他这种口气,耐心道:“要是跟米屯有关,我管。”   齐闻谷松了一口气:“好,不忘本。你都知道了,乔……乔木生,”他吸了一口气,似乎很难继续说下去,“大火之后,就搬走了。这二十几年来,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你帮我找他出来。”   蓝田:“是他每年给您送的月饼?”   “嗯,这芋泥馅的月饼,是他老婆家的特色点心,味道跟别处的不一样。我第一次吃,就认出来了。”   “您第一次收到月饼就知道了,为什么这二十几年都不去找他?”   齐闻谷似乎有些恼怒:“找他干嘛,他过得好好的。既然搬走了,肯定不想再见到屯里的人,我不想打扰他。”   蓝田道:“今年没收到月饼,你怕他出事了。”   齐闻谷直起身来,焦躁地握了握拳:“或者是搬远了,或者病了。总之,”他看着蓝田的眼睛,竟然带点恳求的语调道:“我想知道他在哪里。”   蓝田点点头:“明白了,我会查出来的。”   齐闻谷也点点头,轻声道:“只要知道他没事就好。你要是见到他,别说我在找他。”   “哦,”蓝田心里暗暗好笑,第一次看到齐闻谷这么别扭的模样。   齐闻谷拍了拍蓝田的肩膀,道:“蓝田,谢谢。”   蓝田赶紧道:“我应该的,这些年来您没少帮我……”   齐闻谷摆摆手,表示不想听下去,他转头看着台阶下灯火明亮的大街,道:“我知道你会很为难,但你要尽快找到他。我们的日子都不多了……”   齐闻谷眼神黯淡,一露出脆弱的一面,立马就显出老态。蓝田想,齐叔今年也到60了,但他身子硬朗,要说日子不多,似乎也太早了些。想要安慰几句,对齐闻谷却说不出口。   他想了想,坦白地对他道:“我会尽快的,不过您要有心理准备,二十五年不间断送月饼,表示他心里很惦记您,惦记了这么些年,突然就没了音讯,恐怕……情况不太妙。”   齐闻谷脸色大变,似乎想要反驳蓝田,挣扎了半天,最后却只是道:“我知道了,你尽力就好。”   蓝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像齐闻谷这种个性坚毅的人,安抚的话不见得管用。他跟齐闻谷对看了一会儿,就跟他告别,拉着老猫转身下阶梯。刚走下一级台阶,却听见齐闻谷在身后喊了一声:“喂,后生!”   两人一起转过头来。齐闻□□:“蓝田,他是你的好朋友吧——”不等蓝田回答,他就对老猫说:“白长了这么一张整齐的脸,走路怎么歪歪斜斜,跟没骨头似的呢。直起来!男人就得头顶天啊。”   老猫立即挺直腰背,笑道:“叔叔,这样行吗?”齐闻谷见他没正经样,叹了口气,摆手道:“走吧!”   两人再次转身下台阶。一转身,老猫又几乎倚在蓝田的身上。蓝田在他耳边笑道:“头顶天啊,你的头呢!赶紧给我直起来。”   老猫扬眉嬉笑:“我不是直的,干嘛让我直起来?啊蓝田,我又晕了,赶紧搂着我。”   蓝田斥道:“刚才还好好的,一走楼梯酒劲儿就上来了?”说是这么说,到底还是抱紧了他,怕他一个错步滚下台阶。   两人正调笑时,蓝田听到了身后的齐闻谷又叹了口气,只是这次叹息里都是悲意,犹如穷途末路的困兽。蓝田一惊,转头寻找齐闻谷,却见他已经走向屯里。高大挺拔的身躯很快就莫入了黑洞般的树林中,消失不见。   天还没到冷的时候,暑气也消散了,正是最舒适的季节。老猫坐在阳台的地上,看着香樟树上吱吱喳喳叫着的小鸟,心想,这鸟儿真是精神啊,一天到晚叫个不停。他越想越心痒难当,左顾右盼找根长棍,就想把鸟窝捅下来。捅下来干嘛呢?鸟肉少,不值当开一次火的,要不养在屋里吧,有那算命先生会训练麻雀叼纸条,摆个摊子,啥也不干,叼一次收一次钱,再随口胡诌几句,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老猫正拿着棍子胡思乱想呢,蓝田、萧溪言等人推门进来。张扬叫了一声:“嘛呢猫爷,拿这家伙要收拾谁?”   老猫随手挥了一下,“我在练功呢。你们不是开会吗?”   蓝田道:“你也知道开会,是打算用脑电波跟我们开会吗?”   老猫无聊地倚在栏杆,想要偷懒都躲不掉。   天气凉爽,蓝田他们在阳台随意地或站或坐,倒也舒服。蓝田问穆歌问道:“乔木生的住址,查到了吗?”   穆歌:“查到了,离米屯不到十公里的一个老住宅区。他的身份证和纳税单上,都是这个住址。我也对过了电费和电信的登记信息,地址显示的都是同一个地方。不过——”   萧溪言接口道:“我刚和英明神武去了一趟,没人应门。问了邻居,他们都说这家人几年前就搬走了。”   “搬走了?”蓝田道:“有人知道搬去哪儿了吗?”   萧溪言摇摇头,“有说是回了他老婆的老家,已经离开淮城了,但那个人也不是很确定。邻居说,他们一家四口人,乔木生、他的妻子李欣怡、大女儿乔思琦、儿子乔思铭,从二十五年前搬过来,一直就住在这小区里,没见过他们出远门。”   “他们的人际关系怎样?”   英明道:“邻居都说他们对人很客气,但不怎么跟人交往。在那住了二十年,从来没人上过他们家串门。”   穆歌又道:“我追踪过他的手机信息,他的手机三年前已经停机了,停机前的活动范围,都是那一带。”她又打开iPad,道:“这是网上找到的他们一家人的照片,照片是十年前的,发表人叫\'心一\',应该是李欣怡的网名。你们看。”   大家都围拢在iPad周围,连老猫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照片是一张常见的全家福,三个人规规矩矩站着,李欣怡的怀里抱着一名婴儿。虽然照片的光线和构图都很普通,但乔木生相貌俊秀,李欣怡也端正美丽,两人站在一起就赏心悦目。十岁的女儿眉目秀美,长得更像父亲。   照片上写了一行字:“思铭满月——有思则明,是为记。” 作者有话要说:  抓虫,周一见   ☆、报应   一到傍晚,就能觉出凉意。风也吹起来了,犹如一双看不见的手,把周围的人和事物都摸了一遍,虽然也扰人,但总归是善意的。   蓝田手里的纸张,在风里勒喇勒喇地响,纸上的人也扭曲起来。   老猫问道:“你对乔家人还有印象吗?”阳台上只剩下他们俩了,蓝田还看着乔木生的全家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听到老猫的话,蓝田抬起头:“我记得乔叔叔,他手很巧,会用玻璃罐、纸壳儿还有其他废弃的东西给我们做玩具。我记得他的手指很漂亮,跟变魔法似的,转两转,就变出个风车、坦克、乒乓桌。不过我很少见到他,我爸说乔叔叔很忙,要工作还要读书——对了,他会讲几句法语,教过我用法语数一到十。”   老猫看着香樟树:“你很少说起你爸爸。”   “他的事,我大都不记得了,”蓝田苦笑:“现在回想起来,我对他的印象,还不如齐叔叔和乔叔叔深呢。他不太理我们,没给我做过玩具,也很少跟我说话。齐叔叔他现在对我很冷淡,但那时候他常常带我们出去玩儿。他跟你一样,抓鱼爬树偷西瓜,什么都会,我们屯里的孩子都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   老猫笑道:“我可不会偷西瓜。”   蓝田把纸折起来,道:“也是,西瓜太沉,估计你摘都懒得摘。”他拿出手机,翻开照片收藏,给老猫看一张老旧的黑白照。   照片里有三个男人站在树林前,老猫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年轻时的齐闻谷、乔木生,最后一人跟蓝田的轮廓有几分像,自然就是他的父亲。   “你爸好严肃啊。”   “嗯,小时候,我就觉得他老是在想事,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蓝田笑了笑,“说不准我学心理,就是因为我烦透了像他那样的人,老是想把他的心思扒开看看。”   “他们仨的感情很好?”   “我不知道,这是我从齐叔叔的相册里翻拍的,里面只有这一张合照。齐叔叔和乔叔叔倒是很近,常常见他们走在一起。”从合照就能看出来,齐闻谷和乔木生表情轻松,脸上有一种默契的愉悦。两个人要是长时间在一起,时常遇到同样的事情,享有同样的秘密,有着同样的心境,就会有这种表情。   “诶,后面那个是谁?”照片背景很杂,取景又远,好几个行人被拍了进去。   “背对镜头走向树林那个?就是'上面的人',马宇非。”   “马宇非,”老猫轻声重复着。他第一次听到“上面的人”的名字,既然有名字,这“上面的人”的神秘性少了大半,但不知为什么,老猫对他的好奇却有增无减,心想,原来他那时候也常常在“下面”活动呢。   老猫一边想,一边把烟叼在嘴里。蓝田皱了皱眉头,把老猫的烟抢了过来,“别抽了,嗓子都哑了。”   老猫伸手要把烟夺回来,“最后一根了。”蓝田笑道:“抢到了是你的。”他把烟叼在嘴里,学老猫用舌头转了个圈。   老猫二话不说,直接凑了过去,一卷舌头就把烟叼了回来,安安稳稳地含在唇间。老猫得意笑道:“嘴上的本事,你还得跟猫爷学。”他咬着烟,向上扬了扬,“给我点上,我晚上好好教你。”   蓝田心道:“嘴炮我让你。”他从老猫口袋掏出打火机,犹疑了一会儿,噌的一下点着了。对着火苗,他本能地想闪躲,但他尽力让手不要颤抖,把火苗移到老猫的嘴边。   老猫把烟凑了过来。火光下老猫的脸异常俊美光润,竟然有几分神圣了。蓝田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那是记忆里的某个片段,像一支箭那样咻地从眼前飞过,但他却没有抓住。记忆没有抓住,心底却充满了恐慌,这恐慌又是找不到来由的,蓝田的手颤了起来。   “蓝田!”老猫和一个声音同时叫道。   蓝田一惊,手上的打火机掉了下来,火苗在空中熄灭。   蓝田和老猫一起看向阳台的门口。凌霄云走了过来,问道:“蓝田,没事吧?”   蓝田定了定神,一笑:“没事。”弯腰把打火机捡起来,扔给了老猫。老猫伸手接住,点着了唇边的烟,吸了一口。   凌霄云望着烟雾道:“你就是老猫?”老猫微微一笑,“啊,老猫。”   ”你的事,我听好多人说过,淮大连环凶杀案的凶手,是你抓住的吧。”   老猫:“其实是他抓了我。”   凌霄云笑了起来,望着蓝田道:“那是队长虚报案情咯?”在淮大的案情汇报中,蓝田省略了很多细节,此时凌霄云问起,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他也不敢掉以轻心,道:“我报告里写了,凶手麻原挟持了老猫,老猫伺机反击,把他打倒;坏人抓住了,从此世界和平。你回去仔细看看。”   凌霄云又笑道:“你的报告跟剧情简介差不多,我喝杯茶的功夫,都看一百遍了。”   蓝田想,凌霄云精明得很,要糊弄她真不容易,最好就是少说话。   凌霄云见蓝田不答,又道:“刚才我见培成在办公室里,跟她聊了几句。”   蓝田暗暗心惊,嘴上却轻描淡写:“她还没走?”在老猫要杀麻原时,培成是第一个到现场的,看到的情况比他还多。蓝田一直想找机会去问培成,但他跟老猫的关系整个队的人都知道,自己又是培成的上司,这么去问她,倒像是警告她封口闭嘴似的——虽然蓝田确实是想这么做的。   没想到自己耽搁几天,却被凌霄云捷足先登。   凌霄云:“她说,老猫这次受了不少伤,遇到了很大的危险。他没受过训练,去前线受伤也不是第一次了,不适合前线的工作。”   凌霄云会当着老猫的面这么说,蓝田非常意外,一时不知道如何应付。凌霄云接着道:“培成不太跟人交际,对老猫倒是很关心。”她看着老猫,柔美的嘴唇微微上扬:“听署里的女孩说,464的小猫哥长得很俊俏,现在看,连培成都沦陷了,情况蛮严重的嘛。”   蓝田看了看老猫,却见他优游自在地抽着烟,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于是对凌霄云敷衍道:“嗯,我会考虑Dr.的意见,要不送他去警院操操,或者安排他去重案组大楼前台,什么都不用干,光撩撩署里的女孩就好了。”   凌霄云:“嗯,我看行,明儿我就下调令。”   蓝田立即站直了:“诶,别啊,我说着玩的副署长,我认错了,请您收回成命。他那么懒,天天趴前台睡觉,有辱重案组的名声啊。”   “看你紧张的。”她看了一眼老猫,顿了顿,收敛了笑容:“我来这儿不是跟你贫嘴的,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蓝田随口应道:“感觉不是好消息。”   凌霄云:“看你怎么理解了,祖晨光就觉得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淮大的杀人案吗?”他跟祖晨光有交界的,唯有这个案件了。   “嗯,麻原死了。”   蓝田心一凛,问道:“自杀?”   “不是,是被心理学系的教授栾舒乙杀死的,她已经投案了。”   蓝田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她认罪了吗?”   “你是说前面四宗杀人案?没有。她什么都不肯说,只是承认杀了麻原。蓝田,这事儿你早就料到了吧?”   蓝田愣了愣,“没有,我有想过她会为了保护林天心而认罪,但没想到,她会那么决绝,直接处决了麻原。”   “处决?这词儿用的很有意思啊。要不是你给她点了把火,她不会做出这么极端的事情吧?”   蓝田心想,他确实提醒过栾舒乙,麻原对她执念很深,只要麻原没被送进监狱里,他就会找机会除掉跟他“争妈妈”的林天心——这是栾舒乙抛掉一切杀人的导因?   蓝田皱眉:“我可没想到她会亲自动手杀人。”虽然这两人死就死了,但要是死在自己的几句话里,他还挺难受的。   凌霄见他苦恼的样子,安慰道:“麻原要是定了罪,左右也是死的,现在栾舒乙陷了进来,自己种的恶果自己了结,也正是天道报应吧。”   蓝田不答,却下意识地看向老猫。老猫望着香樟树出神,也不知道想些什么。麻原死了,猫儿会开心吗?蓝田想象,要是他真的这样问老猫,老猫肯定会回答:“怎么会呢,又不是我亲手杀的。”   蓝田的心颤了一下,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其实麻原死了,他也放了心,起码不用害怕老猫潜进医院里给麻原一下了。   这也是他潜意识盼望的结局吧,那么说,他对栾舒乙的警示,真是无心的吗,还是他其实也抱着这样的期望,希望能把老猫摘出来?   蓝田感到了隐隐的愧疚和不安。   ☆、空屋   凌霄云叹道:“你心底宽厚,听了这事会不舒服,祖晨光可不一样,他今晚去开红酒庆祝了。”   蓝田有点心虚,却不能让凌霄云发现。他嘲道:“老祖高兴个屁啊,嫌疑人死翘翘了,什么人证口供都没有,这连环案还怎么解决?”   “他想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呗,”凌霄云杏眼微微上挑,看着蓝田道:“没有口供,正好可以编点故事,把他的好色老师撇出去,再给自己找点功劳。”   “妈的。”蓝田骂了一句,“祖晨光就一混蛋。”   凌霄云薄唇一扬,表示对蓝田的评价完全赞同:“混蛋那天还找我哭,说你害他众叛亲离,要你请他吃饭呢。”   蓝田道:“要我请吃,找你干嘛,分明就是另有所图。你没打电话告诉他老婆,说他骚扰你了?”   凌霄云笑了起来,“一沾上晨光,你就变幼稚。不过你幼稚的样子蛮可爱的。”   蓝田也笑了:“在您老人家眼中,我们就是两个大孩子,你给颗糖就要高兴得翻跟斗了。问问那混蛋,哪天有空?”   “我们俩随时待命啊。说起来,我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蓝田看着凌霄云明亮的眼睛——她也快35岁了,但一直努力工作,生活上也很活跃,看上去还是二十几岁活力充沛的模样,秀丽的脸没了青春的傲气,声音也低沉下来,反而让人感到温润舒服。这时候的凌霄云,竟比她大学时更有魅力。蓝田想起祖晨光的话,问道:“最近没有约会吗?”   凌霄云:“干嘛说起这个?啊,我看上去像是周末自己在家吃泡面的老怨女?”   “也快了,您老年纪不小了吧,开口就是死人、绑架、弃尸,谁愿意跟你一边说这个一边吃牛排啊。”   凌霄云长眉一蹙:“你也差不多吧,以前周末跟你一边吃蛋炒饭,一边看那些杀人碎尸的恐怖片,不也那么过来了吗?”   蓝田叹道:“那时候真难为你了。不过有我这种渣男垫底,降低了你的标准,以后随便一个男人都比我有情趣吧。”   “这倒是,就是事情往往不能十全十美,之后我的男朋友正常是正常了,但做饭没你好吃,肚子饿的时候,我还挺想你的呢。”   蓝田笑道:“那还不容易,你哪天想吃就上来找我。”   凌霄云爽快道:“好。”她看着蓝田,眉目都在笑。蓝田见到凌霄云快乐的样子,回想起以前在一起的时光,心底一片柔软。   凌霄云突然问道:“那你呢?没听说你交女朋友了,还是自己一个吗?”   蓝田愣住了。凌霄云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跟老猫算什么,承认不是,否认也不是。何况老猫就在旁边,而且,而且还抄起了棍子……靠,他要干嘛?   蓝田见老猫伸出棍子,去够树上的鸟窝,顿时满头黑线。他只好当作看不见,硬着头皮道:“现在没有女朋友。”   凌霄云轻笑:“没有固定女朋友,是吧。蓝田啊,怎么我有预感,你会孤独终老呢?”   蓝田“哎”的一声:“大周五的,你能说点好话吗?”   “曾经沧海难为水啊。要是我们四十岁了都找不到,那就再凑合一下,怎样?”   啪嗒一声,老猫的棍子打在了枝桠上,树叶纷飞。蓝田叫道:“猫儿,一棵树七八个鸟窝,都被你吓得搬走了大半,你能放过它们吗?”   老猫回头笑道:“我要吃鸟蛋。”   蓝田冷汗直流,他心念电转,最后对霄云道:“你能等到四十岁,那全世界的男人都瞎了吧?”   凌霄云看着蓝田,抿了抿嘴唇,过了一阵,她笑道:“唉,蓝田,我最怕你说好话了。你说好话的时候总像是骂人。”   “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真心?”凌霄云轻声重复,不禁有些惆怅。但她很快就调整好情绪,知道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她转头看着老猫:“喂,你小心点,摔下去别说吃鸟蛋,可连自己的蛋都保不住哦。”她又对蓝田微微一笑:“我走啦,老女人要回家看韩剧吃方便面啦。”   蓝田被她逗乐了:“别管他,摔下去活该,我送你出去吧。”   凌霄云摆摆手,自顾自地推门走了。   蓝田把老猫从栏杆扯了下来,“你怎么那么淘气,再捣乱打你屁股。”   老猫赖道:“爸爸我要吃蛋嘛。”   蓝田要把他的棍夺下来,老猫却躲开了,棍子转了一圈,指着蓝田的胸口道:“你会做蛋炒饭?”   蓝田笑道:“我会的多了。”   “你从来没给我做过饭。”   蓝田故意道:“霄云不喜欢下厨房,又不爱吃外面的,所以我才给她做饭啊。”   老猫怒道:“我也不喜欢下厨房。”   “你跟她能一样吗,她是我女朋友。”   老猫顿时不说话了。他抄起棍子,又去掏鸟窝。蓝田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对于老猫,他又多了几分把握。   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上午,蓝田带着老猫、萧溪言和张扬,去查看乔木生原来的住所。   那是南城一个老旧的小区,跟米屯相比,却没那么古老。小区是十栋四层小楼构成的,入口坐着一个老大妈、一个老大爷,算是这里的保安了。听说蓝田他们是来调查乔家的,老大妈赶紧站起来道:“哦,我认得你,是上周来过的警察吧。那乔家早搬走了,好几年没见到人啦。”   萧溪言问道:“大娘,你记得他们什么时候搬走的吗?”   “那不记得了。现在搬家啊,都是一辆辆面包车进去拉家伙什,半天就完事啦,这里面包车进进出出,我也不记得乔家哪天走的。老吴,你记得吗?”   那大爷含糊道:“肖家吗,不是前天搬走的吗,给我留了个小冰箱,也没清洗干净,那味儿啊……”   大妈道:“是姓乔的,两口子都长得很俊,记得不?嘿,你老糊涂啦。”   蓝田他们对看一眼,只见这小区虽不大,但很杂乱,从窗台伸出来的晾衣杆看来,在这里住的什么人都有,流动性很大。在这种外来人员聚集地,邻居们走动搬迁,通常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   他们依照地址,上了一栋楼的四层。在堆满了纸箱和空啤酒瓶的楼道里,四人看着紧闭的大门,都很清楚,就算敲门,也不会有人来应门了。   昨天,萧溪言联系上了这房子的房东,房东人在美国,对于乔木生的失踪,非常惊讶:“他一直有交房租啊,这个月的我还收到了呢,搬走了吗?”   蓝田对于这个结果很意外,张扬调查过他们夫妻和女儿的工作状况,只有乔木生一人在工作,在附近一家二手电器店做修理师傅,工钱并不宽裕。三年前乔木生给店主发了个短信,就没来上班了。他应该不会平白无故养着一间不住的房子。   这么说……他们还在这里?   萧溪言用□□开了锁,推开了门。一阵酸臭气息铺面而来,四人一起掩住了口鼻。   张扬恶心道:“是什么味儿,这么难闻?”   屋里尘埃飞扬,物品倒是摆放得很整齐。蓝田拿起玄关柜子上的一只手表,道:“这间房子,像是主人已经搬走了吗?”   答案不言而喻。桌上放着茶壶和报纸,书柜里有书本、小孩的奖状和照片。床上放着叠好的衣服,厨房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张扬叹道:“这乔木生真仗义啊,人走了,东西全部留下来,是准备让人提包入住吗?哇塞,连厕纸和卫生巾都有诶,真够体贴的。”   老猫蹲了下来,从墙边拿起一个空锅,“这是醋吗?”   蓝田嗅了嗅底下浓稠的一层液体,道:“是醋。放醋在这里干什么?”   萧溪言打开窗口,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大家才觉得好受点。他道:“我爸妈有个习惯,每逢家里有人感冒,就会用醋来熏房子,老人家相信这样能杀菌。他们就是用这样的锅来煮醋,然后放在病人的房里的,能不能杀菌不知道,但味道非常大,屋子里有什么其他味道,都会被醋味掩盖掉。”   众人心里一凛。蓝田挠挠头,“老张,把培成叫过来吧,说不好还是她的活儿。”   看着这整齐朴素的房子,蓝田能想象到,乔木生在这里安安生生、踏踏实实地过日子的景象。他心里一阵酸涩,勉强提起精神道:“仔细看看吧,一家四口人,总会留点痕迹。”   屋子里的气味实在太难闻,他们看了一圈,蓝田道,“去阁楼搜搜。”   这里的楼房都是三角屋顶,所以在最小的房间里,隔出了一个小阁楼;小阁楼用来睡觉很憋屈,但要放置大件物品倒是挺好用的。   萧溪言道:“我来爬吧。”   登上了一个铁梯子,萧溪言矮身钻进了黑漆漆的阁楼里面。没多久,就听到他咳嗽的声音。   蓝田心里非常不安,那阁楼大概有三平方米,但他总觉得里面深不可测,不知道会通向哪一个世界。   没多久萧溪言就钻出来了,他坐在梯子上,只说了一句话:“他们都躺在里面呢。”   ☆、灭门   培成和鉴证组的人来到时,蓝田等人已经在房子里搜了一圈。   厨房里的蔬果发黑干枯,连腐臭味都没有了,冰箱却还通着电,里面码放着酱料、肉类和牛奶。拿起一袋牛奶看,生产日期是三年前的。   灶台上蒙了一层灰,蓝田用手指在上面抹了个“三”字,心想:“食物充足,厨房、厕所和房间都打扫得很整齐,主人在这里的生活应该是安安稳稳的,不像是自杀。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大!”张扬叫道:“尸体取出来了。”   蓝田走进了小卧室里,里面铺了一块黑塑料布,上面躺着一堆骸骨。   培成道:“阁楼上面太小了,尸骨一碰就散开,所以我们干脆拆散了取出来,我会很快拼回去的。”   蓝田:“骨头有粉色、绿色的,这是……”   “很多原因,长期吃中药,做过化疗,或者——中毒。”   张扬叹道:“多半是被人下毒了。好好的一家人,怎么被灭门了呢?”   蓝田心里也刺疼刺疼的,乔木生全家福里微笑的脸孔,还印在他的脑子里。那定格的笑脸裂开了、腐朽了,成了骸骨,骸骨还拆散了,成了Dr.的乐高玩具。现在只剩下这个家的空壳儿,隐藏着还没法解读的凶险的过去。   蓝田道:“我上阁楼看看。”   蓝田爬上铁梯子,低头钻了进去。里面已经好几个人进过去了,尘埃都被带了出来,只遗留下一种冷冽的臭气。蓝田在里面,连坐着都够呛,真像是进入了棺材里。   在上面倒是不那么暗,而且一眼看到了尽头,尽头处坐着老猫。   蓝田爬了过去,道:“你要找地儿睡觉,也不用爬进这棺材里。”   老猫笑道:“这儿臭死了,那里睡得着。Dr.叫我看看里面有没有剩个手指头、脚趾头什么的。”   “你找到什么?”   老猫右手拿着一个小小的玩具车,上面花里胡哨的满是涂鸦,却是纸壳儿做的。   蓝田怀念道:“这是乔叔叔做的,我也有过一辆,他会用瓶盖做车轮子,放在地上真能走起来。”   老猫试了试,车子果然往前走了几公分。“你闻闻,这车有香味,是什么纸做的?”   蓝田拿起来凑近鼻子,味道像是茉莉花香。“这味道很熟悉,我在哪里闻过呢?”   但蓝田没有老猫的超级记忆,又不是在特殊事件特殊场合里闻到的味道,他实在追溯不到记忆源头。蓝田放下车子道:“你刚才帮忙搬尸体了,尸体在这里是什么样的?”   老猫仰头侧卧,“都侧着身,你抱着我,我抱着你,一拉,就散架了,混成了一堆。”   蓝田过去抱着老猫,又伸了伸手脚道:“这阁楼那么窄,我们两人都伸展不开,凶手要是弃尸的话,要摆成这样非常困难。”   “你是说,不是凶手摆的吗,难道是尸体自己抱成一堆?”   蓝田愣了愣,沉声道:“说不好……真是尸体自己抱成一堆。”他打开手机的手电,周围看了看,最后爬到了铁梯子旁边。   他伸手在周围的墙壁摸了摸,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升了上来。   老猫问道:“这些灰白色的硬块是……水泥?”   蓝田看着老猫:“猫儿,凶手处心积虑,定时交房租和水电费、给乔木生的老板发辞职短信,又蒸醋来掩盖腐臭气,就是不想让人发现他们全家死了。他是打算把这房子当成他们的墓穴的。那么,他把尸体扔到客厅里、房间里好了,要是怕臭味传出去,放进厨柜或衣柜,效果跟阁楼也差不多。万一房东回来了,或者有什么别的原因有人进来,把尸体藏在阁楼也一样会被发现,为什么他非得千辛万苦把尸体运上来?”   老猫一下子就明白了,“因为这里不是棺材,而是密室。”   蓝田悲悯地看着这洞穴:“没错,乔叔叔他们被弄上来时,还没有死。凶手把他们关进这里,用水泥和砖封掉了入口。乔叔叔一家,是生生被闷死在这里面的。”   老房子的办公室开着窗,秋风吹了进来,七拐八弯的,拂动着众人的发梢。   老猫坐在蓝田的办公桌边,玩着那辆纸壳儿玩具车。毕竟是纸和瓶盖做的,只移动了一根手指的距离,就停住了。   张扬糟心道:“猫爷,你再玩,证物就要被你毁了,这要坐牢的你晓得不?”   老猫抬头看了他一眼,道:“鸟窝不让我捅了,车也不让我玩了,那我去睡觉了。”   坐在桌子上的蓝田立即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你乖一点,坐好。Dr.,尸骨鉴定出来了吗?”   “尸骨有三具,从服饰和盘骨的形状看,是一男二女。测过了骨龄,男的死时大约56岁,女的大约49,还有一具女尸,是二十左右,三个都是成人。”   蓝田问道:“有可以对比的DNA吗?”   “李欣怡做过胆结石手术,有血液样本,我对比过了,年长的女性确定是她。另外两名死者,也符合乔木生和乔思琦的身体特征。”   穆歌道:“咦,他们不是一家四口吗,少了一个?”   “李欣怡怀抱里的男孩,当时应该已经十岁了,邻居也说他们家里有个上小学的男孩。这孩子不会逃出去了吧?”   “要真逃出去了,会不报警吗?我看,多半在别的地方遇害了。”穆歌道,“他们家庭的人际关系真是单纯得不像现代人,压根就不跟外界交往,我查了他们的电信和网络记录,除了学校和单位,就只有李欣怡的娘家。”   “人失踪三年,她娘家没报警吗?”   “我问过李欣怡的哥哥,她跟家人不是很亲近,平时也很少来往。他还以为乔木生他们移民了呢。”   蓝田沉吟半响:“剩下的线索,只有米屯了。”   张扬:“他们搬走了20多年,不是已经断了联系吗,会有什么线索?”   “没断,还有每年都送过去的月饼。”蓝田道:“月饼今年没有,但去年有,前年也有。乔木生已经化成白骨,这些月饼,难道是鬼送的吗?”   张扬不寒而栗,“老大,别吓唬人了。我就觉得这事儿阴得很,这么安分的一家人,为什么会被活活闷死啊?这事儿真不是人干的。”   蓝田叹了口气,喃喃道:“是啊,为了什么呢?”等在他前面的,不只是案件的迷雾,还有齐闻谷那张期盼又焦躁的脸。想到要告诉他乔木生一家的死讯,蓝田就跟心上压了块石头似的,喘不过气来。   两天后,蓝田接到了童林的电话,请他回去参加乔木生的葬礼。   蓝田挺意外的,在电话里问道:“乔叔叔已经脱离了米屯,还要给他办仪式吗?”   “那是当然的,他去到哪里,都是我们一员啊。马先生专门吩咐的,让我们所有人都回家。”   回家……蓝田自然知道这句话的意义。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齐叔叔怎样?”   “没怎样啊,他啊,这几年越来越孤僻了,本来就不怎么跟人打交道,现在不过就是更不爱说话罢了。人到了这个年龄,哪年不送走几个人,他也看淡了吧。”   蓝田却不这么想,齐闻谷在阶梯上孤独的身影、困兽似的哀叹,还一直萦绕蓝田的脑中。齐闻谷大概已经有不详的预感,所以才那么焦躁吧。现在希望破灭,可是连焦躁的余地都没了,齐闻谷要用什么来支撑他那外强中干的躯壳呢?   他们说好了日期和时间,就挂了电话。蓝田拿着手机,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老猫问道:“怎么了?”   蓝田:“让我回米屯参加葬礼。猫儿,我们本来就是要进米屯调查的,但现在我很不想回去。”   老猫笑了笑:“不想回就别回呗——你不是常常这么跟我说吗。”蓝田想起来了,老猫每次回苗家都很心烦,现在两人竟成了同病相怜。   “你说,我在怕什么?”蓝田苦着脸道。   老猫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杀人鬼啊,每到25年就会复活,贫道掐指一算,今年他又要出来杀人了。阁下,您能躲就躲啊。”   蓝田糟心道:“躲个球。贫道那么厉害,跟我回去吧,您法眼高超,肯定能帮我把杀人鬼给揪出来。”   老猫看着蓝田:“这灭门案,你真认为是屯里人干的?   蓝田脸色沉了下来:“要只是入室抢劫,或者是讨债要钱,不至于那么残忍的把人埋死;这里面,一定有很深的恨意或者恶意,乔叔叔一家不怎么跟外面的人来往,连娘家都是疏离的,除了米屯,他们还能在什么地方惹出这么一个仇人?而且——”蓝田拿起那快散架的小汽车:“乔叔叔搬走的时候,正好是火灾发生之后,两件事,隔了25年,一定有什么关联。猫儿,我不是说想找出真相吗,现在老天就给我开了个口。你说我去是不去?”   “去!”老猫想了想,道。“贫道左右无事,陪你走一趟吧。”   葬礼当天,两人穿了一水的黑色长袖衬衫和黑裤子,一起踏上了前往米屯的台阶。   这天一早就刮起了大风,到了上午十点多,就完全把这个城给占领了,街上竟然冷冷清清的,行人稀少。   蓝田走到树林前,突然停下脚步,对老猫道:“米屯跟别处不一样,婚礼葬礼满月过节,都有自己的一套仪式,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你就当看电影好了;还有,不要随处乱跑,不要随便走进别人的家。”   老猫愣了愣,随即笑道:“放心吧爸爸,我会一直牵着你的手,嘘嘘也会跟你说的。”   蓝田搂着他的肩膀,笑道:“最重要的是,管住你的嘴,别乱说话。”   老猫吐了吐舌头,突然就觉得前面有个他完全不理解的世界,正张开着大嘴,等着他走进去。      ☆、巫人   空地上没有桌子,也没有了灯泡,正中间摆了三块白布,白布周围立着八面长镜子,镜子摆放着装了炭的小炉子,此外就空荡荡的,周围打扫得异常干净,连一片树叶、一块小石头也没有。   屯里人似乎自觉地离白布远远的,因此那里就成了一个禁区,一个舞台。   老猫东张西望,发现围在空地的屯民表情肃穆,彼此都不交谈了。其中几个熟悉的面孔,哈娘、华惜易等木然站在房子的门口,一身的黑衣,脸上即没有悲痛,也没有感慨——简直就是一片空白,像脸上涂了胶水一样,冷漠地盯着空地。   却没见到齐闻谷。老猫对蓝田道:“你说每个人都要来参加葬礼,上面的人也会下来吗?”   蓝田:“当然。上面的人是我们屯的司礼,说得明白点,就是'巫人',这里的所有信仰和仪礼,都是上面的人主持的。”   巫人?!老猫被这个词儿震到了。虽说小村子有自己的一套信仰仪法,也是很常见的事儿,但这里可是大南城啊,门口的公交站播着新款丰田车的视频,柱子上贴满了各种招租、招生和招导游的小广告,25元的打车钱就能去到市中心88层高的大楼,然后蓝田说,这里还有“巫人”?   蓝田却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他双掌合十对白布拜了拜——老猫这才看见,白布上放着几样物品,有衣物、鞋子、照片和碗筷等,看样子应该是乔家人使用过的旧物。   老猫也学着蓝田拜了拜。整个米屯的气氛都不同了,虽然没有一点哭声,但就是能感觉到一种悲恸的空气在窜动着。   童林走了过来,跟蓝田轻声打了个招呼。蓝田问道:“仪式什么时候开始?”   “快了,马先生一会儿就下来。”   “齐叔叔呢?”   “没见他人,可能在房子里吧。”   两人就不说话了。风越来越大,把地上的影子吹得群魔乱舞,太阳渐渐升到中天。   老猫发现屯民都看向了台阶,他也顺着他们的视线往上看,只见一个人,静静地从台阶走了下来。他的步履悄没声息,就像身体完全没重量似的。那人穿着黑色裤子,上半身却围着一条巨大的红色围巾,垂着头,看不清模样。   老猫打量着这“上面的人”,发现他也不怎么老,看身形体态,应该比蓝田大不了几岁。   上面的人走到空地中间,团团点着了周围的火炉,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火种,竟然一点就着。米屯的老房子都是木结构为主,所以除了烧火做大锅菜,平时是不让点明火的。现在火炉熊熊着了起来,火势凶猛,像是复仇的火焰似的,嚣张地要戮破这里的禁忌。   蓝田不自觉后退了几步,脸色刷白。老猫抓着他的手,轻声道:“受不了了?我们走吧。”   蓝田摇摇头,只是盯着在火光里的“上面的人”。巫人的脸现在包围在烟雾中,看不清楚,但他的身姿却很明显——他在大幅度地摆动着自己的身体,红色的围巾飞扬,好几次险险沾到火苗。屯民和那人一起念起了某种祷词。   老猫一句也听不明白,感觉像是蚊子在耳边轰轰地细鸣。看蓝田,只见他嘴唇没动,眼眸里却跳跃着火苗,出了神。   那些祷词、舞蹈动作和烟雾看久了,让人昏昏欲睡。过了半小时,老猫脑子一片浆糊,双眼就要合上了,这时,突然传来噼啪一声巨响,老猫像是脑袋被榔头敲了一下,顿时清醒了。   镜子碎裂了。巫人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斧头,大力砍向镜子,眼见镜子一面面碎裂,玻璃片反射着火光和阳光,掉落一地。大风变成了狂风,树林被吹得愤怒吼叫,地上的玻璃碴子闪耀着钻石之光,火苗猛涨,空地变得明亮异常,虽然是光天白日,看上去竟像琉璃异境。火苗越窜越高,终于把巫人吞噬进里面。   老猫暗暗心惊,见屯民们也在后退,脸上有恐慌之色。老猫对蓝田说:“巫人会被烧死吗?”   没有回答。老猫望向蓝田,却见他脸无血色,不言也不动,像是着了魔。老猫使劲推了推他,叫道:“蓝田!”   蓝田这才醒过来似的,应了一声:“啊?!”   老猫松了口气,道:“你没事吧?”   蓝田摇摇头,擦了擦额头的汗,轻声道:“我好久没看过这个仪式了,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打从你小时候就玩这一套吗?做你们的巫师真是高风险工作,”老猫抓着蓝田汗津津的手,“不过他这样都能活下来,法力真是高墙,贫道甘拜下风啊。”   蓝田笑道:“你少跟张扬混一块,还会不会正经说话啦?”   老猫见蓝田笑了,放下了心。眼见火苗随着风势,渐渐小了下去,巫人的脸终于露了出来。   他长了一双上挑的凤眼,眼眸漆黑如墨,阳光的暗影把他挺直的鼻梁分成两半,一般是明媚的斜坡,另一半是暗沉的峻岭。这张脸是俊逸的,只不过俊得太过标准,反而让人觉得不近人情。   老猫道:“马宇非长得很年轻啊。”   “他不是马宇非,”蓝田看着空地,“他叫马复可,马宇非的儿子。”   仪式到了最后,一些屯民走到空地,拿出了祭祀品,扔进了火里。乔木生搬走了很多年,年轻一代都不认识他了,但老一代的屯民跟他多少有些交情,他们拿出来的东西大都跟乔木生有关,作为最后的纪念,献了给火苗。   蓝田拿出了事先打印好的照片,深吸一口气,然后走向火堆。   “照片给我看看!”有人在后面叫住他。不用转头,蓝田就认出是齐闻谷的声音。   蓝田把照片递给他:“这照片还是从您相簿中翻拍的呢,有30多年了吧。”   “36年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齐闻谷拿着照片,冷声道。蓝田发现,他握着照片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沉默地端详着照片,过了几分钟,才把照片还给蓝田。齐闻谷虽然不哭不闹,但脸颊却是陷进去的,不到一周就苍老成这样,蓝田见了不禁心里一酸。   “他们怎么死的?”齐闻谷再度开口。   蓝田窘迫极了,不想告诉他残酷的事实,要对齐闻谷说谎,他又办不到。最后他还是如实把阁楼上的状况说给他听。   齐闻谷双眼通红:“找到凶手了吗?”   蓝田摇摇头,觉得自己简直没法在齐闻谷跟前直起腰来。他咬了咬牙,道:“我会尽快找出凶手的。”   齐闻谷看了他一眼,回道:“嗯。”之后他不理蓝田了,走到火炉前,扔下了一物,合十祷告。   蓝田也跟着走到那个火炉,放进了照片。照片的旁边是一个手表,应该是之前齐闻谷扔进去的,已经不走动了,时间停格在2:15。手表烧得慢,蓝田的照片却遇火就着,里面并排站着的三个男人,很快就成了灰烬。   老猫只对那巫人感兴趣,眼睛一直看着马复可。马复可跳完之后,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却还披着那艳红色的大围巾,把自己捂得严实。   满地的玻璃碴子闪闪发光,老猫问蓝田,这砸镜子是什么意思,场面也太爆烈了。   “这说来话长,米屯的信仰,是建村时开始的,”蓝田小声解释道:“南城向来是外来人员的聚居地,我的父辈也是从外地来这里找活计。这些不同姓、不同乡的人,连方言都不同,相处起来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居多,吵架打架不用说了,还有杀人抢劫的。好多个屯最后都成了大杂院,人来了又走了,并没有成为归宿。”   “就像乔木生后来住的小区。”   “没错,在那种地方,人死了三年都没被发现呢。但米屯不一样,因为马宇非出现了。他跟这里所有人都不同,谁都说不出他是哪里来的、做过什么,但大家都很服他。我想,马宇非志向很高,他一开始就打算复制人类历史,建一个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社会。他的做法是像原始部落那样,设定自己是个能通神的领导,即是酋长,又是巫人。当然不可能真的通神,他只是设立了一些信仰仪式啊、规矩啊,还有生活守则,这样杂居的人就有了'传统',有了个主心骨,不至于被现实的困难挫一挫,就过不下去了。”   “大家相信他?”   “相信他。他话不多,是个头脑很清楚、很有说服力的人,而且他创造的信仰有社会根基。他的信仰,其实非常简单,就是简朴、克己、友爱,类似于清教徒的那一套。那个时候大家都很穷,所以愿意通过节俭的生活和相互帮助来活下去,有一度甚至试过集中管理财产;在那个时候,这是唯一的能让大家一起过得好的方法。   他聪明得很,既然创造了信仰,那就不能只是一些处世修身的方式,一定要把它抽象化、神秘化才能得到群众的膜拜。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信仰的其中一个部分就是隐喻,例如镜子。马宇非说,镜子里的影像,是没有根基的繁衍,如果把两个镜子相对,中间的人就会繁衍出无尽的自己来。让自己放大、增加,这是虚幻的,是亵渎的。所有跟最原始需求无关的东西,都是镜子里的影像,是没有必要的膨胀,因此人一定要提防镜子的诱惑,不要去追求本分外的财富、爱、寿命。   砸镜子跳大神,就是这样来的。这里面的道理很复杂,但屯民也不管这许多,只要听上去有道理就行;其实仪式最重要的,是仪式本身,那砸镜子的凶悍动作、声音震慑了很多人,包括我,到现在,还怕着戴着大红围巾的马宇非呢。”      ☆、男孩   风一吹,火炉里的灰烬飘散开来,夹带着乔木生留下的器物和爱怨纠葛,像是飞蛾的残骸,火光一灭,就无主地漂浮在米屯的空气中。   蓝田和老猫呛得咳嗽起来,等咳完了,眼睛就噙着水了,就算不伤心,也跟哭过了一样。   葬礼照例是有饭的,屯民们都鱼贯地走去哈娘家的院子里,只有蓝田和老猫,逆着人流走往台阶的方向。   老猫道:“马宇非怎么不自己下来跳大神,乔木生也算是这里的长老吧?”   “他很久都没有露面了,是不是还活着,连屯里的人都不知道呢。”说着他们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老猫想了想:“肯定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   老猫耸了耸肩:“感觉。就是'上面有人'的感觉,他一定常常看着底下,看下面的人在做着什么。”   蓝田无端地感到了一种恐怖,抬头看上面,真有了被注视的感觉。这个视线没有情绪,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或许还是带着笑的,但它既不会侵犯你,也不会对你施以援手,因为它凌驾于你。蓝田想起了马宇非年轻时的脸孔,就觉得这视线有了实体,他像老猫那样,突然对马宇非感到了好奇,想要见一见他。   老猫道:“这里的房子不一样了,是砖头水泥的。”他们走到了台阶的三分一处,这一片的屋宇要比下面密集得多。   “嗯,这一片的居民大都是后来搬进米屯的,那时候人不那么穷了,厨房开始铺瓷砖,也有抽水马桶。也就是那个时候,马宇非开始隐居,很少下山来了,”   “他的那套没人信了吗?”老猫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吧,过时了。刚建村时,人找不到工作,饿一顿饱一顿的,他组织大家一起开垦土地,收成作为公粮,还建了公共食堂,无论是强者弱者小孩老人,每个人都吃上了饭,当然大家都是信服的。后来生活越来越好,人开始有了积蓄,甚至发了家致了富,就不肯再给别人种地了。   “外面的世界在变化,有了电视、汽车、电脑、手机,就像他说的镜子那样,一个人平白地把自己复制成了好多个,变成了多重身份的人。马宇非真是非常有智慧,他早就预知了世界会变得怎样,但他没有能力抵抗。   “他也坚持了一段时间,例如坚决不让空地周围的老房子重建、不让铺设更多的电缆;所以到现在,我们屯里的用电还是非常紧张的,多几个电器就会断电。但这也不能阻止米屯变得跟外面一样。现在他大概已经放弃了吧,屯里人见不到他了,婚葬过节的仪式就由他的儿子来主持。”   老猫心有所感:“他的主张蛮好的,外面乱的很,看得人心烦。我就想要简单干净,维持基本生活就好了,你说他收徒弟吗?贫道拜他为师得了。”老猫最头疼就是他的超级记忆,每天进入他脑子里的信息太多,让他疲于分辨。要是真能穿越到一个信息简单的原始社会,也未尝不是好事啊。   蓝田认真想了片刻,道:“你跟他不是一挂的,他虽然跟现在的社会格格不入,但他心里有大事业,想要人人过上他认为的好生活,避世也是无可奈何;你啊,拉倒吧,你就想找个舒服地方躲起来,有的吃有的操就够了。”   老猫承认道:“说的是呢。嗯,那我现在已经达到了啊,还折腾什么呢?”   蓝田听了这话,满足感油然而生,而且还感到了甜蜜。他暗暗地偷换了点概念——“猫儿的终极理想,说到底,就是跟我在一起啊!”   过了最拥挤的民居,再往上,房屋就变得稀疏而宽敞了。前几天他们攀上台阶时,是漆黑的夜晚,来到这一段只感到灯火阑珊,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现在青天白日下再看,才发现这里不但有人住,而且住的人相当富裕。   这一片的房子有十多间,每间都有不同的豪奢。有的院子里挖了鱼池、养了竹林;有的房子像八爪鱼一样抓着山体,也不知道里面有几间房间;有的前院摆了七八辆名牌山地自行车,建了半个篮球场。老猫乍舌:“原来你们屯有钱人都在这里。”   “跟马陶山比差远了,不过是一些屯民挣了钱,嫌底下太挤,就上来盖大房子娶媳妇儿。”   从台阶两边延伸出的几条小路,也都修缮得平整,跟底下的杂乱完全不同。他们俩随便散步到其中一条小路上,通往这一带最大的房子。   “我猜,这栋是白板人的吧?”老猫道。   蓝田摸了摸他的头:“真聪明。童林和他的老妈,还有一头驴子住在这里。”   “驴子?”   “嗯,他本来想学那些城里的富豪养马,但他妈说马顶什么用,还不如驴子呢,至少能推磨,得空磨点辣椒面、黄豆面什么的。结果就养了只驴子,也不知道死了没。”刚说完,就听到了里面“嗯昂”一声。两人笑了起来,老猫道:“驴子抗议了,人家明明活得好好的嘛……”   两人又走到左边的小道,来到一家白墙红瓦的静雅房子。这房子不大,但绿植萦绕,花园里曲径幽深,一看就是费过心思收拾的,跟其他房子粗暴地炫富不同。   “这是马家的房子。”   老猫一听就来了兴趣,“上面的人住这儿吗?我们进去看看吧。”   两人绕着花园外面的围栏,走去正门。这时候,老猫听见啪嗒一声,好像是球掉落在地上。两人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小男孩站在花园的树下,直直地看了过来。   “咦,”老猫道:“这男孩我见过。”   蓝田也很疑惑,“没听说马复可有孩子……”   小孩子跟他们对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跑了,却不是跑进屋里,而是朝反方向奔去,利落地跨过围栏,沿着小路逃离。   老猫下意识迈开双腿追去。蓝田来不及询问,也跟老猫一起跑了起来。小路的另一边是矮树丛,正好长到老猫胸前的高度,小男孩一矮身就钻了进去,消失了影踪。   两人拨开坚硬的枝叶,却没见到路,也不知道这孩子去了哪儿。老猫还要追,蓝田抓住了他:“小心,这儿的树丛有蛇。”   老猫赶紧退了一步,问道:“还有别的道吗?”   蓝田四处看了看,“沿着台阶可以上山下山,但不知道他跑向哪个方向,有可能上去了,也有可能会跑到底下的房子里,或者绕到另一头的住宅区,我们还是别追了。”   “别追?”老猫有点着急,“你真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失踪的男孩啊。”老猫拿出随身携带的那个纸壳儿玩具小车,摊在掌心上。   蓝田恍然大悟:“乔木生的儿子!”   两人跑上台阶,拾级一路往上,到了一定的高度,就能俯视刚才的树丛,却已不见男孩的身影。   蓝田皱眉道:“猫儿,你确定他就是乔思明吗?”   老猫非常干脆地摇摇头:“我在他们家看过几张照片,长相是这个长相,只是照片跟真人不一样,单凭照片我不能百分百确定。不过中秋那一夜我见过他,他自己一个坐在台阶上,孤伶伶的。我感觉他就是失踪的男孩。”   蓝田犹疑不决,心里愿意相信老猫的直觉,但没有确切证据,又没法大张旗鼓地在米屯搜查。他想了想,最后道:“我们先去马家探探口风。刚才孩子在他们院里,肯定跟他们有什么联系。”   马复可还没回来,马家应门的是一个长得端庄秀丽的女人,眉目冷淡,说话倒是温柔有礼。她听到蓝田的询问,吃了一惊,“我们家没小孩,屯里都知道。”   蓝田又问:“会是隔壁家的孩子跑过来玩吗?”   马复可的妻子凌波道:“左邻右里都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她想了想,突然改口风道:“有可能是山下的男孩吧,这里树多,有几个半大孩子喜欢上来摘果子。”   蓝田追问:“是哪一家的?”凌波摇摇头,说不知道。   蓝田心想,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还是到山下打听吧。正要离开,老猫却问道:“马宇非在家吗?”   凌波吓了一跳,看看老猫,又看看蓝田,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是不见人的,你们应该知道。”   蓝田:“我有事想请问他,可以帮我通报吗?”   凌波立即摇头,坚定道:“不用问了,他谁也不见!”   “他已经不在这儿了?”蓝田突然抛出这么一句。   凌波脸色变了变,道:“他的事,你问马复可吧,我……我可做不了主。”   蓝田见凌波一副为难的样子,也不好勉强她,跟她道谢告别后,携老猫一起回到山下。   山下的灰烬还没散去,让人疑心这黑雪纷飞的景象,会这么永远留在米屯了。   在最后一级阶梯,他们碰上齐闻谷。齐闻谷直勾勾地看着山顶,蓝田他们经过他身边,也浑然不觉。   蓝田唤道:“齐叔叔!”   齐闻谷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蓝田。   “关于月饼的事,想问问您。”   齐闻谷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月饼的盒子我都留着,你自己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歇两天,周一继续。长假照常更哈。 谢谢收看和支持,节日快乐哦。   ☆、大锅   蓝田和老猫跟齐闻谷回家,看着他从书柜底下的最里边,拿出一摞压得扁扁的牛皮盒子。盒子有厚有薄,有的已经发黑了,显然年代久远。蓝田摸着那光滑的纸面,感慨道:“难为您一直收着。”   他扫了一眼齐闻谷的房子,还是跟他十多年前回来时一样,家具简单,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出自齐闻谷的手笔。   那些画,格局开阔,色彩光亮,笔触浓厚,蓝田想起了年轻时的齐闻谷,就像这些画一样神采奕奕;印象中他爱玩爱笑,三十多岁还像个孩子一样,总会变着法儿找乐子,既不着急成家立室,也不筹谋挣钱攒钱。在这些长辈里,蓝田最喜欢的就是齐闻谷,比自己的父亲还要亲近些。   可是火灾之后,齐闻谷对他的态度就冷淡了许多。到现在蓝田还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两人的关系疏远至此?   火灾之后,蓝田要到十六岁才再度回到米屯,那是蓝田记忆中最阴沉的一天——站在空地上,看着消失的三间房子,他才突然晓得,他是不应该回来的。火灾对米屯是巨大的打击,那痕迹已经被屯民小心地铲除干净了,而他却是那个伤疤,逼迫他们去面对疼痛过的地方。屯民自然是要同情他的,正因为不得不同情,所以对他加倍的不耐。蓝田能从他们的表情中,读出这种厌恶的怜悯。自此,蓝田就不常回来了。   他尤其怕见到齐闻谷,因为竟然连他,也在躲避着自己。蓝田心底充满了绝望:他没有做错事啊,他只是个不幸的失去一切的孩子——然而,人是讨厌不幸的,连带着也讨厌不幸的人,所以才会有“不详之人”的说法吧。在整个成长时期,蓝田就是带着这种“不详之人”的自卑感,费尽力气地找到自己的生活轨道,尽可能远离米屯。   等到自己终于安身立命,能比较从容地面对这段经历时,他才跟屯里人恢复交往。屯里的人也似乎淡忘了火灾,对他的态度渐渐平常起来,唯独齐闻谷,却仍然非常冷漠。齐闻谷阴郁的目光,常常让蓝田回到那段黑暗的时光,唤醒他内心难以言喻的自卑感,就算是现在——   齐闻谷坐了下来,冷冰冰道:“都在这里了。送来只有月饼,没有字,没有信。”   蓝田把目光从齐闻谷身上挪开,强迫自己回到警员的身份中。“前两年,您也像往年一样收到了月饼,是吗?”   齐闻谷看着什么痕迹都没有的盒子,出神道:“都收到了,跟之前一样,一大早就放到了门口的石墩子上。”他抽出了叠在最上面的两个扁盒子,放到了蓝田面前。   盒子没什么特别的,市场批发一打十元,完全看不出来历。蓝田心想:“送月饼的人,当然不可能是乔木生,他三年前就死了——这么说来,25年来的月饼都是乔木生送的吗?恐怕也不能下定论。”   “齐叔叔,既然送月饼是有规律的,年年都是同一时间,放在同一个点上,这么些年来,你就没想过要跟送月饼的人见面?”   齐闻谷眼角抽搐了一下,露出了既迷茫又恐慌的表情,“他不想见我,我见他干嘛?要是我打开了门,兴许他……他以后就不会来了吧。”   这话里藏着巨大的疼痛,蓝田能想象每到神秘月饼出现的日子,齐闻谷就会在门里等着,听那脚步声临近,然后又远去。这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抑制开门的冲动?下一次,又要再隔一年了;隔了一年,又一年,终于那人再也不来。   蓝田想起照片里两人默契的笑颜,不明白是什么把两人的关系推至这么艰苦的境地,而这样的疑惑,又延伸到齐闻谷对自己的态度上。蓝田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乔叔叔当年为什么要搬走?”   齐闻谷蓦然抬起头看蓝田,对于蓝田这个问题,他似乎是措手不及的。过了一会儿,他大概是想通了,蓝田是在查案啊,问起这个事也是理所当然的,才沉声答道:“乔木生一直想离开,打从……打从我们建村不久,公社立了起来,他就想走了。”   “公社?是马宇非创建的公社?”   “没错,马宇非要大家同吃同睡,一起劳作,一起吃大锅饭,收入都上缴为公款。蓝田,你知道公社是什么意思吗,那就是你要先考虑别人要什么,大家要什么。但木生不喜欢这样,他喜欢捣鼓那些没用的玩意儿,打个桌子,偏偏不要四四方方的,要在中间弄个洞,说让小树在中间长起来,让花在中间长起来,多好看啊。马宇非就说,太浪费了,完整的桌子才能让全部人都坐在一起吃饭。就是这些无聊的争吵。”   蓝田心里了然,“我记得乔叔叔白天工作,晚上去夜校念书。”   “他学了好多,就想有朝一日离开米屯。”   “你当时是站在乔叔叔这一边的?”   乔闻谷苦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成了深沟:“我?我觉得他们都瞎鸡ba折腾,桌子怎么都行啊,不够大,坐树下吃得了。那时候,童建成跟乔木生站一队,蓝之方支持马宇非,其他人,谁给他们饭吃就抱谁大腿。”   突然听到父亲的名字,蓝田心里震动了一下。他当时还小,不知道米屯还有过这么一段政治斗争,而且父亲还深涉其中。蓝田无法抑制道:“所以乔叔叔是被逼走的吗?当年的火灾,跟这个有关系?”   齐闻谷的脸瞬即沉了下来:“火灾是意外。火灾之前,乔木生已经决定要搬走,因为他娶了老婆,有了老婆,他就觉得要有别的出路——或者说,不得不有别的出路。那一年的中秋,他把那女人带了回来,在席上就说了要搬走。过了一个月,着火了……他家也被烧了个干净。但这都是意外!”   “意外?”蓝田不甘地追问道:“意外会这么巧?偏偏是乔叔叔家烧了,我家也烧了,双方都有损伤!”   齐闻谷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那你认为是什么事?两边开战了,互相烧了房子?我跟你说,你们家出了事,谁也不想,谁也心疼,但你别以为每个人都要为这件事内疚!谁也没有责任,谁都没有错,你遭了罪,我们都遭了罪,谁都不好过!”   齐闻谷气势汹汹地盯着蓝田,双眼通红。蓝田被这眼神一逼,多年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失去了家,竟然连被怜爱一下的资格也没了?没有爱也罢了,这是勉强不得的,可是难道连追问一句都不成?于是他也愤怒了:“不,你没有说真话,我知道不是意外!齐叔叔,这些年你是怎么看我的?你知道不,我一直都觉得,那把火就是我放的,我就是那个罪人,要不是为什么你会防着我、烦着我呢?”   齐闻谷愣住了,竟不知道蓝田会有这样的想法。他跟蓝田对峙了一阵,终于目光软了下来。齐闻谷叹了一口气:“蓝田,这不关你的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谁的错又有什么关系呢,之方没了,木生没了,我也活不长了……”齐闻谷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起来:“到时候,在那黄土之下,也未必会再见面。你不必再追究,也别……别再回来了,米屯早就没啦。”   蓝田眼睛润湿——他岂不知道,米屯早就没了?但他不甘心啊。每次走进树林,进入空地,他就觉得自己走进了米屯的镜像里,那顽强地保留着的木房子、仪式、乡人的话语,其实早就灰飞烟灭了,它们还出现在他眼前的唯一理由,都是为了他,就为了,让他在千丝万缕的线索里,找到当年的真相。   “齐叔叔,您告诉我,25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禁忌的话语一出,不大的陋室里,宛如被某种塑料膜包裹了起来,变得密不透风,让人窒息……齐闻谷闭起眼睛,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把纸盒子叠整齐,放回柜子里。他的动作缓慢而利落,等做完这些事,再度坐下来,他又恢复了刚毅冷漠的模样。   “我说是意外,你不相信,你是警察,去查查当年的卷宗吧。我记得,当时他们查了整整一年,结果是什么,你自己看看去!”   蓝田还要说话,却感觉手一暖,老猫握住了他。蓝田看向老猫,只见老猫微微摇了摇头。   蓝田那股气,莫名就泄了,他舔了舔自己的上唇,收敛情绪,对齐闻□□:“我知道啦,齐叔叔,”他跟老猫一起站了起来,又道:“乔叔叔的房子我们搜查完了,你要是想帮他收拾遗物,这里是地址。”   蓝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条,放到了齐闻谷眼前。齐闻谷曾经托付他找出乔木生,虽然结果很悲惨,但他毕竟是完成了任务。   蓝田和老猫走回空地上,两人还是牵着手,忘了分开。老猫摸摸蓝田的脸,笑道:“哭了?”   蓝田紧紧按着他的手:“嗯,你不安慰我?”   老猫想也不想,凑过去大力吻了他的额头一下。也就那么一下,就退开了。看着老猫毫无芥蒂的笑脸,蓝田就想起当年的齐闻谷,再一次觉得,他们俩的神情真像。   齐闻谷已经不笑了,但这不还有老猫吗?而且,这还是第一次,老猫对他那么温柔呢。   蓝田的心情好了一点。   他再次握住老猫的手,道:“我们回去吧。”   “嗯。”   两人正要迈步,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接着,就像被风吹乱的灰烬那样,整个屯被搅动了起来。很多人在一起说话、喊叫、跑动,蓝田随着人群跑进了哈娘的家里。   “死啦!”一个声音出类拔萃地出现在空气中。   “谁死了?”另一些声音问道   没多久,蓝田就看见了答案。虽然见过无数的尸体,但这仍是蓝田见过的最恐怖的尸体之一。   哈娘的脑袋漂浮在大柴锅里,就像她最擅长烹调的大猪头。 作者有话要说:  节日快乐   ☆、砍头   哈娘的头颅浸在了大柴锅里,这锅还温热的,之前曾经炖过肉;而那些肉和蔬菜,此前被送到院子的餐桌上,分别进入了屯民的肚子里。好几个刚吃过饭的屯民,一看见尸体,就忍不住嗷的一声,吐了满地。   蓝田越众而出,看清楚了整个横尸的情景。哈娘的躯体躺在了水泥地上,对着柴火的炉腔,脑袋则被扔进了锅里,被汤汁泡得一塌糊涂。断头处鲜血淋漓,血液甚至喷到了房顶上,看这狼藉的景象,哈娘竟是生生被人砍下了脑袋,恐怕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死了。   狭隘的厨房挤满了人,蓝田看完死人,就去看活人。却见一个个脸无血色,都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童林开口道:“这是……这是哈娘?!”那人头脸朝上,是哈娘的模样没错,但没有人能接受这个现实。又因为死状太惨,大家都没来得及悲伤,甚至没有感到害怕,只是心里不信。   一个女人叫了一声,摔了下去。“妈!”华惜易急忙把她扶起来,紧张道:“你没事吧,别看了,我扶您出去。”老太太却不肯走,喃喃道:“哈顺死了,怎么就死了呢?”华惜易的妈妈差不多失忆了,谁都不认得,这时候却是第一个叫出哈娘名字的。   华老太太一说话,大家如梦初醒,突然就明白了他们眼前的是什么。顿时有的人喊,有的人哭,厨房乱成一片。   蓝田的脑子也乱成一片——怎么会这样?刚才葬礼结束,哈娘还招呼人吃饭,算起来,也不过是两小时前的事。   在一片慌乱中,马复可走了进来,呼喝道:“安静!这么些人挤来挤去,再出点什么事故,都出去吧!”   马复可地位超然,在屯里是有号召力的,他出声维持秩序,很快就把人疏散了。在人群中,蓝田看见了齐闻谷也在一边围观。人群散开,他也跟着走了。   马复可道:“蓝田,怎么回事?”   蓝田实在没法回答。他顿了顿,道:“哈娘被杀死了,警方会进来搜查审问,麻烦你告诉屯民,让他们配合。”   马复可皱着眉头,一副遇到重大难题的样子。童林在旁边却抢着道:“我会的!”   蓝田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不用等蓝田吩咐,老猫就掏出手机给张扬打电话,厨房信号不好,他边说边往外走。刚走到厨房门口,老猫看见老瞎子钟明倚在门边,浑浊的眼珠子直勾勾的,不知道在盯着什么。   等老猫擦身而过,老瞎子却开口说话了:“我跟你说了吧,25年,肯定要死人了。啊小伙子,死人啦,而且一定不止死一个。”   老猫把话筒拿开,对钟明道:“老爷子,你这时候就别吓唬人啦,你知道得那么多,会被当成嫌疑人的哟。”   钟明好像被老猫的话镇住了,在大腿上搓了搓手掌,有点紧张地道:“先是死了乔木生,然后是哈顺,我可没骗人,25年一轮回啊。”   老猫笑道:“什么25年,是你瞎编的吧,乔木生是三年前死的,不符合你的鬼故事啊老爷子。下次再要编故事,先伸出手指数数再说。”   钟明眼白一翻,不理他了。   培成检验尸体的结果,果然是被砍头致死的。尸体是在2:13分被发现,哈娘的侄女进厨房要把大锅拿到大门口的水池边清洗,结果看见了洒满了鲜血的厨房和身首分离的尸体,吓得大声喊叫。然后屯民大批涌了进来,现场脚步凌乱,有很多指纹,厨房的物品东倒西歪,已经被严重破坏了。   当时离午餐结束有一会儿了,厨房里不再有人进进出出,但离厨房不到80米的院子,却还是很热闹的,不少人就着残汤剩饭喝酒打牌,不肯离去。在耳目众多的环境下,凶手居然敢在厨房行凶,要不是胆子太大,就是精神不正常。   培成道,砍下人头的凶器,应该是锋利的大刀或者斧头之类的,凶手臂力很强,但也没有一下就让哈顺身首分离,他是先从后面砍断了哈顺的大动脉,然后又斩断了脑袋,丢进了大锅里。   他们搜遍了厨房和整座房子,没找到凶器。现场采集到的指纹众多,一时间也没法分辨出哪一个才是线索,在人多的地方犯案虽然很冒险,但也因为人多杂乱,很容易销毁证据。   蓝田回想一张张围观哈娘尸体的面孔——凶手就在这些人当中吗?   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些看上去和蔼温顺的老邻居,居然会犯下这么残暴的罪行!   两天后,案情陷入了僵局。他们搜了一遍屯里的每间屋子,都没有找到染血血衣和凶器。   张扬累得半死不活道:“屯里少说有百来间房子,一间间搜去,得多长时间?凶手要把衣服化成灰都来得及,怎么可能找得到!”   “那天正好是葬礼,人来人往的,居然没有目击证人?”穆歌问道。   “没有。”连录了两天的供词,萧溪言也吃不消了:“正因为人很多,凶手只要不慌张,混在屯民之中,谁也不怀疑。”   “妈的,杀人杀得那么明目张胆,却揪不住他的狐狸尾巴。这家伙那么残忍,跟屠杀乔木生一家的是同一人吗?”   大家看向蓝田,蓝天却沉默不语。死者都是他自小熟悉的人,虽然这些年已经不太见面,但毕竟有亲人般的情感在,他始终不能冷静地看待这些凶杀。   老猫突然问道:“老张,你去搜查房子的时候,有见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吗?头发有点卷,像我那样,眼睛像杏仁,嘴巴像桃子那样粉红色,这么高。”他的手横在自己胸前。   张扬“啧”道:“里面孩子不少,这模样的一大把,你能说得具体点吗?”   老猫犯难了,他不爱读书,形容词汇有限,没法把脑子里那个人描绘出来。最后他道:“那孩子总是一个人在山顶游荡。”   张扬皱眉道:“山顶我们可没上去,姓马的说,山顶的树林有毒蛇,要做好防护才能进去,而且上面也没人住。”   老猫心想,山顶平时是没人上去的,难道那孩子一直住在山顶,所以没有被发现?他看向蓝田,蓝田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蓝田道:“这案件先放一边,散了吧。”说完他站了起来,离开办公室。   众人面面相觑,蓝田心情低落,大家都看得出来,但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蓝田这么没精打采。   老猫追了上去。两人并肩走了一段,到了老房子的门口,蓝田道:“你回去吧,我有事。”   老猫:“去哪儿呢?”   蓝田:“我要去找水富,”看到老猫的模样,他拍了拍他后背道:“现在我脑子一团浆糊,想找水富说说,把案件移交给别的组。你不用担心。”   老猫一挑眉:“你不想查这案啦。你怕凶手是你的熟人,到时候下不了手?”   蓝田想了想:“也有这原因,但我更怕……这事儿会连带出25年前的火灾,如果真是人为纵火,烧死了我爸爸妈妈和弟弟,你说我该怎么处理?我怕控制不了自己。”   老猫:“啊,我明白了,你认为这次杀人犯跟25年前是同一个人。”   蓝田眼神抑郁,“是有这个可能。”   老猫不解:“那你还躲?你不是说要找出来真相吗,这次正好可以给你家人报仇。”   蓝田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子,才道:“恩仇这码事,哪里有那么容易理得清。这几天,我一直想着齐叔叔的话,齐叔叔口口声声说是意外,但你也听得出来,这里面肯定有内情。他跟我爸爸感情也是很好的,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只能说,真相非常可怕,可怕到他根本不想我去面对。”   老猫叼上烟,冷道:“你把人想得太好了,说不好就是他放的火,杀的人。”   蓝田脸色阴沉,无言以对。   老猫又道:“你希望不是他,也不是米屯任何人——那你家人和你受的那些罪,就这么算了吗?”   “不!”蓝田道:“不能那么算了。可是——猫儿,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想找到凶手,很想证明我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那个残暴的凶手,但自从我见到乔叔叔的尸骨、见到哈娘死得那么惨,还有齐叔叔——你看到了,他的房子残旧破落,杯子是缺了口的,桌子的脚断了,用麻绳绑起来继续用,这么多年来他一个人,过得又孤独又凄惨,但我上学时他每年都给我大笔零花钱,让我跟其他的孩子一样,要什么有什么。你明白吗,他们从来都不是我的敌人,他们对我好过、疼过我,离得远得时候,在想象里我可以怀疑他们,但真的见到了他们,我只希望……只希望他们能像以前一样过得好好的,我不想把他们当成嫌疑犯。”   老猫吐出烟圈。他看着蓝田道:“对你好是一码事,杀你家人是另一码事。”   蓝田苦笑了一下:“也不一定是他们杀的。”话一出口,连蓝田自己都觉得太没说服力了,他沉默了几秒,叹口气道:“猫儿,我太怂了是吗。”   老猫踏近一步,抱着他的头,想要安慰,但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是啊,真是太怂了。这事儿不能交给别人去查,因为跟你关系太大了,就跟你裤裆里藏着的秘密一样,你要交给别人查,不就等于让人钻进你裤裆里吗?”   蓝田被他逗笑了,“哎,你脑子里怎么只有裤裆呢,不过这话也没错。”   老猫道:“要是我,我就不会躲。”老猫的脑子里浮现了那个幽灵般的小男孩,他坐在台阶上,路灯下,孤独又彷徨。这个男孩的样子一下子击中了他,让他想起了当年的蓝田,也想起了浮游在记忆深处的自己。他为什么执着于让蓝田找出真相呢——或许是为了蓝田而不甘,或许只是为了自己一直压抑着的怒火。自己的怒火从何而来,他已经忘记了,但蓝田的伤痛,现在却是可以找到源头的。他只想把这些悲伤、绝望、恐惧的制造者狠狠地铲除掉,为了那个无助的小男孩——是蓝田,也是他自己。      ☆、野林   被老猫教训一轮后,蓝田虽然还很难受,但终究没有去找水富,把案件移交出去。   蓝田待人宽厚,却不够刚强,越是接近事件真相,他就越忐忑。只是,不安归不安,他知道老猫说的有道理,要是把这跟自己有切身关系的案件交给别人,虽然能躲过了难堪的调查乡亲的过程,使不上劲儿的感觉只会让他更焦躁难安。   下了决心后,蓝田又回到了米屯。查看哈娘的厨房时,发现墙壁地上已经刷洗过了,只是空气中还有一种难闻的甜腥气。大锅扔在了炉灶上,草草洗过之后,上面铎了一层浅棕色的铁锈。   蓝田心里最疑惑的是:为什么要杀哈娘?   哈娘在屯里人缘极好,性格开朗又慈爱,对谁都嘘寒问暖的,宛然就是屯里的“大众妈妈”。这样的人,能招出什么大的仇恨来?   要不是仇恨的话,那又是为了什么?实际的利益?   蓝田查过哈娘的经济状况——她只有一儿子,已经搬到了市中心居住。儿子是开美容院的,近来生意不太好,正在抛售店铺。屯里人都知道哈娘老来还要倒贴儿子,看这儿子的眼神就不那么尊敬了,因此他极少回来米屯。   甚至是哈娘的葬礼,他也没回来。他另外在庙宇里做了法事,俨然就是要跟米屯断绝关系。   哈娘的葬礼是简单凄冷的,或许是因为被凶杀吓坏了,或许是因为不久前才经过了乔木生的葬礼,屯民眼里都是恐慌和疲惫。也有人哭,哭完了又开始打探凶杀的进展,顺带传播各种暧昧不清的传闻,结果伤感也被冲淡了几分。   葬礼完毕之后,蓝田和老猫拾级而上,往山顶走去。在他们前面是马复可,慢悠悠地走上台阶,他的红色围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按也按不住,却还要使劲地包裹在自己身上,因此肩膀缩下去了,显得矮小了好多。   “你说,马宇非在哪儿呢?老朋友死了,也不下山来?”老猫问道。   蓝田回头看了一眼飘散着灰烬的山下——哈娘可烧的东西,又比乔木生多得多,下面黑灰纷飞,几乎把整个屯都淹没了——道:“是啊,他到现在还不露面,也挺奇怪的。那天听他儿媳妇的口气,他应该不住在那里了,难道他已经搬离了米屯?”   马宇非会离开米屯,这事儿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蓝天说完又摇头道:“不太可能,他就算死也不走的。”   说到“死”,两人敏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要是死了,倒是不出奇,事态发展下去,隐隐地露出了一点端倪:凶手的目的,是要把这些一代的屯民都清洗掉吗?齐闻谷也有了这样的预感,所以他才说,他也活不久了?   到了富人区,马复可转过头来,对蓝田和老猫微微颔首,就拐进了旁边的小道,径自回家去。他们俩继续往上走,想要爬到山顶去。   快要接近顶端,就看见了上面茂密的树丛。跟山下整齐干净的种植树林不同,上面是真正的野生林,长得张牙舞爪的,枝蔓横生。在城市里看见这样的野林,真是一件怪异的事情,难怪张扬等人都止步了,没有进树林里搜查。   上面的几级台阶长了苔藓,有几处有踩踏过的痕迹,可见近期有人上去过。   老猫犹疑道:“这林里真有毒蛇吗?”   蓝田也不太确定:“小时候在上面玩,是见过一些蟒蛇,但都是没毒的,而且数量也不多。不过这些年来城市扩张伐林,可能把附近的蛇虫都赶过来了吧。我们小心点,不要踩草太密的地方。”   不过等两人跨进林里,才发现根本哪儿哪儿都是浓密的及膝长草,完全没有路。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小心翼翼的,以免踩到毒蛇毒虫。   外面的风好像吹不进来了,林里是静止的,偶尔几声虫鸣,就让人一阵紧张。   两人牵着手,蓝田道:“要不我们出去吧?”   老猫想了想:“再往前走一段——不过这里不像能住人,那孩子不可能一个人在这里生活。”老猫猜测男孩住在山顶上,所以两人才会爬上来搜找他的踪迹。   两人再往前走了100米,却发现林子没那么茂密了,周围的枝蔓树根似乎被修整过,隐隐露出了一条路。两人对看一眼,都有一种拨开云雾的兴奋,脚步也加快了。   老猫越过一个树根时,脚底绊了一下,立时扶助了旁边的树干,蓝田叫道:“小心!”   老猫赶紧缩手,只见离老猫不到半米的树枝处,卷着一条绿色的蛇,嘶嘶吐着舌头。老猫退了一步,被蓝田搂在怀里。蓝田道:“这蛇毒性很小,伤不了人。我们走吧。”   老猫却道,“你看那边!”   蓝田顺着他的指示,看向右边的树丛里。他的视力很好,只见在50米开外的地方,似乎有个人蹲在上面。   两人放轻脚步,拨开枝叶走了过去。到了跟前,他们看清了,果然是一个人,蹲在草丛边,不知道在挖些什么。看背影,是个女人。   老猫道:“马复可的老婆。”   他们离那人已经不远了,但那人太专心,居然没留意到附近有人在说话。两人干脆放开手脚走了过去。   马复可的老婆双手都是土,疯了般在挖掘前面的土地,土地松软了,她颤抖着,把旁边的一样东西举了起来。   是一把斧头。斧头上有褐色的污渍,不用检验,蓝田就知道那是什么。他心头一震,摸出了枪,把老猫护在了后面。   马复可的老婆凌波抬起了头,刚发现前面有人。她惊骇无比,啪嗒一下,斧头掉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钝响。   蓝田冷冷道:“举起手,向后退!”   凌波脸无血色,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喊道:“这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   凌波道:“是那个孩子的,你找的那个孩子!”   老猫走了过去,看向那凶器。斧头很锐利,上面沾的确实是干涸的血迹。   凌波继续叫道:“你相信我,蓝田!这斧头,是在我们家果树下找到的,我害怕警方怀疑我们,所以把它拿了上来,埋在这里头。”   蓝田:“你什么时候找到的?”   “今天刚刚找到。你告诉我,有一个孩子进了我们家,我就留了个心,后来我看警方到处找凶器,就怀疑孩子把凶器扔我们家了。我到处找,终于被我找着了!”   蓝田:“你没说实话。一般人怎么会联想到小孩是凶手?你在说谎,如果你真不是故意误导我的凶手,那就是知道孩子的底细。到底是哪一个?”   凌波说不出话来。蓝田道:“跟我们回去吧!”   凌波被带到警局,马复可也跟了来。他脸色阴沉,对蓝田道:“凌波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一斧头把人的头砍断。你们警方抓不到凶手,随便找个人凑数吗?”   马复可精明冷静,可不是童林那种浮夸的饭桶,这一句话切中要害。蓝田道:“我没说她是凶手,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手里拿着凶器,这件事她得解释清楚。”   “她说清楚了,有个孩子潜入我们家,扔下了凶器,凌波常年在家操持家务,没有见识,糊里糊涂就想自己把凶器处理掉。”   蓝田看着马复可:“如果这是她唯一的解释,那就等着看检察官信不信吧。”   马复可怒道:“你是要起诉她?!你有什么证据啊!”   斧头上自然有凌波的指纹,但也有很多人的指纹。萧溪言查证了,这是柴禾堆里公用的斧头,屯里不少人还有大柴锅炖肉的习惯,认为比燃气香,所以常年有人到底下的树林里劈柴禾。   由于斧头上指纹又多又模糊,需要一番功夫才能一一把指纹对上号。单是凭指纹来指证凌波,肯定是不足够的,何况蓝田一开始就不认为她是凶手。他更好奇的是凌波口中的男孩。   那天蓝田和老猫都看见男孩在果树下,难道他真是来掩埋凶器的?这男孩就像米屯的幽灵,抓是抓不着的,但就在他们的背后,看着这里发生的所有事,甚至暗暗地参与其中。   他到底在哪儿呢?      ☆、毛驴   大风的季节来临了。每次起风,这个城市就变得波涛汹涌,平添了几分不安定和凶险。   老猫掀开了窗帘,静静看着外面纷飞的树叶和尘埃。偶尔有一两个塑料袋被大风扬了起来,就像带着某种秘密目的而又寒酸的旗帜。   蓝田从后面抱住了老猫。自从回去米屯后,他就一直摇摆不安,既有一种风雨欲来的预感,又有一切即将结束的凄凉,但此时跟老猫的身躯贴在一起,他感到了平静和安详。   老猫突然向后靠了过来,浑身松了劲儿,蓝田赶紧站直了搂紧他,才不致于向后摔倒。他笑骂:“没骨头了吗?”   老猫赖道:“嗯。”   老猫身量不轻,蓝田一会儿就觉得难以支撑了,却还是不放手。他抱着老猫一路往后退,一直到两人跌坐在沙发上。   老猫翻身趴在了蓝田身上,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蹭了好几下。蓝田的手探进了他浓密的头发,感觉里面暖暖的,深不可测。   老猫揭开蓝田的衣扣,从胸膛一路往上亲,一直到他的下颔。上面刺刺的,长出了短短的胡子。老猫笑道:“想留胡子?”   蓝田抓着他的手:“我在齐叔叔家看到了我爸爸的照片,他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留着胡子。你觉得好看不?”   “嗯,手感不错。”老猫伸手摸了一把,蓝田的胡子直密短小,摸着手心痒痒的,痒得入心。   蓝田道:“你要留的话,肯定能成个大胡子,要扒拉半天才找到脸那种。”蓝田轻轻拂动老猫的脸庞,就像上面真长了大胡子。   蓝田的手骨节均匀,看着坚硬,其实掌心柔软温暖,老猫把那游离在自己脸上的手,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莫名心里就酸酸软软的。   他俯下身,亲着蓝田的嘴。这个吻没有任何欲望,只是一心想给予蓝田一些什么,结果思来想去,除了自己,他真的是什么都给不出来了。   他的嘴唇贴着蓝田,这个吻就一直深入下去,到最后两人身体交缠,不分彼此。   三天过去了,案件还是没有进展。凌波被带到警局后,翻来覆去就是一套说辞,关于男孩的事儿,半点口风也没漏出来   指纹鉴证出来后,蓝田最想知道的,是有没有乔木生的儿子乔思明的指纹。鉴证结果半天就回来了——乔思明没有登记指纹,所以没有参照对比的范本。兜兜转转,线索还是中断了。剩下的一条路,就是大张旗鼓在米屯搜索,一寸地也不放过,直到把男孩找出来。   此前,他只是蓝田和老猫偶遇的一个孩子,经过联想和推论,认为他可能是乔木生的遗孤。但现在有了凌波的口供,至少可以认定他跟案件有一定的关系。   当马复可再次磨着蓝田放人时,蓝田琢磨再三,对马复可道:“除非能找到那小孩儿,才能完全洗清凌波的嫌疑。你想要她早点回家,那么就协助警方把男孩找出来吧。”   马复可岂能听不懂话里威胁的意思?但此时他没心情跟蓝田争个是非黑白,只是草草道:“好。”   于是,在一个阳光暗淡的傍晚,警方又进入了米屯。在马复可的安排下,屯民把孩子都带了出来,惶惶不安地让蓝田和老猫辨认。从他们的神色看,屯民们显然又是害怕又是抗拒,但却不能抵抗马复可的威信和警方的要求。蓝田叹了口气,和老猫一起就着快要消失的天光,辨认孩子的脸。   屯里孩子不少,符合这个年龄段的,至少有十多个,他们扫视了一圈后,对看了一眼,都摇摇头。那男孩不在里头,这是一开始就预想到的,接下来,只有更深入的搜查了。   他们一行人从山底下开始搜查,慢慢地往上到密集区域,都没有结果。   在富人区域,他们站在台阶往上看。野林森森,还没天黑,里面就已经暗下来了。蓝田道:“我们几个上去看看。”他跟老猫并肩,率先走了上去,张扬和萧溪言跟随在身后。   还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接着,英明从小道跑了过来,神色紧急:“尽头那一家,发现了尸体!”   他们都愣住了。尽头那一家——童家?   他们回转到小路上,跟着英明一路小跑到米屯最宏伟的房子。铁栅栏已经打开了,可以看见里面宽阔的院子和菜地。四五个人围在一个角落,见蓝田来了,都回头看着他。   角落里传来了毛驴的叫声,蒙着眼的毛驴骚动不安地走来走去,却挣脱不了身上的缰绳。   蓝田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人群分开后,露出了里面的石磨。他们因此看见了,一个人躺在了石磨上,不用近前检查,就知道他死得不能再死了。他的脑袋被沉重的石磨碾压过,血肉模糊,模样已经看不清楚,但凭他的身形服饰,蓝田和老猫认出了,死者正是童林——此时他什么五官都没了,被压得扁扁的,成了名副其实的白板人。   张扬张大了嘴:“这得多大的冤仇,把人折腾成这样!”估计石磨在童林身上碾压了几十次,才会把人的尸骨压成了肉糊糊。   其他人都说不出话来。他们虽然见过不少尸体,但也很少见到这么暴虐的死法。   毛驴被拴在旁边的枣树上,闻到了血腥气,时不时发出响亮的鼻息,露出巨大丑陋的牙齿,更加强周遭狂躁不安的气氛。   不到半个月,米屯死了两个人。而且童林是屯长,死得连脸面都没了,整个米屯立即陷进了恐慌。   童林是在上午遭到杀害的,被发现时已经死了七个小时。据邻居的口供,当天早上童林跟马复可起了争执。起因是蓝田要进屯搜查那男孩,马复可要求屯民配合,童林却认为这种做法非常扰民,坚决反对。但他在米屯的威望并不如马复可,争执中败下阵来;屯民心里有数,童林反对马复可,只是因为不愿意被他□□而已,是在赌气呢,于是也并不愿意站在他那一方。   童林更生气了,直接回到自己的大房子,闭起了门。这是屯民最后一次见到童林。   被杀死的时候,童林单身一人待在大房子里。他和妻子感情不好,早就分居,妻子带着小孩住在了学校附近,一个月都不见回来一趟。童林的妈妈倒是和他住在一起,不过正好去姐妹家串门去了,听到了童林的死讯,老太太心脏一缩,直接送医院去了。   富人区本来就居民稀少,再加上童林的房子位于小路的尽头,比较偏僻,没有屯民看见凶杀案或可疑人物。跟之前的砍头案一样,作案手法直接狂暴,而且在摆着宴席的房子里、在光天化日的院子里作案,在随时能被看见的情况下,凶手却没有迟疑地把人杀死了。他似乎是不愿花一丝心思在杀人上的,既没想隐藏遮盖,也没什么复杂的手法,甚至不愿意找一个安全的时间。   正因为这样,蓝田感到了一种原始的血腥的恐怖。他不在意受害人喊叫,不在意被屯民发现,不在意自己的人生会因此终结。   一个真正的杀人狂。   天完全黑下来,米屯的山上灯火通明,鉴证人员在忙碌着搜寻证据和指纹。童林盖了座大房子,却过着农村的生活,院子里种着玉米蔬菜,养着驴子和一窝的鸡。院子里非常杂乱,跟哈娘的厨房一样,到处都是脚印指纹,线索极多,要分辨哪些是有用的,非常困难。   蓝田站在台阶上,看着被光线分割成一半的山头,一边是骚动的富人区,一边是黑暗的野林。他想了想,对老猫道:“之前我们已经看过马复可的家了,那个从来不见人的马宇非,并不在里面。你说,他会在哪里?”   老猫也看着山顶,“只有一个地方了。他要活着,就在上头,要是死了,也只能埋在上面。”   蓝田看着他:“走吧,这次一定要找到他。找到他,兴许也就找到那男孩了。”   蓝田带着老猫、萧溪言和张扬一起爬上台阶,带着火把和手电筒;三束光线射进了野林里,生生地劈开了一条路。      ☆、上面的人   林子里跟任何时候一样,非常寂静。踩踏在枝叶的声音,被安静放大了数倍,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想放轻脚步,只是无论脚步多轻柔,这些闯入者仍然带着一种冒犯入侵的气势,引起野林里所有生物的窥探。   他们凭着方向感,找到了早前发现的一条隐蔽的道路。张扬抓着老猫的衣袖,道:“猫爷,听说这里有毒蛇?”   “嗯,”老猫道,“放心吧,那蛇我看过,比你手臂还粗,等到了跟前你会看见的。”   “我操,等到跟前,我还有命吗?老大,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防护?”   “你怕的话——”蓝田轻声道:“猫儿,火把给他拿着吧。”   张扬接过了火把,心里越发没底:“有火,毒蛇就不咬我了吗?”   萧溪言笑道:“火把是给你照着脚下,只要你不踩着它,毒蛇没事也不会咬你。”   张扬赶紧把火放到脚下晃了一大圈,只见脚下野草浓密,也看不清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却显得更阴森了。他心下揣揣,几乎就贴到了老猫的身上。   蓝田烦道:“老张你小心点,别把猫儿的裤子点着了。”比起黑暗,蓝田更怕这火,于是他加快脚步,远远地在前面领着道。   那条所谓的道路,其实就是被踩踏过的野草,时隐时现,沿着它深入林间,没多久就发现被树木团团包围着。那路,并不把他们带向人迹,反而更像个陷阱,把他们全部赶到了野林的中心。   蓝田有点焦躁,脚步越发快了。他身体健壮,反应灵敏,很容易就避开了树根石头,径直往前。过了十来分钟,他突然发现周围只有自己一个了。他向后看去,林木间隐隐有火光,叫道:“喂,这里!”   那持火把的人却像是没听见,越走越远。蓝田没法儿,只好追了过去。现在形势倒转,他不再是领路人,反而要追着火把走,就这样走了一阵子,再也不辨方向。   在这黑暗的林木间,一种似曾相似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蓝田想起了,他小时候,妈妈会把他放在黑黑的树林里,然后躲起来,等他急得哭了,才又跳出来安抚他。在妈妈的心目中,这大概是在锻炼蓝田的胆子,也是个好玩的游戏吧。可是蓝田一点都不觉得好玩,他只有深深的被遗弃感,还有害怕、害怕……至今,那种恐惧感还会寻找机会冒出来,让他全身发冷。就像现在,他一个人在密林里游荡……   蓝田不能让恐惧感扩散,只好集中精神去思索这件事,让理性去驱赶害怕。   ——妈妈真的是为了锻炼他的胆子,才把他关起来的吗?或许是蓝田误解了,他记得,她也会把弟弟关在房间里,不让他出去。妈妈的精神出了问题?蓝田细细思索母亲的行为,并没有找到任何不正常的症状。由此想来,火灾发生前一年,屯里的气氛已经不太对劲了。   以前关系亲密的邻居们,不再那么和蔼可亲,好多人装了新式的铁门,不能像从前那样随便串门。他记得一些树干上甚至贴了骂人的纸条,指出某某人做了什么事;有些邻居再也见不到了,也不知道是搬到山上,还是离开了米屯。   这些景象,都藏在蓝田的脑海里,因为火灾给他的打击太大,所以一直压在记忆深处,直到听了齐闻谷说起当时的政治斗争,蓝田才把这些画面串联起来。当时的米屯气氛非常紧张,以童建成和马宇非为主的两个阵营,正为他们的主张斗得如火如荼。而蓝田的父亲蓝方之,是全力支持马宇非的,因此也会被另一阵营的人排斥。由此猜想,或许他妈妈并不是跟他们闹着玩,也不是在给他练胆子,而是想把他们圈起来,躲开那些面目狰狞的争吵,不要受到外界的伤害。   他还记得,妈妈那时候总是脸色凝重,并不很快乐。不只是妈妈。整个米屯的人,好像都不太快乐,只有齐闻谷还是跟以前那样,嘻嘻哈哈的,带着他到处疯玩。直到那犹如最后审判的一天骤然降临……   最后的审判……蓝田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儿。这词儿一进入脑海,就像戳了个印似的,再也没法抹掉。   烈火、那神一样的领袖、惨叫——没错,那是审判啊!   当年,那双孩子的眼睛已经把一切收进眼底了,却没法明白其意义,现在他已经长大成人,并且见过了太多的死亡,重头审视这惨案,好多被他忽略的事情串联了起来,展现了另一层面的解释。   在千头万绪中,蓝田感到自己已经接近了真相……   正思索到关键处,突然蓝田一个跄踉,被什么绊了一下,蓝田赶紧举起手电筒照了过去,正好看见一群活物瞪眼看着他。蓝田吓了一大跳,向后退了几步,却被大石头绊倒在地。他定睛看去,原来是一窝田鼠。   蓝田正想站起来,一转头,只见一个人站在旁边,目光亮得吓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蓝田“啊”的叫了一声——是那个小男孩。   男孩不言不语,举起了手。从手电的光里,蓝田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刀子高高举起,往蓝田头上刺了过去!   蓝田只来得及侧了侧身。他感觉刀刃带着风刺向自己耳边,一样软软的、冰冷的物体扫到了脸上,味道腥臭。   与此同时,他听到老猫惶急叫道:“住手!”老猫等三人奔了过来,见到蓝田的模样,赶紧过去看他有没有受伤。   蓝田摆摆手,道:“没事。”他转头望向耳边,见到刀子刺进了一个蛇头,连着整条蛇一起钉在了旁边的大树干上。毒蛇猛然挣扎,尾巴大幅度地卷曲摇晃,却已经是强弩之末,终于动也不动了。   蓝田对男孩道:“谢谢。”   男孩不说话。   蓝田又道:“你叫乔思明?”   男孩蓦然抬起头,眼神惊恐。萧溪言见他身体动了动,像是要逃走,立即抓住了他的肩膀。   蓝田温声道:“你别怕,我认识你父亲乔木生。我叫蓝田,你是乔思明吗?”   男孩摇摇头,还是不答话。蓝田对老猫打了个眼色,老猫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纸壳儿做的玩具车,递到男孩面前道:“这是你的吧,还给你。”   男孩全身发抖,伸出手拿起了小汽车。在微弱的火光中,男孩拿着小汽车左右转动看了一圈。过了很久,他才答道:“是我的。”   蓝田大大地松了口气,不止因为找到了这个踪影诡秘的男孩,还因为庆幸乔家没有被灭门,乔木生的孩子,活了下来。   乔思明似乎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声调沙哑细小,很难听清他在说什么。   蓝田重复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森林里?”   “不是,”乔思明含糊不清道:“我和爷爷一起住。”   爷爷?蓝田马上就意识到爷爷是谁。“你能带我去见爷爷吗?”   小男孩扫视了蓝田一行人,眼睛里就有了防备,“爷爷不见人的。”   蓝田:“我找了他很久,能帮我问问他吗?你就说,我叫蓝田,是蓝之方的儿子。”   乔思明沉默片刻,才道:“好吧,你等等。”   男孩转身离去,三五步就跑到光线以外,不见人影。   张扬道:“就这样让他走吗?要是那马宇非真的不见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蓝田确定道:“他聪明得很,知道我们既然找上来了,迟早会发现他的踪迹。既然躲不了,索性主动见我们,对他来说更有利。”   果然没多久,乔思明跑了回来,对他们喊道:“来吧。”   众人立即跟上他。乔思明似乎在野林里生活了很久,在黑暗中行走毫不迟疑,非常熟悉这里的地形。   摸黑走了几分钟,他们感觉前面好像有建筑的轮廓,地上也没那么多野草和砂石了。乔思明停下脚步,接过张扬的火把,走到建筑跟前。   众人看清了周围的环境。那是一间非常简陋的高脚屋,以竹子和木头拼搭而成。门口黑洞洞的,什么亮光都没有。大家随着乔思明走上一米多高的梯子,爬上了木头平台,跨进狭小的门口。   蓝田等人非常惊异,这门口像是连个遮挡的门扇都没有,简直就是一个洞穴。而屋里也跟洞穴差不多,没有任何家具或装饰,地上铺了一张破烂草席。   等所有人带着手电筒进来后,小房子就亮如白昼了。大家都看见了,在角落里,一个老人背对着众人盘坐着。   听到声响,老人转过身来。他灰白的头发和胡子长及胸部,眉毛却非常漆黑。老人眯着眼,似乎对强烈的手电非常不适应。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就张大了明亮的黑眸,笑道:“蓝田,你回来啦。”   上面的人——马宇非慢慢地走了过来。他的动作缓慢,但并不显得衰老,反而是舒缓而闲雅,满屋子的人都被这种节奏感染了,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和语调。   “我回来了。”蓝田轻声答道。   马宇非打量着蓝田,那目光是祥和的,虽然并没有身体的接触,蓝田却觉得犹如被人温和慈爱地抚摸了。   马宇非点燃了蜡烛,不用吩咐,众人自动地把手电筒关掉,火把插在了门前,整个陋室就只有马宇非身前的一点光。他坐了下来,让众人也坐在席子上。   马宇非的衣衫褴褛,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整个人就像个沿街讨食的乞丐,但在火光下,他一点都不让人感到肮脏或卑贱。算起来,他也该有六十多岁了,但皮肤依然光润,眉目间还是当年俊逸的模样,跟现在的马复可非常相似,却比马复可要柔和得多。   蓝田开口道:“您一直住在这里?”   马宇非:“山下嘈杂,这里安静。”   蓝田进门就看见这木屋寒酸的模样,没想到这位米屯的领袖——当时大家最敬重的人,竟然活得像个野人似的,只怕当初建村的艰苦时期,日子也过得比现在舒适些。   马宇非像是看穿了蓝田的疑惑,宽厚地笑了一下:“这里没有电灯,也没有空调,你过惯了城里的生活,难免不太适应,但我觉得这样正好。”   蓝田想起马宇非一直是抗拒物质文明的,希望屯民都过着最朴素、最基本的生活,而他把这样的信仰身体力行起来,竟是如此极端。“我确实不习惯,我们山下的人,大概也没几个能适应。”   马宇非眼里充满悲悯:“没错,有了电灯,就怕黑了;有了肉食,就怕饿了。蓝田,你说这是不是本末倒置?”   蓝田不语。他默默想着马宇非的话,觉得不无道理,人在解决温饱后,更要去寻求舒适的生活,只是越是追求,不安感却更大,并没有因为生活的提升而更幸福。但不断地往前进,也是人的本性啊,就如飞蛾扑火,总不能拉扯着飞蛾的薄翼,不让它飞向火光。   蓝田来这里,并非跟马宇非讨论人生的,因此他随口回道:“马先生,您说得话是没错,但要看得清楚,还要做得出来,没几人能够。否则这山下的人都涌上来做您的邻居,您岂不也烦得很?”   马宇非笑了出来,摇了摇头;笑到后来,那笑容变成了尖锐的眼色。“你是为山下的死人来找我的吗?”   蓝田:“不,”蓝田看向一旁的乔思明:“我是为了活着的人找你的——马先生,乔木生一家人死在自己的房子里,三年都没被人发现,而他的遗孤,怎么会在您这儿?这事儿,恐怕您要好好解释一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半天都在赶路,安顿下来、写完文,就这个时间了。 假期结束啦,在海边度过了火锅、啤酒、老朋友的好时光,插空写写文,就觉得这样的日子再好也没有了。下次放假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呢? 祝开工开学愉快。 歇两天,周一见。   ☆、遗孤   马宇非两只手放在盘着的腿上,不疾不徐道:“是我把他从乔家带出来的,”他看着乔思明,眼神里充满了悲悯:“三年前,我在木生的家找到了他。他们一家被封在了阁楼里,我进到他们家里,没见到人,但听到了呼喊和哭声,就把阁楼的砖头水泥砸开。木生、他的妻子和女儿已经死了,只有思明还活着。要不是他喊叫,我也不会发现阁楼有人,那么木生这一家子,可就一个活口也没有了。”   众人想象当时的情景,都觉得又是惊险又是悲惨。   蓝田追问:“您向来不下山,为什么会去乔木生家里?”   “是乔木生让我去的,”马宇非道:“他托人送来了一封信,说有一样东西,要还给我。他离开米屯多年,不想再回来,请我过去取。”   “是什么东西?”蓝田觉得很诧异,像马宇非这样遗世独立的人,竟然还有东西能打动他,那么这样物品肯定非常重要。   马宇非嘴角微微弯曲,看不出是在微笑,还是不屑,他道:“其实也不是我的东西,是屯里大家共有的。对我来说,是一点用都没有了。”烛火笔直笔直地向上燃烧,橙黄的光照在了马宇非的脸上:“蓝田,你那时候还小,但应该还记得,从你出生开始,米屯的人就很亲近地生活在一起,大家同吃同住,劳动所得,都会上交给公社;米屯有上百口人,老人和小孩,生病的、残废的,每个人都能吃上饭、穿上衣,靠的就是公社里的这笔共同财产。当时,管理这笔财产的,是屯里最有学识的两个人,一个是你爸爸蓝方之,一个是乔木生。”   听到这里,蓝田心跳加速,忍不住插嘴道:“既然是上百口人的劳动所得,一定是一笔不小的款项。”   马宇非:“从现世的眼光看,确实是不小的款项。而且它不止是大家的工资和买卖收入,还包括了卖地的钱。”   “卖地?”   “是的。25年前,城南开始大兴土木,土地越来越值钱。大家商量了,把山底下临街的那一片地卖了出去。那片地是我们开始在米屯聚居时,政府划给我们的,当时土地很贱,又因为临着大街,我觉得太闹了,所以大家又搬到了树林里面来,那一片地就空置了。卖了出去后,大家得到了一大笔钱,这笔钱,就算放到现在,也是一笔巨款,何况在当时?我们也没把钱放进银行里,就一□□袋的,搬回了屯里来。”   蓝田手心都出了汗,“那笔钱出了问题?”   马宇非看着蓝田,语气依旧轻缓:“如果不出问题,才奇怪吧。可惜我们那时候都年轻,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搬回来的是什么。”   蓝田回想起,当时屯里暗流涌动,气氛紧张,如此推想,应该就是屯民无端得了一笔巨款引起的。他的父亲,在里面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蓝田问道:“就因为有了钱,所以屯里才分裂出两个阵营,您认为要继续维持公社的制度,而童家却想把钱分了,各过各的。”   马宇非摇摇头:“钱是没灵魂的东西,只能是□□,又怎么能主宰人呢?米屯是分裂了没错,但在有了这笔钱之前,人的心已经不在一起了。有了钱,只不过让那些站在中间的人,开始投向其中一边。本来这只是我们几个人想法不同,那时候就成了人心浮动,谁都很不安呢。”   “我的父亲……蓝之方,是支持您的吧?”   “是的。之方不爱钱,他读的书多,有自己的理想。他跟我的想法一样,觉得一个人突然富裕了,并不是什么好事儿,米屯的基础还没稳固,一下子这么多的钱,大家的心都乱了,哪里还有幸福可言?”马宇非深深地看着蓝田,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蓝之方的影子,“可惜大部分人都不那么想。”   蓝田隐约抓住了当年惨案的核心,“所以,我的父亲,还有您,让一些人觉得很碍眼?”   马宇非不回答,只是爱怜地看着蓝田。过了一会儿,他道:“蓝田,在这一代的孩子里,你是脑子最聪明的一个。你还记得吗,闻谷最喜欢你,常常说,要收养你做儿子,让之方让给他。”   蓝田愣了愣,隐约记得齐闻谷确实开过这样的玩笑,随即他又想起齐闻谷对他的冷漠,心里一片酸涩。老猫突然问道:“他干嘛不自己生一个?”   马宇非这才注意到老猫。他眼珠转了转,饶有兴味地端详着老猫,过了半响才道:“闻谷说过,他是不要成家立室的。他跟木生一起长大,两人约好了,谁要是成家了,还是要一起过,他决心不成家,而木生呢,却没有遵守诺言,结婚后就立刻搬走。”   蓝田一心惦记着那笔钱和火灾的联系,追问道:“乔木生搬走了,连着那笔钱一起带走?”   马宇非:“我不知道。那笔钱,后来就下落不明了。木生说有东西要还给我,或许就是指的那笔钱吧。”   大家都静默了下来。一笔巨款,25年的两次灭门,前因后果似乎是串联上了:那一麻袋的钱进入米屯后,大部分屯民都想把钱分了,但马宇非和蓝之方却希望保留公社的模式,把钱作为米屯共同财产,慢慢地发展;因此屯里分成了两派,邻里关系充满了敌意,常常发生争吵、打架,甚至……谋杀。蓝家和房子被烧掉,马宇非被迫退居山上,而乔木生则偷偷拿了钱,违背了和齐闻谷的约定,离开了米屯。   这就是真相吗?蓝田细细地琢磨:逻辑是对上了,跟他整体的记忆也大致符合,但总有一种违和感——或许是他脑子里的某个眼神、表情或者行为,一些细枝末节的记忆,在提示着他另一些事情在发生着。是马宇非故意隐瞒,还是记忆在欺骗自己?在本心上,他并不希望自己的不幸,竟然是源于一麻袋的钱。   他又想,乔木生拿了钱干嘛?这几十年来,他过得挺寒素的,没有变得奢侈富裕,甚至并没有离米屯多远。   蓝田继续问道:“您说是收到了信,去了乔木生家,然后救了乔思明。那您见到了尸体,为什么不报警?”   马宇非淡然道:“人已经死了,报警就能救活他们吗?我见到他们时,思明趴在木生的尸体上,已经叫了两天,再过一会儿,他也会没了力气,跟他的家人一起葬在里面。我问他,你要活吗?他说:要,所以我就把他带回来了。他是米屯的孩子,只要愿意,都可以回来,就像蓝田你一样,而木生呢,他是自愿离开的,到死了他都没说回家来,跟我就没什么关系了。”   这番话,他说得理直气壮的,蓝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心中有个重大的疑惑,问道:“给你送信的人是谁?”那人即知道马宇非在山顶,也知道乔木生的住址,莫不是米屯的人?   马宇非:“是华家的孩子送来的。”   蓝田一惊——是华惜易?他腼腆内向,一直在照顾老年痴呆的妈妈,很少跟人交往。没想到,他竟然跟乔木生有联系。   蓝田转头看向乔思明,心想他们在谈论他家的灭门惨祸,他听了肯定特别难受。但蓝田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心知要是旁人对他躲躲闪闪,那才是对他更大的伤害。正因为当初所有人都在他跟前避谈火灾和家人的死亡,他脑子里才会产生许多想象,甚至觉得自己是凶手而自卑恐慌了很长时间。   怜悯并不能治疗伤痛,只有知道真相,并且接受它,才能逐渐走出暗影。现在真相逐渐揭开,对于他,对于乔思明来说,都是自我救赎的关键时刻。   因此,他对乔思明也毫不避讳,直接道:“你看见了凶手,他是谁?”   乔思明咬着嘴唇,在唇间蹦出了一句话:“我不知道,我没见到他。”   蓝田惊道:“怎么会?”   “我们醒来时,已经被关进了阁楼里。”   蓝田恍然大悟,乔木生等人的尸体有中毒的现象,那他们应该是中毒昏迷后,被搬进了阁楼里面。   “但我听见他的声音。”乔思明轻声接道,“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机器人一样。”   “他用了变声器。他跟你们说什么了?”   “他说,要我们把钱交出来,要不是就把我们活活闷死。我们家没什么钱啊,交不出来。那时候我爸爸很难受,一直在吐,他又动不了,吐的东西都在他的嘴边,他的衣服上,说不出话来。我妈妈昏过去了,或者……已经死了。我姐姐也很疼的样子,我听她含含糊糊说:钱在匣子里,五颜六色的匣子,很漂亮的……没多久她就不说话了,爸爸也不吐了。外面那人听不到回答,好像很生气,他骂了好久,又拼命敲打墙壁。过了一会儿,他就走了。”   钱在漂亮的匣子里——果然真是为了那笔钱吗?凶手把他们困在阁楼里,原来是为了逼问钱的下落,他先给众人下了毒,没想到毒性太猛烈,乔木生夫妻来不及说话就死了,只剩下姐姐透露了个不明所以的线索。   蓝田等人已经彻底搜查过乔木生的房子,并没有见到钱的踪影。如果真如所说,那是一麻袋的现钞,那么分量肯定不小。是什么样的匣子,才能容得下这笔巨款?   ☆、野人   他们从马宇非的木屋中出来时,月亮刚到中天。他们适应了黑暗,再看外面的景物,就清晰多了。   房子旁边有个棚屋,放着一些粗陋的工具,和准备过冬用的柴禾。此外,四处都是森森草木,房子又是粗糙的木板竹子建造的,从枝蔓间看过来,很难会发现这里竟然有人居住。   蓝田弯下身,对乔思明道:“你跟爷爷一直住在这里?”   乔思明点点头。蓝田想了想,问道:“你是不是在附近的人家里,埋过一把斧头?”   乔思明看着蓝田,目光明亮,小声应道:“是。”   “那把斧头从哪里来的?”   “山下捡来的。”   “为什么要埋起来?”   乔思明紧闭着嘴,过了好一阵子才道:“好玩儿。”   蓝田知道他在说谎,语气愈加严肃:“那是杀人的凶器,你知道吗?”   乔思明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看到有血,但不知道……杀人。”他垂下眼,声音非常细小,又因为跟着马宇非生活艰苦贫瘠,比同龄孩子要显得矮小瘦弱。   蓝田见他可怜的模样,也没法逼得太紧,于是他放轻语调:“那户人家,你常常爬进去玩吗?”   “嗯,那是马爷爷原来的家,有时候,他会让我进去拿点东西。”   “里面住的叔叔阿姨认不认识你?”   “不认识。”   “你的斧头是在哪里捡的?”   乔思明想了想,回头看一眼木屋,又看着蓝田道:“我带你们去。”   他们跟着乔思明下山,走的却不是台阶,而是树林里的斜坡。这路也同样枝蔓横生、野草茂密,但有人带路就好走多了,   张扬心有余悸:“小孩儿,你不怕毒蛇啊。”乔思明转过头来,难得地笑了笑:“这里的蛇都被我吃差不多了,你要是见到的话,叫我一声,我抓回去煮汤。”   张扬佩服道:“你个儿小,本事可不小啊。”老猫听到煮蛇汤,好奇道:“毒蛇肉好吃吗?”   “嗯,比蜥蜴好吃得多。不过蛇肉很腥,要加很多胡椒粉的。”   他们料想马宇非家里不会有胡椒粉,这些东西,大概都是孩子爬进马复可家“拿”的。马宇非一老头,不太可能养得活这半大孩子,还得靠他自己打猎,才能满足基本的温饱。   乔思明身手矫捷,三两下就跳过石头树根,领着他们一路往下。跟他们聊开了之后,他的话多了起来,显出了活泼爱玩的天性。快到山下时,老猫干脆把他背到肩膀上,搜找盘在树枝上的毒蛇。走了一会儿,他们果然找到了一条绿瘦蛇。   乔思明抓住了七寸,失望道:“这蛇没什么毒,不太好吃。”老猫却馋了起来,“下次我们再去抓毒蛇,先把这条弄来吃了吧,直接烤怎样?”   蓝田听他们商量着要升火烧烤,怒了:“猫儿,你刚不是吃了八个花卷吗,这就饿了?不准点火,一会儿再把树林给点着了!”   老猫早就习惯被蓝田管着,满不在乎就把蛇扔回树上;乔思明脸上却满是失望。蓝田心疼他,把他抱了起来,掂一掂,感觉他确实蛮轻的。   他柔声道:“蛇肉你吃得多了,换个口味,叔叔带你去吃羊肉串吧。”乔思明眼睛发光,兴奋道:“好啊,要去哪里抓羊?”   众人笑了起来。蓝田道:“不用抓,我们也吃不了一头羊,山下有卖现成的,你坐着等人烤上来就行。”乔思明眨了眨眼睛,似乎回想起确实有那样一种生活,只要拿着钱,什么都能买到。他忆起了从前,又是迷茫,又有些难过。张扬见他脸色沉了下去,哄道:“羊肉串可好吃了,还有鸡翅、腰子、韭菜……看你这馋样,跟你猫爷有一拼,一会儿得悠着点吃,别把肚子撑破了哦。”   乔思明应了一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琢磨得吃多少才能把这常年瘪着的肚皮撑出个口来。   林子是相连的,从山上能直通到山下的树林。乔思明告诉他们,斧子是在一棵树下找到的。天太黑,他们在那棵树下做了记号,准备等天明了再来做证据搜查。已经过了这么多天,这林子又是人来人往的,估计不会留下有用的痕迹了。   蓝田牵着乔思明的手,把他带到了南城热闹的大排档区域。见到那么多人和明亮的灯,乔思明一开始非常畏缩,躲在了蓝田身后。等到他坐下了,吃上了肉,就不那么紧张了。   老猫给他倒了杯啤酒,道:“喝了啤酒,再吃肉,肉会更甜。”   乔思明拿起酒杯,笑道:“嗯,这个啤酒好喝,山下叔叔阿姨的家里都有。”说着痛快地一饮而尽。   聊了一阵后,众人发现乔思明懂得挺多的,并不是个茹毛饮血的小野人。看来他常常偷摸地在屯里游荡。   张扬试探:“叔叔阿姨家还有啥好吃的?”   乔思明喝了酒吃了肉,心满意足道:“好多。但一次不能拿太多,也不能可着一家拿,要不就会被发现啦。还要摸清楚他们出门的时间,回家的时间,夏天最好了,窗口都是开着的……”   众人一脸黑线。原来他不止爬进马复可的家,估计底下好多户人家他都翻过墙;打猎不够吃的,他就跑别人家偷食去了。张扬叹了口气,敬了乔思明一杯:“小子,你真不容易啊。”   蓝田问道:“爷爷知道你下山吗?”   “嗯,他知道,还会问我山下叔叔阿姨在做什么事情,说了些什么话。”   蓝田心里一凛,和老猫对看了一眼,都在想,难怪总感觉山上有人在窥探,乔思明就是马宇非的眼,底下的情况,都经由乔思明传达给了马宇非,因此他即使不下山,对底下也了若指掌。   蓝田对乔思明道:“以后你不用翻墙了。你的几个舅舅都还在呢,等我联系他们,把你送过去跟他们住吧。”蓝田琢磨,乔思明跟着马宇非,即不能像普通孩子那样上学,甚至连温饱都保证不了。万一他的舅舅不想收养他,再把他放到福利院里,也比在野林抓毒蛇当零食强。   乔思明立即回道:“我不想去。”   “你要跟着爷爷?爷爷年纪大了,没法照顾你。”   “我不需要他照顾,”乔思明坚决道,“我要留在这里!”   蓝田从他的双眼里,读到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是留恋、又是愤恨和不安。他不肯走,应该不止是因为不想离开熟悉的环境。又想,乔思明经历过大变故,不会那么容易相信人,他应该知道很多内情,却不打算告诉别人。且不要逼迫他,等以后慢慢套问。   蓝田要套问,就绝不含糊,第二天,他就把最得力、也最没事干的手下派到了马宇非的跟前。   连着好几天,老猫都在野林里,跟乔思明一起抓蛇淘田鼠,日子过得逍遥无比。老猫讨厌城市的商店和人流,在森林里反而舒适自在。至于山下的死人什么的,对老猫来说,就好像是另一个次元的事儿了,他也早忘了蓝田派给他的任务。玩了几天后,他都想求马宇非把他也收留下来,在这林里当个野人。   马宇非看上去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但身体还算健壮。山里有很多活儿要做,不是在菜园里拔草,就是忙着修理破烂的木屋,为快要到来的冬天做准备。老猫帮着他干活儿,因为关系到这一天的温饱,他倒是一点都不懒了,每天都过得精神抖擞的。   到了午饭时间,老猫把煮好的番薯和鼠肉给马宇非送去。马宇非独自在木屋里,看着墙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先生,吃饭了!”老猫唤道。   马宇非微微一笑,以示感谢。他就算啃红薯,也是姿态闲雅的,老猫看在眼里,不禁有点着迷。马宇非是有一种特别的魅力的,他摒弃世俗的一切,衣衫褴褛、生活简陋,但他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平和自在——没有欲求的人,就不会焦虑紧张、也没有求不得的愤怒,因此他强大无比,简直找不到纰漏。   他活到这个年纪,好像也不怕死了。今生今世对他而言,似乎是不屑一顾的,他看人的时候,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身后的整个前因后果,这个因果之网可以追溯到极宽极远,如此的巨大,以至于他对一个人现时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奉献还是罪恶,都能抱以宽容和理解——他看每个人的眼神都是悲悯的、宽恕的。   在这种类似于神的目光下,老猫不禁有点自惭形秽。他脸皮极厚,这样的感受还是第一次。   马宇非问道:“你很喜欢这里吗?”   老猫点头: “嗯,这里很干净。”   马宇非笑了起来,他的陋室里都是尘土,蚁虫乱爬,周围又都是纷乱的野草,连肮脏都算不上,简直就是未开化。“你跟山下的人不一样啊。”   马宇非说着,伸出了苍老的手,抚摸老猫的脸庞。   老猫像是触了电,身子一颤,却也没躲开。马宇非又道:“你的样子,很像思明,很像我把思明刚接过来时那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思明吗?”   老猫不言语。马宇非接着道:“因为他告诉我,他想活。”随即他放轻了声调:“活着是什么?活着就是饥饿,就是疼痛,就是心里还有那把火。思明有那把火,你也有。告诉我,你这把火是从何而来的?”      ☆、预言   老猫迷茫道:“我不知道,我把好多事情都忘了。”   马宇非宽厚地看着他:“你没有忘记,你只是暂时不想面对它。但是,时机也快要到了。”   老猫一笑:“莫非先生还会预知未来吗?”   马宇非道:“你的未来,都写在你的脸上呢。它告诉我,你快忍受不了了。”   老猫脸上变色,微微转头,避开了马宇非的手掌。   马宇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里,也完全没有自己的情绪,只有超脱的悲悯:“你心里那把火快要烧出来,堵都堵不了。唉,就像山下的那个人一样。”   “山下那个人,是指凶手吗?”   马宇非把手放回自己的膝盖上,站了起来。“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愤怒啊,都是来自恐惧,来自对自己的不满,压抑得越深,最后就爆发得越厉害。苗以情——你是叫这个名字?”   老猫点点头,突然有一种从高空坠下的慌乱。马宇非接着道:“苗以情,无论是你、是我还是蓝田,都没法阻止他了。但你可以看,看他会有怎样的结局。你是个有灵性的人,比他又强多了,或许……或许你能全身而退?”   老猫静默着。马宇非回头看着那破烂的墙壁,就像上面有什么了不得的启迪:“现世的人大都是镜子里的影像,他们只是装作自己还活着,但那是脆弱的镜子啊,只要一块小石头,就会把他们变成碎片。所以他们怕毁灭、怕破坏……但毁灭总是不可避免的,等镜子碎了,谁是真人,谁是镜像,才能分辨出来。不要害怕毁灭、不要害怕伤害、杀戮、血流成河,尸体被掏空了,头发被剃掉了,皮肤被刮了下来,蜡烛点在日积月累的脂肪上,肮脏的魂魄在水面上游荡,不知道回家,只知道无止尽的痛苦……”   老猫看着马宇非的侧脸,只见那圣洁的脸突然变得扭曲、狰狞。老猫吓得往后退去,他身子轻颤,感觉从来没那么害怕过。他的手触到了门槛,立即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逃出了木屋。   阳光照在了满目的树叶和黄土上,这宁静的林在微风里轻轻晃荡。老猫却浑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的眼前,是马宇非描述的恐怖景象,这景象如此真实,他甚至能闻到水的冷冽、血液的腥气、器官黏糊糊的感觉,他看见自己身上都是血,站在水边,就如马宇非描述的游魂……   记忆里的许多图像一下子涌进了他的脑子里,有些连接成了一个故事,有些只是忽闪忽灭的碎片,他越是努力地把它们连缀起来,就发现各种矛盾、错误、谎言……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哪一些是真相,哪一些只是镜子里的影像?   “猫儿!”蓝田的声音撞了进来,把这些碎片打散了。   老猫看着蓝田,眼神里都是迷茫。蓝田大吃一惊,问道:“猫儿,怎么啦?”   老猫不答,只是直直看着蓝田。蓝田摸了摸他的头发,都是冷汗。他捧着老猫的脸,连连道:“猫儿,发生什么事了?”   老猫轻呼一口气,道:“我是谁?”   蓝田如坠冰窖,声音都发抖了:“你是苗以情,你叫老猫。你忘了吗,我是谁?!”   老猫看着蓝田半响,突然笑了一下:“你是蓝田啊!我刚才头脑有点乱了,你是谁你自己不知道吗,要问我?”   蓝田松了一口气,紧紧地抓住老猫的肩膀,道:“妈的,我以为你又失忆,不认得我了。”   老猫困惑道:“我刚才想起了一些事,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你不是说过,记忆也可以骗人吗,而且可以把假的记忆注入人的脑子里,那个人就会信以为真?”   蓝田抓着老猫的手,道:“是有这样的例子。你想起什么了?”   “小时候的事,”老猫凑近蓝田,几乎要触及他的鼻子:“也没什么,就是游泳、喝牛奶、跟妹妹玩儿这些琐事。”   “你骗我。”   老猫笑了:“你知道我会骗你,还问?”   蓝田担忧地把额头抵住了老猫的额头,“猫儿,你不能隐瞒我,你脑子里藏着的那些危险的东西,一定要让我知道。”   老猫亲昵地吻了一下他的嘴:“你怎么就知道我藏着危险的东西?我可是一个不爱惹事、洁身自爱的人,别说得我跟恐怖分子似的。”   蓝田无奈笑了笑:“你少跟我贫。恐怖分子可没你那样的,有个研究做了恐怖分子的心理图像,发现大部分恐怖分子都心思单纯,对美好、善良的东西特别的渴望,所以才容易被引导去做极端暴力的事情。你啊,”蓝田爱恋地抚摸着他的脸庞:“你脑子里太复杂,太有主意了,谁都支配不了。我要是恐怖分子的头子,就先拿枪把你崩了,省得你捣乱。”   老猫眯着眼道:“好啊,你的枪呢,还不拿出来给我看?”说着手就摸向蓝田的腰,手指不安分地出溜下去。   蓝田呼吸一滞,柔声道:“你真是哪儿都能发情。”   老猫不理他,直接吻着他的嘴。蓝田几天没见老猫,早就想念得不行,他吸吮着老猫的舌头,很快身体就热了起来。   老猫比平常更粗鲁而热情,蓝田感觉招架不住了,稍微推开他道:“在这里不行,不是老人,就是小孩,你能不能注意点社会影响?”   老猫眼睛泛着水,道:“不行!”他不管不顾地拥着蓝田,为所欲为地抚摸他的身体,搜刮着蓝田能给到他的所有温暖。   两人边吻边走到茂密的树丛里,找一棵树就靠了过去,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也不说话,脱下裤子就直入主题。   或许是因为几天不见的想念,或许只是因为野外的刺激,两人比平时兴奋得多,快感也强烈无比。老猫一边剧烈地运动着身体,一边喘息,嘴里催促着蓝田给予他更大的冲击。他需要这些来驱赶脑子里的不安和恐慌,以及刚才马宇非那张扭曲的、完全不像是人类的脸。   发泄完之后,蓝田还意犹未尽地吻着老猫的嘴。老猫的舌头滋味复杂,蓝田笑道:“你都吃了什么,又辣又甜又苦的。”   老猫指指身后的草丛,“乔思明这吃货说,老鼠肉味道大,必须连着香草一起煮,结果肉没吃多少,吃了一堆草。”   蓝田简直没法想象他在这里的生活,“这山里的东西,都被你们吃空了吧。”   老猫随手摘了大片树叶胡乱抹擦,“没呢,这山里蛇虫鼠蚁多得是……”蓝田喝道:“我靠,你别乱擦,叶子上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再把你的鸟给咬了!”   蓝田没有洁癖,但对于野林有本能的敬畏,光着屁股就感觉到哪儿哪儿都受到威胁。于是两人去到了水井边,彻底地把自己清洗一遍。   乔思明从外头回来时,正好就看见两个叔叔赤身裸体在玩水。老猫叫道:“臭小子,来洗个澡吧!”   乔思明畏缩道:“不洗,这水冻死人了。”   老猫二话不说,直接把他抬了过来,三两下扒个精光。乔思明一边张牙舞爪一边怒吼:“放开我,臭猫,我不洗!”   蓝田笑嘻嘻地把一桶水浇到他头上,乔思明立马就说不出话了,像一只小野狗那样,全身的毛都耷拉下来。蓝田一边给他搓泥,一边道:“你多久没洗澡了,身上都馊了。”   乔思明可怜巴巴道:“我不记得了……嗯,上山之后就没洗过。”   蓝田拍了拍他屁股,啧道:“你身上扛着一吨土,怎么能长高,以后该找不到女朋友了。”说着又一桶水直接倒他头上。   乔思明敢怒不敢言,被他俩像玩偶那样摆布半天,最后再湿漉漉地蹦进了木屋里。洗完了澡,他们才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乔思明压根儿就没有换洗的衣服。老猫随手把乔思明又脏又破的衣服洗了,挂在外面晾着,于是乔思明只好光着身子,一边簌簌发着抖,一边怒目瞪视着两人。   老猫赞道:“洗完之后,俊多了。”   蓝田附和道:“没错,以后一星期至少洗两次。嗯,指甲都啃得不成样了,我帮你剪剪吧。——对了,这里没有指甲刀,我们下山借去,顺便帮你借一套衣服。”   说到下山,乔思明一下子想了起来,道:“蓝叔叔,山下出事了。”   蓝田愣了愣:“又出什么事?”   “有个老太太晕倒了……还是死了,我弄不清楚,反正底下乱得很。”   蓝田立即站了起来,“是华老太太。”至今为止,出事的都是第一代屯民或者是子嗣,现在除了马宇非、齐闻谷和钟明三个老头,就剩下华家了。   蓝田对着老猫道:“我们下山看看吧。”   临走前,老猫看了一眼坐在角落的马宇非,他们进来木屋时,马宇非还在看着墙壁发呆,脸上的神情已经回复正常。马宇非跟他们点头招呼后,再也没说过话,然而,他即使不言不动,在这屋里也是个无法忽略的存在。老猫在屋里非常不自在,蓝田一说下山,他就屁股着火似的忙不迭地逃走了。      ☆、魔鬼   老猫走下台阶时,脑子里依然想着马宇非的话。神的形象和魔鬼的模样重叠起来,让老猫对马宇非充满了敬畏。   老猫岂不知道,其实他不必太在意马宇非的话?——马宇非虽然看上去脱俗而神圣,但他使用的,也不过是神棍的几个普通伎俩而已。其一,就是让乔思明在山下打探消息,因此他即便隐居山上,也能成为无所不知的智者;其二,就是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让听者对自己的处境发散想象。那些死人的描述,什么点蜡毁尸云云,虽然跟修道院的尸体很相似,但这种骇人的形容词有很大的隐喻成分,只要听者愿意对号入座,就能跟自己的困扰匹配上。   语言的运用,也是神棍必修的技能啊。   但是这些含糊的话,却恰好把老猫压抑的记忆呼唤出来。这些记忆如此庞大,而又如此疼痛,让老猫储存着巨大信息的大脑疲劳地分辨、分析、串联,想要构造出一个完整的、合理的因果。这个过程痛苦得要命,每个信息的对接,都像生生刮掉了老猫的一层皮。他只想把一切停下来,把脑子里可怕的景象抹杀掉,就算把他的脑袋整个清空也行啊。   他真希望自己能跟阿游一样,只有最简单、最原始的记忆和逻辑能力。可是……想到阿游,老猫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担忧和恐惧,冷汗从他的鬓角流下来,让他几乎走不了路了。   蓝田察觉老猫的异状,担心问道:“怎么了?”   老猫摇摇头,正想搪塞两句,他衣袋里的手机响了。老猫赶紧掏出手机来,专注地看着屏幕,以躲避蓝田的目光。   手机上的信息,让他纷乱的脑子停止了转动。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上面的几行字,吃力地分辨出它们的意义。   蓝田凑了过来,看到信息,也愣住了。   ——苗以其死了。那个最有希望、最青年才俊的苗家准继承人,终于死在了微不足道的肺结核上。   老猫心里回荡着马宇非的“预言”:时机也快要到了吧!   没错,时机到了,比他想的还要快。   下了山,老猫立即要赶回苗家。蓝田见他脸色不好,想跟他一起去,但老猫直接拒绝了。他说:“我回去看看我爸跟阿游,不想惹人注目。放心吧,我看看就回来。”   老猫笑了一笑,转身走向树林。看着他的背影,蓝田总感觉不踏实。猫儿向来是天塌下来也会被他啃几个口子的,但今天好几次失魂落魄了,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见到老猫渐行渐远,蓝田心里乱糟糟的,又是放心不下,又想到米屯的烂摊子正等着他。最后他呼出了一口气,目光从老猫身上移走,转头回到那被诅咒的空地。   这次倒霉的果然是华家。他们破旧寒酸的房子门前,围了许多人,见到蓝田,自动让出了一条路。蓝田从屯民的脸上,看见了不信任和恐慌,他已经听说,好一些人准备搬离米屯了。坊间盛传,凶手肯定是米屯的居民,而且还要杀更多的人,于是他们眼睛里也有了戒备和敌意。   蓝田穿过了刀剑般的群众目光,走进暗沉的小房子里。   老太太并没有死,只是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看她衰竭的模样,离死也不远了。   蓝田先检查了她的心跳和脉搏,然后抬头扫视房间里的人。他首先看到的是齐闻谷,老人坐在了中堂的木椅上,不言不语,脸上却有着压抑的怒色。   还有几个乡亲,也都不说话,跟守灵似的。蓝田问道:“华惜易呢?”   一屯民指向后门。蓝田顺着指示,走到了华家的后院。   童家是因为怀旧和炫耀,才把院子弄得跟农家乐似的,而华家是真正的穷。里头的布置和家具,像是缀满了补丁,这二十年来,哪儿漏了就补哪儿,而这已经穷尽了他们所有的力量,以至于连修补的痕迹都懒得擦掉。   蓝田见华惜易缩着身体,坐在墙壁的阴影里,于是走了过去,站在他旁边。   “华姨还躺在地上呢,你不去照看她?”蓝田开门见山道。   华惜易抬眼看蓝田,苍白的嘴唇过了好久才微微张开,声音缓缓地吐露出来:“你来干什么?这里没有案子!她只是不舒服,晕倒了,我已经叫了救护车。”   “我来看看华姨的。想问问你,要不要把她抬到床上?”   华惜易点着了一根烟,语气里都是不耐:“一会儿救护车就来把她接走,现在动她,万一伤了她的骨头怎么办!”   蓝田暗自摇头叹息。“谁发现她晕倒的?”   “齐闻谷。等我进到屋里来,就看她躺在地上了,她有低血糖,有时会晕厥。我叫她起来吃点东西,但她醒不过来,所以我才叫救护车。也不是第一次,打点葡萄糖就好了。”   “齐闻谷为什么会在你们家里?”   “不知道!”华惜易眼有怒意:“他来找我妈妈说话的。但我妈都这样了……她连人都认不全,能跟他聊什么?我妈今天就有点头晕,本来不想让他进来,但他非要进来不可。我去厨房给他倒茶,回来时我妈就晕倒了。”   蓝田暗暗心惊,“你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   华惜易烦躁地把烟扔地上,“都说不知道了。你这是审问我吗?”   蓝田弯下腰,把地上的几块碎砖头移开,坐在了华惜易的身边。华惜易不知道蓝田想干什么,却有点畏缩地挪开了点距离。他对上了蓝田的眼睛,只见里面是轻松的笑意。   华惜易忐忑不安,又挪开了点。   过了一分钟,蓝田才开口道:“那袋钱在哪里?”   华惜易惊得瞪大了眼睛,道:“什……什么钱?”   “别跟我兜圈子!从乔木生家里抢回来的钱,藏哪儿了?”   “我不知道什么钱。”华惜易一只手撑在墙壁上,脸色惊恐。   “哦,是了,”蓝田若有所思,“三年前,你在他们的食物里下了毒,把他们闷死在阁楼里,费了那么大的劲,最后还是没找到那袋钱。嗯,所以你还在这里,没有逃跑,你认定这笔钱肯定还在某个屯民的手里,所以这三年来一直在暗中搜查。你现在有头绪了吗?”   蓝田看着华惜易,那表情倒是诚心请教的,但华惜易却像见到妖怪那样,一脸的惊骇:“你胡说!我没有在牛奶里下毒,也没有把他们闷在阁楼里。你说这些,有什么证据?!”   蓝田无奈笑了起来,“唉,连我们警方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中毒,你怎么知道毒是下在牛奶里?”他看向脸无血色的华惜易:“犯罪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就凭你的胆子和脑子,你到现在还平平安安地在这里生活,只能说你运气好,或者……或者只不过因为那人在庇护着你。”   “我没有杀人!”华惜易喊道。   “嘘,”蓝田皱眉,“外面围着很多屯民呢,你看不见他们要吃人的眼神吗?万一什么风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他们可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杀人,想杀的又是谁,肯定会把你、和整个华家给连根拔起。米屯的人——世界上所有的人群都一样吧,只要聚在一起,就有了可怕的力量,觉得他们能随便审判谁、处置谁,把任何人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因为他们是'大多数'啊,大多数就是正义。”   蓝田的声音低沉下来,阴霾笼罩着他的脸。之前,他从人群的包围里走进华家时,脑子里的某个记忆突然就鲜明了起来,当年发生过的事情逐渐在他脑子里成形,虽然很多细节还是模模糊糊的,但他已经看见了真相的轮廓。   他是应该愤怒的,但他只觉得悲哀。他看着华惜易,沉声道:“你为什么要杀乔木生一家?为了钱,你找个机会进去偷就是了。”   “我没有杀人!”华惜易重复道,但声音已经怯懦了。   蓝田道:“你是乔木生灭门案的凶手,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事实。这笔钱的存在,米屯的老居民才知道,而这些人里只有你跟乔木生一家有联系。乔木生的人际关系非常简单,几乎没什么朋友,但杀他的肯定是熟人——因为是熟人,所以在逼问他们时,心里是没有底的,你多此一举地把他们封在阁楼里,让他们看不见你的样子,又使用了变声器,让他们听不出你的声音。虽然你已经准备了杀人灭口,但还是很害怕他们会认出你来。也正因为这些多余的举动,才暴露出你是唯一可能的凶手。”   华惜易说不出话来,瑟缩在墙边。      ☆、鱼饵   “你为什么非把他们杀了不可?”蓝田再次问道。   蓝田口口声声说他杀人,似乎已经罪证确凿,只差把手铐扣在他手腕上了。华惜易是个懦弱的人,被逼了两下,感觉无路可退,索性就承认了:“你……你不是说了吗,他们朋友很少,只有我是从米屯来的,知道有这么一笔钱;要是……要是钱不见了,他们不怀疑我怀疑谁?”   蓝田点点头,“你这个担忧有道理。不过,”他严厉地盯着华惜易:“你也真够冷血的。第一,你不确定钱在乔木生手上;第二,就算钱在他们家,你也不能肯定,乔木生不见了钱后会报警举报你。为了这么小小的概率,你就把一家人都杀死了。华惜易,你真是又懦弱,又愚蠢。”   华惜易一脸不忿:“我愚蠢?蓝田,你不知道这二十多年我过的是什么生活。我天天伺候那个老婆子,她好不起来,又不肯死,我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出去赚钱,不能交朋友,甚至连离开南城都做不到。你看看我家!就算只有万分一的机会能离开这里,我也会去……做什么都行,只要能离开!”   蓝田:“唉,你怎么不想想,要是乔木生真拿了那些钱,他为什么还住在那破旧的老楼里,靠手艺辛苦地养着家人?他大可以离开南城,甚至离开这个国家,去一个没人会找他麻烦的地儿啊。”   华惜易一愣,随即道:“因为他愧疚吧。就因为他偷了这笔钱,我们才会那么穷啊。这钱,是他欠我的!”   蓝田摇头:“谁也没欠你。你家里是很艰难,乔木生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但他还是努力工作,让家里的人过得舒服。你想要好日子,下个毒,垒个砖就算了事,哪有这么简单?”   华惜易不回答,指甲下意识地抠着墙皮,发出了难听的吱吱声。过了一会儿,他咬牙切齿道:“我还有别的办法吗?乔木生也这样劝过我,叫我加倍用功,一边找零碎的活儿,一边在家里念书,总有出头的日子。我呸,他没试过干活儿一天回来后,还要清扫房子、倒屎倒尿、做饭洗衣,我要这样熬下去,还没出头,我就老了。明年我就30岁了,女孩子看不上我的家,根本不理我。别给我扯什么出头的日子,我只要过正常人的生活!”   “正常人可不会把朋友一家老少毒杀活埋,”蓝田冷冷道。他知道华惜易出生没多久,父亲就车祸身亡,华老太太一开始还勉力维持家计,但过了几年,不知道是不是压力太大,精神出了问题,开始一天天地躲在家里,不停地缝补衣服,到华惜易十五六岁,她已经认不出朋友亲人,活儿也干不了了,一件衣服缝了拆、拆了缝,华惜易只好辍学养家,一边领着社会救济金过日子。华惜易的困苦,蓝田能理解,但却不能原谅他如此残忍地杀了乔木生一家,他盯着华惜易道:“你是怎么认识乔木生的?”   “因为月饼。”华惜易的声音小了下去,“大概是□□岁的时候,家里穷,很少能吃到零食。我听见人说,中秋节那天早上,会有一盒神秘的月饼放在齐闻谷家门口。我就想,反正齐闻谷就自己一人,也吃不了这么多,我去偷拿走一个,他应该不会生气的。   那个中秋的早上,天快要亮时,我就躲在一边等着。我见到乔木生来了,放下月饼,他犹豫不决,想要敲门又不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没敲门就走了。我想偷月饼,但事到临头,又害怕起来,想起齐闻谷平时黑着脸,不好打交道的,要不这看上去那么和气又漂亮的叔叔,干嘛那么怕他,礼都送了,连见个面都不敢?万一他把我抓住了打一顿怎么办?我就想回家睡觉得了,但又想到了好吃的月饼,怎么都不甘心。后来……后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自觉就去跟踪乔木生了。乔木生一路走回家,他早就发现我,但到了小区里才把我叫了过去。”   “乔木生搬走的时候,你应该是五岁左右吧,已经不认得他了?”   华惜易摇头:“当时我只觉得他脸熟,而且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他把我带上他们家,请我吃了很多月饼。”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华惜易又是怀念,又是难受,“他们家很舒服,有很多零食,干干净净的,一点破烂的地方都没有。”   蓝田回忆道:“是啊,乔叔叔手很巧,自己能做家具,还会做很多玩具。他对你,很不错吧?”   华惜易脸色阴郁:“再不错,我也不是他们家的孩子。他有个女儿,家里的好东西,又怎么会给我?而且乔木生给我好吃的,也不是没有目的的,他想从我口中打听米屯的事,尤其是关于齐闻谷的。听完了这些,他就没什么跟我聊的。他对我……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些话触及了蓝田心底的伤口,酸涩的少年记忆涌了上来。蓝田很能理解华惜易的感受,当年这半大孩子一心想从温暖的乔木生家里得到爱,求之不得,结果反而种下了恨。而失去家人的蓝田,不也曾经想在陌生人身上得到关怀,结果遭受了无数次的失望吗?蓝田跟华惜易不同的是,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明白任何人都没有爱他的义务。无论是乔木生还是齐闻谷,对他们是善意还是冷漠,也不过是正常人的态度罢了。   蓝田叹了一口气:“你把乔木生和他的家给毁了,就像得不到玩具的小孩,宁愿毁掉了,也不给别的小孩玩儿。这三年来,你就没觉得良心不安吗?”   华惜易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眼神里流露出一点恐惧。”我听说,尸体只找到了三具,那个……那个小男孩,乔思明,没有在里面?”   “没有,他不在里面。而且,齐闻谷还继续收到月饼,这件事,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华惜易抱着双肩,恐慌道:“没错,真是太奇怪了。齐闻谷为什么还收到一样的月饼?我……我一开始以为乔木生从阁楼里逃出来了,还想偷偷去看一次。但……但我不敢……我也不敢在中秋节的早上去等那个送月饼的人。”   看华惜易害怕的神情,蓝田心想,他在这三年里确实受到了巨大的精神折磨。乔木生死后,那些幽灵月饼是谁送的呢?蓝田心里有个猜想,但又觉得匪夷所思……   蓝田想起了一件事:“你有给马宇非递过信件,让他去乔木生家里取东西吗?”   华惜易瞪大眼睛,过了很久才回道:“没有啊。”   这个答案,也在蓝田预料之内。华惜易没有立刻回答,显然他已经淡忘“马宇非”这个名字了,要回想一下才知道蓝田说的是谁。   马宇非在说谎。他在说谎,也是蓝田早就猜想到的。马宇非的说辞和现实有太多矛盾,最不合理的是,华惜易既然打算杀人灭口,为什么要让马宇非前去乔家,让他发现杀人现场?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马宇非并没有收到什么信件,但他知道了华惜易的罪行,特地去乔家救了乔思明。他知道华惜易是凶手,却一直在隐瞒,甚至还做了细致的善后的工作——打掉了封闭阁楼的砖块、清除痕迹、收拾他们喝过的毒牛奶、掩盖气味;乔木生死了三年才被发现,马宇非功不可没。问题是,他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也是为了那笔下落不明的巨款?   直到乔木生一家的尸体被找到了,马宇非决定不再庇护华惜易,借个机会把他供了出去,让蓝田一下子就锁定了罪犯。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他已经隐退在山上了,这么机关算尽又为了什么?   对于马宇非,蓝田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他见过无数的罪犯,研究过各种极端人格,人的行事动机,大都跟欲望、或者规范他的体制、人情关系有关,但马宇非都活成个世外野人了,看不出有什么欲望,也不被任何东西束缚。他到底在想什么,是恶是善,真的不好琢磨。   蓝田搞不懂马宇非,对华惜易倒是手到擒来。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对他道:“我派人跟了你几天,没找到那袋赃物,我手上可是什么证据也没有。刚才虽然你对我承认了杀人,但我没录音,所以你也可以不认罪。但我劝你,看在乔木生请你吃的月饼份上,你还是去自首吧。”蓝田顿了顿,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你杀了人之后,有人替你销毁罪证,最后几年的月饼,也可能是他送的,目的是掩盖乔木生已死的事实。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华惜易惊恐地摇摇头。蓝田冷冷道:“可能他想把你钉在这里啊。为了什么呢?嗯,因为你是最好的鱼饵,浑身都是血腥味,很可以用来吸引凶暴的大鱼。等到时机成熟,他就'啪'的一下,把你这个鱼饵扔出去,让大鱼张开大嘴……”   蓝田盯着华惜易,笑了笑:“外面死了很多人,监狱里要比米屯安全得多啊。”      ☆、消失   蓝田走出华家时,救护人员已经来到了。没有车道通向空地,所以穿着白衣、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走路上来,表情肃穆地把老人抬上担架。底下传来了救护车的鸣笛声,不知道为什么声音那么响,把整个米屯包围了似的。   居民一起看着老人被送走,那模样像是送丧的。蓝田也在人群中,满脑子都在想着:“那条大鱼到底是谁?”   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围观的群众。第一代屯民家庭,还留在米屯的,就只剩下齐闻谷、钟明、华惜易、乔思明、马宇非和马复可六个人——哦不,他忘了把自己算进去,他当然也属于建村的原住民。   这些人里,每个人都背着理不清的恩怨情仇:齐闻谷跟乔木生感情非同一般,对于乔木生的死,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钟明呢,老瞎子神神叨叨,一直传播着诅咒啊、凶兆啊各种谣言,但这说不定是他的伪装,他的儿子也死在了火灾中,自此再也没有生育,算是绝后了,他心里未尝没有怨恨?更别说马宇非了。马宇非胸有沟壑,志向和眼界远超于一般人,他受折后退居山野,好像是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但他对于山下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甚至在后面操纵着乔木生的凶杀案,他是不是心有不甘,还想做出什么大事来?   然后是乔思明。乔思明虽然是孩子,但背负了家庭的血仇,他在马宇非身边活了下来,怎么都不肯离开野林和米屯,可能也有自己的打算。甚至于他自己——那个被火灾夺取一切的孩子,难道就没有杀人的动机?   没错,要说动机的话,没有人比蓝田更憎恨米屯了。他琢磨半天,竟然发现自己的嫌疑最大!   蓝田心里苦笑,谁也不打招呼,径自离开了米屯。至于华惜易会不会自首,他也懒得去操心,经过了许多事,他感觉到了疲惫,而且他心里还有一个预感:这一次,谁也跑不了了!   蓝田回到家中,洗了个澡,就直接躺在了床上,一睡睡到了半夜三点。   睁开眼睛时,蓝田恍惚了一阵子,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柔滑的床单上空空的,而且触手冰冷。他摩挲了一会儿,才抬起身来,先看一眼时钟。   这么晚了,老猫还没回来。   他没回来,也是正常的。家里死了人,怎么都得乱一阵,何况是错综复杂的苗家?像他们这种大户人家,葬礼少说也得耗时一星期。   一星期……想到起码有一星期见不到老猫,蓝田心里就空落落的。他翻身过去,把头埋在了老猫的枕头上,想要嗅出一点老猫的气息。但枕头只有洗衣房干净清冷的味道,整洁得让人脑火。   蓝田空虚感更大,突发奇想,又去翻看衣橱和抽屉。衣橱里有他们的衣服——老猫的衣服,实际上也是蓝田的衣服,自他把老猫捡回来之后,老猫只买过几件内裤和袜子,此外都是选蓝田码号小一点的衣服穿。抽屉里没什么老猫的物品,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钞票硬角,是老猫领回来的微薄工资。   老猫在生活上总是随随便便的,而且一点物欲也没有,几乎没买过任何东西,在蓝田的剥削下,竟然还剩不少钱。   此外,这房间里再没什么老猫的痕迹了。   蓝田突然感到了恐慌。他现在才发现,老猫看似在身边形影不离,但他在这段关系里,只是漫不经心地推一步走一步,他对自己没有企图,也没有期待,随时都可以离去;万一他真走了,蓝田甚至没有可以纪念他的东西,除了几条廉价内裤……他会像空气那样消失,仿佛从来没有介入过自己的生活一样。   蓝田躺回床上,思念着老猫,这样的眷恋感他还从未试过,就像胸口里掉下一滴水、又一滴水,渐渐地充满了胸腔,溢出去,流到了身体的每一处,然后又渗透出来,流淌在床上、地上,涨满了整个房间,涨满了任何他触手可及的世界。他漂浮在这液体里,觉得舒服,但又有着无能为力的苦恼。   很快的,蓝田疲累了。他闭上了眼睛,再度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后,天已大亮。老猫没有回来,并且没给他任何信息。蓝田想,他多半正忙着应付家里的事儿,顾不上其他。蓝田很想跟老猫通个电话,但他想起了老猫走之前的神情,分明不想他卷进来。   于是他等着。他等了三天,老猫还是音讯全无。   到了第四天,蓝田硬着头皮给苗以舒打电话。苗以舒声音沙哑,显然还在悲伤的情绪里。她很有耐心地回答了蓝田的问题:苗以其过世的那天下午,老猫回来了,他待到晚上就离开苗家。之后苗以舒再也没见过他。   “他没回你那儿吗?”苗以舒担心问道。   “没有。”蓝田感觉一阵寒意从头蔓延到脚底,“你最后见到他,是几点钟,跟谁在一起?”   这样的问题让蓝田很恐惧——在调查那些不明不白的尸体时,他常常会对关系人抛出这些问题。   苗以舒一一回答了。但她的回答一点用都没有,因为这是葬礼最寻常的状况:他在客厅里,和满屋子的亲戚在一起。他跟谁都打了招呼吧,陪着舅舅应酬那些亲戚。舅舅很累,很难受,但也不能不应酬。他安慰了我,我看他也挺难过。阿游在玻璃房里,没让她出来。以情有去陪她吧,每次回来,他大部分时间都跟阿游待在一起。没事的……我也很担心。他不会出事吧,以情隔一段时间就会失踪一阵,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外星人,每次电池没了,要回去母星充充电……   苗以舒勉强地开了个玩笑。蓝田却连礼貌地回应她都做不到。他实在笑不出来。   老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他会去哪儿?他的记忆期限,终于到了吗?还是更糟糕的,遇到了危险?   蓝田摇开车窗,让深秋的风吹进来。他拿出手机,再次拨打老猫的电话。电话另一头传来了字正腔圆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三天前老猫的手机就没电了,但蓝田每隔一小时都会拨打一次,每次他都会听完机器人把中英文的提示都念完了,才会挂上手机。但今天他格外烦躁,一听到机器人的声音,就恨不得把手机甩出去。   老猫已经失踪了七天。这一个星期里,天气一天天地变冷,下了两场雨,树叶一夜之间就变黄了。吹进车里的风,已经带着威胁的气势,瞬即夺走人的体温。   蓝田望着静悄悄的山路,心想,猫儿没带衣服吧,天气这么冷,他有躲风的地方吗?   空荡荡的马路,别说人,连猫狗也是见不到的。蓝田心想,那天,老猫就是沿着这条路下山的?   蓝田走下车来,目光向周围扫视一圈。马陶山依旧寂静,在树木掩映下能看见周围豪宅的光,但那光宛如在几亿光年之外,一点都暖和不了这个孤寂的人。   几番周折,蓝田终于和苗家的家主苗稀南通上电话。苗稀南听见儿子失踪了,沉默了很久,最后他答应和蓝田见面。   这天傍晚,蓝田准时前往马陶山,踏进这城里最高傲的富人区——老猫最后露面的地方。马陶山的马路干净整洁,没有交通灯,车子也少,在那帮有钱人的强硬要求下,上下山的路上没有安装摄像头。   蓝田调看了山底的录像,找到了把老猫送上山的出租车司机。司机没给出什么有用的情报,两人一路没交谈,也看不出老猫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蓝田几乎把录像一帧帧铺开看,追查每一辆经过的车辆和自行车,但并没有找到老猫的踪迹。由此,蓝田只能想出两个可能,一是老猫根本没离开马陶山,二是老猫从附近登山步行的路下山了。无论是哪一种,都非常棘手。马陶山人家派头极大,要一家家调查,恐怕一千年都办不完审批手续。   蓝田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找苗稀南,从苗家人开始着手调查——而这条线甚至比前面两个调查方向还艰巨。   蓝田下了车,按响苗家的门铃。没多久,铁门就自动打开了。   蓝田对苗家挺熟悉,直接走去小客厅。   苗稀南独自在客厅里坐着,脸色如常,但眼神却暗淡无光。这座豪华的房子里,静悄悄的,竟似只有他一人。   蓝田坐了下来,看着苗稀南跟老猫相似的轮廓,感到了情难自已。他声音低沉道:“苗以情不见了,我找了他一个星期,没有一点头绪。”虽然极力克制,这声音里,还是带有几分焦虑。   苗稀南看了蓝田半响,突然叹了一口气。叹完气,他嘴角上牵,笑了一下:“以情这孩子,打小就不省心,大概又跑那儿玩了吧。”   苗稀南在努力做一个亲和宽厚的长辈。但蓝田知道他不是。      ☆、裙子   苗家家主安然坐在沙发上,说话的语气也是一贯的不急不缓。他俊美的脸爬着皱纹,头发也白了一半,老是老了,但他是以体面的姿态老下去的,所以没有丝毫老人的哀相。   看他无动于衷的模样,蓝田有点生气。“他的手机无人接听,微信不回,也没去找其他朋友。这种情况,多半是,”蓝田吸一口气,“多半是出了意外状况。”   苗稀南:“以情心性不定,在修道院的时候,费南神父就跟我报告过好几次,他擅自跑了出去,哪儿都找不着他。一开始我也很担心,派了很多人找他,后来就习惯了,短则一两个星期,长则几个月,他自己就回去了。我想,他成年后到处乱跑,费南神父都不再跟我说,反正,他在外面待够了就会回来。”   蓝田道:“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走的时候,心神不宁,一定是遇到什么难题。”   “难题?你是指以其过世吗?表哥突然病逝,以情自然是难过的。”提到了苗以其,苗稀南的眼睛又暗淡了几分,但神情里的哀伤终究是克制的。   蓝田心念电转,考虑应该跟苗稀南开诚布公到什么程度。苗稀南的想法,蓝田始终没琢磨明白。当年,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亲生的双胞胎孩子,一个关了起来,一个放逐了出去。但现在他的继承人过世了,按理说,承接他产业的最佳人选就是苗以情。苗以情年轻健康,虽然平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脑子聪慧,待人接物也是游刃有余的,稍加扶持一下,不见得不能撑起家业。现在继承者空缺,苗稀南应该加倍珍惜老猫才对啊?退一万步说,苗稀南实在看不上老猫,但他毕竟是自己骨肉,老猫就这么不明不白失去了联系,他怎么还能不冷不热地应对找上门的警察?   蓝田语调冷了下来:“苗家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苗以其帮您主持家业,现在他不幸病逝,谁会接替他的位子,恐怕是苗家人最大的疑问。而以情是长子,按理说他回来继承家业,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苗稀南看着蓝田,有点不高兴道:“以其刚刚病逝,我们都很伤心,继承的问题,我不想在这时候讨论!”   蓝田并不放过他:“你不想讨论,别人不见得不想。这里面涉及了很多人的利益,有人高兴,有人不高兴,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苗以情失踪了,你就不担心,他是因为身为苗家长子而遇到了危险吗?”   蓝田语气激动起来,想到老猫可能遇到危险,他就没法耐住性子跟苗稀南周旋。苗稀南眉头微微一皱,道:“蓝警官,我们苗家并没有你想的那些什么家族斗争,我们人口简单,又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家族的权力财产,我会尊从家训和教会的规矩,公平分配。更何况,我还没有死呢!要说因为家产暗藏祸心,首先该解决掉的人是我,而不是以情吧。”   苗稀南条理清晰,这一番话,说得蓝田无法反驳。蓝田心里也盼望着,苗稀南是对的,老猫只是出去玩疯了,手机掉草丛里了,苗家一片和谐没人算计他,过几天天实在冷了,老猫就会缩着脖子回家。   但是,蓝田却不能相信。   老猫失踪肯定有缘由,或许是因为家族争产被谋算了,或许真的又失忆了,在这城里的某处游荡;而老猫要是失忆,蓝田认为肯定还是跟家族隐情有关。说到底,最大的谜团是,老猫回家时,遇到了什么事?   苗稀南不肯坦诚,蓝田只好道:“我想见阿游。”   没想到苗稀南立即回拒:“阿游不在家。她身体不太好,家里这几天办丧事,我怕影响到她,所以把她送出去休养了。”   蓝田疑惑道:“去了哪里?”   苗稀南叹了一口气,“蓝警官,我知道你是以情的好朋友,关心他的安全,关心阿游,我非常感激你。这些年来,我忙着家族的生意,没有时间陪伴他们,他们的母亲又死得早,他们……真是蛮可怜的。”苗稀南冷漠的脸柔软了下来,语气也是诚挚的,“也因为这样,以情从小就很坚强,也很有自己的主意,他的想法,你未必能看透呢。他离开了,必定有离开的理由,我希望这不会对你造成太大的困扰。”   蓝田听得呆住了。苗稀南的意思,老猫是有意离开他的?   苗稀南继续道:“有一件事,我想无论是我,还是以情,想法都是一致的:无论发生什么,请不要干扰到阿游。她不是个正常的孩子,她脆弱得很,我们都希望能保护她。”   苗稀南望着蓝田,在这个舒服温馨的厅堂里,单身一人的他显得非常孤独。蓝田知道这就是他最后的回答了,再问,他也不会给出蓝田想要的答案。   这座房子,雅致整洁,每件物品都显出了良好的质地和高傲的身价,但空气里却有一种哀矜的气息。蓝田觉得难以忍受,他站起身来,向苗稀南告辞。   苗稀南起来跟他握了握手,又给了他一个努力挣出来的长辈的微笑。   蓝田离开苗家,回到孤寂的马陶山山道。他坐上车,想着苗稀南,以及苗稀南的话语。这还是他第一次跟苗稀南单独交谈,对于这位苗家家主,蓝田只觉得他孤独又克制,圆润又怯懦。   他应该是个善良的人,非常希望周围的人好,但坐在这个位子上,他又不可避免地看到太多黑暗的事。为了平衡自己,他或许会给这些事罩上美好的外壳,对自己说谎说多了,渐渐地连本心也信以为真,对四周的凶险和图谋,竟然就视而不见了。   老猫跟他爹不一样,他看似随和,但脾性硬朗,并没那么容易妥协。要他做了家主,很多人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蓝田越想,就越担忧。   汽车往山下飞驶,十分钟后,停在了马陶山修道院的门口。   第一次来这里时,是深夜,还是个大雾天,这老建筑就显出几分凶相。而现在,在晚霞中,这修道院静静地伫立在湖边,倒影微微晃荡,竟然美得出尘。   蓝田却没心情欣赏,他快步走了进去。有个神职人员拦住了他。蓝田拿出证件,说是要见费南神父。神职人员礼貌地告诉他,费南神父不在院里,请他明天再过来。   蓝田也就罢了。他并不想见费南,他来修道院,是想去墓园看看。   他走出了拱圆形的门,沿着湖,走向墓碑群。   蓝田第一次见到老猫,就是在这墓碑群里。那时候老猫刚刚从一次“记忆清零”中醒过来,所以蓝田抱着一丝希望,心想老猫要是失忆了,说不定又会回到这里来,在他熟悉的墓碑上睡觉?   墓碑上什么人也没有。不止墓碑,玉兰树下,湖岸边的草丛里、缓缓的草坡上,哪儿都没有老猫的身影。   蓝田预料到这个情况,但还是受到了打击。他失去力气似地坐在了墓碑上,望向山下的海,蓝田只觉这世界大得可怕,他要怎么才能找到猫儿呢?   他的手指垂到墓碑上,轻轻地摸索着上面的刻痕。苗—以—情,这是老猫永恒的归属啊,终有一天,他会躺在这里面,与土地共存。   想到这里,蓝田突然脸上变色。他想到了一个荒诞的可能……   蓝田几乎是跳了起来,就去抬墓碑下的石板。他急不及待地想证实他的猜想是错的……   石板近期有被挪过的痕迹,底部沾上了土,泥迹斑斑的。蓝田心跳加速,全身却是冷的,他放下石板,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鼓起勇气往一米左右的深坑里照进去。   里面有东西。   蓝田把身子探进去,摸到了质地柔滑的布料。是衣服。   蓝田身体僵住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手指活动起来,探进了衣服里。衣服下面触感柔软,还是衣服。   蓝田深吸一口气,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一件又一件的,都是衣饰,有衬衫、裙子、袜子、短裤,无一例外,都沾上了血迹。   蓝田颤着手,把这些服饰铺开。最上面的裙子血迹新鲜,其他都都已经干涸了。服饰也不是一个人所有,型号有大有小,但看上去都是女孩的所有品。   这些衣服,是在不同的时候,塞进这个墓穴里的。苗以情的墓穴。   从蓝田的位置,能闻到洞里飘出来的血腥味。蓝田怀疑自己疯了,他以为这里面有尸体,结果比尸体还可怕——里面长年累月地积攒着不同人的血,充斥着一种让人绝望的死气。   怎么会这样?蓝田感到了真正的害怕。这害怕牵连出这些年来他压抑住的恐惧:黑乎乎的森林,没有光的房子,消失的妈妈,火海里的家人,一具具的尸体,冷酷的案件,杀人狂,苗以情。   在他脑子还没转动起来之前,他的双手就慌张地把衣服一股脑儿地塞回墓穴,让它们回到幽暗的地底。   他像逃亡般地离开了墓园,一路地往前跑。   晚霞在天空渲染出美丽的色彩,秋天的风温柔了起来,包裹着安宁静美的修道院。在那蜿蜒在湖边的小道上,只有蓝田奔跑的脚步声。   他在修道院边上停了下来。在之前发现女尸的草丛里,现出了一角裙摆。蓝田吓了一大跳,闭起眼睛,说服自己那是幻象,等他再次睁开眼睛,那裙子就会消失的。   过了好一阵子,他张开眼睛。裙子……果然不见了。   湖面闪耀着日落之光。在墨绿色的草丛上,慢慢地站起了一个人。她缓慢地转过头来,对蓝田笑了笑。   是阿游。原来她被送来了修道院。   她美丽的脸笼罩着夕阳的颜色,长发在风中飘扬,大大的眼睛里反射出变幻无方的湖光。蓝田看得呆了。这么好看的一个人,虽然有着跟老猫相似的轮廓,却比他要纯净、柔和得多。如果不是因为他认识阿游,他真的会以为她是湖水的精怪,或者是古老的魂魄。   阿游继续转过脸,猝不及防,蓝田看见了另一边头皮上的丑陋疤痕。   蓝田深受打击,他退后了两步,所有可怕的事物一起压向了他:伤疤、血衣、失踪的苗以情……   蓝天再也忍受不了,转身跑了起来,逃离修道院。 作者有话要说:  蓝田感到了真正的害怕。这害怕牵连出多年来他压抑的恐惧:黑乎乎的森林,没有光的房子,消失的妈妈,一具具的尸体,冷酷案件,杀人狂,苗以情。   ☆、同谋   蓝田离开了马陶山,一路往前开去。他脑子里混乱一片,各种片段纠缠在一起,理不清前因后果。因为太骇然了,骇然到一个程度,蓝田已经没法相信刚刚见到的事情。不相信,所以心反而定了下来,脑子也麻木了。蓝田机械地开着车,等有知觉时,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米屯。   回米屯干嘛呢?蓝田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   他就像一只被放出去的风筝,时间到了,操纵的人玩够了,就卷起了线,把他随随便便地收了回来。   他犹如被拖着般,穿过了树林,走到了空地。   空地上挤满了人。灯泡点亮了,黄光照在人的脸上。这些人的脸也是没有表情的,就像蓝田一样,因为经受过太多的遗弃、孤独和恐惧,而被掠夺了所有的表达。   他们也是被“操纵者”拉着线,而回到米屯的吗?   有的人转过头来,看了蓝田一眼,又转回头去。他们围成了一个圆圈,沉默地看着中间的事物。   蓝田挤上前去,望向中央。他看见了火。   蓝田怕火,米屯的人都怕火,但被火光吸引,却是人的天性。他们盯着火,挪不开目光。   看了一会儿,蓝田才突然发现,在火的边上,还有两个人。坐着的是华惜易,躺着的是华老太太。   却见华惜易站了起来,拿起身边的柴禾,点着了,直接扔到了老人的身上。老人身上大概是泼了汽油,一沾上火就熊熊燃烧起来。   蓝田大骇,阻止道:“华惜易,你在干什么?!”   华惜易看到了蓝田,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道:“她走了。两个小时前走的。”   蓝田愣了愣,随即心底一阵悲怆。华老太太也死了……而她死了,华惜易却不肯按照传统,给她一个正式的葬礼,宁愿一把火把她烧掉。她大半辈子都躲在破烂的房子里,卑微地活着,现在死了,却是热热烈烈的,在众目睽睽下变成灰烬。   华老太太衰老的躯体,就像干枯的木柴,不一会儿她的肌肉就在火里萎缩了。蓝田见火里的老太太蜷起了拳头,似乎正要努力抬起身来,但还是扛不住火的侵蚀,很快就变成了黑炭。一阵烧焦皮肉的气味飘散开来,闻之作呕。那是肌肉萎缩溶解时,造成的一种死者要坐起来的假象,但蓝田还是想:“她是有话要说吗?她想要把隐藏了半辈子的话,统统说出来,来为自己卑琐的半生辩解吗?   但现在谁也听不到她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她想什么了。   ——不,有一个人或许知道。蓝田想起,老太太昏倒之前,曾经跟齐闻谷说过话。   齐闻谷呢?蓝田举目四望,周围都是神情麻木的屯民,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却没有见到齐闻谷。   蓝田退出人群,走上了台阶。走了十几步,蓝田回头看向空地。   一圈圈的人,沉默地看着火在燃烧,看着人在死去,尸身在融化,但这又怎样呢?他们并没有因为这可怜的老太太而掉一滴眼泪,甚至皱一下眉头。这是多么刻骨铭心的一幕啊。正因为太刻骨铭心了,这几十年来,他居然记不起来。他那小男孩的心灵,无论见过多少惨死的尸体,都没法再去经受一遍这样的情景。   蓝田看着那缺了口的米字房屋、那些经年的生离死别,随即闭起了眼睛。   他知道“大鱼”是谁了。真相是如此简单,如此一目了然啊,明明就摆在他眼前、摆在他的记忆里,他却选择视而不见。因为他的视而不见,一件件的凶杀、惨案才会在这里发生。他不是在逃避,正好相反,说不定,他的内心深处也在盼望着杀戮,期待着更残忍、更冷酷的屠杀呢。   他跟凶手有着同样的心思,所以他也是同谋啊。   蓝田觉得他身上都是血腥味,那是从老猫墓穴里带出来的、像透明的膜般覆盖了他全身的气息。   风大了起来。在阴影重重的台阶上,他仿佛看到了老猫的身影。老猫满身是血,拿着斧子,背对着他,走进顶上的黑暗里。他追随着这身影,爬上高高的台阶。   老猫走得很慢,蓝田也在他身后慢慢地跟着,他没有呼唤老猫,因为他知道老猫是不会回头的。蓝田见过很多杀人者,写过无数犯罪心理的论文,但他一直没法回答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为什么要杀人?在他的理性里,杀人从来是成本最高的解决方式,因为这意味着严厉的刑罚、事后的害怕和悔恨、漫长得无法终结的赎罪。他用了许多理论去解释这些,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认为,人死了,就什么都挽救不了了,这分明就是一种毁灭自己的行为。   但现在他明白了,以一种无法书写、无法讲解的情感上的痛楚,他接近了问题的核心。   所以他没有说话,也不打算阻止老猫。   他们就这样爬了上去,在最后一个路灯处,老猫停了下来。   “他在犹豫呢,”蓝田想。   ——他在犹豫,要不要转过头来,告诉蓝田,不要再跟着我了,你下山去吧。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赶蓝田走了,现在蓝田知道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讨厌过蓝田,正好相反,他希望蓝田远离米屯、远离他、远离这血腥的中心。他希望蓝田能忘掉一切,像一个普通孩子那样活下来。   但他没有转过头,而是拐进了小路。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对蓝田冷着脸了,一下子放不下架子吧。   蓝田这么想着,又是想笑,又是心酸。   那身影离开了路灯,就变得孤独而苍老。花白的发梢裹上了一层光圈,在风里微微的晃动。此外,他的身子伟岸而坚定,蓝田在他的后面,又变回了小孩。蓝田不敢说话,也不敢阻拦他。   因为那不是他的老猫,而是齐闻谷。   蓝田静静地跟着齐闻谷,看这出戏怎么落幕。   马宇非坐在饭桌边,看着秒针像心跳一样,有规律地向前移动。饭厅的两盏吊灯打开了,发出温暖的昏黄的光。马复可夫妇有很好的品味,把饭厅装点得朴素雅致,但这对于马宇非来说,还是过于繁复了。他已经很久没坐在椅子上,也很久没见过时钟这样的物品。   房门发出低哑的声音,齐闻谷走了进来,坐在了马宇非的对面。   马宇非等秒针终于走到了12,才放心似的移开目光,看向齐闻谷。   “我等了你很久。”马宇非缓缓开口。   齐闻谷轻蔑地笑了一下,就像马宇非讲了一句废话。他回道:“你急什么,我终会去找你的。但我来这里,是来看你的儿子和儿媳。他们去哪儿了?”   马宇非的脸微微变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态。“你连他们,都不放过吗?当年的事儿,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齐闻谷又愤怒地笑了笑:“你心疼儿子啦。很好,马宇非,我还以为你根本没人性呢。是你把他们送走的?”   马宇非摇摇头,也笑了起来:“我不心疼。复可有他的命,我哪里干涉得了?他精明得很,看势头不对,早就跑了吧。”   “跑了……”齐闻谷重复了一句,语气有掩盖不住的落寞。   两人沉默了下来。时钟无声地转着圈。   过了一阵子,马宇非道:“那袋钱,现在哪儿呢?”   “在你们家啊。”齐闻谷冷笑一声,“你不知道吗?”   马宇非看了一眼窗外:“在院子的大树下。你杀了童林,把钱埋进了里面。”   “嗯,这些钱还给你了。”   “我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还给你儿子也一样。何况警察不是刚刚搜过那里吗?那是最安全的地方。”马复可的老婆告诉警方她在树下找到了凶器,蓝田曾经派人在周围勘查。这之后,他们确实没再去搜查那个地方。   马宇非叹道:“齐闻谷,我以为你已经失心疯了呢,没想到脑子还是清醒的。”   齐闻谷嘲道:“看上去正常的人,不一定不是疯子。我也是这几年才明白这个道理。要是我早点懂得,几十年前就不会相信你。”   马宇非:“你不相信我,齐闻谷。就算是童建成和乔木生后来跟我势不两立,他们也曾经相信过我,只有你,从来对我的那套不屑一顾,你只是懒得跟别人不同罢了。”   齐闻谷凝视着吊灯投在桌上的光圈,悲凉地道:“你这么说也没错。我懒惰、懦弱、贪玩,只想自己开心,还自以为是。等我明白过来时,已经犯下了大错。现在报应也该来啦。”   齐闻谷转头看向门口,提高声调:“蓝田,你想知道当年是谁害死你一家的吧。我告诉你真相,你进来吧。”   蓝田一直在门口听他俩的对话,听到齐闻谷说“害死”两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分裂   蓝田走进饭厅,坐在了齐闻谷和马宇非之间。他走进门时,带进来了一阵风,吹得吊灯轻晃,桌面上的光圈也忽大忽小,一时靠向马宇非,一时靠向齐闻谷。   齐闻谷看着蓝田,直接道:“你想知道谁放的火,谁杀了你爸妈,我现在就告诉你。”   蓝田看着两位老人,他们的眼里精光闪烁,里面有愤怒、有不甘、有悔恨,但更多的是兴奋——这一刻,他们已经等了好多年。   蓝田轻轻摇头:“不,当年发生什么事,我已经想起来了。”他对他们不再客气:“齐闻谷,马宇非,我不知道的是,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做?”   马宇非抿了抿嘴,无奈笑道:“是呢,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好多人死了,他们临死的时候,大概也在问这个问题。闻谷啊,你当初为什么偷了那袋钱啊?”   齐闻谷握紧拳头,握得指节发白。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掌,开口道:“25年前,米屯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大家吵得不可开交,有人说要收做公款,更多人说把钱分了,大家一起发财。不分有不分的大道理,说要分钱的呢,对怎么个分法、谁来分也有很多意见。那时候啊,米屯闹成了一锅粥,一开始是瞎逼吵,后来就动起手来。”   齐闻谷看向马宇非:“在那之前,大家都是服你的。但有了钱,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谁也不听谁的,你勉强控制住了局面,不过也快镇不住啦,看来就要打一场大架。”   马宇非叹道:“在卖地之前,他们已经不听我的了。童建成脑子灵,做生意发了小财,不想把收入交出来;还有乔木生,他心大得很,想要出国去,也不想用自己劳力来供养屯里人。”   齐闻谷眼神悲伤:“没错。在卖地之前,只有几个人在抱怨,大伙儿也不太理会,但有了钱,很多人的想法变了,站在了童建成那一边。”   齐闻谷顿了顿,“我不知道马宇非在想些什么,我呢……对我来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从那一年的中秋节开始的。”   齐闻谷伸出手去,触及了桌上的光圈的边缘。那光圈就像当年的月亮,时而明亮,时而失焦,挂在了梦魇般的记忆中。   那一年的中秋夜,和往常那样,米屯的空地上摆起了酒席。但在齐闻谷的坐席上,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乔木生带了一个屯外的女子回来,并且介绍说,这是他的未婚妻。众人听到“未婚妻”这个新式词儿时,都愣住了。乔木生漂亮时髦,脾气温顺,屯里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但他偏找了个屯外的。那一天是李欣怡第一次进来米屯,乔木生不管规矩,硬是让她坐在了主桌上。   有很多人不高兴,而最难受的,是齐闻谷。他跟乔木生关系亲密,自然见过李欣怡,知道他们俩在交往。知道归知道,他也没太当一回事,乔木生三十了,有个女朋友玩玩儿可不是太正常了吗?   直到那一晚,他才发现,乔木生并不想“玩玩儿”。散席后,他告诉齐闻谷,他想快点跟李欣怡结婚,然后两人一起离开米屯。   齐闻谷大受打击。他第一次觉得那么害怕——害怕会失去乔木生。   他跟乔木生一起长大,对于乔木生,他有过妄想。但在这么一个封闭的地方,在那个邻居们都知道你米缸还剩多少米的时代,他只觉得自己是发了神经。他想,等再长大一点,长老一点,这点心思就会没了吧。   但是并没有。   随着年岁增长,他对自己的心思越发明了。尽管对他起过意的人也是有的,像哈顺,一个清秀贤良的离婚女人,就直白地对他表达过心意,但齐闻谷心里只装得下乔木生一个,一天不见他都会难受得要命。   他知道自己跟乔木生不是一类人,而且乔木生是有志向的,他想去欧洲见识见识,可以的话就在那里念几年书,然后回来做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开一家自己的家具小店——对于他们这种无依无靠的底层人来说,这已经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宽广的人生了。   齐闻谷对乔木生的志向,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他觉得他们这样够好的了,但在地球另一端,说不定也不错。当时关于欧洲的画册、图片极少,于是他翻看了好多书,一边查字典,一边凭着想象,给乔木生画了许多那里的景观,山川河流、教堂、街头的花店、遛狗的人……乔木生喜欢那些画,看了又看,虽然知道凭着文字的想象,肯定是错得离谱,但他还是把这些画当成了梦想的终端,幻想自己有一天会到达彼岸。   而齐闻谷呢,他自然是很满足的,他觉得自己给乔木生造了一座城,里面笼络着乔木生的梦,能让他欢喜心安,从某个角度说,也是得到了他。   他早就对乔木生断了非分的念想,退而求其次,他只想能天天见到他。他们曾经约定,就算成家立室了,也要同住同吃,不弃不离。   但现在想来,那也不过是少年酒后的屁话而已,乔木生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当乔木生说要走时,齐闻谷知道,他是铁了心了,并且一点带着齐闻谷的意思都没有。乔木生正在热恋中,一心憧憬着新的家庭生活,又被米屯的斗争弄得心烦不已,早就想远走高飞。   齐闻谷害怕极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乔木生离开自己。他沉下脸对乔木生道:“你现在要走?脑子坏了吧。马上就要分钱了,你不是还想靠这些钱出国吗,走了,钱就打水漂啦。”   乔木生眉头皱了起来:“唉,这钱能不能分,还说不准呢。马宇非说不让分,一时半会儿谁也不敢动。就这么等下去,得等到啥时候啊?”   齐闻谷:“等到啥时候也得等。你他妈想想,靠你自己做的那些玩意儿挣钱,挣一辈子都挣不到那些钱的零头啊!”   乔木生看着齐闻谷,眼神复杂。齐闻谷心里一惊,他跟乔木生混得太久了,知道他并不像表面那样温良恭顺,每次他憋着坏,要做什么恶作剧时,就会出现这种捉狭、不安又兴奋的表情。   齐闻谷屈指敲了敲乔木生的额头:“你小子别想做手脚。你没看见外面那些人,见了钱都红了眼吗,杀人也是迟早的事。你要敢动那麻袋,别人不说,童建成能直接把你撕了,你信不?”   乔木生局促不安,道:“我知道。闻谷啊,”他凑近齐闻谷耳边,轻声道:“一整袋拿走肯定不行,而且我也用不了这许多。不过,要是拿走'零头'……”   他的嘴唇几乎贴在齐闻谷的耳垂上,暖暖气息直接喷进耳朵里,齐闻谷脸颊发烫,心跳快得要爆炸了,他惊慌地推开乔木生,打断他的话道:“拿走一块钱也不行!”   齐闻谷喘了口粗气,努力让乱糟糟的脑袋平静下来:“你忘了还有蓝方之,他跟你一起管钱啊,你动了钱他能不知道?”   乔木生挠挠头发,烦乱道:“那怎么办?要不我去跟方之商量。他老婆不是也想走吗,说不准能跟我打个照应,到时我们三人把钱分了,一起走!”   齐闻谷摇摇头:“行不通。蓝方之那木头脑袋,只认准马宇非的死理,绝对不会跟你一起乱搞胡来。”   “你怎就知道是乱搞胡来?!”乔木生急了,“闻谷,这是我们离开马宇非最好的时机。我想明白了,就算马宇非答应分钱,也一定会立下好多规矩,他老谋深算,只怕我们分到钱也用不了。”   这话说得齐闻谷哑口无言。乔木生的看法,齐闻谷非常认同,他是最早看透马宇非的人,知道马宇非有极强的控制欲。他觉得不能正面跟马宇非冲突,乔木生提出的暗箱操作,倒不失为一个妥善的办法。   乔木生又道:“无论分钱还是不分钱,米屯以后都安生不了,这里已经不是我们当初想要的家园了。闻谷,你也该为自己做打算,留在米屯是一点出路都没有啊。”   齐闻谷苦涩道:“我有什么打算?我一个人,什么牵挂都没有,在哪儿都一样。”   乔木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月亮的光轻柔地罩在他的脸上,他现在不那么年轻了,光滑的皮肤有点松弛,眼角也有了细纹。齐闻谷突然就感到了痛苦无比,因为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经错失了两人最美好的时光,在年轻时未遂的愿望,这辈子再无实现可能。而未来,甚至连一起老下去的想望都破灭了,悲愤充斥着他的胸腔,刺破了他的情感壁垒和面具。他望着乔木生,眼眶红了。“别走好吗?你要不在了,我一个人有什么劲儿呢?”   “你也走!世界大得很,你不是画过很多给我看吗,去哪儿都可以啊。”   “不,你不在的话,什么地方对我来说都一样!”   乔木生静默下来。他不是不感动的,齐闻谷看上去大大咧咧,但乔木生知道他心思细腻得很,这番话里的眷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而同时,他也是不安的。他也舍不得齐闻谷,一开始是希望离开米屯后,还能一起生活的。但李欣怡不喜欢齐闻谷,三人在一起的时候,气氛总是不太自在。乔木生心里权衡,齐闻谷嘴里说不成家,可到了那个年纪,说不好就有那心思了,两人再要好,终会有各自的家庭,离别也是迟早的事。   乔木生走上一步,双手抓着齐闻谷的肩膀,道:“闻谷,这几十年来,我们比兄弟还亲。我们一起离开老家,一起来到城里,在这里住了下来,吃了上顿没下顿,在火车站睡了一星期,揍人也被人揍过,什么操蛋事儿都遇到了,但我没有一天觉得没着没落的,因为有你在呢。有你在我就不怕了,觉得什么事儿都能扛过去。”   齐闻谷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猝不及防的,乔木生张开了手,大力地抱住了他。那温热的身体贴了过来,毫不吝惜地把所有的力量都搂到他身上。“我不知道,没了你,我会活成什么德性。但我没办法,不管怎样我都要试一试,我不想一辈子困在这里。我是一定要走了,别的都无所谓,就是觉得……我真觉得对不起你……”   乔木生说不下去了。怎么就对不起齐闻谷,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疼是疼的,可终于要走到出口,他感到又是释然,又是盼望。      ☆、代罪   齐闻谷绝望极了,乔木生就在身前紧紧贴着他,这样的拥抱,他渴望了多久?但现在他觉得那是虚影——他已经失去乔木生了。   见齐闻谷不语不动,乔木生忐忑道:“生气了?”   齐闻谷拨开他的手,转过身去。   乔木生彻底慌了,他快步走到齐闻谷身旁,搂着他的脖子哄道:“你不笑的时候,样子太恐怖,像是要去杀人。来,给爷笑一个!”   此时的齐闻谷,别说杀人,简直想要毁灭地球。但看着乔木生温柔的眼睛,脸就绷不起来了,苦苦地笑了一下。   乔木生心软得不行。他是应该带着齐闻谷的,从少年开始,他们就一直相依为命,为什么现在就要分开呢?他正想说“我们一起走吧,去到哪儿也跟以前一样”,可想到了李欣怡,他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欣怡家做的芋头月饼特别好吃,我不舍得拿出去给他们吃,给你留了一盒。你爱吃甜,一定喜欢这味道。”   乔木生珍而重之地从厨房的纱柜里拿出月饼,又一层层地把油纸拨开,最后掀开厚纸盒的盖子,像给齐闻谷看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一样,把月饼举到了月光底下。   月饼的甜香飘了出来,在那个贫瘠的时代,这样多糖多油的糕点,确实也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勾人。齐闻谷坐了下来,一声不响,把整盒六个月饼都吃了。   乔木生满意地看着齐闻谷狼吞虎咽的吃相,觉得自己补偿了他。   那一年的中秋过后,米屯的气氛更加紧张了。分钱的事,似乎已经势在必行,就看马宇非和蓝方之能撑到什么时候。   但在十月底的一个早晨,钱不见了。   一整个麻袋的钱,从蓝方之的家里不翼而飞。   拿回这袋钱的时候,屯民决议还是由管钱的蓝方之和乔木生保管。相比乔木生,他们觉得有家室的蓝方之更踏实些,所以钱一直是放在蓝方之家里,藏在一个书柜的后面。屯民自主地在他家门附近轮流看守——他们想,要是有人要搜找这袋钱,动静会很大,这样的距离也能发现了。   自此蓝家就承受很大压力,他们的行踪自也是大家监视的目标。蓝方之的妻子周惠常常把孩子关在家里,躲避屯民的目光。   屯里勉强保持了平衡。谁也不信谁,这样的结果是,谁也没有压倒性的势力去夺取巨款,那袋钱竟然一直平安地躺在蓝方之的家里。   直到钱终于不见了,被紧张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屯民,才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他们确实想要钱,想要像城里的其他人那样,住在水泥钢筋的气派楼房里,开着小汽车;每个人都有想实现的小梦想,或者只是逃离现时生活的理由,但这笔钱存在太久之后,渐渐就变得虚幻了,大家只感到它带来的压力和恶意。   与其说是因为丢了巨款的震怒,还不如说是因为他们已经承受不住恐怖的互相监视、争执和一触即发的恐慌了。   这些日子积压的负面情绪,全部倾倒在了蓝家头上。   屯民围着他们家,扒开他们所有的衣物、床单、被子,锅碗瓢盆被扔到了院子里,柜子里的书被毫无来由地撕成碎片,墙壁被撬开,地板被挖掘,孩子们的玩具被扔到了铁盘里,不知道谁先起的意,点火烧了起来。   蓝家的两个孩子看着屯民的暴行,看着自己仅有的几件玩具被烧毁,不声不响地被周蕙搂在怀里。那天上午,当蓝方之发现钱不见时,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周蕙提议马上出走,但蓝方之考虑再三,还是决定通知马宇非——丢了钱就跑,岂不坐实了监守自盗的罪名?他的责任感不容许他这样做。   于是他叮嘱妻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说话,不要反抗。他相信公道在自己的这边,屯民发泄完后会冷静思考,而马宇非和朋友们也会帮他找出真相的。   他没想到的是,屯民根本冷静不下来。暴力带来的释放感和感染力,让他们逐渐失去理性。他的书也被扔进了火里,瞬即火苗大了起来,黑烟直冲上天。   而他的朋友们,没有一个挺身而出为他说话。齐闻谷站在围观人群里,看着蓝家被毁,一言不发;乔木生脸色苍白,他的“未婚妻”吓得一个劲儿说要报警,却被他箍着手臂阻止了;哈顺躲在家里不敢出来;钟明倒是上前拉住了几个人,但被推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儿子竟然带头去烧东西,顿时惭愧极了,又无力劝止,只好回屋关门,视而不见。   蓝方之寄予厚望的马宇非,则一直站在台阶上俯视底下的暴动,既不参与,也不制止。他没有出来为蓝方之辩白,这样的姿态更加落实了蓝方之的嫌疑——连最亲近的马宇非都不相信他了,蓝方之怎么可能无罪?!   周蕙比蓝方之更早清醒过来,她叫道:“快走,他们疯了!”   可是已经太晚了,她抱着孩子要逃跑的举动,深深刺激了屯民,几个男人一边谩骂,一边把母子推进了房子里,举起木板就要打下去!蓝田赶快护住母亲,抬头撞向那人的肚子。那人疼得弯下腰,愤怒极了,再度举起木板。   直到这个时候,蓝方之才醒悟过来——没人会帮助他了!他们会杀了他全家,不因为他遗失了钱,而是因为他是这场无解的局里,最方便的代罪羔羊。只要解决了他,多年集体生活带来的压力,因为窥伺巨款而生出的罪恶和失控感,都能找到出口。他是必须死的!   蓝方之涨红了脸,扑了过去,抢下那个男人的木板,一通乱扫,把他们统统赶出门口。   他身材高大,拼起命来,没人能阻止。他把所有人都打了出去,关上大门,落了锁。他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那个他思量、耕耘了多年的“理想社会”。他闭起眼睛,打算再也不去看这个恐怖的世界……   周蕙颓然坐在废墟上,紧紧搂着两个孩子,也同样闭着眼睛。门锁上了,电话线被拔断了,没有人会来拯救他们了。   只有那两个孩子,蓝田和蓝茗,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窗外,看着暴民对他们咆哮,叔叔阿姨完全变了模样。他们是屯里最有教养的孩子,不哭也不闹,甚至没有对他们崩溃的父母发问。但它们是恐惧的,而这种恐惧完全不明所以——不是因为饿肚子,不是因为被抢了东西,也不是因为电闪雷鸣,却比这一切更骇人。他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缩在妈妈的怀里,静静地承受。   黑烟越来越浓密,他们感到眼睛酸涩、嗓子干渴,忍不住咳嗽了起来。然后他们就看到了火。火从门缝、从窗口的间隙溜了进来,像是红色的浪花,一瞬间就蔓延到他们脚下。伴随着火浪的,是更呛人的黑烟和无法忍受的热。   蓝田已经十岁,这时候发现情况不妙,叫道,“快跑,去厨房!”他抱起了弟弟,扶着妈妈,一边喊着蓝方之,跑向厨房。经过浴室时,周蕙让他们进里面去,想要把他们淋湿,但发现水管被砍断了。他们又跑去厨房,结果看见厨房的门后也被围住了,火势更烈。灶台边上还有一水缸的水,周蕙把水倒在他们身上,又沾湿毛巾,吩咐他们捂住了口鼻。做完了这些,她已经无法支持,咳嗽得说不出话了。   孩子们最后见到的是,烟尘扑面而来,空气浑浊得没法呼吸。好热啊……这就是要死了吗?   一开始,齐闻谷看着屯民粗暴地打砸蓝家时,心里就在痛苦挣扎。他们疯了似的在找钱,却没想到,那袋钱就在不到200米处的齐闻谷家里。他甚至没有费心思把钱藏起来,就随便扔在了起居室的木椅底下。谁要是推开门,一眼就看得见。   可是没有人想要去搜查。他们只是忙着砸房子、烧东西,要把蓝家毁得一干二净才解恨。而齐闻谷知道,他是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只要把钱拿出来……   只要把钱拿出来,蓝方之就得救了。可是这钱要出现了,那么屯民谁都不会相信,肯定要求立即分钱,就算是马宇非也阻止不了了。然后乔木生就会拿着这笔钱,带着李欣怡远走高飞。   不,他不能把钱拿出来。他不能让乔木生离开!   但蓝方之会怎样?齐闻谷看着逐渐被掏空的蓝家,心里愧疚又难过。蓝方之虽然古板,跟自己不太投缘,但是个好人。他们夫妻体恤他和乔木生没有家室,常常请他们过去喝茶聊天,他敬佩蓝方之的学问,也喜欢周蕙的幽默亲和,在这十几年的太平日子里,他们原是很亲近的。齐闻谷还喜欢他们的儿子蓝田,天天带着他玩儿,心想认了他做干儿子,老年也不会那么寂寞了。   他并不想蓝方之一家受到伤害啊。但这又有什么办法?看到他们手足无措地站在满地的家伙什上,齐闻谷只能默不作声。比起乔木生,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原想,屯民闹一阵,发泄完了,事情就了结了吧。没想到的是,屯民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越砸越兴奋,渐渐失去了理智。齐闻谷开始担心蓝家人的安全,就想先把两个孩子接过来。他正要过去,却听到乔木生那边叫了一声——   起火了!   齐闻谷赶紧跑了过去,只见乔木生的家被纵火了。不知道是哪个屯民,见蓝方之家没有钱,就想起了同样管钱的乔木生,于是一群人像发现了新玩具那样,气势汹汹地开始打砸乔家。不久,就有人点火了。乔木生家有清漆等易燃物品,房子很快就被卷进火里。   乔木生大惊失色,急急忙忙跑了回家。齐闻谷见状,只好撇开蓝家,去照应乔木生。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快洒完,老猫也快出现了。等着。 周末歇两天,周一见。   ☆、末日   乔木生家里有油漆、清漆等易燃品,木头房子很快就被火舌吞噬了。乔木生发了疯,不顾一切闯进烈火里,想要扑灭火势。   齐闻谷吓坏了,来不及拉住他,只好也冲进了房子里。到处都是呛鼻的浓烟,齐闻谷一边掩住口鼻,一边努力睁开眼睛,搜寻乔木生的身影。冷不防旁边的窗框折断了,掉到他身上,他的衣服立即被点着了。齐闻谷赶紧脱下衣服,想要踩熄火苗,却见到处都是火,哪里灭得了?   他身上被烫起了好多泡,脚底被滚热的地板烫得脱了一层皮,每走一步就像走在炙热的刀口上,疼得要命。他被烟熏得眼泪直流,心里焦躁不已,既着急寻找乔木生,又担忧蓝家的状况。   磕磕绊绊地走到卧室,他终于见着人了。但那人不是乔木生,而是钟明的的儿子钟辰光。钟辰光完全没注意到齐闻谷,也不逃走,却在胡乱翻找乔木生的物品。   他还在找钱!   一股怒气从齐闻谷的心头熊熊燃起。之前,他看到钟辰光在烧毁蓝家的玩具和书本,现在他就出现在乔木生的屋子里。不是他纵的火,还有谁呢?   地上散落着齐闻谷给乔木生的画,大半已经被撕裂了,有些在火里烧了起来。齐闻谷绝望地想,没救了——那些画没救了,他对乔木生的想望没救了,蓝家没救了,整个米屯也没救了……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早在看见蓝家人彷徨无助的样子时,齐闻谷已经深深地感到了后悔。   自从他知道乔木生想要偷拿那笔钱、然后离开米屯后,就决定要把钱拿走,找个时机把它埋进地底,或者干脆烧光了,彻底绝了乔木生的念想。他知道巨款不见了,米屯肯定会大乱,后果不堪设想,但思来想去,这是制止乔木生在短期内离开的唯一办法。   直到昨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一整晚没睡觉,等天亮前一小时,从林中绕道蓝方之家里。这是人最疲累的时分,守夜的屯民早就躲进自家温暖的被窝里了,米屯静悄悄的。齐闻谷走到熟悉的起居室,打开柜子,拿走了钱。这件事真是超乎想象的容易,齐闻谷觉得简直容易到荒唐,这钱就放在毫无防护的房子里,跟摊在空地上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这笔钱之所以能安然无恙至今,只因为根本没人有勇气去动,也并不相信自己能拿走。   而且——一麻袋的钱真的很重啊。   是啊,里面是一张张的钞票,成千上万地叠在一起呀。只要有脑子就知道,它不可能藏在书里、玩具里,画作里,那这些暴民为什么还要去毁坏这些呢?对了,他们已经忘了那笔钱,他们只是想毁灭!   看着钟辰光把一张张的画翻开,扔到地上,齐闻谷就觉得可笑极了。   而且他真的笑出了声。这时,钟辰光才发现了他的存在。他诧异地看着齐闻谷,想要说话,话没出口,一人就从门口扑了过去,把钟辰光推到墙壁上。   是乔木生。他见到自己的房子被毁成这样,早就怒不可遏,这时再看齐闻谷的画作被糟蹋,登时失去了理智,举起一把椅子就往钟辰光身上扔去。   齐闻谷抱住乔木生,喊道:“木生,别理他!快出去,房子快塌啦!”   乔木生红着眼,甩开齐闻谷,一拳甩向钟辰光。钟辰光又惊又怒,躲开了乔木生的拳头,随手拿起刚才飞过来的椅子,扫向乔木生。   乔木生不闪不躲,被椅子砸了个正着,额头流出了血。   齐闻谷大惊失色,赶紧制止又要扑过去的钟辰光,两人滚在一堆,厮打起来。乔木生也加了进来,对钟辰光拳打脚踢。   火势越加猛烈,四周炎热极了,黑烟蒙住了视线,犹如末日。等两人累得停下手时,钟辰光已经一动不动,全身皮开肉绽,死状悲惨。   他们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杀了人。不过暴力的宣泄和兴奋感,已经烙在了身体里,他们觉得自由了,之前的恐惧、难过、气愤和后悔的情绪瞬间消散。   齐闻谷看着乔木生流着血的额头、凌乱的头发、肿胀的脸、被烫伤的伤痕累累的身体,情难自禁,上前抱住了他,吻上他的嘴唇。   乔木生全身僵硬了。但他的嘴是湿润柔滑的,里面是一个静谧的温暖的所在,是齐闻谷唯一想要的归宿……房子四周发出了充满威胁的“夸拉嘎拉”的声音,这木头房子,快要经不住大火的摧残啦。而齐闻谷觉得快乐极了,他只想死在这里,和乔木生在一起,贴着他的身体,他的嘴唇。   乔木生没有反抗,也没有应和,但齐闻谷不在乎了,他已经说服了自己,不再去祈求乔木生的爱。   他把乔木生搂在怀里,贪婪地吻着他的脸、他的眉目、他的伤痕,他还想要更多,更深入。   他解开乔木生的衬衫时,却听到乔木生喃喃道:“闻谷,这世界是不是要完蛋了?”   齐闻谷愣了愣。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见了一声巨响。这声音如此凶恶,连在极乐中的齐闻谷,都一下子清醒过来。下一秒,他就知道是什么声音了。   “蓝方之的家……”齐闻谷的声音变得虚弱无比。   等他们去到空地时,周围的骚动已经平息。屯民不闹了,只是眼勾勾地盯着已成废墟的蓝家。屋顶塌了下来,把大火压下了七八分,但火苗依然四处攒动,要把这家烧得一干二净才罢休。   齐闻谷呆呆地看着那栋木房子在火里融化,听到旁边的人道:“蓝方之一家跑出来了吗?”   “哪儿跑得了?!这火那么猛啊,就是老虎豺狼也跑不出来啦。”   齐闻谷如遭雷击。他一步步地走向火堆,直到有人大力地拉住了他。   ——他不知道是谁拉住他,也无暇分心去看。他只是看着那地狱之火,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孽。   大火烧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蓝家和乔家只剩下一堆焦黑的垃圾,和四具尸体。   屯里一片死寂,人无声走着,筋疲力尽。然后马宇非走了下来,主持大局。发泄完之后,屯民陷入了空虚中,于是他们重新接受了马宇非,他又成了米屯的精神上和实际上的领袖。   乔木生当天下午就离开了米屯。   走之前,他在树林里找到了齐闻谷。此时的乔木生衣服褴褛、全身又是灰烬又是伤口,这种落魄的模样,比他们一穷二白地进城时要更加凄惨。   齐闻谷见到他的样子,哭了出来。他失声痛哭,无法抑制。哭到后来,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干干的嚎叫。到最后,嗓子也哑了,只有肩膀在不停地抽搐、鼻腔在努力地耸动,以便让空气进入他空空的胸腔,以便让他继续活着,来接受他应得的惩罚。   齐闻谷知道,他的报应已经到来了。现在,只是残酷惩罚的开端。   他什么话都没说,摆摆手,转过头,一刻都不想看见乔木生现在的模样。   乔木生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脸色平静如常,缓慢地走过去,从后背抱住了齐闻谷。   “我走了。”他轻声说了一句。   齐闻谷没有回答。乔木生放开双手,又拍了拍齐闻谷宽阔的后背,就像给一件好久不穿的大衣拍拍尘埃。   他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迈步走去,把米屯和齐闻谷一起留在身后。   自从他看见了蓝方之的尸体,他就知道,一切都没了。房子没了、朋友没了、他对未来的念想,也同样毁灭在火海里。那笔钱始终没找到,而蓝方之一家却因为自己的沉默和怀疑,活活被烧死。   现在他终于可以离去了,虽然他知道,自己永远到不了齐闻谷为他勾画的彼岸。   乔木生嘴角上牵,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齐闻谷等乔木生走了很久很久,才离开了树林。空地上的屯民沉默不语,在马宇非的指挥下,搬运收拾,赶在消防和警察到来之前消除各种痕迹。   这一切对于齐闻谷来说,就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发生的事。他在人来人往的空地上,毫不掩饰地拖着麻袋走了过去,走上台阶。   好多人在他身边经过,所有人都垂着头,拿着一袋袋发出焦臭味的、被砸烂撕碎的东西,满手污黑。没人注意齐闻谷,更别说注意他拿的麻袋了。   他慢吞吞地走上山顶的树林,随便把钱埋了进去。等做完了这些,天已经黑下来了。空地上灯火通明,传来了尖锐的警笛声。齐闻谷抬起头,看着天上一勾弯月。   月亮慢慢圆了,又慢慢地消了下去,一轮又一轮,每次的轮回后,总能重新变得光润圆满。而齐闻谷的生活却越过越残旧,已经没有了修补的可能。   他的大手掌放在了光圈中,粗大的指节犹如枯木,硬朗又脆弱。   蓝田看着老人,苦涩问道:“你偷拿了这袋钱,一直就没被发现?”   齐闻谷摇了摇头:“或许……马宇非是知道的吧。”他缓缓抬眼看马宇非:“是吗?”   迎着两人的目光,马宇非淡淡道:“我一开始还不知道,后来也就猜到了。这钱一直没露出来,看来偷钱的人并不想使用它。屯里最不在乎钱的,除了死了的蓝方之,就只有你啊。”   齐闻谷沉默不语,不承认也不否认。   蓝田看着马宇非,艰难问道:“你了解蓝方之,早就知道钱不是我父亲藏起来的,为什么不为他辩解?”   马宇非还没回答,齐闻谷就笑了起来。“蓝田,这还要问吗?他巴不得这钱跟房子一起烧个干净。这些年来,米屯的房子越建越多,越建越往上,他就搬到了山顶上,守着这笔钱。以前给木生画画,我看过很多欧洲的故事,有个故事,说的是恶龙守着山洞里财宝,谁敢来偷财宝,就把他烧死。马宇非不就是那条恶龙吗?”   马宇非听了这个比喻,微笑不语。   蓝田恍然大悟。因为这袋钱,很多人开始否定马宇非的体系,他的地位岌岌可危,米屯里还有谁比他更痛恨这笔巨款的?但这么多的钱,要怎么藏起来?无论是埋在土里,或是封在书柜里,人们总会想办法找到它。直到齐闻谷拿走了钱,屯民包围蓝方之的家,马宇非终于想到了一个安全的藏钱的地方——   那就是藏在人的罪恶感里。   蓝方之一家死在火里,屯民冷静了下来后,都想到蓝方之十之□□是冤枉的,罪恶感和愧疚感油然而生。此后,这笔钱就跟死人、火灾这些不详的景象联系在一起。谁都不愿意提起这件事——只有假装蓝方之监守自盗,并且和钱一起烧死了,他们才能安抚自己的良心啊。因此也没人牵头去找钱,蓝家和巨款从此被埋葬了起来,压在了记忆深处。   所以,蓝方之必须死,在马宇非的祭坛里,他就是用来镇守财宝的祭品啊!      ☆、屠杀   饭厅里静了下来,只听见风吹树叶的窸窣声。风越来越大了。   坐在蓝田边上的,是害他失去家人、让他长期沉没在自卑和罪恶感里的罪魁祸首。但这二十多年来,他们却活得孤独失意。马宇非终于还是抵不过时代,被迫退隐山中,囚困在自己的信仰里,过得跟野人一样;齐闻谷也彻底失去了乔木生,孤零零地在陋室里老去。   相比那些贪心的屯民,他们是不爱钱的,然而却不得不守着巨款,像守着一个恶灵那样。最后,谁都没有得到好处。   蓝田心里悲哀极了——他们一家的牺牲,到底成全了谁?   他冷冷地对齐闻□□:“后来华惜易鬼迷了眼,对那笔钱动了心,杀了乔木生一家。所以你又开始杀人?”   齐闻谷:“嗯,哈顺和童林都是我杀的。”   “我有一件事不太确定:你早就知道,前两年的月饼不是乔木生送来的吧。”   齐闻谷声音嘶哑:“每年中秋节的早晨,天刚亮的时候,木生会回来米屯,把月饼放在我门口的木敦子上。通常他会等一阵子,可能两分钟,可能五分钟,然后才走。总之,他从来没敲过我的门。三年前,我跟平时一样,在门后面等着。可是……脚步声不一样了。我知道不是乔木生。而且那人也没有停留,放下月饼就走。”   “这些年来,你都在门后面等着,就从来没想跟过去看看吗?”   “怎么会呢?”齐闻谷苦笑了一下,垂下头,竟然有点羞涩:“第一年我就跟过去了。他住的那个楼,我去过好几千次了吧。隔几天我就会去看看他,看他出门上班,带着孩子走路上学,有时会跟着他一天,看他下了班,到菜市场买饼买肉,进了楼门,我才回家。我看着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第二个孩子出生了,一年又一年,孩子长大了,他也老了……这二十多年,他没有搬过家,没有换过工作,每天走路到电器店要多少步,我都能记下来。”   蓝田无比动容,二十五年的窥探、跟踪,却始终不敢上前说一句话,这要多深的感情才能支撑这种无望的爱?   齐闻谷接着道:“三年前,我知道送月饼的不是他,就去他小区前守着。我等了一个多星期,没看见他,也没看见他的老婆孩子。我又进了他住的小楼,我不知道他住的是几层,试过一家家敲门。不过敲到第二层,我就放弃了。我很害怕……很害怕门打开了,他就在我面前。我不敢见他,也没脸见他。   “我等了一年。后来我跟自己说,或者他搬走了,真的出国了,总之,他已经放下了米屯和过去的烂事。这样很好,很好……但我还是放心不下,那月饼是谁送来的?”   齐闻谷看着马宇非:“第二年中秋节,我一晚没睡,就在那里等着。到了早上,你来了。”   马宇非:“原来你已经知道啦。你也真能忍,又等了两年才行动。”   齐闻谷沉着脸道:“没错。因为是你啊。我知道你的能耐,你要做什么事,怎么都要做到的。这两年,我一直想,你到底想干什么?”   “唉,”马宇非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想你太难过啊。你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啊是了,你不敢。乔木生到底发生什么事,你只要推开他的家门,或者问问跟他有来往的华惜易,就能知道,但你一直拖着,不敢去揭开这层帘子。”   “所以你等不及了?”齐闻谷语气愈加愤怒,“马宇非,你把所有人玩得团团转,你就想看我什么时候忍不住,砸开乔木生的家门,看到他烂在家里的尸体,然后发疯?你等了三年,决定不再送月饼,决定不再给我希望。你他妈干这些多余事儿干嘛,一开始,你告诉我乔木生被那畜生活埋了,我立马就去把他劈开两半!”   齐闻谷的疑问,也是蓝田想问马宇非的,他小心地掩盖灭门的痕迹,这是为什么?到了今年,他又不送月饼,直接断了齐闻谷的念想,间接造成后面的杀人事件,又是为什么?难道真以玩弄这些人为乐吗?   蓝田看着马宇非,却看不出任何精神异常的端倪。马宇非淡然道:“因为华惜易那小子已经管不住自己了。他没事就在山顶溜达,我怕他看见不该看的事情。”   齐闻谷想的是“那袋钱”,蓝田却知道,马宇非说的“不该看”的,十之□□是乔思明!   听到华惜易的名字,齐闻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冷冷道:“哼,原来连他是凶手,你也知道了。我没你那么厉害,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我很确定,一定是米屯的人,起因一定是那袋该死的钱。所以我把钱挖了出来,放在家里。谁拿了,我就把谁弄死。”   齐闻谷说这些话时,语气非常冷漠。蓝田忍不住道:“你……你真的疯了!”   “没错,我早就疯了。哈顺在中秋节那天,从我家把钱拿走了,没地儿藏,就扔进了炉灶里。那天炖猪头,她不敢生灶火,用电压锅炖的肉。华惜易不知道怎么猜出来,或者他想钱想疯了,只要屯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事,他就要去看一眼。他找机会拿走了哈顺的钱,准备要逃走。   我先砍死了哈顺,然后要去找华惜易。但童林的狗鼻子也嗅到了腥味,先我一步,把钱抱走了。华惜易急的要命,却不知道谁拿走了钱。童林城府深,华惜易脑子笨,没看出来童家老太婆隔三差五进城里,就是要在内环买房子啊。他们家哪来的钱?”   蓝田:“你问也没问,又把童林杀了。”   “是的。”齐闻谷毫不犹疑地答道。“最后是华惜易。华家那老婆子脑子已经坏了,我跟她聊了几句,她脑子不清楚,翻来覆去只是说,蓝方之没有偷钱。哼,当年打砸的时候,她可是跑在前面的,顺手拿了你家不少东西,这时候说蓝方之没偷钱,又有屁用?!”   蓝田摇头,缓缓道:“你跟踪了乔木生那么久,应该知道华惜易常常上他家,那你第一个怀疑的,应该是华惜易才对。你早知道他是凶手,把那袋钱拿出来,只不过是制造理由,让你可以大开杀戒吧?”   齐闻谷默不作声,通红的眼睛愈加凶狠。   蓝田接着道:“中秋节那天,你就把钱挖出来了,那时候你还没托我去砸开乔木生的门,还没见到他的尸体呢。在这之前,你就决定要杀人了。这些年来,你忍受着罪恶感和乔木生离去的痛苦,终于因为再也见不到乔木生而崩溃,你想要杀掉哈娘、杀掉童林——你是要报仇,但不是为了乔木生,而是为了……蓝方之。”   蓝田觉得一口气堵在胸间,难受极了:“你想杀了米屯所有的人!”   齐闻谷蓦地站了起来。他身材伟岸,直立起来,吊灯的光就照不清他的脸了。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是笑了一下,嘴巴在阴暗中道:“马宇非,我会回来找你的!”   说完,齐闻谷走到了门口,打开了门,然后走了出去。大风卷了进来,吹得吊灯跟秋千一样前后摆动,光圈乱晃。   安静了一会儿,马宇非道:“你不去阻止他?”   蓝田望着门口出神:“我阻止他干嘛?”   “啊,没错。底下那些人毁了你的房子,烧死了你的家人,死一百次也不足惜啊。现在不用你动手,就有人帮你报仇了。”   蓝田走到窗边,掀起了窗帘的一角,看见齐闻谷走到院子里,在树下挖掘,把那袋钱拿了出来。   蓝田问道:“你为什么不把钱毁掉?烧了,扔到臭水沟里,或者随便丢到大街上,怎么都行,你为什么要把这钱留在米屯,辛苦地守着它?”   马宇非:“我没想到它会重见天日。”   “不,”蓝田轻声说,“是因为你在等着今天,等着看这一幕。你早就知道了,这些钱迟早会闹出大事,你什么都知道,所以你耐心等着,等着齐闻谷什么时候受不了,成了你的刀。”蓝田看着齐闻谷扛起麻袋,慢慢走出院子,转身对着马宇非道:“齐闻谷想要杀掉所有人,你何尝不想?你辛辛苦苦为他们谋幸福,他们却背弃了你,你恨他们,恨他们没有实现你要的理想社会。现在,米屯的人已经不一样啦,他们被钱迷了眼,想要更大的房子,更多的电器,看看这座小山,已经分成了好几个等级。你很生气,也很厌恶,对吧?”   马宇非没有说话,对蓝田投以悲天悯人的目光。蓝田没法直视他,一边走去门口,一边对身后的马宇非道:“走吧。米屯的神啊,你该下山了。看,火又烧起来了,末日的审判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写到后面就啰嗦了,挖坑太多:(   ☆、大鱼   蓝田走下台阶,从灯火稀疏的“富人区”,慢慢往底下的灯光走去。   齐闻谷在前面,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拖着那麻袋的钱。二十多年前,一摞摞的钱被细心地包在塑料膜里,几经易手,又被之后的哈顺、童老太太再次包裹起来。现在齐闻谷粗暴地拖着残旧的袋子,钱像砖块一样漏了出来,滚得满台阶都是。   蓝田一边把碍事的钱砖踢走,一边心绪起伏。他该阻止齐闻谷吗?   不!他应该像马宇非一样,站在台阶上看戏。他什么事都不用做,只要袖手旁观,齐闻谷就会为蓝家复仇。那些毁了他的家、烧掉了他玩具、狰狞地围住了他的房子、把他妈妈推倒在地的人,他早就不记得他们的脸孔了,但他知道“他们”就在底下,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活到了今天。   他们甚至装作若无其事地接纳他。少年时期他遇到的那一道道狐疑、同情和厌恶的目光,现在他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原来他们还在假装他是“偷窃犯”的儿子啊。   那个隐藏在他脑子里的场景,一直被他压抑在记忆深处,此刻终于释放了出来,鲜活地在眼前重演。   他恨极了。深入骨髓的恨。   齐闻谷坚定的身影就在他身前。不用多久,他受到的伤害和屈辱,就能得到了补偿。只要他什么都不做。   哦不,他还可以做一件事。等齐闻谷支撑不住时,他可以走到他跟前,把一发子弹送进齐闻谷的脑袋里。   他知道齐闻谷非但不会反抗,而且会很感激他。然后他依旧是优秀的、尽责的蓝警官,击毙了杀人狂,制止了惨剧的扩大。这就是事情的结局。   ——齐闻谷全都为他设想好了。这是老人对他的赎罪。   但蓝田一点都不想要这样。齐闻谷和马宇非害死了他的家人,他一点都不想要他们的赎罪,也不想走进他们写好的剧本里。   马宇非就走在他的后边,一步一步的,操控这一切。蓝田想,自己也是他的棋子吧。马宇非等了三年,说不定就是为了等他回来,扮演这个黑暗复仇终结者的蹩脚角色。   要不要阻止齐闻谷……   蓝田脑子里,千百种念头在交战,乱到一个程度,就变得麻木了。他不远不近地跟在齐闻谷身后,还有二十多级台阶,齐闻谷就要到达空地。那些钱已经撒了一半,但齐闻谷一点都不在乎。底下已经有人注意到他,吃惊地看着他孤老的身影。   他们还不知道,什么事情正在等着他们。   齐闻谷走到火堆旁。屯民们已经陆续回家了,在熊熊燃烧的尸体边,只有华惜易和几个老屯民。   他们看着齐闻谷,停下了动作和对话。看到齐闻谷的斧头和可疑的麻袋,他们都嗅到了不详的气息。   几个老屯民自觉地退缩到一边,让开了一条道。在焦黑的尸体边,是目瞪口呆的华惜易。   华惜易站了起来,指着齐闻□□:“你……你……”   说到第二个“你”字,他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他完全明白了前因后果,也知道齐闻谷要做什么。   “啪”的一下,声音钝钝的,甚至是轻柔的,斧头劈开了华惜易的肩膀。鲜血喷出了两尺高,把树叶染成了黑色,然后才听见华惜易的惨叫,以及滚落到地上的声音。   屯民们如梦初醒,大喊着四散奔逃。有人随手捡了柴禾,一边后退一边抖着手道:“别过来,我□□妈齐闻谷,你在发什么疯?”   齐闻谷不理别人,只是盯着痛苦得在地上翻滚的华惜易。他的一只手臂被砍下来,断口处血流如注,这么滚了几下,身上又是血又是土的,都没个人样了。   齐闻谷举起麻袋,砸到华惜易边上,冷道:“你要找的就是这个吧,给你!”   钱一沓沓地滚了出来,滚得满地都是,有几沓沾上了火,立即燃烧了起来。华惜易疼得要命,哪里还顾得上钱?   他看见斧头上滴下来的血,吓得乱喊乱叫。“别杀我!别杀我!”   齐闻谷举起斧头,又砍向他的左腿。只听骨头咔呲断裂的声音,华惜易声嘶力竭地大叫,想要爬走,断腿摩擦着泥地,疼得他几乎要晕过去。   齐闻谷一腿把他踹得翻过了身,然后又一斧头,劈向他的身体。他也不管劈到那里,只是不断地把斧头砍进华惜易单薄的身子里。他已经失去耐性了,也不想要折磨华惜易,只想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把他弄死。   过了一会儿,华惜易的叫声微弱了。齐闻谷停下来,喘了几口气。   他好像在想下一步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粗暴地踢散了火葬的柴禾,华老太太被火烧得脆弱的尸身,立即断开了几截。他对尸体完全不感兴趣,看也不看一眼,只是用麻袋包着手,捡起柴禾,就扔向旁边的木屋。   数十根的柴禾堆积起来的火,渐渐把房子点着了,齐闻谷的手掌被烫得焦黑。但他一声不响,拿起焚尸用的汽油,泼向了房子。火越发大了,听到声响的、被人推醒的、感觉到骚动的屯民,陆陆续续从家门走了出来,看到这情景,吓得目瞪口呆。   有人大叫:“救火啊!”两个人奔了过来,却遇上了齐闻谷。齐闻谷不说话,挥动斧头把一人砍倒了。   其他人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米屯顿时大乱。   屯民们呆立几秒,又想跑,又想制伏齐闻谷。不知道是谁叫了起来:“他疯了!要杀人!快跑啊!”   本来犹疑不决的屯民,此时双脚也不听理智使唤了,不由自主地跟着大部队跑了起来。有人跑回山上拿贵重物品和抱起孩子老人,更多人却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只想离斧头和火远一点。   他们跑过空地,甚至没注意到脚下华老太太的尸体和华惜易,来回踩踏了无数次,尸体被糟蹋成碎片。惊叫声、脚步声和碰撞摔倒的声音充斥着整个米屯——一副末日的景象。   蓝田居高临下看着,只觉得荒诞。只要谁稍有理智,就能想到齐闻谷一老人,虽然拿着斧头,但几个年轻力壮的人上前去,几下就能把他制住。但没有,所有人都在所有人的恐慌里,随波逐流。大部人不能冷静下来,能冷静下来的少数人,又觉得犯不着挺身而出,万一被斧头劈中了呢?那可是个疯子啊。   蓝田想,这就是马宇非眼里的“大鱼”吧。他把华惜易、齐闻谷,还有之前的蓝家投喂进去,就是为了看到这样的景象。“大鱼”吞噬一切,吞掉了所有人的理性和情感,这只庞大的生物只知道前进,没有目标,没有未来……   蓝田转过头,看着身后的马宇非。那个高高在上的人,露出了悲悯的眼神,对蓝田道:“没有用的,你阻止不了。”   阻止不了!蓝田不知道他说的是齐闻谷,还是那些群众,但他愤怒极了。马宇非要他坐在这里,看他主导的这场人间惨剧,分享他作为“神”的乐趣吗?   不,这样他和底下的群众又有什么分别呢?!   华惜易身体动了动,居然还活着。蓝田跑了下去,奔向空地。   空地里都是人,相互冲撞,摔倒了也没人理。齐闻谷不知道在哪里,只听见到处都有惨叫声,也分不清是挨了齐闻谷的斧头,还是被其他人踩了一脚。   蓝田跳过了地上的几个人,走向华惜易。华惜易扭曲着脸,已经剩下最后的气息了。他那被疼痛折磨的身体剧烈颤抖,嘴唇微动,似乎感觉到了蓝田。看到他悲惨的模样,蓝田拿出了□□,只想给他一下痛快,消除他的痛苦。但自己的手也是颤抖着的。他不敢开枪,不是因为这会带来多大的麻烦,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胆小的孩子啊。   为了不面对当年的惨剧、不破坏自己辛苦挣来的正常生活,他下意识地忘掉了米屯人对他的伤害。现在,真相浮出了水面,他再也逃避不了,他就知道,他应该亲手结束一切,他才应该是那个杀人狂!   蓝田拉下保险栓,手颤抖得更厉害。他突然就想念老猫了,想得要命,他想,要是老猫在他身边,那他肯定会毫不犹疑地开枪。在这个时刻,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对老猫的眷恋从何而来——老猫就是他一直想成为的人啊。   他垂下眼睛,正要扣动扳机,却感觉到后背一阵冰凉,激烈的疼痛猝不及防地袭了过来,□□掉到了地上。蓝田转过头,齐闻谷就在眼前。   齐闻谷见是蓝田,也愣了愣。但只有几秒钟,他的眼神又变得暗淡而冰冷。斧头高高举起,向蓝田砍了过来。   蓝田侧身躲避,一拳甩向他的脸。齐闻谷不躲不避,斧头又劈向蓝田。   蓝田知道,齐闻谷这次真的疯了。他已经杀红了眼,谁都不认得。   两人扭打做一团。齐闻谷力气本来就大,现在更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跟健壮的蓝田打起来,竟然不落下风。他手里又有斧头,过了一阵,蓝田后背被割伤了好几处,鲜血淋漓。   正难分难解时,蓝田滚到了火堆边,拿起了燃烧的柴禾,砸向齐闻谷。   他的手被火烧出一层焦皮,火焰发出了逼人的热,但蓝田已经忘掉了自己对火的恐惧。   齐闻谷被火逼退了一大步。他眼神凶狠极了,疼痛更激发出他的兽性,他张开嘴,吐出沉重的鼻息,像个野兽一样,正要扑向蓝田。但他的脚刚跑出一步,突然就呆住了。他看着蓝田身后,眼神一下子变得复杂。   齐闻谷似乎恢复了一点理智,他喘着气道:“你终于下来了。”   蓝田往后看,是马宇非。   马宇非微微一笑:“你连蓝田都不放过吗?”   齐闻谷一下子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事,脸上又是后悔又是羞愧。他盯着马宇非,瞬即眼神又凌厉起来。他道:“马宇非,二十几年前,我已经杀过人,现在再多杀几个,也没什么分别。我是米屯的鬼,你是米屯的神,但你看,我们俩现在有什么区别?”   马宇非沉默地摇摇头,他看着那些火,那些人,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们没区别。你最想杀的是我,现在就来吧。”   齐闻谷不再说话,向马宇非冲了过去,把他扑倒在地,斧头举了起来,劈向他的胸膛。这不过是十几秒内的事,蓝田来不及反应,鲜血就喷到了他的脸上、脖子上。   蓝田心里剧烈交战,他恨马宇非,觉得他该死,而最可怕的是,马宇非什么都没做,完全不能用法律去制裁他。现在能惩罚他的,只有齐闻谷的斧头了。   可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微情感却涌上来蓝田的心头:他并不想马宇非死!他不想马宇非死,也不想齐闻谷死,甚至连华惜易,他都希望他能活下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被践踏得不成模样的华惜易,只见他不再抖动,却还没断气。华惜易艰难伸出了手指,指向着火的房子。   蓝田顺着他的手指向前看。在大火的旁边,没人敢走近之处,站着一个孩子。   是乔思明!   蓝田心里一惊。发生那么多事,他竟然把这孩子忘了。   乔思明的脸上是惊恐、不可置信、愤怒的表情。蓝田心里犹如翻江倒海——这不就是二十五年前的自己吗?   一件被压得最深的记忆浮现了出来。是了,为什么他从来没想到呢:二十五年前,他是应该死在火里,为什么他活了下来?      ☆、孤人   在那被大火包围的房子里,蓝田最后的记忆,就是浓烟弥漫。他觉得呼吸困难、炙热难当,心想:我快死了啊。   但他并没有死。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蓝田看着火光映照下的乔思明,缺失的记忆碎片慢慢浮现。   厨房的后门被撞开,马宇非走了进来。他冒着滴里搭拉掉落的火雨,跑进了客厅。没多久,他就垂头跑了回来。当时,蓝田以为他是去找大家口里的“那袋钱”,但现在他明白了,马宇非是去看蓝方之。   蓝方之死了,马宇非又去察看周蕙和两个孩子。   在浓烟中,他的妈妈和弟弟闭着眼睛,怎么都叫不醒。最后,马宇非对蓝田道:“他们死了,你要活吗?”   要活!当然要!   蓝田心里难过得要命,但那时候他最想要的,是一口新鲜的空气。   于是,马宇非把他背了出来,艰难地跨过塌落的柜子和墙体,走出了被烈火焚烧着的木屋。当他们刚刚走到院子,后面就传来轰然巨响。屋脊烧断了,塌了下来。   蓝田在马宇非的后背上,回过头来。他看见了一股漆黑的烟雾,带着灰烬升腾起来,包裹了整个房子。里面压着的爸爸、妈妈和弟弟,永远走不出来了。   这就是蓝田对他的家的最后印象。这一幕深烙进他的脑海里,以至于很久以来每次想起这个火灾,他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在房子的外面,看着家人被烧死。   这一幕给他留下了深深的愧疚感——全家人死了,而他活了下来,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罪恶啊。   记忆被扭曲,罪恶感被他日渐放大,他甚至以为就是自己放的火。   现在所有的记忆碎片都拼在一起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全部衔接起来,可是真相却是蓝田不愿意接受的。   是马宇非救了他。   马宇非冒着烧死的危险,把他从火海里背了出来,就像在二十五年之后,他砸开了乔家的阁楼,把乔思明救出来一样。   当时他也问了乔思明同样的话:你要活吗?   要!当然要!——乔思明也是这样回答的吧。   蓝田看向马宇非,他跟个血人似的,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口子了。或许因为齐闻谷已经力竭,还没有对他施以致命的伤害。   他要活吗?蓝田想。蓝田看得出来,马宇非并不积极地躲避抵抗。他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也不喊叫,只是默默承受着那愤怒的利刃。   蓝田突然就明白了,马宇非跟齐闻谷是一样的,他们都被二十五年前的事件折磨着,都对蓝家怀着深深的愧疚感。   那么,马宇非给齐闻谷送月饼,掩盖了乔木生被杀的痕迹,只是为了——保护米屯?   马宇非知道齐闻谷多年的痛苦和隐忍,也理解那种一触即发的愤怒,所以并不想刺激他。为了米屯,或者只是单纯地想保护乔思明,不让他卷进更多的仇杀中,他用月饼安抚了齐闻谷。   蓝田看着马宇非无情无绪的脸,心想,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今年马宇非没有送月饼,并非他不想送,而只是出于很简单的原因:月饼没了。   蓝田转头看着乔思明——是这孩子拿走了月饼。   他游荡在米屯里,已经弄明白了父母被杀的缘由,所以偷偷把月饼藏起来?又或许,他只是肚子饿了而已,嘴馋了,像偷吃底下人家的食物一样,把月饼吃掉了。   蓝田没法判断,到底哪一个才是原因。他现在唯一能看到的,只是孩子惊骇的眼睛,里面映照着疯狂的人群和屠杀。   蓝田脑子里千头万绪,在他想明白之前,他发现自己已经冲到了齐闻谷跟前,大力地把老人推倒。   “齐闻谷,停下来!”他听见自己喊道。   齐闻谷爬了起来,冷着脸道:“你走开!”   “齐叔叔,别再杀人了。”蓝田看到马宇非倒在了地上,生死未知,“你见到的死人还不够吗?停手吧。”   齐闻谷冷笑一声,现在他看上去完全是清醒的。“你让开!还没到你收尾的时候呢。等我把马宇非劈开两半,你再抓我不迟。”   “不!你不能杀他,你谁都不能杀——你没有资格。要说有罪的话,你跟他们是一样的,凭什么由你来处决他们?”   齐闻谷脸色沉了下来,失去耐性道:“我知道自己有罪,等我把他们都弄死了,我就给自己一斧头。现在你让开!”   他不等蓝田回答,就扑向马宇非。蓝田没法,只好抓住了他的手,要夺走他的斧头。两人相互争抢,到后来还是蓝田的力气更大,把斧头扔到了地面上。   齐闻谷勃然大怒,掐住了蓝田的肩膀,大声道:“你做什么都没用,你拿走了我的命也没用,今天晚上,米屯一个人都别想活着出去!”   蓝田见他又要疯,也大声道:“齐闻谷,别杀人了!乔木生还没死!”   齐闻谷愣住了。没死?……   蓝田粗暴地把他推转身,面对那家着火的房子,道:“你见到了吗?他在那儿。”   齐闻谷见到了——   十来岁的乔木生,就站在大火的旁边。瘦弱白皙的身子,清秀的眉目,满脸的乖巧懂事,但那水灵灵的眼睛会露出淘气狡黠的光芒,总是藏着些出人意表的事。   乔木生还没有死,他又回到了米屯。他是回来看我了吗?他原谅我了?   齐闻谷全身都软了下来,几乎站都站不稳。但他还是使尽了力气,往乔木生走近了几步。   乔思明见到满身是血的齐闻谷,吓得后退了两步。蓝田赶紧抓住齐闻谷,“别过去,再把他吓跑了。”   齐闻谷立刻停住脚步,惶恐地按住蓝田的手。蓝田深吸一口气,喊道:“思明,过来!”   乔思明缩了一下身子,明显害怕得很。   蓝田又道:“你爷爷受伤了,你过来看看。”   乔思明刚才就见到马宇非被砍伤了,现在听蓝田这么说,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他不敢靠近齐闻谷,兜了个小圈,小跑到马宇非的身边。   齐闻谷想要伸出手,但见“乔木生”那么害怕他,一动都不敢动。   他的戾气消失了,看着日思夜想的人,脑子里只有浓稠的忆念。他以为两人永生不能再见了,活着的时候不能,就算死了,他也是下地狱的,不会再跟乔木生相遇。   可是他终于又见着了他。十多岁的乔木生,正是他最好的时光,两人从家乡来到了大城,对未来充满了夸张的想象。然后他们陆续认识了马宇非、童建成、蓝方之、哈顺……他们聚在一起,在城市边缘筑起了自己的家。一开始,大家都充满希望的啊,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齐闻谷看着地上躺着的人、流着的血、生死未卜的马宇非,想起死去的朋友们,心底一片凄然。怎么会这样的呢?他曾经那么喜欢他们,就算在吃不饱饭的艰苦时期,他在米屯也是快乐的。   可是这一切已经毁灭了。他手上沾满了他们的血,心想,这一切已经被自己毁了啊。   只听蓝田道:“思明,这是你父亲的好朋友。”他把乔思明拉了过来,站在齐闻谷的对面。   齐闻谷喃喃道:“他是……”   “你见过很多次了,”蓝田看着齐闻谷,“他是乔木生的儿子,叫乔思明。”   “思明……思明……”齐闻谷重复道。他回到了现实,出神地看着酷似乔木生的乔思明道:“你还活着……”   蓝田:“对,他还活着,马宇非救了他。”   齐闻谷伸出了肮脏的、血污的手,轻轻抚摸着乔思明的脸。乔思明没有动,或许是感应到了齐闻谷的情感,或许只是因为怕得太厉害了。   齐闻谷的手从乔思明的脸,一路摸到脖子,然后是孩子褴褛的衣服。他垂下了头,紧紧抓着乔思明的衬衣,就像行将溺死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齐闻谷站立不稳了,他跪在了地上,跪在乔思明跟前。   对不起……木生……憋在心底二十多年的话,终于从他嘴里涌出来,但因为积压了那么久,他使尽了力气,也只能发出了像气流那样的声音。   对不起啊方之……阿惠……蓝田……可是谁也没听见,眼泪从他倔强的眼里流出来,淹没了所有的话语。   风忽地大了起来,火在风里张牙舞爪,却越不过那命定的范围。火光映照着米屯,光迹斑斑,伤痕累累。蓝田不忍心看齐闻谷,别开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又啰嗦了好几章。下一章老猫回归。   ☆、相依   米屯的火,很快就扑灭了。马宇非和十多个人被救护车抬走,其中大部分是被踩踏撞伤的。   蓝田用了他最后一点精力,应付了警察的询问。现场一片混乱,其他人都说不出所以然,唯一能指证的,就是齐闻谷疯了,拿着斧头乱砍人。   天亮之前,齐闻谷被警方带走。蓝田看着手铐戴到了老人的手腕上,心里说不出的酸涩。齐闻谷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把自己砍死,因为他已经没了力气,甚至连身体都挺不起来了。蓝田看着他,感觉他高大的身躯缩了下去,一下子就老得不忍卒睹。   齐闻谷也看着蓝田。他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蓝田明白他的意思。   这迟来的歉意,再说一万遍都没有用了,蓝田并不打算原谅齐闻谷;但他对齐闻谷点了点头,答应会照顾乔思明。   齐闻谷走了,蓝田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虽然结局如此凄凉狼藉,但齐闻谷终于放下了心里的重担,而且蓝方之的儿子、乔木生的儿子,不都好好活着吗?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能期盼的最好结果了。   蓝田也感到了释然,压抑在脑子里的记忆解放了出来,不堪是不堪的,但毕竟看清楚了自己的过去,就不觉得恐惧了。他摸了摸乔思明的头,就像是摸着二十五年前的自己。没事了,他对自己——对乔思明道,“爷爷要治病,会在医院休息一段日子。你困了吧?跟我回家好吗?”   蓝田伸出了温暖的大手掌,握住了乔思明的手。他们穿过大树林,走下台阶,米屯在背后越来越小,蓝田心里的那道口子,也在逐渐地闭合修复——他终于把那个迷失了好久的自己,带回家。   他在公寓前停下车,回头看,乔思明已经睡着了。天快破晓,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外头静悄悄的,天冷了,连早点摊子都没出来呢。   蓝田正要打开车门,无意瞥见了副驾的脚垫上随意扔着一包烟。蓝田把烟拿了起来,闻了闻盒子里烟草的气味。   他不抽这种烟,完全不知道香烟的价格,但想来,老猫也不会抽什么好烟。   蓝田嘴角一牵,心底一片柔软,他心想,老猫也不是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来嘛。他又翻了翻,果然在副驾的抽屉里,找到了巧克力饼干、洗衣店的票据、麦当劳里顺回来的糖包、火柴盒……   蓝田拿出火柴盒,靠在车上,把烟放进嘴里,“咔嚓”,点着了火柴。   火光之下,他隐约看见上面有图案。不用细看,他就知道是什么。第一次去修道院,在女尸的边上,他就见过这种火柴,上面有貔貅的图案。   他把火凑近嘴边,点燃了烟。一种焦苦的味道慢慢渗透到胸腔,嘴里慢慢有了甘甜的味道,但一回味,还是苦的。烟雾升腾,眼前的景物迷迷蒙蒙……   对于老猫身上的谜团,他已经不想去探究。现在他想老猫想得要命,唯一想要的,就是把他抱到床上,天塌下来也不管了。   可是,猫儿在哪儿呢?   蓝田把乔思明横抱了起来,走上楼梯。   他打开房门,屋里灯火通明。然后他看见了,老猫躺在了沙发上,睡得跟死了一样。   蓝田脑子“嗡”了一下,心停跳了一拍。他往前走一步,绊到了老猫甩在地上的白球鞋,差点连乔思明一起摔到地上。   蓝田一下子清醒过来。他赶紧冲过去,把乔思明放到沙发上,然后不错眼地盯着老猫。   他使劲捏了捏老猫的脸,没醒。他敲了敲老猫的额头,没醒。是老猫没错,除了老猫,他没见过有人这样折腾还不醒的!   老猫回来了!   蓝田全身的血一下子都冲到了脑子上。他手足无措,一会儿想使劲摇醒老猫,一会儿又想把他抱回房间睡。他上上下下打量他,只见他衣服脏兮兮的,牛仔裤的裤脚破烂脱线,沾了许多野草。他的头发长得盖住了眉毛,胡渣也长出来了,眼低下一块淤青,大概已经驻留脸上好几天,也没涂药治理,变成了深紫色,像是涂了一块妖艳的腮红。   蓝田抚摸着他的脸,摸完了,心里还是不踏实。他干脆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嘴唇。   老猫睫毛颤了颤,睁开了一只眼睛。   蓝田看着他混沌的褐色眼珠,问道:“我是谁?”   老猫看了他半响,笑了起来,也不回答,直接把蓝田的脑袋按到自己的脸上,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嘴唇。   蓝田放下心来——老猫没有失忆——可他一放下心,就想哭。为了不丢脸地掉下眼泪,他凶狠地吻向了老猫。   两人舌头交缠,在彼此温热的嘴巴里猛然前进,到再也前进不了,还是不满足,于是两人一起伸手到对方的裤子上,使劲往下扒。   “哎呦!”两人一起叫了起来。   “你怎么了?”两人一起问道。   然后他们看看自己,看看对方,才发现彼此的惨相。蓝田挨了几下斧头和拳头,只简单包扎了一下,他想让乔思明睡个安稳觉,所以没去医院,一身破烂衣衫和绷带就回来了。被老猫触碰到伤口,疼得皱起眉来。   老猫也没比他好多少,浑身上下都是伤。   蓝田问:“你怎么又挨揍了?”   老猫惨兮兮地笑了笑,不回答,却问道:“你呢,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蓝田想对老猫述说一切,但事情太多了,他不知道从何说起。而且他太疲累了,一点都不愿回想这一天一夜操蛋的经历。   蓝田没有说下去,只是看着老猫。两人都是一身伤口,一肚子不愿启齿的事情,相视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蓝田张开手臂,把老猫拥入怀里。老猫经历的,想必也是个不怎么美好的故事,此时此刻,说来干嘛?   两人伤痕累累,相依为命,这一刻,达到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和解。   三个星期后,蓝田和老猫带着乔思明回到了米屯。   老猫和乔思明在野林里一起生活过,是有点“兄弟”情谊的,因此在这短暂的同居生活里,老猫非常自然地把“弟弟”使唤来使唤去,洗衣擦地买菜的活儿全部落在了乔思明头上。   回到丰衣足食的现代生活后,本来乔思明是很满足的,蓝田的公寓温暖舒适,对他温和宽厚,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父爱;但老猫这“后妈”实在太难忍了,在跟老猫打了一架输得裤子都没了之后,他赌气要回米屯。   蓝田思忖,马宇非已经出院了,也该带思明去看看他。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一手拎着一个,再次走进米屯的树林里。   空地已经成了废墟,老房子不是烧了,就是搬空了,到处都是垃圾和焦土,也没人顾得上收拾。   走上台阶,只见最密集的住宅区也是空荡荡的,不少人搬走了。留下的人家,都紧闭着大门,行人在他们身边走过时,神色凝重,一片萧索衰败的气息。   蓝田他们走到富人区,径直去到了马复可的家。马复可的妻子凌波给他们开门,见到乔思明时,脸色微变。蓝田心想,她应该见过这孩子无数次了,可能以为他是马宇非或者马复可的私生子,所以隐忍着不出声,却在悄悄观察孩子的行踪,结果给自己惹下了巨大的麻烦。   他们夫妻在危急时自己逃跑了,这次马宇非受了重伤,他们倒也不敢撇下他,把他接回家照看。   马宇非躺在床上,本来就消瘦的身子,越发单薄,几乎只剩下薄薄一层皮囊。他看着来客们,眼睛明亮依旧。   乔思明趴在他跟前道:“爷爷,你不能动了吗?”   马宇非笑了起来,挣扎着抬起身,好不容易坐直身体,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道:“爷爷好的很。”   乔思明点点头,然后垂下了脸。   蓝田估摸他的身体不可能恢复了,叹道:“回家也好,你年纪大了,在山顶受那个罪,久了也要熬不住。”   马宇非脸色暗淡,显然并不想躺在这里。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外面怎样了?”   蓝田直白道:“你问的是米屯怎样?当然已经完蛋了,谁想住这种出过杀人狂的地方,下面十之□□都搬走了。不过我看这里风景和视野不错,迟早会有房地产商来开发别墅吧。到时候你这里的地就值钱了,马宇非啊,你躲了那么久,还是注定要发财啊。”   对于蓝田的讥刺,马宇非笑了笑,道:“你来,是想等我跟你们家道歉的吗?”   蓝田吐出一口气,“不是。我家人被烧死,你确实要付部分责任,但你也救了我的命。没了命,其他也不用说了,我没有立场来跟你讨什么公道。”   马宇非摇摇头,淡淡道:“蓝田,你以为我救了你,是为了赎罪吗?”蓝田愣了愣。马宇非接着笑道:“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罢了。无论是你,还是思明,你们那种想要活下去的样子,都有意思得很。我总是想,现代文明有什么意义呢,跟生存无关的,都是多余的东西,可是大家使劲地延长自己的命,然后把时间都花在这些多余的东西上,不就像吞噬着自己尾巴的蛇吗,又有什么意义呢?”   蓝田不知道怎么回答,马宇非接着道:“你不用觉得欠了我,我做这些,就是因为想看看,你们俩是已经死过的人,跟其他人又有什么分别?”   蓝田听得目瞪口呆,说到底马宇非就是把他们当稀罕动物标本来看待的?这是不是马宇非的心里话,他一时也没法分辨,不过他本来还想,自己跟老猫两光棍,养着乔思明终究不太妥当,想要交还给马家抚养,但现在他踌躇了:让孩子跟在马宇非身边,岂不更不妥?   蓝田道:“我们跟其他人一样,好得很。”他转头问乔思明:“小子,你要跟我走,还是留在爷爷这儿?”   乔思明睁着晶亮的小眼睛,一时不知道怎么抉择。   老猫走了过去,一把把他扛了起来,“他跟我们回去!”   乔思明剧烈挣扎,怒道:“臭猫,放下我!”老猫扬起长眉,打了他的屁股一下:“你老实点。你在这儿就是个拖油瓶,现在他们供着你,等人家生了自己的小孩,就把你打入冷宫了,照样每天要打扫卫生做饭洗衣,还不如现在就跟着我们。我跟蓝田不要孩子,以后你好好给我们养老,包你每天有羊肉串和糖葫芦,怎样?”   乔思明听到吃的,态度明显软化下来,不挣扎了。   蓝田一头冷汗,却见马宇非但笑不语,大概对老猫人贩子的架势没什么意见。   几人沉默地达成了共识,最后蓝田他们走出马家时,得到了熊孩子一枚。   蓝田拉着乔思明的手,感慨道:“你说马宇非是个疯子,还是个神棍呢?”   老猫对马宇非感情复杂,而且多少有点怕他。他耸耸肩:“管他呢,反正你以后不回来了吧?”   蓝田环视千疮百孔的米屯,百感交集。   在离空地十几级的台阶上,他们见到了一个熟人。老猫打招呼道:“老瞎子!”   钟明听到他们的声音,努力睁着半瞎的眼,道:“呦,是你们啊。”   老猫道:“在这儿等谁啊?”   钟明一边用手掌搓着大腿,一边道:“天好啊,晒晒太阳。多晒晒,就不冷啦。”   蓝田对钟明并没有什么芥蒂,虽然是他儿子带头纵的火,但跟这可怜的老人也没什么关系。他接道:“是呢,冬天快到了,一天冷似一天,是该晒晒了。这儿的人都搬走了,你不走吗?”   钟明道:“去哪儿还不都一样。”   老猫学着他神叨叨的口气道:“死了那么多人你不怕,二十五一轮回啊。”   钟明一笑:“后生啊,你看我还能等到二十五年吗,现在我身体那冷,都冷到膝盖上了。二十五年后死不死人,关我屁事?”   这话凄凉,但也合情合理,两人陪着笑了起来。   再过二十五年,这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但跟谁都没有关系了。蓝田回头看一眼,知道自己永远不再回来。   走出树林时,蓝田突然道:“诶,你是准备跟我白头到老了吧?”   老猫一惊:“我什么时候说过?”   蓝田:“刚说过。你不是已经在考虑我们的养老计划了吗?”   “啊,”老猫装傻,“你听错了……”   蓝田不由分说,打断他的话,大力地亲了他的一口,然后捏着他的脸颊道,“猫儿,我刚发现,你的脸皮也没那么厚嘛。”   老猫愤怒地甩开他的手,摩挲着脸:“疼啊!”   蓝田哈哈大笑,一手搭在老猫的肩上,一手牵着乔思明,心情从来没那么好过。 作者有话要说:  米屯的故事终于写完,好高兴啊。比起之前几个,这故事没有失控得很厉害,基本跟着我想要的节奏和故事线走,虽然呢,手艺还是欠缺,但我赶脚自己有进步啦,活活。 接下来会甜几章,然后进入最后一个故事,嗯,让我们猜猜,老猫是有杀人呢,还是有杀人…… 最近准备开新坑。天冷了,就不写这些阴风惨惨的故事了,新坑走温暖治愈风,大概是讲两人开一间小饭馆的故事,碎碎念念,人情悠长那种。希望各位继续支持啦。   ☆、婚礼   林果向右摆动轮椅,快速地向右边滑过去,伸出长臂,指尖把球勾了回来。一个惊险的抢断,全场哗声四起。对方两人滑过来夹击,但已经太迟了,林果一转身,上身挺立,高高地把球抛向球网。   球干净利落掉进网里,空心命中。   观众席欢呼了起来。林果得意地扬起下巴,对坐在第二排最右边的老猫,做了个射击的手势。   老猫见林果进球,兴奋得很,回给了他一个飞吻。   比赛结束后,老猫推着林果在医院花园里散步。这场球林果打了鸡血似的,整场球没人防得住,独得了二十分。两人还在亢奋的情绪中。   老猫道:“恢复得不错啊。”   林果摇摇头,“大夫说,站不起来了。”   老猫见汗湿的长袖T恤贴在林果身躯上,显出的肌肉轮廓已经不那么清晰了,但身形还是好看的。“这就很好啦,”他走到林果跟前,弯下腰,摸了摸他的脸,“不用躺床上等人喂饭把尿了。瘦是瘦了点,得多吃。”   林果轻轻捋着老猫的衣袖,“第一次见你穿正装,要去哪儿呢?”   老猫苦恼道:“领导的婚礼,妈的,到底是他结婚还是他儿子结婚啊,我都没搞明白。”   林果笑了出来,没想到老猫也有这种烦恼,看来他的生活已经进入正常人的轨道里了。不用想就知道,这肯定是因为蓝田……   林果心里酸酸的,大手掌摸着老猫的脸:“你跟以前不太一样,嗯……没那么颓了。”   “啊?!”老猫摸了摸脑袋,心想自己真变了吗?他的头发剪短了,浓密的卷发柔软服贴,看起来确实利索了不少。他身穿深蓝色的薄毛衣,合身的灰色羊毛格子西服,稍微装扮,他那富裕家庭培养的雍容气质就彰显出来了。   老猫看了看自己,道:“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对了,蓝田终于给我买衣服了。”   林果被逗乐,手一使劲,把老猫拉近自己的跟前,“你跟他一起,蛮开心的啊?”没等老猫回答,他就轻声道:“有没有想我?”   鼻端上都是林果的气息和汗味,老猫不禁心猿意马。他凑近林果的耳边,道:“你说呢……”   两人的脸几乎要贴在一起,能清楚地感觉到彼此的呼吸。老猫在兴头上,正想再撩两句,突然感觉后领一紧,被人生生地拎了回来。老猫站立不稳,后退了两步,腰被托住了。   他一回头,只见蓝田就在自己后面,笑道:“玩得很高兴啊,给你打了俩电话都不接。”   老猫被抓了个正着,暗暗吐舌头,心里大叫可惜。   蓝田又看向林果,点了点头,打招呼道:“林果,好久不见。气色不错,听说你都能打篮球了?”   林果嘴角一牵:“嗯,只能坐轮椅上打了。你不用担心,我这双腿不中用了,以后都要坐轮椅上。”   蓝田接道:“那就好。不能把你送进大牢里,我还蛮郁闷的,不过你也走不出这里,”环视这雅致整洁的花园,蓝田叹道:“这里很漂亮,真他妈便宜你了。”   林果笑笑不答。   他被判了刑,但家里有权有势,经过一番打点之后,以在外就医的名义躲避了牢狱。然而,他也没办法离开医院,说白了,就是换个漂亮舒服点的监狱服刑而已。   老猫道:“我们该走了吗?”   “嗯,要迟到了。”蓝田搭住他的肩膀,“你冷不冷,怎么不戴围巾?”   蓝田脱下自己的围巾,团团围在老猫的脖子上。“忘在车里了。”老猫搓了搓手,确实感觉到冷,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对林果扬了扬头,“拜拜,我过两天来看你。”   林果“嗯”了一声。看着两人肩并肩地离去,他心里说不出的不痛快,赢球的兴奋劲儿也消失了。   婚礼在马陶山底下的一间餐厅举行,面向大海的庭院缀满了鲜花,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柑橘香气。   两人穿过罗马柱拱门,走进衣冠楚楚的人群里。   蓝田道:“猫儿,你要照顾林果到什么时候啊?他现在不是康复得挺好的吗,我看去工地搬砖也没问题了。”   老猫懒懒道:“我没照顾他啊,就是陪他说话解闷儿,他关在医院里,无聊的很。”   蓝田不屑道:“嫌无聊,进大牢里打毛衣、缝扣子好了,里面人多,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他知道老猫浪得很,平时是不太管他的,在外面玩玩儿也不打紧。但跟林果就不一样了,老猫对林果多少有些感情,何况林果还救过他一命。看林果的样子,对老猫执念也挺深的,要不是被困在医院里,对老猫肯定不轻易放手。蓝田心想,以后还是得看紧一点。   想到要看紧,他就不自觉地盯着老猫。老猫察觉到那危险的视线,下意识转过头来,陪笑道:“怎么啦,我脸没洗干净吗?”   蓝田歪嘴一笑:“干不干净,还真看不出来——心虚了你?”   老猫眉毛一扬:“我该心虚吗?”话是这么说,到底底气不足,“诶,我跟林果什么事都没有,医院里都是人,去到哪儿都有白衣护士盯着,能干出什么啊?”   蓝田推了他一下:“什么话?没人看着你早就把裤子扒了啊?”   老猫笑道:“可不是……”   “我操!”蓝田搂着他脖子,两人闹作一团。   “男士们,还没天黑呢,这么早就high了。”凌霄云清澈柔雅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两人回过头来,跟凌霄云打了招呼。凌霄云上下看了老猫一眼,赞道:“打扮起来可真俊俏,蓝田啊,你被比下去啦。”   “诶,说什么呢,我这是成熟男人的魅力,小白脸能比吗?”   凌霄云看着蓝田笔挺潇洒的模样,笑道:“好吧,你今天也很帅。老纪正遛着他的未来女婿到处炫耀呢,我们到他跟前刷刷脸去。”   说着她拉住了蓝田的手,就要把他牵走。老猫向前一步,搭在蓝田的手腕上,“姐姐,我们在等人呢,一会儿再过去吧。”   凌霄云诧异地看着老猫,只见老猫笑眯眯的,姿态既不强硬,但也不是会退让的样子。她抬眼仔细端详老猫,对他刮目相看。   蓝田也吃了一惊。他熟识两人,自然知道凌霄云性格坚毅,而老猫也不是善茬,当下打圆场道:“对,张扬他们还没到呢,一会儿我带着后宫团过去。你先去拍马屁吧。”   凌霄云笑了笑,放开手。   顿了顿,她又笑道:“好吧,你的后宫团,我可惹不起。”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老猫一眼,招招手,优雅地走开了。   蓝田见凌霄云走远了,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跟凌霄云吃什么醋?”   老猫瞄了他一眼:“你有什么可得意的?别人一牵,你就跟着走了,你是她养的小狗狗吗?”   蓝田哈哈大笑:“猫爷啊,你是不谙世事还是怎么的,她是我俩的上司啊,也没什么过分要求,就是找我们搭个伴儿走一段,你这都不给面子,年尾奖金还要不要啦?”   老猫皱了皱鼻头:“他找的是你,可不是我们……”还没说完,就察觉这话儿真是够酸的,再也说不下去。老猫想,他对凌霄云那么在意干嘛?他能感觉到凌霄云对蓝田的感情,因此觉得受到了威胁?   哦不!老猫赶紧赶走脑子里的念头——威胁个屁,他跟蓝田什么承诺都没有,蓝田要跟谁走,做谁的小狗,关自己什么事?   老猫是绝对不承认自己吃醋的,于是他避重就轻道:“年尾奖金能有多少?你缺什么,爷给你买啊。”   蓝田笑道:“呦,苗大公子,没人跟你抢继承人的位子了,口气大了不少啊。”   “那是!这餐厅都是我家的。你喜欢不?赏你。”   蓝田很意外:“这餐馆是苗家的吗?”餐厅背山临海,还有大片的草坡,风景美极了,在这里举行婚礼是要提前三年预定的。   “嗯,是我姑姑的。从山底到山顶,我姑姑和姑父有不少产业,在马陶山买卷厕纸,钱都会落进他们的口袋里呢。”老猫叼起了烟:“咦,我怎么想起这个了?”   蓝田道:“你虽然离家很久,对苗家的状况蛮了解的啊。”   老猫愣了愣,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点着了火,随口问道:“那些玫瑰真漂亮,白得跟雪片似的。上面怎么有红色的斑?”   “嗯,这种玫瑰我也没见过,”蓝田轻轻摸了摸花瓣,“白的素净,红的鲜艳,颜色都很饱满,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像白裙子沾了血。”   蓝田微微皱眉,觉得婚礼用这样的花朵,真是不吉利。不过花团锦簇的,堆在一起倒是异常好看。   旁边一个戴着玳瑁框眼镜、梳着莫西干头的年轻人见他们对花感兴趣,插口道:“这是荷兰进口的新品种,全国只有一百株,今年的收成,都运到这婚礼来了。光是这花的价钱,比新娘子的钻戒还要贵呢。”   蓝田微笑道:“小哥,你是管这婚礼鲜花摆设的吗?”   那人点头:“我是花艺师。”   “这花叫什么?”   “白绫。”   蓝田摇头笑道:“怎么叫这个名字?太触霉头了吧,白绫不是用来上吊自杀的吗?”   那花艺师似乎对“白绫”很喜爱,急忙辩解道:“你这话太没常识了,白绫是一种珍贵的织品,很多才子用白绫来作画题诗的呢。是那些电视剧大肆渲染,才有那么多人以为白绫就是用来自杀的。你看它的质感,又轫又光洁,迎着光看,上面有细细的暗纹,是不是很有朴素幽美的古意?”   蓝田也不跟他争辩,点头敷衍道:“嗯,你说的对。”   老猫在一边抽烟,默默看着这些不详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好友林果上线了,之后戏份也会挺多的。 之前的故事太抑郁,写得我一身负能量,所以这个故事画风会不太一样,会明朗欢脱一点,后期也会更黑暗些。 老猫被蓝田压得太久,这之后气场要爆发了哈。 另外,因为身体原因,这周要改为隔日更。下周应该能正常了,十二月初之前会把这文写完吧。 谢谢收看哦。   ☆、宠物   初冬时节,海边的风,是带着小毛刺的,吹得人生疼。这风就算是穿过了刻意布置的鲜花拱门、绿叶柱子,曲曲折折才吹到人身上,也还是冷。   张扬缩着脖子,怨道:“冻死我了,这天搞什么户外婚礼?哇塞,还有露腿的,真想给她条毛毯子。”   穆歌给他拿了杯酒:“少说两句吧,这里到处都是领导,都在死撑着呢,你一身肥膘反而撑不住了?”   张扬一饮而尽,嘴唇还在哆嗦着:“就……就你穿得多。”   穆歌得意地扬起头,她穿着厚实的花棉袄,在满场的裙子貂皮高跟鞋当中,特别惹眼。   “妈子真有先见之明啊。”萧溪言也冷得直搓手,他穿着质地良好的羊毛大衣,却不挡风。   众人正在抱怨时,却见老猫和英明步姿潇洒地走了过来。张扬哗道:“你们哪来的军大衣?”   英明笑道:“猫哥哥偷……啊不,跟保安借的。”   张扬赶紧拉住老猫:“猫爷,也给我顺一件呗,我快变冻肉了。”   “再回去就要被发现了。你忍着吧,一会儿进屋里化化冻就好了。”   张扬不干:“那我们穿一件,衣服这么大,你这么瘦,有富余的!”老猫怒道:“别伸手进来,你手冷死了!”   两人展开了拉锯战,最后老猫没法,道:“那我跟英明神武穿一件。”说着把大衣给了张扬,就去搂着英明的腰。   英明大方笑道:“来吧!”老猫大喜,正想钻进英明温暖的怀抱里,却被穆歌一把拉了出来。   “蓝田来了!”她小声道。   老猫向前看,果然见到蓝田和祖晨光搭着肩走了过来。老猫今天两次吃豆腐不成,恼羞成怒,对蓝田道:“我冷的受不了,什么时候回家?”   蓝田愣了愣,随即很自然地脱下大衣,罩在了老猫身上,温声道:“典礼快开始,完事就进屋里了,你稍微忍忍。”   老猫的气儿顿时顺了,贴在蓝田边上,只觉从脚到头都暖了起来。祖晨光见蓝田对老猫的贱模样,摇摇头,“你也太惯着下面的人了。作为纪律部队,这样的苦都受不了,能执行什么任务?”   祖晨光得意地看了看自己的组员,个个西装笔挺,威武冷酷,再看看蓝田底下这群人……   张扬直接呛他道:“祖老板,老齐老朱他们也是死撑着啊,你看他们的衣摆在风中飘扬,敢情以为是风吹的吗?不,是冻得发抖啦。明儿都感冒了,也一样执行不了任务啊喂。”   祖晨光不屑道:“老张,就你最怕死怕累。你这德性,被老纪见到了,不怕他直接把你调到安保处看门?”   “我躲着他行了吧。”张扬抓紧了军大衣的衣襟,他是说什么也不会脱掉这暖和的壳儿了。   祖晨光叹口气,对于张扬这么理直气壮的没出息,也是没辙了。他转头对蓝田道:“你就带着这班人给老纪祝贺?”   蓝田见他们不着四六的样子,也觉得拿不出手,不过他向来就不爱较真,对于这种应酬场合,他觉得走个过场得了,于是对下属道:“走吧,去见见老纪家的新姑爷。腰挺直点,管住自己的嘴巴,老张,尤其是你。猫儿,你能少抽会儿烟吗,老纪肺有毛病,再把他给熏坏了。”   老猫一愣:“我也得去?”   蓝田也在琢磨这个问题。他可不想老猫在外面抛头露面,就是这个婚礼,他本来也不想让老猫出席的。但警署里都知道464的宠物猫,要他不来,倒是惹人生疑。   他想了想,这里是马陶山,还是让老猫躲躲风头的好,说道:“你不想过去,就在旁边等着吧。”   纪建达是个相貌温文的矮个儿,微微有点胖,面相慈和,今儿女儿出嫁,更是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蓝田道:“纪老,大喜啊。”   纪建达见到蓝田,哈哈笑道:“嘿,蓝大学者,就等你啦。”他揽住蓝田的肩膀,大声道:“给你介绍——刑沐和,我的女婿。现在啊是检察官。对了,说不准你们打过交道呢。”   蓝田:“没有。要是见过我一定记得,小伙子这么精神。”   刑沐和微微一笑,有点腼腆。他身形中等,相貌平平,实在没什么存在感,蓝田心里纳闷,纪建达这么好面儿的,怎么会找个如此不起眼的女婿?   他一边应酬,一边还匀出一只眼睛看老猫。老猫优游自在地站在一旁,倒是老实的很。蓝田突然灵光一闪——姓刑?莫不是马陶山四大家族之一刑家的人?   难怪婚礼会在这里举行,而且纪建达还把他当宝贝那样到处晒了。   纪建达对邢沐和道:“这是蓝田,你再干一段时间,肯定会听到他的名字,犯罪心理学的大专家啊。不过你别看他好脾气的样子,专给我惹麻烦,我这一年血压高都被他气出来啦。”   蓝田摸摸鼻子,笑了笑。他心里暗叹,这一年确实没少给纪建达惹事,自己一安分又低调的人,怎么就变成了刺头了呢?   纪建达嘴里虽然在抱怨,语气里却掩饰不住对蓝田的喜爱,祖晨光在旁边听了,心里酸溜溜的。近来蓝田没少立功,淮大案的凶手其实是蓝田属下逮住的,前阵子他又抓住了米屯的连环杀人狂,纪建达每逢开会训话都要拿蓝田出来夸两句。   祖晨光道:“蓝田这阵子可不轻松,这大半年来的新闻头条都被他占了。”   大家哄笑起来。蓝田赶紧道:“可不是,十几年偷的懒,这都给补回来了。纪老,今年奖金可别亏了我啊。”   “你有脸要!”纪建达笑骂,“诶,蓝田啊,你要攒这么些钱干嘛?没听说你有对象啊,这就要盖房娶媳妇儿了?”   蓝田陪笑了几声,暗地里冷汗直流。纪建达这岁数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看不得人单身,平时闲聊也催促过他几次,今天这日子,要阻止他往这话题发展简直难如登天。   他硬着头皮道:“就是找不到媳妇儿,才要攒钱养老啊。我的时间都用来维护世界和平了,哪有功夫谈恋爱?”   “我呸!你当我不知道。”纪建达在他耳边道:“准是心里有人了。”   蓝田吃了一惊,纪建达怎么知道的?纪建达看着凌霄云,对蓝田使了个眼色。蓝田才会意,原来他说的是凌霄云。   他放下心来。随即心里浮想联翩:虽然没有过成家的念头,但要能名正言顺地跟老猫在一起,倒是蛮幸福的。妈的,到时他也办个婚礼,到处晒他的媳妇儿——苗家大公子,可不比这姓刑的木头强?   蓝田脑洞开到宇宙去了,越想越觉得好笑,却也觉得挺甜的,忍不住又去看老猫。   可是,老猫不见了。   蓝田有点慌,在这聚集了警界司法界头头和城里名流的婚礼里,老猫身份敏感,别惹出个什么事。   他给张扬和萧溪言打了个眼色,让他们去给纪建达捧场,自己则找个理由开溜。   在衣冠楚楚的人群里溜了一圈,跟熟人碰了几杯,蓝田还是没见着老猫的身影。这时,门口的拱门底下传来一阵骚动。蓝田心里一惊——真出事了?   他快步走了过去,却见好几人围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子。不是老猫。   那人穿着惹人注目的酒红色西服、宝蓝色衬衣,头发梳得精细,就像包装良好的挂面,长得也不难看,就是看谁都不耐烦的样子,让人生厌。不过他身上有个有趣的东西,会动的。蓝田走近看,竟然是一条蜥蜴。   蜥蜴在他身上缓缓爬动,到了衬衣那一片,慢慢变成了蓝色——是条变色龙啊!   养蜥蜴的人很多,把变色龙当饰品戴身上的,蓝田还是第一次见,心想,这是哪来的逗逼纨绔啊?   蓝田惦记着老猫,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   最后,他在玻璃房的廊下找到了老猫。老猫跟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在说话。蓝田认得他,是老猫的姑父吴成刚。   之前他在苗家见过吴成刚,只觉他不苟言笑,是个很严肃的人。此时见他跟老猫聊得欢,完全变了个人,而且个子也比记忆中高大得多。   蓝田心想,这个入赘的女婿在苗家自然是谨慎、收敛的,回来到自己的地盘,一下子就露出了本性,看起来是个长袖善舞的生意人。   老猫看到了蓝田,招呼他过来。吴成刚朗声道:“是蓝田啊,好久不来家玩儿了,以舒特别惦记你,时时在嘴里念叨呢。”   蓝田敷衍道:“嗯,工作太忙。叔叔帮我带个话,我也挺想她,有空找她吃饭。”   吴成刚笑道:“嘿,她的手机不关机的,你想她,自个儿给她打电话啊。”   蓝田有点尴尬,他当然不能找苗以舒了,虽然两人没有真正交往,不过彼此有过这么一段相互暧昧的时期,要说起来,蓝田临阵脱逃,确实伤了她的心。   吴成刚拍拍蓝田肩膀,眨眨眼:“开玩笑的,别放在心上。年轻人合得来合不来,心思变化,很正常!你别有负担,想起来了,就找以舒玩儿,我这孩子性格开朗热心,做个朋友还是不错的。”   听吴成刚这么说,蓝田反倒不好意思,连忙点头答应。   他们东拉西扯聊了会儿,结婚典礼就开始了。蓝田和老猫告别了吴成刚,向草地走去。   蓝田道:“你姑父在家里和在外头,完全是两个人啊。”   老猫叼起烟,“老炮儿,在家装得好着呢。”   蓝田笑了起来,他对吴成刚倒是蛮有好感,觉得他比苗稀南真实可亲得多。蓝田把老猫的烟夺了下来:“抽半包烟有了吧,今天心情不好?”   老猫怨念地看着他:“我冷,抽烟暖暖身。”   蓝田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把自己变成大烟囱就暖了?你脑子没事吧!”   说完,他把烟放自己嘴里,吸了一口,往老猫脸上吐了口烟,“我暖和暖和你。”   老猫被呛得咳了起来,眼泪汪汪的。蓝田哈哈大笑。   老猫贴了过去,扬眉道:“你要暖和我,没有别的方法吗?”   蓝田愣了愣,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搂着老猫的腰道:“有什么办法,说说看?”   老猫痞笑道:“你今天几次坏我好事,补偿我呗。”   蓝田见四下无人,亲了他一口,懒懒道:“我给老纪拍马屁也拍够了,我们别看仪式,去别处玩儿吧。”      ☆、山丘   他们拐进一条小径,向上攀爬,一路到了一个小山坡上。这山坡属于餐馆的范围,装设了长凳子,铺着鹅卵石,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从上面能俯瞰草地婚礼和海岬,视野开阔。   下面的草地热闹万分,掌声和笑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只是人再多,比起那大海也是渺小得很。两人看着这广阔天地,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蓝田从老猫身后搂着他:“冷吗?”   冷。不过蓝田的气息是热的,喷到了耳垂边,像电流一样瞬间传遍全身,酸麻酸麻的,把冷的感觉都压下去了。   蓝田衣衫单薄,身体却很暖和。老猫靠在他的身上,满满的都是吃饱喝足般的舒适。   蓝田想起之前的结婚狂想,对老猫道:“我要结婚的话,也在这里办,怎样?不过这里的景观不如你们家墓园好啊……”   老猫险些摔在地上:“你跟谁结婚?”   蓝田笑道:“你啊,我肯嫁给你,你说好吗?”   老猫眯了眯眼:“真的吗?嗯,我觉得可以。”   “那就一言为定了。”蓝田伸出手指跟他拉勾。老猫犹豫了一会儿,也伸出了手指。   老猫笑了起来,蓝田却很严肃,他顺着老猫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进怀里,吻了过去。   两人舌头交缠,温热的火苗从舌尖一直烧到身体各处。老猫一手搂着蓝田的腰,一手解开他的纽扣,伸进他衬衫里。   老猫并没有把蓝田的话当真,但一种异样的情愫却在心里升腾而起。在他混沌一片的过去里,他忘了自己睡过几个人,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爱过谁,经过多次的失忆后,遗留在心里的情感,因为对象的消失,也慢慢变淡了。现在,他唯一肯定的是,此时此刻自己的感受是陌生的、前所未有的。   那是一种眩晕的、不停下坠的感觉。又是一种被什么包裹着,一直上升的轻盈感。复杂、矛盾、快乐,而又可怕。   他的手贴在蓝田温暖的身体上,并不是任何欲望的驱动,而只是希望蓝田能兜住他,能抓紧他,不要让他飘荡不定。渐渐的,恐慌不安的感觉占了上风,老猫呼吸急促,推开了蓝田。   蓝田不明所以,看着老猫问:“怎么啦?”   老猫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老猫主动捧住了他的脸,更深入地吻了过去。   蓝田有点心惊,又觉得兴奋。老猫向来是热情的,但这时候他不只是热情,甚至是凶狠的。他要在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蓝田想,自己分明什么都给他打开了,他还要什么呢?   两人热烈地吻了一阵,到最后都气喘吁吁的,嘴唇才分开。额头抵着额头,彼此的气息像火炉一样,冷风吹在身上,把身体吹成了僵硬的壳儿,但内里还是热的,在不停地融化、融化。   过了良久,蓝田用袖子擦了擦老猫湿润的嘴唇,道:“猫儿,我真得很爱你……”   老猫的脸立即就红了。他在床上怎么折腾都行,但一句基本款的情话,他就觉得受不了。他不能看着蓝田的眼,别过了脸去。   蓝田把他的脸正过来,不依不饶道:“你呢,你爱我吗?”   老猫僵住了。蓝田这句问话,避无可避,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老猫进退两难,爱还是不爱,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不可负担的字眼。只要他向前踏出这一步,跟蓝田确定了关系,未来就会变得更叵测,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应付得了;但要往后退呢,那蓝田会放手吗?想到蓝田放开了自己,老猫又难受得要命。   老猫嘴唇微微张开,正要说话,却听见“轰”的一声,底下爆出了巨响。   两人一起看向山丘底下,只见一蓬蓬的礼花向天喷射,飘洒出五颜六色的彩纸。典礼快要结束了,在喧嚣声中,新娘转过头去,向后抛出花束。白色的玫瑰高高地飞了出去,无数双手张开,等待这幸福的象征落在自己头上……   老猫转过头,看向蓝田。   被礼花一吓,老猫怂了,想说的话一下子说不出口了。他笑了一笑道:“你给我点时间,我想明白了就告诉你。”   蓝田失望极了,冷道:“你心里是怎么想,就怎么说,这有什么明白不明白的?”   老猫也觉得说不过去,只好辩解道:“你要问我现在想不想跟你□□,我想啊。但你问我这个,我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万一失忆前我是结过婚的,有七八个孩子……”   蓝田没好气地打断他,道:“好吧,你去搞清楚自己有几个私生子再来找我!”蓝田退后两步,转身下山。   老猫吐了吐舌头,心想这次真惹恼蓝田了。他两步拦在了蓝田前面,笑道:“生气了?好了好了,我爱你行了吧!”   蓝田都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了。“猫儿,我是认真的,你别给我嬉皮笑脸。”   老猫收敛笑容,道:“你要听真话?你不是说过吗,要知道一棵树会长成什么姿态,不能看它的枝叶和花果,要刨开它的根来看;现在我连自己埋在土里的那部分是怎样的,都不清不楚,能给你什么承诺啊。”   蓝田心情复杂,可他能感觉到,老猫对他说的话是认真的。老猫又道:“可能我有私生子,可能欠了一屁股债,杀了好几打人,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你说你爱我,你爱的是谁呢?”   蓝田愣住了。但只过了几秒,他就抬手摸着老猫的脸,坚定道:“我爱的是你,你是谁都无所谓。”   老猫看着他的眼睛,心软得一塌糊涂。   蓝田走上前,紧紧地抱着他。要说出这些话,蓝田也使出了很大的力气,在他过去好几段感情关系里,他也说过爱,但都没觉得那么困难过。因为他对老猫是最不确定,又是最渴望的,而且他很清楚,老猫会让他付出巨大的代价……   老猫却还是沉默着。蓝田叹了口气,决定不逼迫他。他摸了摸他的脸,笑道:“不想回答就算了。典礼结束了,我们进屋里吃饭吧。”   蓝田牵着老猫的手下山。跟在蓝田的旁边,老猫望着他的侧脸,心里暗道:“我会答复你的,等我做完了那些事。”   玻璃房里温暖多了。宾客脱下了大衣和貂皮,心情轻松,推杯换盏的笑声也变得真诚起来。   蓝田那桌子气氛热烈,两瓶红酒瞬即见底。   穆歌道:“听说新郎是马陶山邢家的,猫儿你认识他吗?”   老猫嘴里塞满肉,摇摇头。张扬晒道:“他连自己老子都不太记得了,你多余问。”   “也是。邢家人口好多,那三十桌都坐满了。”从他们的坐席可以看到主桌,邢家的家主刑仁竞穿着绣有孔雀的华丽唐装,直挺挺地坐在位子上,看上去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萧溪言接道:“马陶山四个名门望族,除了苗家都人丁旺盛。”   “嗯,我有钱也拼命纳妾拼命生娃,万一生了个不如人意的,也有后补啊。”张扬看着老猫道,“你们家就剩你一根独苗了吧?”   老猫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只好不理他,继续大口吃饭。张扬叹了口气,“猫爷啊,你好歹也是亿万家产的继承人啊,怎么混得跟几天没吃饭一样?”   蓝田给张扬叉了一块肉,“少说话,多吃肉。”   张扬从善如流地把肉塞进嘴里,但光是一块肉还是没法堵着他的嘴的,他又道:“你看到韦家的公子了吗,人家多大的派头,走路都带着龙卷风的,猫儿你学学。”   “谁是韦家公子?”穆歌问。   “那个戴着变色龙的,刚才都千人围观了,你没看见吗?”   英明:“啊,我见到了。他也是马陶山四家族吗?”   “苗家,白家,韦家,邢家,括号,排名有分先后,是为马陶山四大家,”张扬循循善诱,“这是我们淮城里最后的贵族。贵族你知道吗?”   “嗯,就是很有钱的人。”   “错了,贵族就是穷到要饭,也会找把银叉子再吃的。那是教养、风度、是他们血脉里的尊严啊,看看我们猫爷,是不是很有范儿?”   老猫用手背擦了擦嘴边的残渣,对英明露齿一笑。   英明张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么……猫哥哥真的不像马陶山的呢。不过啊,猫哥哥比他们都可爱多了。”   老猫伸手又拿了块面包,眨了眨眼,笑道:“英明真有眼光。”   蓝田在位子上坐不了多久,就被熟人拉去喝酒了。   因为老猫模棱两可的态度,他的心情还是低落的,一桌桌地喝过去,不觉身子有点轻飘飘。这是身体给他的信号,告诉他再喝下去就要多了。   蓝田灌了两瓶巴黎水,还是晕。正想着要不要向纪老告辞时,转头就跟那个戴着变色龙的公子哥儿撞了个满怀。蓝田心想,这下麻烦了,但那韦公子看也没看他一眼,匆忙地向前离去。   蓝田叫住他:“地上的东西是你的吗?”   韦公子回过头,紧张地看向蓝田指的地方,见是车钥匙,不耐烦地捡了起来,也没道谢,转头就走了。   蓝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张扬刚才说的“贵族”,啼笑皆非。   没多久,前面就传来一阵骚动。蓝田走了过去,见好多人围着韦公子。韦公子——韦银杉抓狂地问周围人:“有见到我的变色龙吗?”   他的宠物丢了。蓝田心想,咦,这东西吃素还是吃肉的,会咬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口气再写完一章。周末歇两天,周一继续。之后应该能正常日更了。   ☆、变色龙   韦公子发出了天塌下来的咆哮,顿时吸引了全场的注目。他带着的四五个跟班,谁都不敢闲着,急忙散开去询问在场的宾客。   这么一闹,玻璃屋里的客人顿时议论纷纷,有的干脆站了起来,帮忙寻找走丢的变色龙。婚宴进行到中后段,宾客吃饱了,也灌了不少酒,听到这事儿有趣,都来了兴致,离席去搜找变色龙的大军越来越庞大。   他们趴到桌子底下、掀开食物的罩子、搜看墙上的画、伸头进大花瓶里,有人还嚷嚷着要移开地毯看看,整个场地鸡飞狗跳,比菜市场还要闹腾。刑家家主刑仁竞终于忍无可忍,对纪建达抱怨道:“你底下一群警察精英,找个畜生都找不着吗?”   纪建达爱热闹,看这些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翘着屁股找东西,还挺带劲的。不过他被刑仁竞这么一刺,也不好再袖手旁观,道:“嘿,你等着!”   他把蓝田和祖晨光叫了过来,气派十足地道:“有人说我们警方光吃饭不干活,你们俩能咽下这口气吗?”   两人对看一眼,无奈道:“您老在这待会儿,我们立刻把事情解决了。”   纪建达:“二十分钟!”   两人一头冷汗,分别去搜找。   忙活了一阵子,连鳞片都没看见。张扬道:“这破玩意儿跑哪了?不会被当作鱼吃掉了吧?”   英明打开了自助餐盆子上的银盖子,道:“变色龙能隐身啊,跟背景同一个颜色,不好发现。”   “它也不能马上变色,得等个十几秒,”穆歌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资料念道:“而且还得看它心情——靠,一大班人跟它玩捉迷藏,它的心情应该很不错吧。”   “这餐厅面积不小,装饰又多,要是Dr.在就好了,她了解生物习性,能划出个大概的范围。”萧溪言道。培成厌恶应酬,这种场合照例是不来的。   蓝田找不出头绪,只好道:“动物习性都差不多,不是求偶,就是吃。求偶嘛,这里估计没有它喜欢的类型,那么可能就是觅食去了。变色龙吃什么?”   穆歌念道:“虫子啊。蟋蟀蚂蚱什么的,还有面包虫。这地儿能有这些玩意儿吗?”   张扬道:“说不准今天看到羊肉牛肉,丫打算开一次洋荤。英明神武,我们把这些吃的都翻一遍,不信找不着!”两人又去打开银盘食盖,把肉都翻一遍,又把甜品台的蛋糕、挞、慕斯、马卡龙和水果曲奇一块块拿起来观察。   蓝田见桌面一片狼藉,实在看不下去,对老猫道:“我们去外面找找吧,这里人多,它大概是溜出去散步了。”   老猫突然道:“新娘的手腕是不是戴了一圈玫瑰,叫白绫那种。”   蓝田想了想,“好像是有。变色龙吃花吗?”   老猫不答,拉着蓝田去找新娘。新娘穿着宝蓝色的旗袍,上面绣着精细的龙凤图案,绸面上有海棠纹暗花,非常华贵。她端庄地坐在刑沐和的旁边,两人像一对精美的瓷娃娃,不言不动,彼此之间也不交谈。大概因为长时间的应酬而疲惫不堪,但又不能显露疲态,所以只好木着脸。   老猫走到新娘边上,直接跪到了她的脚边。主桌上的人吃了一惊,新娘吓得缩了缩脚。   她的双腿在桌子底下,偷偷地脱了细高跟鞋,这时赶紧找鞋子。   刑仁竞皱眉道:“这是干嘛啊?”   纪建达:“小子你起来!”   老猫:“它在这儿呢。”   “啊!”主桌的人都看了过来。   新娘往下一看,吓得哇哇大叫。变色龙就趴在她的裙摆上,瞪着凸起的圆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   新娘霍地站了起来,使劲摆动双腿,她不动还好,这一动,变色龙受了惊,蹭地爬到了她的肩膀上,对着她张开粉红色的大嘴。它那长尾巴卷到了她的脖子上,粗糙的皮肤和眼球都变了颜色。   新娘倒吸着气,跟变色龙大眼瞪小眼。普通人要害怕到了极致,可能会昏厥过去,但纪建达的女儿并不是普通人,她不去赶走变色龙,却捉住了身旁的老猫,一边惊叫,一边拼命摇晃、拍打他的胸膛。   老猫被她的长指甲嵌住了肩膀,挣脱不开,眼前金星乱冒;蓝田和刑沐和想过去解围,但已经来不及了,老猫使劲推开她,然后“吧啦”一下,把变色龙抓了下来——连着新娘的半边衣袖和钻石项链。   那宝蓝色的旗袍像蔫掉的叶子,溜下了新娘的肩膀,露出油光水滑的锁骨。新娘双手护着肩,叫得比之前更凄厉。   纪建达大怒:“你他妈什么人,快停手!”   蓝田赶紧拿起椅子上搭着的西装外套,罩住了新娘肩膀,解释道:“他是要抓住那只变色龙,这东西说不好有毒,伤了人就不好了。”   纪建达还没回答,闻声赶来的韦银杉就怒道:“我的小月月怎么会有毒?啊,月月死了!”   变色龙仰着身,躺在钻石项链边上,不动了。   蓝田头都大了,心想,这货长得皮糙肉厚的,怎么就叫“小月月”呢——哦不,重点是,怎么摔一下就死了呢,也太脆弱了吧!这下可怎么好,问题没解决,他妈的还得罪了刑家韦家和纪建达。   老猫却跟没事人似的,他走到变色龙边上,先把钻石拿起来,看了一眼,放在了桌上,然后伸脚踢了踢变色龙的尸体。   韦银杉脸上变色,正要破口大骂,老猫却道:“它装死呢,身上颜色还在变,你看看。”韦银杉对细节的敏感度远不如老猫,自然是看不出来的,他不置可否,但决定先教训教训这个小子。   他看着老猫,气势汹汹道:“你——”话刚出口,就僵住了。过了两秒,他才道:“苗以情?”   这次轮到老猫愣住了——我知道我是苗以情,但你谁啊?这张脸有点熟悉,但他叫不出名字。   “嗯,”老猫答道,打算看他的反应再随机应变。   蓝田解围道:“猫儿,你认识韦家的二少爷?”老猫赶紧接道:“哦没错。二爷啊,嗨,好久不见了。”   韦银杉看着老猫,眼睛里的怒意没了。他向来是嚣张傲慢的,但也不是个不懂事的花架子,见到苗家人,他的社交本能立即复活了。   “嗯,好久不见了。刚才没受伤吧?”   老猫被指甲划出了几道伤口,热辣辣疼着呢,但他摇头道:“没事。”   刑仁竞走了过来,对老猫道:“是以情啊,刚才还没认出你呢。你爹好吗?”   不用蓝田给他提示,他就反应了过来,笑道:“刑伯伯,我父亲蛮好的。我刚到,没来得及给您祝贺。”   刑仁竞微微一笑:“你能来就好。你爹啊,派头大得很,我都没指望能见到苗家人呢。”老猫一听这口气酸溜溜的,道:“我表哥过世不满百天,父亲怕冲了您的喜气,就不过来凑这热闹了。他让我过来给伯伯道喜,还说您找了个好儿媳,真有福气啊。”   刑仁竞听了这话,气也顺了,上下打量老猫,笑容放松下来:“哎,沐和运气是不赖。告诉你爹甭羡慕,以情,你也30了吧,这一两年该给你爹抱孙子了。”   老猫敷衍道:“嗯,我要找到这么个好姑娘,也会赶紧生个十个八个的。”   刑仁竞摇头笑道:“小滑头!从小到大都这德性,怎么就不随你爹呢?”   老猫嘻嘻一笑。他估摸自己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刑仁竞几面,这老头就是倚老卖老。   一旁的纪建达见缝插针道:“苗少爷,你没事吧。多亏你手快,把那玩意儿弄了下来,要不都不知怎么收场了。”纪建达精明势利,听到了老猫的家世,立即见风使舵。他对马陶山有些了解,知道苗稀南并不如何看重这个儿子,但苗以其过世后,这嬉皮笑脸的青年极有可能继承父业,可是个不能得罪的主儿。   他轻声问蓝田:“苗少爷是你朋友吧?”   蓝田满头黑线,故作轻松道:“是啊,少爷闲得很,常来我们局里玩儿,您贵人事忙没注意到,可警署所有女孩儿都认识他呢。”   纪建达瞪大眼睛,怪道:“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转头问在旁看热闹的凌霄云,“你认识他?”   凌霄云温文地笑了笑:“嗯。天天跟蓝田在一起,秤不离□□的,整个警署都知道啦。”   纪建达点点头,悄声对蓝田道:“你找媳妇儿不行,交朋友倒是有眼光。”   蓝田无言以对,勉强笑了笑。   后来,老猫就坐在了主桌席,紧邻着刑仁竞和纪建达。蓝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时不时就瞄一眼主桌席的状况,见老猫倒是轻松自在,跟俩老聊得欢。   凌霄云一屁股坐在了蓝田的边上,道:“你的猫儿又立功了,几十个人都找不着那只变色龙,他手一抓就有了。你说,是不是因为苗家大公子家门显赫,所以撞大运的几率也比我们大?”   对于凌霄云的讥嘲,蓝田淡淡回道:“这话逻辑不通,家门跟运气有什么关系啊。”   凌霄云:“有啊,家世好的人,毕竟比别人多些选择,要做什么工作啦、陪谁吃饭、跟谁交朋友啦……诶,你是怎么认识到马陶山第一家族的继承人的?”   蓝田心烦得很,非常后悔让老猫出席婚礼,现在他完全暴露在纪建达、凌霄云等人的眼皮底下了,要藏也藏不住。   “他算哪门子的继承人?他老子不喜欢他,早就把他扫地出门了,现在只能勉强在您手底下讨生活啊。”   “呸,嘴里有一句真话没有。马陶山我是不懂,但纪老可是门儿清,老猫要一点价值都没有,他能这样捧着?”   “唉,”蓝田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苗以其死了之后,时势逆转,老猫回家子承父业,也只是迟早的事。他感到了惆怅,瞄了一眼主桌,觉得自己跟老猫的距离一下子就远了。   “霄云,他家里复杂得很,在我这儿躲几天,您高抬贵手,以后见到他,当没看见好了。”   凌霄云失笑:“就算我瞎了,警署里几百双眼睛呢,蓝田,你藏着他护着他干嘛?”然后,她突然想起一事:“马陶山修道院的杀人案,我记得,跟他也有关系,他的嫌疑洗脱了吗?”   蓝田费了很大劲才让自己神色如常:“那案件被老纪压下来了,什么批文都不给,查个屁。现在别说嫌疑人,连死者都没搞清楚啊。”   凌霄云看着蓝田,不说话。蓝田笑了笑:“怎么了,我今天真的很帅吧。”   过了一会儿,凌霄云的脸严肃了起来,放低声音道:“蓝田,我知道你跟他关系很好,但这人……怎么说呢,总感觉不清不楚的,你还是留个心吧。”   蓝田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他岂不知道老猫不清不楚,但现在要抽身也太晚了。他拍了拍凌霄云的手:“我会的,谢谢提醒。”   凌霄云反手抓着他,“蓝田……”她紧紧握着蓝田的手,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蓝田:“霄云,你要跟我说什么?”凌霄云松开了手,站了起来笑道:“你今天真的很帅哦。”   蓝田一愣,随即笑了笑,跟凌霄云对视了几秒,目送她离去。   过了好一阵,蓝田才从纷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抬眼一看,满桌子的人都用八卦的炯炯眼神看着他。   蓝田立即摆出了上司的架子,道:“看什么呢?”   穆歌忍不住笑了出来:“头儿,你今天真是帅出天际了,来,我们拍一张合影吧。”   “好啊好啊。”全部人一起起哄,挤在一堆拍照。蓝田尴尬的笑容,就永远定格在这张没有老猫的照片里。      ☆、血花   婚宴好不容易结束了。老猫终于摆脱两老头,一身轻松地走出玻璃房子。日头西偏,风吹得人脑仁疼,老猫拿出一根烟,点着了。   在满是鲜花的罗马柱边,他看见了蓝田。老猫走了过去,呼出一口气道:“等了好久?”   “比你早十来分钟。我还以为你今天走不了了,老纪那么喜欢你,没把他二闺女介绍你认识吗?”   老猫一脸尴尬。   “真有?!”蓝田大笑起来:“老纪真有一套,不服气不行。”   老猫笑道:“他有儿子也不管用,我现在对谁都没兴趣。”老猫自然地靠近蓝田,手背轻轻触碰蓝田的手掌。   蓝田心里暖洋洋的,突然就觉得老猫美得要命。他随手摘了朵“白绫”,别在了老猫的衣襟上。   人来人往的,他也不能太亲近,抚摸着花瓣,蓝田情不自禁:“这朵花跟你一样,漂亮得很,跟不是真的似的。唉,太漂亮的东西,通常都是陷阱啊……   老猫道:“这朵花当然不真啦,它就是假的嘛。”   蓝田一惊,立即从腻腻歪歪的情话里苏醒过来。“假的?!”   老猫的手指伸向布满鲜花的罗马柱上,慢慢滑下来,道:“你仔细看花瓣的红斑,像是自然长出来的吗?”   蓝田一朵朵看过去,他没有超级记忆力,没法分辨细节的不同,凑近去闻了闻,除了鲜花的香气外,还有一股隐隐的腥味儿。   蓝田道:“样子我分不出来,但这花太香了,现在用来装饰的鲜花,为了延长摆放的期限,都经过基因改造,基本没有香味。这香味也是假的?”   “嗯,后来加进去的,花是普通的白玫瑰,上面的红斑是染的色。”   “染了色,伪装成稀有品种,卖个高价。”   老猫道:“这些花的红斑,是从十几个模版里染出来的颜色,”他摘了几朵,摊在掌心,“这几朵是同一个模版,形状大小、斑纹的深浅,都是一模一样的。”   蓝田一看,果然是。花瓣形状不规则,十几个模版生产出来的花,混在一起,平常人不可能分辨出来。除非像老猫那样过目不忘,脑子自动玩起了找茬儿游戏,才会发现这个秘密。   “这是什么色素呢。”蓝田又闻了闻花朵,“味道像……血!”   蓝田脸上变色,不会吧,这“白绫”上真沾了血?   老猫把花随意一扔,道:“走吧,反正不是人血。”   蓝田不放心地拿了两朵,打算让培成化验其中的成分。难怪变色龙会贴在新娘身上,它被这色素的腥味吸引,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呢。   ——慢着,老猫为什么会知道呢?他会发现花染了色,没什么出奇的,但他怎么知道变色龙会盘踞在染料的附近?也没见他靠近这花儿啊。   除非……他早就知道染料是什么。   两人戴着血花回到家。一关上门,蓝田就把老猫扛起来,直接扔到沙发上。   老猫吃吃笑道:“疼。”   蓝田三两下把两人的外套脱了,埋首在老猫的胸膛上。从老猫的身上,能闻到“白绫”发出的又甜又腥的气味,这味道并不好闻,可是混着老猫的气息,瞬即就让蓝田全身燥热。   他把手伸进去老猫浓密的短发里,吻着他的脖子。“嗯……”老猫眯起眼睛,发出了舒服的声音。他怀抱着蓝田的腰,两只手慢慢滑向蓝田的裤腰,在裤腰转了一圈,探到了裤腰带的扣子。老猫一边回应蓝田的吻,一边解开他的腰带,然后就把手伸了进去。   不用几下,蓝田就受不了了,扒开了老猫的裤子,两人双腿勾缠在一起,下身紧紧贴着。   老猫正销魂蚀骨,蓝田突然停了下来。老猫道:“怎么了?”   蓝田不答,解开了领带,缠在了老猫的双眼上。老猫笑了起来:“要把我绑起来吗?”   蓝田在他的耳边道:“你喜欢吗?”老猫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但蓝田的声音低沉温润,听得他脚都软了,于是道:“你喜欢就行。”   蓝田不作声了。   过了好一会儿,蓝田还是没发出声音,就像已经离开了似的,但老猫知道蓝田还在他跟前,他能感觉到蓝田的视线。老猫有点不安,唤道:“蓝田?哥哥?”   他要去揭开领带,蓝田却伸手阻止了他。蓝田凑近他耳边,道:“苗以情,告诉我,你是不是完全恢复记忆了?”   老猫摇摇头。   蓝田又道:“没完全恢复,但记起了好多事情,是吗?”   老猫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笑道:“这是审讯游戏吗?”   他听见蓝田笑了一声:“是啊,你不配合,我就要用刑啰。”   老猫并不喜欢被蒙着眼,什么都看不见的感觉,让他很没有安全感,他举起手要扒开眼罩,却被蓝田抓住了双手。蓝田使的力气不小——比必要的力度要大得多,老猫的手腕被箍得生疼,皱眉道:“放开我。”   蓝田叹道:“不舒服吗?那我让你舒服点。”他一只手抓住老猫,另一只手把他身上的衣服都脱了下来。蓝田脱衣服的动作是温柔的,还时不时轻抚他的皮肤,让老猫又是不安,又是酥麻,屋里没开空调,老猫光溜溜的,开始感到了冷。而且蓝田一句话都不说,也不知道要玩什么花样,到最后老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扒光了老猫,蓝田亲昵地问道:“冷?”   老猫点点头,“哥哥,放了我吧,要玩捆绑进卧室玩好吗,这里凉飕飕的。”   他听到蓝田笑了笑,然后后背一暖,蓝田从后面搂住了他。蓝田温暖的大手在他的胸膛、腹部、腰身上抚摸,老猫舒服得要命,很快就被点着了火,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也不怕冷了,说道:“蓝田,亲我。”   蓝田却没理他。老猫心痒难耐,还想撩蓝田两句,突然胸间一冷,一样冰凉尖锐的事物,抵在了他的皮肤上。   老猫心惊,想要挣扎,却被蓝田紧紧抱住了。蓝田道:“听话,别动!再不老实,我真的用刑啦。”   蓝田手使劲,老猫觉得胸前刺疼,随着蓝田的手往下滑,那金属冰冷的触感和疼痛就一路蔓延到腹部。只听蓝田又道:“你毛发真多,我帮你剃掉好不?滑溜溜的,一定很可爱。”   老猫大骇,道:“蓝田,别玩这个,你知道我怕剃刀的。”   蓝田放开了他,另一只手却更加用力,老猫疼得叫了一声。蓝田冷冷道:“别乱动,我问你什么,你老实回答。”   老猫心底一片冰冷——蓝田这是玩真的?   现在他什么都看不见,全身□□,蓝田温暖的身体又离开了他,他只觉得周围什么依凭都没有了。他不安极了,虽然这里是他睡了几百次的客厅,身后是熟悉的蓝田,但目不视物、身无寸缕总是让人觉得不安全。何况蓝田心意不明,他甚至不确定蓝田会不会真把那东西刺进自己的身体里——亲密的人变了脸,那才是真正恐怖的。   蓝田声音清冷:“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   老猫决定先敷衍过去:“嗯,我偶尔会想起一些事,我爸爱吃什么啦,院子里秋千是什么时候架上的,费南神父打了我屁股,哦,我还记得第一次跟人上床是什么时候,你想听吗?”   蓝田亲了亲他红润的薄唇,手上再一次使劲。老猫“啊”的叫了出来,他腹部巨疼,深吸一口气,脑袋忍不住耷拉下来。他能感觉到抵在腹部的不是利刃,否则他早被剖开了。但那里接近胯部,是人的警戒部位,非常敏感,蓝田又是毫不留情的,老猫的心突突乱跳,感到了真正的危险。   一感到了危险,老猫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权衡自己的处境:蓝田虽然宠他,但任何爱都是有界限的,他们俩的界限,就是修道院那些可怜的尸体。蓝田毕竟是警察——就算不是警察,谁也不会真的愿意跟一个杀人犯在一起吧?自己今天不小心露了脸,大概让蓝田感到了威胁,自己要不给他个答案,他是不会罢休的。   蓝田温柔的声音又响起来:“猫儿,你的事儿,我样样都想知道,你以后可以慢慢告诉我。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的墓里为什么有那么多血衣?”   老猫愣了愣,“我不知道。啊——”金属戳在了他柔软的皮肤上,他的肌肉立即僵硬了起来,更可怕的是,他感觉那利器正在往下,慢慢滑向他的下半身。老猫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蓝田道:“想清楚——那些衣服不会是你的吧?难道你从小就喜欢穿女装?嗯,你要扮起来,应该美得很。”蓝田的手在老猫的脸上流连,轻声道:“说真话,你杀了多少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天冷,偶尔喝点肉汤   ☆、审讯   老猫的心怦怦乱跳,就算蓝田没有制住他的要害,他跟蓝田一对一打起来,也完全没有胜算啊。蓝田会做到什么程度?当然绝不可能杀了自己,但这零零碎碎地让他受罪,也难熬得很。现在强弱明显,蓝田是警察,他是嫌疑犯,这里又是蓝田的家,蓝田要对他做什么,难道会留下把柄吗?十之□□他只能默默忍受。   老猫怒火渐生,但自保的本能让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轻松道:“什么血衣?我没见过。等我躺进棺材、被埋在墓里,或许就能见到了。”   “哦,你没见过。那你天天在墓园里,到底守着什么啊?”   “等树上的麻雀下蛋啊,偷鸟——”一句话没说完,那尖利的事物就遛到他下面,冷冰冰地抵在敏感部位。蓝田笑道:“是鸟蛋吗?”   老猫大惊失色,使劲要推开蓝田的手,蓝田却欺了过来,从后面紧紧勒住他肩膀。蓝田两手用力,道:“别动,扎了下去,会很疼的。”   老猫果然不敢动。蓝田见他安静下来,亲了亲他的脸,以示赞许。   老猫越来越愤怒,道:“你他妈松手。你要想审我,可以把我带回局里,你这样算什么,私自囚禁,滥用私刑吗!”   蓝田冷笑:“把你带局里有什么用,苗大公子,从上到下,大把人庇护着你,你又滑不溜手的,我能问出个屁。”蓝田放松了勒住他肩膀的手,利器在老猫那儿划着圈。老猫汗毛倒竖,却听蓝田接着道:“而且,你就算认罪了也没用。你家财大势大,总有办法捞你出来。看看林果,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老猫怒道:“我没罪,也没杀人!”他抓住了蓝田手握利器的手腕,“蓝田,你想怎样?”他想要推走蓝田,但力气颇有不如,随即天地旋转,他被摔到了沙发上。蓝田压了过来,道:“你招不招?”   老猫:“无罪可招!”   蓝田贴在他脖子边,笑道:“那我只好惩罚你了。”   老猫:“你敢!”   蓝田没有说话。一时之间,客厅里静的出奇,老猫觉得自己眨眼睛时摩擦领带布面的声音,都能听见了。   老猫心里发毛。“蓝田……”他轻声呼道:“放了我好吗?”   他感觉到蓝田的手指抚过他眉毛、脸颊,每一下都像在挠着他的心。   “不行!”他听到蓝田斩钉截铁地说,突然间身上一沉,蓝田全身重量压在了他身上。那冰冷的金属移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蓝田温暖的身体。   他热烈地吻着老猫,双手在他最敏感的地方搓揉。老猫猝不及防,瞬间就兴奋起来。   这是前所未有的奇异快感,蓝田的动作剧烈粗鲁,就像他刚才审讯他一样,但那些动作的意义完全不同了。老猫强烈地感觉到了蓝田的爱,这爱如此激烈,能让他死去活来。   老猫像是从冰窖里,一下子被拎到了火堆中,疼痛与快感交错,情绪也是大起大落的。惊恐之后的松懈,让他防线崩塌,当蓝田进入时,老猫抓着他的后背,感到整个人都化了。他沉溺在蓝田的温存和冲击中,无法自拔。眼前还是黑暗的,黑暗在延展、延展,然后光就进来了,犹如从天空窜进来的闪电,如此耀眼。   老猫叫了出来,一直到力歇为止。他要摔下去了,但蓝田接住了他,在那暖和的、有力的怀抱里,老猫所有的恐惧被抚平了,只感到了舒适的疲累。像安详地死去一样。   蓝田揭开老猫的眼罩,摸摸他汗湿的额头,笑道:“爽吗?”   老猫浑身都软绵绵的,却还是伸出手点着他鼻子,哑声道:“操.你大爷。”   蓝田哈哈大笑,“生气啦?”   老猫想起,林果也绑过他一次,在狭窄的车里缚住了他手脚强行进入,他确实很愤怒,事后还给了他一拳。但对于蓝田……他实在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喜欢玩捆绑?真看不出来,”老猫懒懒道。   蓝田抱住他:“我可没绑住你,”蓝田拿起刚才那利器——一支钢笔,道:“不过要绑人,不一定是身体上的,制住心理弱点,让人感到不安全、恐慌,也能限制人的行动。”   老猫看着钢笔尖利的笔头,身上那几处还隐隐作疼,也不知道有没有戳出了伤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上面圈圈点点的,都是蓝田的涂鸦。   蓝田抚摸着他的作品,“美吗?”   “美,”老猫摊在沙发上,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动了,“你在我身上施了那么多咒语,也没审出个什么啊。”   蓝田道:“谁让我心软。诶,我也不指望能从你嘴里问出什么真话。刚才就吓唬吓唬你,是不是很好玩儿?”   老猫暗叹:“心理学家果然都变态。”但他不能否认,刚才他真是爽到了极致。这样的xing刺激,他还从来没有试过。   他贴得蓝田更近了,因为觉得冷,也怕一不小心滚下了沙发。蓝田搂着他,亲着他的短卷发,就像这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宝贝。   还有一个多月,这一年就结束了。像往年一样,这时节都是464的淡季。淮城里偷窃、抢劫、债务纠纷多了起来,杀人放火、绑架撕票的重大案件却一件也没有。   办公室的气氛更是轻松懒散,连蓝田都三不五时的翘班,就算上班了,跟老猫两人也得下午两点之后才露面。   两人前后脚走进办公室,却见全员都安静地埋首办公桌上。蓝田大为诧异,一般这时间,他们要不是剔着牙聊闲篇,就是上网玩游戏,今儿怎么都在忙着压根儿就不存在的工作呢?   张扬给他打了个眼色。蓝田顺着眼风,看见沙发边站了一个矮胖而宏伟的背影。   蓝田吃了一惊,唤道:“纪老!”   纪建达慢慢转过身,笑道:“呦,终于回来了。嗯,也不太晚,太阳还没下山呢。”蓝田偷懒被抓个正着,只好厚着脸皮道:“早知您会查岗,我就来局里装个样子再出去吃早饭。”   纪建达“啧”了一声,“这个点喝下午茶都晚了。蓝田啊,你这不紧不慢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蓝田:“绝症,治不了了。”   纪建达双眉一扬,笑骂:“扯犊子!”他又看向老猫,招呼道:“苗公子,你果然在这儿呢。”   老猫见到纪建达就想躲,随口道:“是啊,您来找我玩呢?”   纪建达“呵呵”地露出了憨厚的笑:“玩儿嘛,下班再说。我找蓝田有事。”   蓝田心道,什么事要劳烦您老的大驾,上次纪建达到这老房子来,大概可以追溯到两三年前了。   纪建达也不转弯抹角,道:“蓝田,今年总署的年会,你跟我一起出席吧。”   蓝田愣了愣。所谓总署年会,就是全国警队高层的聚会,什么年终通报、策略讨论都是走个过场,其实就是这些高层吃喝玩乐,勾搭勾搭,维护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而这也是年会的重要性,很多升迁、调动等利益攸关的事情,都是在年会上暗暗成形的。   纪建达要带蓝田过去,就是让他在高层里露个脸,这其中的提携之意,不言而喻了。   蓝田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笑道:“您今年不带霄云了,那些老炮儿岂不很失望?”   纪建达道:“霄云也带着,你们俩,左臂右膀,一个也少不了。”   蓝田非常意外,在重大案件行动署里,自己向来处于边缘位置,带着个464组,处理的也是没什么社会影响、或者是不方便声张的无头案件,大部分死人都是外来的底层人口,只要人数不要太多,杀人手法不要太华丽,基本只在社会新闻里报告两句就完事。   他对办案还没有心理学研究的兴趣大,也不是特别有正义感,对于这份工作并没有太大的期待,现在纪建达给他开了这扇门,他就有点不知所措。   纪建达放低声音道:“你在外面名气再大,在里面也得使点劲啊。蓝田,我看你这一年是想明白了,办的几件案子很给我们挣脸,趁着这口气,好好做!”说完,他大力地拍了拍蓝田的肩膀。   蓝田只好点头答应。   纪建达满意了,扫视一眼,找不到老猫,道:“苗公子走了吗?告诉他,我有空找他喝茶。”   蓝田露出一个标准的职场笑容,目送纪建达离开。   纪建达一走远,张扬就嚷了起来:“头儿,你要升官发财啰。”   蓝田坐在桌子的一角,懒懒道:“局无好局,里面一堆理不清的关系,等搞明白了,或者就因为站错队丢了乌纱帽。这种事,少参与的好。”   “嘿,头儿你也太怂了吧。这种机会,要老祖知道落你头上,不知道要咬碎多少牙齿呢。”   蓝田笑了笑:“也是。”想到祖晨光咬牙切齿的样子,他就有点高兴。毕竟被赏识是好事,蓝田心里也不是不爽的。   他想了想,道:“我出去一会儿。你们也别装了,该玩游戏玩游戏,该网聊网聊,真的没事可干的,就赶紧滚蛋。”   蓝田走了后,办公室里就炸了起来。   穆歌道:“你说头儿去哪了?不会找老祖示威吧?”   萧溪言:“蓝田哪能那么幼稚,多半是找'左臂'去了。”   “左臂?哦,凌霄云!”穆歌点头道,“多半是,他有事都找凌霄云商量。”   “左臂右膀,你来我往,接下去就干柴烈火,直接上……”张扬还没贫完,就被穆歌打断,“管管你的嘴,别啥事都往外喷啊。”   众人一起看向老猫。老猫躲在沙发后背,一直不说话,但眼睛是睁着的。穆歌心直口快:“猫儿,你不爽了吧?蓝田跟凌霄云是有一腿,但两人早散了,现在头儿又被你掰弯了,跟凌霄云指定没事儿。”   老猫不答。   张扬接道:“诶,你跟头儿到底到哪一步啦?要我说,你们这样有什么前途,还不如让他们俩好呢。凌霄云有本事有手腕,两人合体,还不天下无敌?你垂涎他的美色,没事找他玩玩儿好了,两男的又不能腻歪一辈子。”   老猫慢慢站了起来,看着张扬,牵嘴一笑,然后什么话都没说,自顾自走了出去。   张扬觉得毛骨悚然:“我得罪猫爷了吗?”   培成冷冷道:“人的嘴巴,要装个阀门也是可以的,你要不要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张扬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新文筹备中,有文案了,没事就去瞅瞅哦。   ☆、白色地狱   热汤咕嘟咕嘟滚着,老猫揭开了盖子,香气瞬即飘散开。   蓝田凑近去尝了一口:“行了,够鲜甜了。”   老猫把手掌放在铁板上试了试,感觉到了热气,就倒了点油,抓了一把红葱撒下去。铁板发出兹啦的声响,不大的开放式厨房立马就暖和起来。   老猫闻到浓郁的香气,等不及道:“好饿啊,他们什么时候到?”   蓝田给他起开一瓶啤酒,“快了吧,你吃点葱垫垫肚子。”老猫果真拿起配菜的大葱,放嘴里嚼了两嚼,立即就吐了出来:“哗,冬天的葱真辣。”   门咚咚地响了起来。蓝田皱眉:“肯定是祖晨光那畜生,每次敲门都跟查房似的。”   他打开门,果然见到祖晨光和凌霄云一起站在门口。祖晨光闻到了香味,搓搓手道:“能吃了啊,好香啊。”   蓝田把他们迎了进来,“等你们半天了,还以为你老婆不放人呢。”   “我操,她敢?她真敢——我就从窗口偷偷溜。”蓝田哈哈大笑,“瞧你这熊样。”   凌霄云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见到老猫,愣住了。老猫穿着长袖T恤和宽松的棉长裤,凌霄云认得,裤子和衣服都是蓝田平时居家穿的——老猫住在这里……跟蓝田同居?   祖晨光也很诧异,“苗少爷,你也在这儿啊。”   老猫笑了笑,招呼道:“嗨。上座吧,啤酒要冰的还是常温的?”   凌霄云回过神来,脱下了大衣,一边走到厨房一边笑道:“不劳您了,我们自己拿吧。”说着打开冰箱,拿了两瓶啤酒。   祖晨光道:“对啊,霄云在这儿住了很久,熟门熟路。我可是好几年没上来了,也没怎么变啊。”   蓝田其实没跟凌霄云同居过,两人都想要自己的空间,因此她只是周末才在他家过夜。他们分手后,凌霄云偶尔过来吃饭,总也不超过十次。这种内情,蓝田觉得不方便解释,于是道:“行,你们自己招呼自己吧,有菜有肉,啤酒管够。”   凌霄云看着铁板和牛肉,叹道:“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在你家里吃上口热的。”   祖晨光奇道:“蓝田从来不开火吗?”   “嘿,您老也不做饭啊,”蓝田给凌霄云倒上酒:“这可不能全赖我。”   “诶呦!你们俩怎么活过来的,”祖晨光转头看老猫,“大少爷,这些都你做的吧?”   老猫道:“底下餐厅外卖。”   祖晨光:“……”   蓝田把肉放到铁板上,“别嫌了,是你死乞白赖要上我家,”肉的脂肪融化在红葱上,热气带着香味一阵阵地涌上来:“我还不想招待你呢。”   蓝田说的是心里话,他素来不喜欢别人进自己家,几乎所有聚会、饭局都安排在外头,禁不住祖晨光耍流氓一定要来他家吃饭,才勉强安排了这次晚餐。   人既然来了,也不能亏待,老猫从汤锅里盛出了蛤蜊汤,给他们先暖暖肚子。   凌霄云赞道:“苗公子好手艺啊。”   祖晨光感叹:“老纪老说蓝田可怜见儿的,家里冷冷清清,不是对着尸体就是对着书,也不讨个媳妇儿暖暖床,靠,我看你过得蛮滋润的嘛。”他看了眼老猫,突然觉得这情景很诡异——马陶山第一家族的继承人,干嘛跑来给蓝田煮汤?   蓝田:“没媳妇就过不好?我看你有媳妇也不怎样,三天两头睡局里,是老齐给你暖的床吧。”   “妈的,”祖晨光骂道:“我这是拼了老命在干活儿。你说,我这么敬业又优秀,老纪怎么偏偏看上你小子?”   蓝田笑道:“太敬业也不行,你这蛮牛就知道往前冲,闯进了禁区都不知道。”   “什么禁区?”   凌霄云:“蓝田不是提醒过你吗,老纪年纪也不怎么老,看样子还得干个十年八年的,你冲那么狠,把他给冲得摔一跟斗怎么办?他不是不赏识你,而是怕了你。”   “不就是他妈的忌才吗?”   “才华也得看是哪一种,像蓝田那样圆圆润润,扎他一下也觉不出疼。你那样锋芒毕露的,离八丈远他也得躲着你。”   祖晨光冷笑一声,“在你眼里,蓝田什么都好。”   凌霄云笑了笑,不说话。   蓝田有点尴尬,又不能露在脸上,只好调侃道:“她陈述的是客观现实。”举起酒杯,对两人一扬头:“来,干了!老祖,你喝酒真墨迹……”   祖晨光喝了凉啤酒,心头的火渐渐熄灭了。   厨房里暖洋洋的,充斥着烤肉的焦香和啤酒的发酵清香,大家谈谈笑笑,气氛轻松。蓝田时不时瞄老猫一眼,见他虽然不太插得上话,但喝酒吃肉蛮自在的,就放下心来。   等肉吃了大半,酒也下去了□□瓶,凌霄云突然道:“蓝田,那个白色地狱,你拼上了?”   “白色地狱?”   “你后面那个。”   蓝田转头,才知道她说的是那副完全没有图案的双面白色拼图。白色地狱这名字简直太贴切了,拼这玩意儿的人都感觉自己在受刑。   “老猫拼的,我哪有这耐心。”   凌霄云怀念地笑了起来:“是啊,我们足足拼了一年啊——老猫,这白色地狱只生产100套,全世界能拼完的,不到十个人呢。你真是太牛了,花了多长时间?”   老猫:“嗯……十几分钟吧。”   凌霄云:“……”   她想了想,觉得不是老猫喝多了,就是自己喝多了。她站起来走到拼图前:“上面的图蛮可爱的,可惜少了两片。”在缺了两片的拼图上,画了一只睡懒觉的黑猫,旁边长了棵大树。   “蓝田,是你画的?”   蓝田:“是啊。我原以为这拼图是用来严刑逼供用的,后来猫儿拼出来了,才想起空白是为了让人在上面画画。这样,这拼图就全世界独一份了。”   凌霄云看着他,眼里水汽汪汪的:“你才知道……全世界独一份,不只是画,也是拼出这画布的心意。别人看画,都是上面的颜色、线条、构图,谁会想到那画布才是最难得的呢?最深的感情,都是藏在后面,看不见的吧。”   蓝田笑道:“喝多了,开始抒情啦。”他的眼睛却忍不住去看老猫。   老猫也在看着他。两人目光相遇,就粘在一起了。   凌霄云冷眼旁观,心一路往下沉。她走回座位,喝了一口酒,笑道:“猫儿,你一直住在这里?”   老猫:“嗯。蓝田见我无家可归,好心收留我。”   祖晨光插口道:“怎么,跟你老子干架啦?听说你是一只独苗啊,你老子再上火,也不至于把你撵走吧。”   “我爸没撵我,他说我脾气毛毛躁躁的,出去磨练一下,省得以后吃亏。”   “我操,你要磨练也别跟着蓝田,他就把你当免费佣人使,黑着呢。”   老猫笑道:“是啊,我现在知道自己上当了。”   他跟蓝田、祖晨光分别碰了一杯,心想,岂止当佣人使,简直就是360度全身心剥削嘛。但这也是自己记忆中最舒服、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哦不对,难道我也有抖M倾向?   他们把冰箱里的啤酒喝空了,又喝了两瓶红酒,最后整个世界都变得软绵绵了,谁看谁都是可爱的。   祖晨光灌了两大罐冰水,等身上酒味散了些,才叫了车过来接。凌霄云却拉住蓝田,道:“你送我!”   蓝田:“我这德行都能开飞机了,你敢坐我的车?”   “你送我,这是命令!”   蓝田只好投降道:“行,行,我送你下去坐车吧。”   三人拖泥带水地走到门口,临关门前,蓝田嘱咐道:“猫儿,别睡着了,我没带钥匙。”   老猫在沙发上抽着烟,懒懒道:“好——诶,你干嘛不带钥匙?”   蓝田欢快地笑了起来,不回答,也答不出来。他脑子里像灌进了十吨的水,每一个思绪都在辛苦地力争上游,偏偏一个都冒不出头来。   他们下了楼,才发现外头冷得要命,寒风扑面而来,冻得人直跳脚。不过被寒风吹了一阵,他们也清醒了几分。   送了祖晨光上车,凌霄云却不肯走。她靠着蓝田,缩着肩膀,鼻子被冻得通红。   蓝田见她冷得不行,把她抱在怀里,柔声道:“不想回家,怕没人照顾你吗?要不在我家将就一晚吧。”   凌霄云笑道:“你家里还有人呢。”   蓝田:“你睡卧室里,我们俩打地铺。”   凌霄云凝视着蓝田,过了良久,道:“你不是没带钥匙吗。我带了。”   蓝田:“啊?”   凌霄云笑了起来:“装什么傻。”   蓝田这才会过意来,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他不是不知道凌霄云的心意,要是在半年前,他或许会心动。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老猫。   他打心底欣赏她、敬佩她,这种感情说不定比任何爱情还要持久,但毕竟不是爱情本身。就算在他跟凌霄云热恋的时候,蓝田也从没有过老猫带给他的那种沉溺感。   他拨了拨她额前的乱发,没有说话。   凌霄云非常失望。但她还想试试——首先,是因为对手太不可思议了,她完全不相信自己会输。   她抚摸着蓝田的脸,坚定道:“我想跟你在一起。”      ☆、告白   这一天晚上,出奇的黑,夜色似乎是有重量的,包围着蓝田和凌霄云,像一堵墙。   蓝田过了很久,混沌的脑子才理清出一句言语。“现在,不行。”   凌霄云放下了手,却不想放过蓝田:“是我提出分手,然后又后悔了,想继续跟你在一起,你觉得我不讲理,对吗?”   蓝田笑了:“是够不讲理的,但不是因为这个。霄云,都这么多年了,以前的事情也该翻篇儿了吧。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凌霄云的拇指轻轻抚过蓝田的大衣,“这么多年……分手的时候,我已经后悔了,我以为过些日子就会好,结果一年又一年,这么多年……”凌霄云明丽清澈的眼睛看着他:“蓝田,我一直都没有翻过去。”   蓝田有些愕然,又觉得心酸。“你不生我气了?”   “你是说我哥哥的事吗?一开始是很气,但没多久就明白了,我不该怪你,要怪也怪我自己。”   蓝田摇头:“怪自己干嘛,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   “有,”凌霄云语气坚定道:“我那时候被情绪支配了,完全不能理性地应对这件事。我一心认为哥哥是冤枉的……早知道,我就会想办法销毁证据,这样谁也不用付出代价了!”   蓝田被凌霄云的想法吓了一跳,“销毁证据,那是犯法,你跟你哥就是共犯了。”   凌霄云笑了起来,眼神却还锐利的:“没错啊,知法犯法,监守自盗,罔顾社会公义,每个罪名都可以枪毙了。但蓝田,社会公义和感情,要是不相容的话,你会选哪一个?”   蓝田被挑中了心事,内心翻腾了起来。他会选哪一个?无论怎么选,下面都是悬崖峭壁、刀山火海,只有站在中间那条脆弱的平衡木上,才能勉强活下来。他道:“就因为很难选,所以才有法制,法制强行维持公义,省得人伤脑经啊。”   凌霄云推了他一下,笑骂:“蓝老师,少给我上课。你不在其中,不懂这里面的煎熬。”   蓝田暗叹一口气,心道,“我现在就在其中,懂得很,可是懂又怎样?”他读过的书、见过的死人和活人,都没能帮他解开这个结。   在这冷得要命的街头,他实在不想面对这烦心事儿,于是他道:“是呢,你不是在跟我告白吗,怎么说起社会公义了?”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凌霄云笑了一阵,觉得眼睛都湿了。她不想让蓝田看见,垂下头道:“所以,你是答应,还是拒绝?”   蓝田对凌霄云,不是没有感情的,看到她现在的模样,他真想把她抱进怀里安抚。但他知道,这也不能让她高兴起来。   蓝田坦诚道:“不行。”他顿了顿,又道:“我有别人了。”   凌霄云身体僵了。她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你跟他,不可能。”   蓝田呼吸一滞,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他是不怕公开跟老猫的关系的,否则也不会让他们上他家来吃饭。但自然地公开是一件事,要跟别人谈论他跟老猫的关系,又是另一回事。他跟老猫之间有太多不确定,他有时也想找个人倾述,只不过这人不能是凌霄云。   他道:“或许吧。就算不可能……我也想先给他留个位子。”   这句话像利刃一样把凌霄云刺疼了。她本来觉得自己够强大的,他们俩相知相爱过,她对他无比熟悉,因此也认为蓝田只是一时迷了路,她有信心会把他引导回来。   跟那个奇怪的男人——怎么可能?先不说同性相恋的苦扰,就是要爱一个男人,也不能是这么一个不清不楚、完全看不出深浅的人啊。   可是蓝田并不对她申辩,也不打算让她刺探出他们关系的底细,只是直截了当地表明:他选择了他。   他心里的那个位子,给了老猫,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实。   凌霄云顿时丧了气。面对感情,她不像对工作那么刚强,此时有点支撑不住,只觉冷风一下子把她穿透了,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不颤抖。蓝田终于不忍心,张开手臂把她抱住了。   凌霄云却不能接受他的同情。她退开一步,脑子逐渐清醒过来:蓝田的心左右不了,但对于他的理性,凌霄云是有把握的。   她道:“你这一条路太难走了,你确定能扛得住?”   蓝田摇头苦笑:“我想不了那么远,见一步走一步吧。”   “那他是怎么想的,他肯跟你一起扛吗?”   蓝田愣住了。老猫是怎么想的?这个问题很重要,可是蓝田完全找不到头绪。他对老猫多次表白心迹,但他是连一句承诺都不肯施舍给自己的呀。   蓝田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可笑极了。他可怜凌霄云,但自己岂不比凌霄云还傻逼?   老猫倚在沙发上,抽了一根又一根烟。客厅的灯都关了,黑乎乎的,只剩下一盏落地灯,还有烟头上的火苗。   他想,今天真是抽太多了,一张嘴能喷出火来。   蓝田已经下楼一小时,老猫想,蓝田再不回来,他就要去睡觉了。   可他想是这么想,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各种画面纷至沓来,像地狱拼图一样,争着在他脑子里勾连出一整副图像。这些图像是惊心动魄的,但老猫早就习惯了,他冷静地把前后细节缀合起来,想要厘清自己在里面的作用。   等他弄清楚这些,一个无可避免的结论就展示在他脑海里了。老猫狠狠地把烟头摁灭,然后重重靠向沙发,手臂按在了额头上。   蓝田怎么还不回来?过了不知多久,老猫放下手臂,看向墙上的钟。   他吓了一跳,已经快天亮了。不知不觉,蓝田出去四个小时了。他去哪儿?之前老猫从窗口看见他和凌霄云在楼下抱在了一起,难道两人一起离去了?   老猫想了想,打开了屋子的大门,就看见蓝田倚坐在走廊的墙上,看着楼顶发呆。   老猫唤了一声,道:“我没听见你敲门?”   蓝田慢慢抬头,看着老猫笑道:“没有,我忘了敲门了。”   老猫蹲下来,摸摸他的脸。鼻子很凉,脸颊却是热的。“没醒酒呢吧,我背你进去。”   不等蓝田答应,老猫就粗鲁地把蓝田揪了起来,搭在肩上,驮着他进了卧室。   到了床边,老猫吐了一口气,“快下来,你好沉啊。”   蓝田却搂着他脖子,抱得更紧。   老猫想把他摔下去,两人较着劲,结果一起滚床上了。滚到床上,蓝田还是不肯放手,老猫怒道:“我透不过气了!”   蓝田只是笑,不理他。于是两人就扭打在一起。   老猫平时就打不过蓝田,蓝田喝高了更打不过了。老猫摆脱不了蓝田的纠缠,不耐烦了,使劲往后挥了一拳,打在了蓝田的下颔上。   蓝田“啊”的痛呼,终于放开了老猫。老猫翻过身来,压在蓝田身上,直直地盯着他。   蓝田皱眉缩鼻道:“你他妈真打啊。好疼……”   ——当然疼,蓝田下意识躲避拳头时,咬到了嘴唇,红彤彤的出了血,嘴角也淤青了。   老猫伸出舌头,在蓝田嘴唇上舔了一圈。感觉到蓝田身上暖呼呼的气息,老猫一下子就无法自控了。他吻向了蓝田,舌头伸进了他嘴里,猛烈地搜刮着。老猫的动作非常粗野,完全没有避开蓝田的伤口。   蓝田觉得疼,疼得入心,但却没有推开老猫。   老猫居高临下,像饿急了的野兽一样品尝着蓝田的一切,等时机到了,他就要一口把这猎物撕咬下来。   他脱下了蓝田的衣服、裤子,内裤,舔过蓝田身上的每一寸,然后吮吸着那隐秘的所在。   蓝田全身都僵住了。他觉得羞愧,又有莫名的刺激。最后……最后他什么都想不到了,老猫把他的双手紧紧箍着,猛然进入。疼痛让蓝田脑子都要炸开了,他立即清醒了过来,要挣脱老猫。   但老猫发了性,完全是势不可挡的。抗争了一会儿,蓝田无奈放弃了,身体的刺激让他一阵阵麻软,而更震动他的,是老猫的那股疯劲儿。这让老猫看起来,粗暴而孤独。   几个小时前,他还在可怜自己,可现在他却可怜起了老猫。他想,老猫经历过什么呢?从小被家庭扔在外面,孤零零地在修道院里长大,天天在墓园里守着一个想要忘记的秘密。即便跟人如此亲近,却还是把自己紧紧封闭起来。   他很想告诉老猫,自己愿意跟他分担他心里的所有,即便那是个可怕至极的修罗场啊……   可是老猫什么话都没说,跟他平时在床上的热烈温存,判若两人。蓝田也被折腾得说不出话了,他只好抱着老猫,奉献出自己能给他的一点安慰。   两人瘫在床上,几乎虚脱。   老猫歇了一会儿,终于良心发现,俯视着蓝田道:“你……没事吧。”   蓝田没好气:“跟被人暴揍了一顿差不多。”   老猫伸伸舌头,笑道:“你被人暴揍过?”他捧着蓝田的脸,深深地亲了一口,然后靠在了蓝田的胸膛上。   蓝田怜惜之心又起,把手搭在老猫的肩背上,轻轻抚摸。   他知道自己是没救了,不过回心一想,这种事有来有往,也是公平的,心理就平衡起来。   老猫突然道:“我还以为你跟凌霄云走了呢。”   蓝田捋着老猫汗湿的短发,道:“差一点了,她说要跟我复合。”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都安静了。蓝田能感觉到老猫的长睫毛在他胸膛上眨了眨,就像一根羽毛扫过了他的皮肤,痒痒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逆CP,不过这是他们关系的一个转折点。感情嘛,嘴里说的不算,终究是要身体力行的:) 我家的攻,通常心志上要比受弱一点,个人趣味使然哈。 另,Leonard Cohen今天过世了。很意外,总以为老爷爷要活很久很久,唱很多很多年的歌。 周末快乐,剁手快乐。周一见。   ☆、起始   蓝田不待老猫发问,直接交代道:“我没答应。”   老猫翻过身,仰躺在蓝田肚皮上,闭上眼睛。蓝田:“你不问为什么?”   老猫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还用问吗,你一定说是为了我——”顿了顿,老猫又道:“你们当时为什么会分手?”   蓝田摸着他的脸:“直接的原因,是因为我把她哥哥抓进去了。”   老猫心一凛:“犯了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亏空公款。”蓝田眼望天花板,道:“数目也不大,估计还不够你爸出国玩一趟的。但他是公务员,等于前程全毁了,他进去的第一天,就自杀了。”   老猫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也不是你的错吧。”   “是不是我的错,又有什么关系?我终究是伤了她的心。是我做的犯罪心理侧写,锁定了她哥是犯罪嫌疑,当时她一点都不相信,觉得是因为我想立功,找了个熟悉的人当替罪羊。”   “你……你一点犹豫都没有吗,你知道他进去了这辈子就完蛋了。”   “没有,”蓝田回忆当时的事,感觉就像阅读一本错字连篇的小说,“那时候,我做警察没几年,正是觉得世界没了我会大乱的时候呢。我还想,他进去受教几年,出来做个正直的公民,也没什么不好的啊。”   老猫听了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的手向上延伸,直到触摸到蓝田的下巴。他想,这件事,对蓝田来说也是个痛苦的负担吧——重新做人哪有那么容易,常常就是连人都做不下去了。   “所以,这之后你跟她分了手,决定安安静静做一个对世界没什么用的警察?”   蓝田乐了:“你这么说也没错,反正心志是磨掉大半了,如果她哥哥是冤枉的还好,至少我确定自己做错了。但没有,我没有抓错人,我做了对的事,却让所有人都变得很糟糕。这世界上很多'对'的事,其实是不应该做的吗?猫儿,最近我老想,我还是回去大学当老师吧,书里没有确切的答案,也不需要确切的答案,对和错,根本就是对立的两面镜子,说白了都是同一回事,却衍生出无穷无尽的虚影。你说,这有什么意义呢?”   老猫没有回答,他的手从蓝田的脸上滑下来,一直回到自己的腰侧,然后他翻身起来,看着蓝田道:“你要撂摊子,也没那么容易了吧。你现在是警署里的大红人,而且凌霄云又愿意跟你好了,你没想过,兜了一大圈,你又回到原点了吗?”   蓝田愣住了,老猫这番话,几乎跟凌霄云对他说的如出一辙。   ——凌霄云在告别之前,对蓝田说,“我哥哥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是个优秀的警察,现在的声誉和机会,都是你应得的。你不用躲着它,更不用躲着我——我们都重头开始好吗?”   重头开始。蓝田听到这句话,并不感到高兴。七八年前,他曾经憧憬过这一切,当时他是受瞩目的新人,前途无限,事业爱情都在一条光明大道上,他也曾以为自己会顺溜着走上巅峰。   但现在,他见过的生离死别多了,思想越加成熟,对这样的宏图大志早就打上了问号。就算回到那个正规世界的原点,又怎样?经过了米屯事件后,他的童年心结打开,心里敞亮了很多,反而觉得这才是自己最好的时候。何况,他还有老猫在身边呢。   老猫是一抹阴影,是光明大道的背面,他忠于自己的感情和欲望,吸引着蓝田、牵扯着蓝田,让他离安全的荣耀的世界越来越远。蓝田也不是不担心的,但在这过程中,他更多的是感觉到了释放。或许,人跟树一样,有朝着阳光挺直的生长,也有往地底阴冷处的延长吧。反而是这向下的伸展,才让他扎进了自己的内心深处。   当然他没有告诉凌霄云这些。在分开之前,他们俩拥抱了一下,然后蓝田退后一步。这一步,就是他跟那个世界的割裂了。   蓝田看着老猫,调侃道:“原个屁,我现在不喜欢女的了。猫儿,你要对我负责啊!”   老猫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是笑了笑。但他并没有笑,蓝田在他的眼里,见到了罕有的认真和慎重。   “再来!腿再伸直就行了。”老猫喊道,“哥哥,你的力气哪去了。这就泄了吗?”   啪嗒一声响,林果狼狈地摔到了地上。他的腿没劲儿,一点支撑之力都没有,因此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的,就像中枪倒地的熊。   老猫赶紧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帮他坐回轮椅上。“不错啦,走了四分之三步。”   林果颓然道:“你就不能说走了一步吗。我操,练了这么些日子,还是半点用都没有,我这双腿,真他妈废了!”   老猫给他擦擦汗,“至少能站一会儿,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林果头发湿了,可见这半步费了他多大的劲儿。老猫不忍道:“你那么拼命干嘛?就算能站起来,你也走不出这医院。从病房走到花园,你滑着轮椅比走路快多了。”   林果笑骂:“操,我还能在这医院困一辈子?以情,告诉你一件事,我律师说,警方的证据薄弱,唯一有目击者的,就是我谋杀曲沐其未遂,最后还把她救了回来。那就是说,我上诉很可能成功。”他抚摸着老猫的脸:“我不但要站起来,而且还要满世界跑,你高兴吗?”   老猫拨开他的手:“你这样的都能满世界跑,这世界真没公理啊!”   林果皱了皱眉:“你跟蓝田混多了,说话都跟他一个样儿了。诶,我要是出来了,你能跟我一起吗?”   老猫沿着他的大腿往上摸:“那要看你那家伙还中用不。”   林果直接把老猫的手拉到他□□,“还用问,我的能力你知道的。”   老猫打蛇随棍上,到了裤腰,停了下来。“林果,你出来后要干嘛?”   这句话把林果问住了。被困在医院里,他每时每刻都想着要出去,但跑出了围墙,他又要干嘛呢?林果以前就觉得生活无聊,虚无感瞬即淹没了他。   林果叹了口气:“不知道。要我没事干,就天天追着你,行吗?”   老猫一笑:“行,就这么说定了。”   林果端详着老猫的脸,要确认他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却听老猫接着道:“你要没事,我就雇佣你吧。”   “雇佣我?”林果的手掌覆盖在老猫的手上:“雇佣我干什么,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事,我都会做的。”   老猫漆黑的眼珠子深深看着林果,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因此看上去格外的郑重。“嗯,”他道:“你要想出去,我想我能帮上忙。要是成功了,你要记住你对我的承诺。”   林果被震住了,他第一次见老猫以谈交易的口吻跟自己说话。“苗以情,那你到底想要干嘛呢?”   老猫淡淡回道:“现在还不知道。”   “嘿,听上去不是什么好事。”   “做好事也不是你擅长的。”老猫说着,把手伸进他的裤子里,“证明给我看啊。”   “看什么?”林果呼吸急促起来。   “你想跟我在一起,给我看看你本事。”   不用老猫提醒,林果身体就自然反应过来。他隐约觉出了危险,但又无法抵抗——他对老猫,渴求得太久了。   冬夜降临。黑暗如雾,从地底涌了上来,悠悠地繁殖、扩散,终于把天空也染成了墨黑。   两人在石墙边相见。一见面,就迫不及待贴在了一起。   女孩发出了喘息声,道:“这里不行,晚上佩德神父巡楼,低头就看见我们了。”   男孩道:“那我们去湖边。”   两人悄声地牵手离去,就是在走路,他们也片刻分开不了,总是走着走着就跟对方的身体碰在一起。   两人年纪不大,在这修道院里,平时是不适宜太过亲近的。白天眼风飞来飞去,积淀着一整天的绮念,就等着晚上释放出来。有前辈绘制过这附近最适合幽会的路线,还分了级,但这地图流传太广,修道院里又关灯得太早,好多没事干的住宿生会半夜翻墙蹲守在那里,等着看□□片。所以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去那个传说中有吃人鬼的大湖。   自从修道院女尸出现之后,修道院的学生就流传着吃人鬼的传说。   经过无数个脑子的加工和口耳的谬误,最终的版本,就是湖里以前溺死了个学生,被湖里的鱼吃掉了内脏,所以他半夜会回到湖边,找那些心脏还噗噗跳的活人,生剖活扒来修补他残缺的身体。   白天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这故事不可信,但到了晚上,看着那黑乎乎的湖水,就不那么确定了。   到了湖边,女孩紧紧靠着男孩,道:“这里太暗啦。”   男孩也很不安,要是真的完全漆黑还好,偏偏水面反着光,风吹过时水面晃荡,就像有什么东西游过。   男孩握住女孩的手,“怕了吗?怕就抱着我。要是吃人鬼来了,我扛着你跑。”   女孩推了他一下,笑道:“就你这体格,我看十之□□会把我扔水里。”   “怎么会,要扔也扔给吃人鬼,你肉那么多,够它吃一阵的了。”   女孩一边笑一边啐骂,两人拉拉扯扯,渐入无人之境。   过了一阵,男孩突然道:“你听到……嘶拉嘶拉的声音吗?”   “别吓唬我了,”女孩不满道。   “你听……在水边。”比起女孩儿,其实男孩更怕鬼。此时他嗫嚅道:“我们走吧,去食堂,那里晚上肯定没人。”   女孩也听到声音了,道:“可能是别人在约会吧。”她可不想在充满了油气和腻味的食堂里幽会。   男孩不置可否,而且完全进入不了状态,他咬了咬牙,道:“去那里看看吧。”   他们轻手轻脚地靠近声音来源。到了附近,他们闻到了一股奇怪的甜腥气,脸色刷一下白了。   女孩鼓起勇气,拂开叶草。在幽暗中,他们见一个男人背对他们,跪在了那里。   “啊!”女孩叫了出来。男人闻声,缓慢地回过头。因为太黑了,他们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手里有什么东西反着光。   然后他们就发现了男人膝前躺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   他们俩已经知道自己遇上什么了,但脑子和嘴巴要过了一分钟才能建立起联系。   呜啊,男孩率先叫了起来,拉着女孩就往外跑。   “吃……吃……吃人啦!”      ☆、告别   死者叫白羽莜,修道院附属学校的学生,十五岁,是住校生。她刚转学过来半年,又有自闭倾向,平时不太跟人说话,所以同学都不太熟悉她。尸体发现的时候是周六夜里,她的室友说,白羽莜每逢周末都会回家,那天一大早她没吃早饭,就拿着背包离开了。   在她的尸体边没发现背包。她头皮被刮下了大片,肚子被剜开,插上了蜡烛。看尸体被糟蹋的模样,跟之前发现的修道院女尸如出一辙。   培成:“死亡时间是下午四点到六点之间,死因是脖子被勒窒息至死。死前曾受虐待,尸体有多处伤痕。”   培成说完,没有人接话。除了蓝田外,大家的眼睛有意识无意识地,都看向了沙发。   沙发没人。常年霸占着沙发的老猫,今天没有过来。   穆歌吸一口气道:“头儿,周六你跟猫儿在一起吗?”   蓝田淡淡道:“你是要问他的不在场证明?他跟我在一起,我们去市里吃晚餐,信用卡有消费记录,你还可以查看我的行车仪——啊,要怎么证明我跟猫儿一起,你可以问问餐馆服务员,猫儿自个儿吃了一公斤的战斧牛排,服务员应该对他有印象。”   听蓝田这么说,大家都松了口气。张扬立马站起来道:“凶手真是太没人性了!话说回来,这次死了马陶山白家的人,事儿闹大了,这案子照理不该我们管了吧?”   穆歌:“你能不那么怂吗,现在头儿在上升期呢,我们争点气,把这案子办好了,纪老一高兴,说不好头儿明年就能跟凌霄云平起平坐了。”   蓝田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妈子,我谢谢你了。这是杀头的案件,别提什么升职加薪,能保住饭碗就不容易了。”   萧溪言:“没错,白家老头子现在驻扎在警务司长家,看样子,一天不找出凶手,他就在那吃喝拉撒不走了。这案子压力很大,不过我赞同妈子,头儿就差这口气了,我们使点劲儿推一把吧。”   英明应和:“对!这个凶手那么残忍,我们要尽早把他抓了,给头儿立功。”   蓝田被感动了,扫视下属,道:“谢谢各位。这案子牵涉到马陶山的家族,上面的人都盯着呢,也不轮到我们来决定。之前的女尸是我们经手的,所以这次顺势落到我们头上,我们别无选择。大家打起精神吧!”   众人应道:“是!”   蓝田瞄了沙发一眼,垂下头来,愧疚感油然而生。这番话,当然是说给他们听的,他早就做了决定,要是案子移交到别的组,他还是会想办法争取回来的——只有这样,他才能控制案件的走势。   要保护老猫,就不能让别人主导案件的调查;把萧溪言他们卷进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蓝田琢磨,要怎么才能减少对他们的影响?唯一的办法,就是比所有人都早点找到真相!   “这次有目击者,两学生看到嫌疑人了。”萧溪言道。   张扬见大家打了鸡血,自己也不好表现得太消极,于是道:“我问了半天,来来去去说的都是'吃人鬼','脸上黑乎乎都是血',再问下去,就说'嘴里叼了块肉',喂,他们是不是看见一头圣伯纳犬啦?”   英明:“他们说肯定是人啊,而且是个高大的男人,有两米高。”   穆歌:“我靠!有说他长着一双角或者拿着镰刀吗?”   蓝田还没接话,就听到凌霄云走了进来。凌霄云道:“少年们受到了惊吓,会把记忆中恐怖的事物,投射在真实遇见的危险中。而且我看了他们的口供,说到为什么去湖边,语句都是含糊的,他们一男一女应该是在湖边约会,怕被家长和神甫们知道,自然会夸大危险的程度,转移注意力。”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凌霄云向来是不直接参与案件调查的,这次为什么会看口供?   蓝田开口:“副署长,您也够勤奋的,案子什么进展都没有,就开始审核了?”   凌霄云看着蓝田,笑了笑:“这案子把上面的人都烦死了,纪老不敢出任何纰漏,所以给你找了支援。蓝警官,我今天正式来你的组报到啦,欢迎吗?”   蓝田吓了一跳——凌霄云要参与进来?   他努力地隐藏情绪,笑道:“哪有不欢迎的。不过你这么大牌,我可指挥不动。”   凌霄云微笑道:“我算什么大牌?真正的大牌还没到呢。”   “啊?!”蓝田心里有极其不详的预感。   果然,凌霄云刚说完,祖晨光就带着两个警员,像黑帮老大那样虎虎生威地走了进来。   一进来,他先脱了墨镜,道:“操!这么大的案件,就这几个人?”   蓝田头都大了,没好气道:“有你就行了嘛,你一个顶一百个。”   祖晨光走过去拍了拍蓝田的肩膀,朗声道:“兄弟,别怕,我那儿五六十人随时候命,你要把马陶山铲平了都没问题。”   蓝田乐了:“妈的,那里随便一家养的保安都比你人多,别吹牛逼了,”然后他把心里的忧虑说了出来:“一个副署长,一个刺头,我们仨堆一起,听谁的?”   凌霄云道:“自然是听你的,我们只是支援,随时恭候您差遣。”   听她这句话,蓝田稍微放了心。但凌霄云接着道:“诶,老猫去哪儿?”   蓝田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尽力用平缓的语气道:“苗公子回家了。”   “回家了?”穆歌惊奇地叫了起来。张扬等人也瞪大了眼睛,“猫儿怎么回去了?”   蓝田牵嘴一笑:“当然是回去继承家业啦。他出来玩了大半年,也折腾够了,该回去做他的大少爷。”   “哦!”众人叹道。祖晨光表示理解了,但464的人都跟老猫稔熟,并不很相信蓝田的说辞。   张扬吃惊道:“那个……头儿,他这就不来了?!”   “嗯,你没事可以找他吃饭,他就算做个霸道总裁也懒得很,估计天天在家猫着。”   大家沉默不语,突然见不到老猫了,都感到怅然。   蓝田表现得很平静,但他却是最惊诧、最失落的那个。   周六晚上,老猫突然说要请他去市里吃饭,然后把他带到了有玻璃房子的西餐厅。   蓝田扫了一眼门口的跑车,道:“喂,你真够钱买单吗?”   老猫拉着他的手臂:“不怕,你不是带着信用卡吗?”   “靠!”蓝田笑骂,但心里莫名就有了约会的感觉。他们俩对吃不太讲究,平时在家随便做一口,或者叫外卖,这样郑重其事地去贵餐厅吃饭,还是头一遭。   餐桌上摆放着烛台和睡莲,气氛温馨而……浪漫。蓝田还从来没跟男人来过这种场合,有点尴尬。   但老猫却很高兴的样子,喝了一口气泡矿泉水,道:“喜欢这儿吗?”   看见老猫兴致勃勃,蓝田心里还挺甜的。他心想,这大半年来,跟猫儿两人过得跟室友兼□□似的,偶尔也该像情侣一样出来浪一下嘛。   不过接下来,他觉得这样的浪法还是少一点好。老猫气势十足地点了大堆的食物,服务员乱了阵脚,连连问:“您几位用餐,要不换张大桌?”   老猫面不改色:“就我们俩,不用换了。”   服务员:“您点的这些,桌子不够摆的。”   蓝田:“……”   最后他们换了张四人桌,两人的约会,就变成了俩大老爷儿们苦等女伴不果的场面了。   蓝田笑道:“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吗?啊,不会是你生日吧?”蓝田突然想起,自己竟不知道老猫的生日是哪一天。   老猫叉着扇贝,随口道:“不是,我不过生日——其实我是不记得哪天生日了。”   蓝田喝一口白葡萄酒,冷酸的液体带着甜味,滑下喉咙。他突然想,年尾了,要不请个大假,带老猫四处玩去?去游览观光什么的,估计猫儿也不会有兴趣,不过可以全世界胡吃海塞啊,猫儿一定高兴得很。   他心里琢磨着旅游大计,第一次对过年过节期盼了起来。   两人吃吃说说,两个小时后,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服务员带着敬畏的表情给他们收拾碟子,奉上了赠送的蜜柑雪芭做甜点。   老猫吃了一口,说道:“好冰。”他呼了口气,像是吐了口冰雾。   蓝田看得有趣,举起相机,给他拍了一张照片。   老猫嘴唇冰得红彤彤的,看上去分外艳丽。他放下勺子,用很随意的口气道:“我想回家。”   蓝田愣住了。过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回苗家?”   “我还有别的家吗?”老猫笑道。   蓝田觉得被这句话刺伤了,他靠在座背上,让自己在情绪平缓下来。   “你爸松口了?”   “嗯。不想我回去的也就我姑姑而已。但我姑父支持我回去,她也不敢太反对。”   “吴成刚?”   “嗯,他跟我交情蛮好的,我回去……对他也有帮助。”   因为老猫的关系,蓝田对马陶山的家族有一点了解。这么个显赫的家族,不能是苗稀南一个人说了算,他们各个亲戚旁支之间斗争挺激烈,这其中,吴成刚和苗稀秋两夫妻是最得势的,在族里说话也有分量。现在有了吴成刚的支持,加上老猫本来就是嫡子,回去继承家业,自是顺理成章。   蓝田点点头:“这确实是好时机。”   老猫手指在桌子上划圈,“嗯,现在不回去,说不定以后都回不去了。”   这句话的悲凉感,让蓝田心里一酸。他曾经承诺过,只要时机到了就让老猫走,虽然非常不舍,但也不能食言。“什么时候回去?”   “过完这周末。”老猫道。   蓝田叹了口气,“好吧。你请我吃这顿饭,就是要跟我告别的吧。”   老猫伸手过去,抓住了蓝田的手指,“告什么别?马陶山无聊得很,我没事就去找你。”   蓝田笑道:“好。不过这帐还是你来结。”   老猫:“当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摊在桌子上。那是蓝田给他开的工资,除了买烟和零食,他向来是没什么开销的,剩下的钱随便塞进了抽屉里。老猫懒得很,每次都是拿一张整钱出去,再拿一堆零钱回来,所以这沓钱里大都是小钞和钢镚儿。   服务员拿着皮革裹着的账单来到他们桌前时,又一次被惊到了。老猫五块十块地数够了数,一股脑儿塞给了服务员。服务员双手不够用,差点要把钱叼嘴里,那精美的皮革堆着满满当当的零钱,怎么都合不起来。   蓝田看着老猫数钱的样子,眼睛湿润了。但他可不想让老猫看见,他扬起了头,豪气地把剩下的红酒全部灌进肚子里。      ☆、继承人   周一上午,蓝田把老猫送回马陶山。   两人一路沉默,直到车子开始进入山道,蓝田才开口道:“周六我们吃饭前,你在哪儿?”   老猫想都不想:“跟林果一起啊,然后你来医院接的我。为什么问起这个?”   “我大概六点到医院门口,这之前,你一直跟林果一起?”   “嗯,你可以问问他。”   蓝田笑了一下:“他当然会庇护你,问了也是白问。”   老猫冷然道:“你要不相信我,问我干嘛,问了也是白问。”   蓝田看了他一眼:“嘿,生气了?我就是想相信你才问你的。你在我面前,就不能坦诚点?”   老猫看着窗外:“我坦诚得很,身上每一处都给你看过了。”   蓝田沉默了一会儿,道:“猫儿,告诉我,你有没有杀过人?”   这个问题,在蓝田心里盘旋了很长时间,因为沉淀得太久,随着他俩关系的变化,这问题竟然就虚无缥缈起来。蓝田本来希望,永远都不要面对答案……但是,修道院又出现尸体,这个问题再也无法逃避。   老猫眨了两下眼睛,坐直了起来,淡淡道:“有,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蓝田的心跳漏了一拍,右脚急刹车,车子在路中间停了下来。   他转头看向老猫,却见老猫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但眼神明亮坚定,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老猫斜睨着蓝田:“你从第一天收留我,就等着这句话吧。”   蓝田看着前方蜿蜒曲折的山路,正色道:“这不是玩的,两名死者都未成年,罪加一等。两宗杀人案加在一起,够你上电椅了。”   老猫笑了起来:“我知道啊,你现在可以选择把我送到警局。前面还有两个弯就到我家了,等我进到苗家门,你要再抓我就很难了。”   蓝田深吸一口气:“你家是养了个军队,还是下了结界?你要是定了罪,谁也保不住你!”   “或许吧。”老猫轻声道。“诶,那你现在要逮捕我吗?”   蓝田捏了捏老猫的鼻子:“别得瑟了!我跟你说真的,这案件都上达天听了。而且这次死的是白家的孩子——你们马陶山内部的人;你以为马陶山那些老家伙会因为你是苗家人而放过你吗?”   老猫道:“嗯,不会。不过你要定我罪,要先找到证据;等我回了家,你要找证据就千难万难啦。”   蓝田叹了一口气,“这样说也没错。只要你回了家,好多事情就有操作的余地了。我们警方要传召马陶山的人来问话,都要经过一千道程序,何况要指证苗家大公子?”   老猫不答。   蓝田又问道:“你真杀人了?”虽然有过心理准备,但还是很难接受老猫是凶手的事实。   老猫道:“我不记得了。或许有,或许没有,你想知道答案,就自己找吧。”   “我操!”蓝田骂了一句。   不过他到底打着了引擎,继续攀爬山道。   淮城靠海,冬天的时候不太冷,但经常起雾。随着冬天走到尽头,雾会越来越大。   蓝田想起,他遇见老猫就是在冬末,那一天大雾萦绕着马陶山,把这贵族区掩盖得讳莫如深。后来再上马陶山,都是大晴天了,宏伟的屋宇和静雅的庭院光明而正大,观之只让人憧憬。   然而,今天雾气回来了,不太浓重,隐约地绕在建筑和植物上,像有意识的生物似的,四处飘动。它们大概是约好了,纷纷地聚集到苗家,因此苗家的豪宅比山上其他人家的雾气都要重一些。   他们车到了门口,蓝田就惊讶地发现,大门已经打开了,十几个佣人等在门口。院子里还站了吴成刚等苗家的亲戚们,独独不见苗稀南和苗稀秋。   这是在等老猫——未来的苗家家主?   苗家人丁不旺,这么些人,估计所有的近亲远亲都来了,就连以前排挤过老猫的齐家,也携老带幼迎接老猫。蓝田心想,这些豪门望族,毕竟是要比普通百姓势利些。   他对老猫道:“你自己进去吧。”   老猫应了一声,把手放在门把上,却停了下来。他转头看向蓝田,亲了过去。   老猫捧着蓝田的脸,亲昵地吻着他的嘴,就像那是流淌而下的蜜。这个吻一点欲望都没有,只有难以言喻的眷恋。   蓝田心潮澎拜,眼眶酸了。老猫吻够了,离开他的嘴,笑了笑。然后他打开车门,走进了苗家的大门里。   看着老猫渐渐远去,蓝田突然就害怕极了。一个念头涌了上来:不,不能让老猫回去,这很危险!   蓝田走出汽车,对老猫喊了一声。   老猫头也没回,只是远远地挥了一下手。   蓝田的心一路往下沉。雾气听懂了周围的密语,围拢了过来,包围住了苗家,终于把蓝田和老猫隔在了两端。   一个星期后,马陶山修道院的科洛雷神甫前来自首,说他是白羽莜谋杀案的凶手。   科洛雷神情沮丧,两眼都是红色血丝。他双目含泪,但脑子非常清楚,很详细地交代了谋杀的细节。   蓝田和凌霄云隔着玻璃,看祖晨光审讯嫌疑人。凌霄云叹道:“这位神甫真是普度众生的大善人啊,他要再不来,纪老的头发非掉光不可。就算不变秃头,天天找我们去骂一顿,也得骂出心脏病。”   蓝田听凌霄云语带讥讽,回道:“普度众生是佛教的说法,用他们天主教的话,应该叫拯救罪人。”   凌霄云哈哈大笑:“没错,众生皆有罪。你说,他的罪到底是杀了人,还是撒了谎?”   “你心里有答案。”   “你知道我不信,那你呢,你信不?”   蓝田面无表情看着凌霄云:“谋杀未成年人,就算不判死刑,这辈子也得在牢里度过了。一般来说,要是没做过,一个人不太可能会扛下这么重大的罪名。”   “所以,你认为他真的是凶手?”   蓝田沉默了一会儿:“看证据吧。祖晨光这么牛逼,肯定能找出一百样物证人证来指控他。”   凌霄云又笑了:“晨光急着要破案,肯定倾向于相信科洛雷是凶手。我呢——我认为凶手冷静、聪明,否则不会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死者被剥去部分衣物,却没有被性侵犯的痕迹,甚至虐待也是避开□□官的——这在以少女为目的的凶杀里,非常少见,他是性无能,还是对女子没有兴趣?”   蓝田看着她,“嗯,真知灼见啊,凌警官您继续。”   “班门弄斧,班门弄斧,”凌霄云嘴里这么说,却还是用自信的语气继续道:“抛尸湖边,是很容易被发现的。修道院里九曲十八弯,还有地窖、墓园和藏书库等隐蔽场所,这么多犄角旮旯的地方,他为什么要把尸体扔在外面?有一个可能,就是修道院和墓园本身对他有神圣的意义、或者情感上的连结,他不想玷污这些场所。因此,他肯定是跟修道院有很深渊源的人。   “另外,他有社会恐惧症。他把尸体扔在毫无遮蔽的地方,是希望尸体能被早日发现,这样他就能跟公共视线建立联系,以补偿他不敢像普通人那样工作、生活的焦虑。蓝大专家,你觉得我的分析怎样?”   “不错啊,符合逻辑,也符合社会约定俗成的偏见,所以那些同性恋、宅男、精神病人日子那么不好过呢,随时都被怀疑会杀人放火。”   凌霄云夸张地皱了皱鼻子,“少夹枪带棒的啊。我认真分析案情呢,蓝田,其实你也不相信科洛雷是凶手吧?”   蓝田不答。   凌霄云继续道:“这位神甫说自己多么迷恋白羽莜,因为求爱不得而误杀了人。那么,他肯定不是对女性没兴趣,而且误杀就误杀啦,点个蜡烛干什么?他来修道院不足半年,对修道院或许有宗教上的敬意,但对马陶山家族和墓园能有多深的感情?还有,你看他签个名都手抖,这样的人能拿着剃刀,刮下活生生的人头皮?”   蓝田:“你这么说太片面了。”   凌霄云语气认真起来:“或许吧。不过,无论怎样,有个嫌疑人总是好事儿,要不我们真顶不住上面的压力了。蓝田啊,老猫回去一星期就有这样的成果,本事真不小啊!”   蓝田心一凛,深深地看着凌霄云:“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凌霄云也不退缩:“你都说了,这么重大的罪名,扛下来这辈子就完蛋了,谁都没有怀疑到科洛雷头上,他上赶着来认罪干嘛?从我们接手案件开始,调查就困难无比,修道院完全不配合,进去看一圈都要申请一礼拜,除了白家在着急,其他家族的人都想要撇清关系,关起了门;外面媒体天天头条,保护未成年权益的NGO在市政局前示威,第一宗无名女尸案被挖了出来,舆论都在质疑马陶山是不是有杀人不偿命的特权,压力一天比一天大,要不是这神甫来认罪,会演变成什么局面?”   凌霄云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是马陶山扔给我们的一点狗粮,想要喂饱我们,让我们别在他们门口瞎转了!”   蓝田转过头来,看着玻璃上隐隐约约的凌霄云的身影。凌霄云性格刚强,遇事也是不留情面的,她的分析不无道理——苗家要是从中操纵,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   他当然不相信科洛雷是凶手,但不是出于任何心理分析。科洛雷来修道院是近来的事儿,他在老猫墓里见到的血衣,有一些却是年代久远的。看那出血量,衣服的主人应该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他不得不把这些衣服和谋杀案联系在一起——这个连环凶杀,应该已经跨越了好几年,甚至十几年了。   蓝田道:“嗯,或许是吧。我们先把狗粮喂给纪建达和媒体,再看看能怎么办吧。”   凌霄云表情肃穆:“蓝田,你就想马虎敷衍过去?”   “不!”蓝田用同样严肃的口气对凌霄云说:“我比谁都想阻止他。我会解决这件事的,你相信我吗?”   凌霄云不语。蓝田道:“霄云,老猫绝对不是凶手!”   凌霄云看着蓝田,眼里都是疑惑。两人视线交战,谁也说服不了谁。      ☆、造假   凌霄云的话,很快就应验了。嫌疑人自首的消息公布之后,舆论果然就被平息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马陶山苗家公布了继承人的重磅新闻。   这个消息一出,吃瓜群众的关注点顿时从杀人犯罪,转移到了豪门八卦上。   张扬拿着iPad,昂扬顿挫地念起了新闻:   “此前苗以其虽然位居高职,但从来没有被正式宣布为未来家主。现在苗稀南对外宣称,他的长子苗以情从国外磨练归来,正式加入家族企业,作为他的二把手。这等于认同了苗以情继承人的地位。”   “——嘿,猫爷这次真升天啦,”张扬继续念道:“苗家行事向来低调,但这次一改作风,不但主动对外发放消息,甚至多次接受媒体的采访。年轻的继承人由此进入群众的视野中,苗稀南对儿子的喜爱可见一斑。”   “——爱个屁,老猫在外面吃了几十年的西北风,没人了才把他替补上,”张扬愤愤不平,继续朗读网页上的新闻稿:“在父亲的守护下,苗以情一直躲在公众的耳目之外,不受干扰地完成学业。之后他在国外的大企业工作数年,充分地把握了行业的国际趋势,此次回归肯定对家族企业有很大的助力。”   张扬念到这里,很想摔电脑,不过在最后关头忍住了。“这新闻太没谱了吧,记者收了老猫多少包辣条啊?!”   萧溪言笑道:“钱肯定是给了,但要不扯这个谎,难道说老猫天天在警署里睡觉吗?”   穆歌抢过电脑,翻了翻,道:“没说猫儿的近况啊。诶,这有采访视频诶。”   大家都围了过来,蓝田道:“我拿着。”   视频的小窗口放大了,老猫坐在黑色背景前,接受记者的提问。大家都看傻了,一个多月不见,老猫跟换了个人似的,穿着潇洒的三件套西装,用流利的中英文回答记者们的问题,姿态优雅,游刃有余,那模样还真像是留洋贵公子。   英明惊了:“猫哥哥这也装得太像了!”   穆歌得意道:“猫儿帅炸了。视频快给我,我要发朋友圈去。”   张扬不屑道:“又不是你儿子。”   “我儿子能有猫儿一半就好了——对了,给那小子看看什么叫人模狗样。”说完,她就把Pad抢走,给儿子发送视频去了。   蓝田没有发表意见,但心里也是波涛汹涌的。老猫跟他混的时候吊儿郎当、不修边幅,特别像九流大学的留级生,但回到苗家后,气质变了很多,倒是符合了他的真实年龄,言谈得当、眼神安稳,举手投足间完全是个成熟的男人。   他知道老猫很快会适应继承人的角色,但没想到他能这么入戏——简直看不到破绽啊。   或许,老猫不是演的,这也是他其中的一面,只不过在他们面前一直隐藏着罢了。关于老猫,他又知道多少?嗯,他连他是什么时候生日都不知道呀。   想到这里,蓝田忍不住在电脑前翻看苗以情的资料。关于苗以情的报道,比从前多了很多,标题五花八门,八卦也不少,其中有许多花痴的推送文章。蓝田随手点开了一个——   “淮城新男神,不嫁给他我这半辈子的手都白分了——哇靠,什么乱七八糟的,句子都没捋顺。”张扬在蓝田后面张望,插了把嘴。   蓝田推开他的头,皱眉道:“别靠那么近!”   张扬嘻嘻一笑:“头儿,有危机感了吧,是不是觉得一觉睡醒,无端端多了几百万情敌?”   蓝田不理他,继续看网页。网上大篇幅地描写了马陶山新贵,顺带连几大家族的年轻一代都挖了出来,口径统一,都是正面的报道。这些新贵们被描述为学历高、经历丰富、性格开放、在专业上卓有成就、在各自的喜好上玩出花儿来,总之就是跟上一代的保守、骄矜和神秘完全不一样。新闻还报道了苗以情资助菩提湾的福利院,不时会在院里当义工,跟残障儿打成一片。   蓝田叹了一声,简直看不下去了,但回心一想,文章说得也没错,老猫确实一直在支撑福利院的运转,跟那些孩子也常常殴打在一起……   这是一次规模巨大的公关活动啊,目的很明显,就是要给马陶山洗白,扭转杀人事件带来的负面形象。老猫别的可能不行,做一个虚有其表的偶像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最令蓝田惊奇的是,马陶山在此事上表现出来的团结和一体性。这些家族看似各自为政,甚至相互竞争,一旦声誉和特权受到了挑战,却能迅速地站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凝聚力比蓝田想象的要强得多。   张扬继续调侃道,“还说要找猫儿大撮一顿呢。现在他是城里大红人了,怎么还会跟我们吃路边摊!头儿,他现在也不理你了吧?”   蓝田淡然道:“你这么想他,要不我派你去马陶山蹲守?”   张扬赶紧摆手:“别啊,叫我嘴贱!”他拍了自己的脸一下,“以后不瞎说实话了。”   蓝田笑了笑,不跟他一般见识。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确实没有跟老猫见过面,但老猫隔天就会给他打电话,一说就一个多小时。蓝田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聊那么久,以前朝夕相对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多话可说的啊。   老猫的声音通常都很疲惫,有时背景声音很嘈杂,大概身在某个热闹的场合里。蓝田知道老猫讨厌喧嚣,太多的信息让他的脑子应接不暇,而他现在的生活如此忙碌,要应对这许多人和事,肯定累得要命。   每次蓝田挂了电话,都要难受半天。他心想,一定要解开这个困境,尽快把真相找出来!   蓝田走进培成的房间,看着里面整洁冷清的解剖台,道:“老板,生意不佳啊,年尾了没什么买卖吗。”   培成转过头,道:“遵照生物的特性,进入冬季,人就会减少自己的活动,杀人犯罪亦然。”   蓝田每次见到培成冷酷的脸,就很想逗她,可惜她跟钢铁似的百毒不侵。他笑道:“要我说,是因为大家发现杀人太不值当,要报仇泄愤,可以把仇人的手机号贴到黄赌毒网站上,可以打印他的通话聊天记录寄给他老婆,或者让他傍晚六点钟开车进市里,保证他生不如死,痛苦万分。要折磨人那么简单,为什么非要杀人不可?”   培成认真道:“杀人不一定是为了实际目的,有时只是为了享受杀人的过程。杀戮的兴奋感,会让脑子产生多巴胺,像毒品一样让人上瘾。”培成走近蓝田:“所以有些人杀过一个,就会有两个、三个、四个……管不住自己。”   蓝田不接话,摸着不锈钢桌面上冷冰冰的器械,过了一会儿才道:“之前拜托你化验的玫瑰,有结果了吗?”   培成从桌上抽了一张纸,交给蓝田,“玫瑰上面的色素,是染上去的,用的人造颜料和某种昆虫汁液,因为汁液和颜料起到了化学作用,能给玫瑰一种接近天然的气味。”   蓝田看着结果,陷入沉思。   培成问道:“这跟马陶山的案件有关?”   蓝田:“或许吧,我就是好奇。”   培成:“案件进展怎样了?”   蓝田抬头望向培成,这是第一次听她主动询问案件。“嫌疑人还在审讯调查中。他虽然自首了,但还有很多疑问。”   “他不是凶手。”   蓝田眼眉一挑:“为什么这样说?”   “他来认尸的时候,眼睛不敢看向尸体,还出现了窒息现象。他有晕血症,对死者造成这样的伤害之前,他自己会先吓死。”   蓝田自然知道科洛雷不是凶手,他点点头,淡淡道:“谢谢你提供的意见。”   培成问道:“猫儿怎样了?”蓝田想起,培成喜欢尸体多过人,平时跟谁都保持距离,唯独跟老猫亲近。老猫也喜欢跟培成混在一起,在警署里要是不睡觉,就会来培成的尸检间,跟她一起抽烟、剖尸、摆弄器官,老猫要真是杀人杀出快感,多半也是从培成这里玩出来的……   “挺好的吧,我也好久没见他了,”蓝田敷衍道。   培成秀美的眉目微微聚拢,不说话了。见培成这模样,蓝田拍了拍她的肩膀,“猫儿心志坚定,没什么扛不了的,你放心吧。”   培成想了想,从手术工具盒里,拿出了一把银刀。这把刀没有刃,顶端却尖利无比,闪着寒光。   蓝田吓了一跳,“这是要干嘛?”   培成倒转刀柄,递给蓝田。“猫儿怕刀,但这支他很喜欢,你见到他,帮我送给他。”   蓝田冷汗都下来了,接过刀,心想培成什么脑回路,是怕老猫没有就手的凶器吗?   刀子轻重合宜,握在手上特别舒适。“嗯,我替猫儿谢谢你。不过,下次可以送他玩的、吃的……”   培成道:“就是用来吃饭的啊,猫儿说可以涂花生酱,还可以戳条火腿肠放在火上烤。”   蓝田咆哮:“这不是用来尸检的吗?”   “我洗过了。”   蓝田无言以对,默默把刀收下。      ☆、貔貅   还有十分钟就午夜两点了,蓝田把车停在了黑暗的路口,步行到了丘陵酒吧。   虽然不是周末,这条街道还是停满了跑车,偶尔夹着一辆自行车,走近一看,都是价值上万的进口山地车。   蓝田走过了马陶山下最热闹的餐饮街,穿过中间的胡同,才见到丘陵的招牌。   酒吧里人满为患,充斥着香水和烟味,再往里走,还能闻到□□的甜香和呕吐物的臭味,跟其他地方的酒吧没什么不同。   蓝田坐到吧台前,点了一杯雷司令,静静地观察周围的欢声笑语和舞动的肉体。绝大部分都是20来岁的年轻人,因为混血儿居多,又懂得打扮,无论男女都是赏心悦目的,但玩到这个时分,很多人都已经眼神虚空了,看着像丢了魂。   在嘈杂而又昏昏欲睡的气氛中,门大大地打开了,一个胖子夹着寒风走了进来。他占地大、脚步重,而且带着一股子大人物的气派,所以场里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   胖子随手把草帽一扔,就跟刚打趴了对手的拳师似的,高举双手,跟酒吧里所有人打招呼。场上响起了欢呼、起哄和笑骂声,好几人上前跟他拥抱。   胖子也不废话,扭着屁股跳了起来。他一颤,全身的肉都往各个方向垂落,热闹得很,整个场因为他的到来而焕发了生机。   蓝田津津有味地看着,喝一口酒。酒进到嘴里,他就皱了皱眉头。这酒不对头,辛辣得呛喉咙,而且甜得过分。蓝田觉得奇怪:这劣酒劣得那么理直气壮的,满屋子的人都没发现吗?还是只是自己这杯有问题?   假酒,假花——看来这胖子的业务蛮多元化的嘛。   蓝田等胖子甩得差不多,开始喘粗气时,慢慢走近他。他笑道:“马老板,能聊两句吗?”   “丘陵”的老板马西米露出疑惑的眼神。蓝田向他出示了警员证,胖子呆了呆,然后换了一副笑脸,把蓝田请到了酒吧的一个小包间里。   蓝田对血花非常在意,一边让培成做化验,一边追查花商的来历。但终究晚了一步,这家花艺公司已经关门了,老板不知去向。那人非常谨慎,逃跑前把所有文件资料都销毁了。蓝田调出了他所有的通话记录,最后找到了“丘陵”酒吧这一线索。   查看马西米的来历,蓝田惊讶地发现,他的产业极多,大部分都是依傍着马陶山的富贵人家,几乎涉及了吃喝玩乐拉撒每个领域。在他老婆的银行记录里,果然找到了跟那家花艺公司的交易。   马西米把蓝田请到了包间,套近乎道:“警官啊,这个点儿了还不休息,是有什么惊天大案要办吗?”   蓝田也不跟他兜圈子,“嗯,是大案子,”他直接把夹在玻璃片里的假花标本拿了出来,拍到马西米桌前,道:“这是你家的新产品吧。像你这种山寨公司,搞一次研发不容易,怎么出了一版就不出了?”   马西米脸不改色:“我这个人啊,八脚章鱼,哪儿哪儿都要掺乎一把,但从来不卖花,也不卖玻璃,警官你是不是弄错了?”   蓝田一拍桌子,指着马西米道:“甭给我来这套!以前马陶山是没人敢管,但现在不一样了,修道院出了凶杀案后,就连山上的那班老家伙都不敢公然阻扰警方调查,最多就是走走关系,搞一些小动作。你的靠山都怂了,你他妈还跟我打马虎眼?!”   马西米脸上变色,笑容褪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满脸堆笑:“警官,不瞒你说,这玩意儿确实是我这里出去的,就是个小玩具吧,给花染个色,不犯法,对不?”   蓝田冷笑:“那这些假酒呢?”   马西米不确定蓝田掌握了多少料,想了想,道:“您大驾光临,大概也不是为了捉我这些小贪小坏的。您想知道什么,我要是力所能及,一定会配合警方工作。”   蓝田想,这老油条脑子还算清楚,问道:“我就想知道,你后面的老板,是苗家、白家、韦家还是刑家的?”   马西米慢悠悠地点了根烟:“我的老板就我自己,但是苗、白、韦、邢四家,都是我的米饭班主,我是哪家都当爹娘来伺候着的啊。”   蓝田暗骂了一句,心想,这人是老江湖,倒是不好应付。“你手中那些假货、劣酒,就是卖给这些米饭班主的,你的爹娘是用来坑的吗?”   马西米笑了笑:“怎么会呢。我跟您说道说道,这酒啊,淮城里每家酒吧都是这么干的,到这时候,人喝得七八分,舌头不管用,十家有八家都会做点手脚。酒吧竞争大、利润低,就是靠这些小伎俩维持下去的啊。”   蓝田不听他这套鬼话,站起来道:“马老板,你七拐八弯,半句实在话都没有啊。你不想在这儿说也没事,哪天去我局里,我们再慢慢聊吧。”说完,他转身往门口走去。他来见马西米,本来就没指望套到实话,此前他已经通过自己的人脉,请工商局和地方警署的朋友帮他调查马陶山产业的状况,应该这两天就有回复。他特地跑一趟,其实是要看马西米的反应,顺便“打草惊蛇”,让幕后老板也急一下,能尽快有所动作。   现在他可以确定,马西米顾左右而言他,身上肯定不太干净。   马西米赶紧阻止道:“诶……蓝警官,您这什么话啊。来来,我给您拿点好酒,喝好了玩好了,我们再好好聊。”   蓝田一笑:“你有好酒,留给你们老板吧,恐怕他也受用不了多久了。”   马西米“啧”的一声,“您怎么就不相信呢,我……”蓝田懒得理他,临走前,他想起一事,指着桌子道:“这火柴盒蛮别致的啊。”   马西米脸色一僵。蓝田拿起火柴盒,不客气地揣进自己口袋里:“这送我了。不够100元,也够不上行贿,您放心吧。”   说完,他穿过那些麻木玩乐的年轻人,走了出去。   室外清新冰冷的空气,让他精神大振。他擦亮了一根火柴,在路灯下细看——没错,跟凶案现场发现的、以及老猫扔在他车里的火柴一模一样,都有貔貅的图案。   貔貅,在古代的神话里,是只有嘴无肛的神兽,象征只进不出,具有守护财宝的寓意。它在这马陶山,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之后的几天,蓝田陆续收到了各方的调查结果。调查结果让蓝田吃了一惊——这个地下商业网络,比他想象的还要巨大。   当天他又去了一趟马陶山下的小镇。这里有形形□□的昂贵商店,卖进口家具、厨具的,卖豪车的、奢侈品清洗保养服务、SPA、咖啡馆、超市和餐厅。大道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尽头处就是举办婚礼的那家餐厅。   蓝田一家家走进去,买了个打折的奢侈品牌钱包、一些餐具和零食,顺便吃了午饭。晒着太阳、被悉心照料的花园围绕着,蓝田觉得挺惬意的,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无所事事地闲逛过了。   他不由得想念起了老猫。这里是老猫的地界儿,但这种地方,他估计是不来的。要是他在家里,那么距离自己不到五公里了,开车过去,也不过十分钟吧?   想到只要十分钟就能见到老猫,蓝田不由自主全身都热了起来。想见老猫的心一发不可收拾,蓝田着急地叫来服务员结账。   服务员礼貌而有效率的递来了账单,蓝田放下信用卡时,瞥见了账单底下的皮夹子,也有一个貔貅的花纹。   蓝田顿时冷静了下来。——现在还不到时候呢,蓝天提醒自己,一定要忍耐啊。   在还没摸索到真相之前,他一定要提防老猫。这家伙滑不溜秋、心狠手黑的,自己满腔热情撞上去,还不被他予取予求的?   蓝田放松下来,坐回藤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跟中学生初恋似的,对老猫完全没有抵抗力。他们分开这段日子,两人见不着面,恋爱的感觉却更深了。有时他会回想两人相处的时光,他的动作、话语、表情细节,一帧帧地被放大,被烙印在记忆里,蓝田感觉,老猫悄无声息地,正在侵入、占领自己记忆,以至在自己的人生里,他的位置在不停地膨胀、膨胀,这大半年竟犹如大半生……   ——噫,对了,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想不起来?   蓝田看着前方的婚礼餐厅,回忆起跟老猫的相处时,突然记起了一件事。这让他从中二苦恋里清醒了过来。   老猫对他说过,他的姑姑和姑父在马陶山有很多生意,“在马陶山买卷厕纸,钱都会落进他们的口袋里呢。”——在两个多月之前,老猫已经提示过他了啊。   在各方调查结果里,隐约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商业网络,一个片警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跟他说:“蓝头儿啊,他们自己有个暗号,叫貔貅,就是那种没有屁股的猛兽。老板呢,肯定是马陶山的哪个杂种啦!那个人是谁,其实应该不难查到,不过马陶山向来是禁区,我们是不干预里面的事儿,所以到现在那人还藏得好好的。”   蓝田在街道一路逛下来,几乎每家店都有貔貅的图案,或者是装饰画、或者在某个咖啡杯上、“Open”的木牌子边,总之位置是相当显眼的。   这不是暗号,而是一个标志啊。标志就是给人看的,那就是说,马陶山的人都知道貔貅的存在。蓝田看着自己买来的价格便宜得出奇的奢侈品、不知真假的零食,心里浮现了一副荒谬的图景。   他大概知道是什么把马陶山团结起来了,可是心里还是有很多疑问等待解决。   无论如何,至少貔貅是谁,已经呼之欲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做点铺垫,别急,下一章老猫要登场啦。 感恩现有的一切,下周见。   ☆、地下   蓝田扭开车里的收音机,一把慵懒醇厚的女声传了出来,唱着一首爵士歌曲。蓝田听了片刻,才发现这是改编过的《Silent Night》。他问旁边的凌霄云:“今儿是平安夜吗?”   凌霄云:“是啊。诶,你混得这么惨,今晚没人约你玩儿?”   蓝田这才注意到,凌霄云黑色毛衣上佩戴着钻石小吊坠,口红也比平时艳了几分。他叹道:“我一孤寡老人,过年过节都是在家吃方便面的。”   凌霄云笑了:“你这是在暗示我,要我约你吗?”   “不敢,大美女圣诞节怎么会闲着,你肯定早有安排了吧。”   “带着你也没事,还能做我的专属司机,”凌霄云明亮的眸子看着他。   蓝田踩下油门,暗骂自己怎么把话题带到了这方向。这一个多月以来,别说过节或周末,他平时都是自己在家吃面或饼干,除了无法推托的应酬之外,他推掉了所有的朋友聚会和饭局——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没有心思去风花雪月了。   他想了想,也不好太抹凌霄云的面子,道:“好啊,等忙完了。”   凌霄云“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蓝田想,她大概也听出来他答应得勉强。车厢里,爵士女声还在唱,空气变得柔软而浓稠。蓝田突然就不忍心了,他看着凌霄云道:“你今天真漂亮,跟你一起压力太大了,我也得回去换件衣服,打扮打扮。”   凌霄云笑道:“行。我给你开个后门,特批你半天假吧。”   蓝田感恩戴德:“谢啦,副署长。希望修道院那些神父们,看在他们老板生日的份上,能好说话点吧。”   车子过了拥堵的路段,很快开上了马陶山。驶上山道,雾气就浓重起来。   凌霄云:“这雾真邪性,山下明明很清朗,上到来就雾气濛濛了?”   “马陶山靠海,空气比市区里潮湿,而且这个季节一般吹西南风,风被后面的山挡住了,雾气没法飘散,所以这里的雾越聚越浓,到了冬末,能见度还不到一手臂呢。”   “嗯。修道院到了。”   蓝田把车开了进去,停在了湖边的空地上。空地上已经停了不少车,大概都是做早弥撒的马陶山居民。   两人走下车,径直走向修道院的礼拜堂。在科洛雷神甫自首后,警方已经搜查过嫌疑人和死者的房间,也盘问了院里的神职人员、工作人员和学生。唯独院长费南神父一直在国外,直到昨天才回来修道院。蓝田和凌霄云来修道院,就是专门见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父。   湖面雾气更重,水面忽隐忽现,凌霄云叹道:“这里真美啊,所谓仙气萦绕,就是指这样的景象吧。”   蓝田想起之前在这里见过阿游,也是美得骇人,那次他几乎是被吓得落荒而逃的,今天再来到这湖边,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这里是老猫长大的地方啊——蓝田脑子里升起了这个念头。想到这个,他就感到修道院鲜活了起来,每个角落都让他浮想联翩。   他们走到礼拜堂附近,就听见了里面布道的声音。他们不自觉放轻脚步,安静地踏进花岗岩砌成的老建筑。   薄薄的阳光从彩色玻璃穿透进来,洒在了衣冠整齐的信徒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岁太久,即便有阳光,这教堂内的温度也比外头低几分。   费南神父正在弥撒台上,颂咏忏悔词,信徒们都在专心聆听。只有一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   蓝田呼吸一滞,嘴唇轻动:“猫儿。”   在那些黑色西装洋裙的后背之间,老猫给他划了个十字,笑了笑,又转回去了。   这时,全体信徒一起朗诵:“我向全能的天主和各位教友,承认我思、言、行为上的过失。我罪,我罪,我的重罪。为此,恳请终身童贞圣母玛利亚、天使、圣人、和你们各位教友,为我祈求上主、我们的天主。”   礼拜堂的气氛顿时肃穆神圣起来,蓝田不方便去前排找老猫,只好和凌霄云在最后一排坐下。   弥撒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蓝田心绪被老猫牵引着,凝视着他的后脑勺,完全不知道费南神父在说什么。蓝田最出奇的是,老猫居然没有打瞌睡,直着脖颈听到了最后。   到最后领圣体时,信徒们鱼贯走向神父。老猫站了起来,身上黑色西服简洁利落,头发梳理得整齐,竖纹西裤更显得他身形挺拔俊逸。他娴熟地行完礼,没看蓝田,直接回到位子上。   蓝田的眼睛却粘在了老猫身上,差不多两个月不见,老猫跟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不太一样了,他看了一会儿,才确定如假包换的老猫确实就在眼前,忍不住又高兴了一阵。   凌霄云推了他一下,“诶——”   蓝田这才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凌霄云嘲道:“你听得那么入神,干脆直接洗礼得了——费南神父叫你呢。”   果然费南走下弥撒台,向蓝田打了招呼。   另一边厢,信徒们陆续离去,老猫也起身走进礼拜堂祈祷室边的一条甬道。登时,蓝田顾不得其他了,对凌霄云道:“那老滑头交给你,我去做更重要的事。”   凌霄云眼神如刀,小声道:“你不是说费南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儿要好好扒开他的狐狸皮吗?”   蓝田原来是打算了解真相后,才去见老猫的,在一切都还没明了前,他可不想被老猫误导。但见到了老猫的脸,他就无法自制了。见老猫快走远了,他连忙道:“这么血腥的事,你比较擅长,副署长,您不用手软,尽管把他扒干净啊。回见!”   凌霄云恨恨地“啧”了一声,却也没法,眼睁睁见蓝田追着老猫去了。   老猫七拐八弯的,越走越深入。蓝田在后面跟着,感觉自己好像一路向下,难道老猫要去地窖?   他研究过修道院的平面图——最主要的三个建筑,一个是礼拜堂,一个是教会学校,还有一个是学生宿舍。这三个建筑挨得很近,都有通道连接着。三个建筑底下还有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相连。地底下是藏书库、储物室,还有一些功能不明的房间。   甬道灯光昏暗,而且走到哪儿都感觉到一阵冷风在身边穿梭,如影随形。蓝田心里忐忑,向旁看了看,忍不住“呀”地叫了出来。   甬道两旁的墙壁凹凸不平,细看之下,竟像是嵌了人骨。蓝田一边走,一边上下扫视,才发现上下左右都整齐地排着骷髅。   蓝田最初那阵惊异过去了,他就想起教堂藏骨也不是奇怪的事情。在捷克还有一间出名的“骷髅教堂”,教堂的墙上、柱梁、天花板都嵌着许多人骨,作为死者的栖息之地;相比之下,这里的人骨并不算多。   蓝田回想起马陶山的历史,殖民时期血腥的杀戮和小规模战争并不少,这些骨头年深日久,应该是当时死难者的遗体。在这些战争中,当地人比殖民者死得更多,为了不犯众怒,所以教堂把这些外来人的尸骨供养在了教堂的地底。   再转两个弯,人骨逐渐稀少,两边的墙壁也变成了光滑的水泥墙。老猫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蓝田想要叫住他,却不知道被什么哽住了,硬是发不出声音。老猫虽然就在眼前,但他总觉得两人隔着厚厚的壁垒,难以逾越。   猫儿,你知道我在跟着你吗?你为什么就不转头呢?   又转了一个弯,蓝田发现,老猫不见了。   这条通道很长,每隔10米装着一盏黯淡的壁灯,照明范围很有限,放眼一望,通道上都是一段段的暗影,就像一条大蟒蛇的斑。   蓝田停下脚步,搜寻老猫的身影。通道安静得很,哪有什么人迹?   蓝田再走前几步,冷不防旁边伸出了一个手臂,把他整个人拖了过去。   蓝田下意识地举手一挡,想要把那人推开,但那人力气很大,蓝田又没防备,身体被转了半个圈,撞在了墙壁上。   蓝田还要支起手肘阻挡,却动不了了。身前那熟悉的气息,一下子就让他热血沸腾。   老猫捧着他的脸,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深深地吻着他。蓝田心如鼓擂,紧紧地搂着老猫,热烈地回应着。   四周暗黑,彼此都看不见脸,两人浑然忘物,墙壁、甬道、人骨、他们站立的水泥地,整个世界,统统都消失了。因此他们抱得更紧。抱得更紧,却还是在坠落……   然后,彼此的身体也消失了,只有灵魂在交缠着,触碰之处,一点一点地闪着光。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蓝田才睁开了眼睛,发现老猫左耳边的耳钉反射着壁灯,随着他脸庞的移动一闪一闪的……怪不得有那种星光闪耀的错觉。   老猫却意犹未尽,轻轻地吮吸着蓝田的嘴角。      ☆、孔洞   老猫一边亲着蓝田,一只手伸进了他的毛衣里,肆意抚摸。   蓝田身上跟着火似的,脱下了老猫的外套,摸索着他的后背。他衬衫柔滑极了,蓝田一路摩挲而下,手掌自然地伸进了他的裤子里。老猫下身紧贴着蓝田,也不说话,只是在他胸前抚弄。   蓝田光是这样就兴奋得不行了。他两手在老猫的身上搓揉,亲吻着老猫的耳垂。老猫“嗯”的一声,喘息声粗了起来。   蓝田心想,完蛋了,猫儿再叫一声,他就得缴械投降。他重重地吻了老猫一口,道:“别叫了,我要出来了。”   老猫笑了起来,手一边撩拨着,一边道:“那就出来吧。”   终于听到老猫的声音,蓝田心里的某个口子打开了,连日积压的郁闷一扫而空,感到神清气爽的。隔着他和老猫的无形壁垒消融了,现在他怀里的,又是他熟悉无比的猫儿。   蓝田幸福得要命,他抓住老猫的手,调笑道:“这里是你们马陶山的圣地,你就不能管住自己吗?”   话是这么说,他拉开老猫的裤链,手伸了进去。   老猫:“我们不在教堂里了,这儿是学生宿舍底下啊。”蓝田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这才注意到,他们身处甬道间的一个狭隘的凹处,呈半圆形,正好在壁灯的照明之外,老猫之前躲在里面,难怪看不见人。   老猫抓着他的手,把他引向墙壁上的一个洞。“这是什么?”蓝田问。   老猫示意他眼睛靠近孔洞,蓝田照做了。这是一个窥视的洞口,能通过镜子的反射,看见围绕着修道院的碎石子路。此时,三三两两的皮鞋踏在石子路上,看鞋子的款式,它们的主人应该是年轻的男女。那么,这里确实是宿舍的地底,学生们正要前赴教学课室,或者去做礼拜。   蓝田诧异道:“这个洞是要来干嘛的?”   老猫轻声道:“这个通道有八个这样的洞,可能是战争时用来防御的,也可能是哪个变态挖来偷窥的,我也不知道啊。”   蓝田把老猫翻过身来,贴在墙壁上,解开他裤腰带和扣子,轻轻抚摸。老猫眼睛贴在洞口,看着人来人往,身上被蓝田摸得酥麻,一下子就兴奋得无法自制。蓝田咬着他的耳钉和耳垂,沉声道:“别那么大声,小心外面听见。”   蓝田的话有道理,这个孔洞非常粗糙,离地面不远,要是传出什么奇怪的声音,这些好事儿的学生们恐怕马上要组团围观了。   但蓝田一面要老猫噤声,一面却又加紧对老猫的挑逗,老猫还是没忍住叫了出来。蓝田道:“真浪!我来帮你吧。”   他掩住了老猫的嘴巴,一把脱下了他的裤子。   两个月的思念,化作了凶猛的进袭。多少的疑惑、担忧和求而不得,都消融在无间的亲密和快感中。   两人都发泄完后,老猫跳上了蓝田的后背,笑道:“我腿软,走不动了。”   蓝田知道他撒娇,也乐意惯着他,道:“我背你吧,要去哪儿?”   老猫想了想:“去我的宿舍吧。”   两人走到甬道尽头,见到一道窄小的楼梯。沿着楼梯走到一层,有一个沉重的木门。老猫跳了下来,推开门,光就照了进来。   外面是宿舍的大堂。学生们都走了,里面空荡荡的。两人沿着旋转楼梯,上到了四楼顶层。这里的宿舍走廊呈四方形,围绕着一层的庭院。老猫打开东南角的一个门,里面却又是一道楼梯,再往上走半层的高度,才看见一扇狭隘的门。老猫拧开了门把手,把蓝田牵了进去。   宿舍极小,只有一张单人床、书桌和柜子。但这些家具都是用极好的木料做的,散发出一种暖香。   老猫拉开窗帘,从这里俯视,可以看见大湖和更远的墓园,视野极好。   蓝田道:“不愧是苗家大少爷,住的地方也与众不同。”   老猫坐在桌子上,闲闲道:“这里本来是小黑屋,专门用来关不听话的孩子。费南看我天天被罚在里面,干脆让我搬进来。”   蓝田见他的书桌上什么都没有,桌面被毫不吝惜地画上、刻上了各种涂鸦,脏兮兮的。他盯着涂鸦,陷入了沉思。   老猫问道:“怎么了?”   蓝田随手拿起一支笔,在手里转动起来。他抬起头,看着老猫道:“我不知道你是信徒呢,没见你上过教堂,连饭前祷告也没见你做过。”   老猫:“我出生就洗礼了。跟你一起,我就周六日能睡个懒觉,你忍心让我早起去做弥撒吗?”   蓝田哼一声:“少跟我贫。你来这儿就是为了等我的吧。是费南让你来应付我的?”   老猫不答,眼波如水,里面流露出了感情,蓝田心一软,气势顿时没了。他叹了口气,“不对,费南不一定使唤得了你,是吴成刚让你来的?”   老猫笑了:“你怎么觉得,吴成刚就使唤得了我?”   蓝田心一凛,决定不再跟老猫兜圈子,道:“我在山底下的小镇遛了几圈,很多事情不明白,正想找个马陶山的人来问问。苗大少爷,现在你是马陶山的风云人物,里面的事儿应该门儿清,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老猫随口道:“你问我的事,我什么时候不答应啊。你想知道什么?”   蓝田:“苗以其是怎么死的?”   老猫坐直了身体,显然没想到蓝田会问这个。他想了想:“我要说他是肺结核死的,你肯定不信。但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还有别的答案。”   蓝田追问:“真的跟你无关?”   老猫摇摇头,突然笑了:“你以为我谋杀了他,为了回苗家继承家业?蓝田,我想不想回家,你又不是不知道。”   蓝田放下了心,郁郁道:“知道是知道,但你们马陶山的事,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力。万一你说苗以其没死,我可能也会相信的。”   老猫沉默不语,把窗玻璃推开,冷空气瞬即充斥了这个小房间。   蓝田掏出了皮夹子,扔给老猫:“这是我在山下买的,假的吧?”   老猫想也不想:“嗯,山下十之□□的奢侈品都是假的。”打开皮夹,里面插着一张照片,照片里老猫皱着眉吐着气,好像吃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蓝田忘了自己私藏老猫照片,被老猫发现了,登时尴尬得很,伸手要把钱包抢过来。老猫哈哈大笑,把钱包高高举起:“这是什么时候拍的?蓝田你是不是想我想得要命,每天都对着照片哭呢?”   蓝田老脸挂不住了,大力抓住老猫的手,把钱包夺了过来,顺手又捏了捏老猫的脸颊:“你脸真大,我见这山寨货难看得不得了,就随便放点东西进去装饰罢了。”   老猫只是笑,眼神又是捉狭,又是温柔。   蓝田忍不住,亲了他一口,随后道:“山下的钱包是假的,酒是假的、银器瓷器、花、衣服鞋子,就算不全是假的,但也是山寨的多——就是整个马陶山,也是假的吗?”   老猫淡淡道:“你要这样说,也没错。马陶山早就没落了,现在给人看的,只是皮囊而已。”   蓝田虽然已经推论出这个结果,但听到老猫亲口说,还是非常震惊。从殖民时期至今的200多年,马陶山一直是权贵的象征。殖民者离开之后,他们留下来的后裔凭借着手里的资源,一度垄断了国内的主要商业。虽然社会几次变迁,这些家族的商业版图在缩小,但他们还是人人心目中的贵族。   蓝田问道:“很久以前就这样了吗?”   “从我小的时候,就知道这里很多东西只是摆个空架子。这些年来,情况更加糟糕了。你问我苗以其怎么死的,我觉得他十之□□是累死的,因为压力太大,连肺结核这种小病都扛不住。”   蓝田皱眉道:“苗家的财政状况也很差?”   老猫看着蓝田:“嗯,说不定比别家还要惨。苗家主业是飞机制造,国际上竞争本来就很强,我爸爸性格保守,更新创新、对市场的反应,总是慢别人好几步,这么多年以来亏损得很厉害。”   蓝田曾经咨询过财经界的朋友,马陶山大部分的家族企业每况愈下,是业内都知晓的事情。但他们的企业没有上市,掌权的又是家族里的人,实际的状况外人并不很清楚。听老猫这么一说,这些老贵族已经把祖辈的积累挖空,只能靠假货来维持基本的体面了。   老猫又道:“马陶山上的家族,跟我们家差不多,企业继承都是父传子女,高层里也全是亲朋戚友,乱得很,吵起来祖上十八代都搬出来了。我们家企业效率很低,也不能完全怪我爸,去平衡这么多关系,已经把他消耗差不多了吧。”   蓝田脑子里浮现苗稀南苍白矜持的脸,以及苗以其阴沉的模样。他担心道:“那你还回去苗家?这是个大坑,你何必把自己搭进去?”   老猫一笑:“我回去不是为了搞那些飞机。为了填补企业的亏空,我们家土地都卖差不多了,你猜,我们家是靠什么维持下去的?”   蓝田想了想,恍然大悟。他手指扣了扣那难看的皮夹子,道:“是貔貅?!”      ☆、流氓   老猫笑道:“蓝田,你真厉害,连这个名字都知道了。”   蓝田:“不知道才奇怪,你们猖狂得要命,哪儿都印上了标志,就差去工商局注册个企业了——你爸爸不像这么浮夸的人?”   “那当然,这事儿估计他知道也装不知道。貔貅是我姑父和姑姑的,但我姑姑基本不管,所以其实是吴成刚的。”   蓝田想了想:“吴成刚的貔貅,就是卖各种高仿品?”   “嗯,一开始,东西是卖给马陶山的人,规模也很小。哪家的银杯子砸坏了,重新买一套太贵,就让吴成刚弄一只假的来凑数。后来钱越来越紧张,像汽车、药物、食物还是得买货真价实的,其他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找吴成刚。貔貅的生意越做越大,整个马陶山的人都知道这个规矩,谁都不会说出去,但看见这个图案就明白了。”   “这么辛苦地维持个假象,又何必呢?”   老猫摩挲着名贵桌子上的涂鸦,道:“这桌子,是我们祖上留下来的,听说卖了够在山下买一套公寓。这样的东西,马陶山没多少了,但外面的人以为这里每一块草皮都藏着宝呢。马陶山穷得什么都没有,就剩下这些传说了。只要外面的人还相信,那马陶山的企业还能出去借贷、谈买卖,或者像刑家那样,攀上了纪建达这种有权势的人。对外人来说,这是打肿脸皮充胖子,但对马陶山,这才是活下去唯一的路啊。”   现实如此荒谬,蓝田只觉得好笑——没想到,纪建达才是被高攀的那个,老纪要知道马陶山的底细,还不得给自己几巴掌?但想深一层,纪建达非常精明,不可能掉这么个坑里,或许他根本就心知肚明,只是和邢家互相利用,只要马陶山的牛皮不被拆穿,那么它本身的声誉和威信,就是一个深厚的资本。   说到底,这只是高层人相互哄抬、榨取利益的共同谎言而已。   蓝田:“对马陶山来说,脸就是一切。所以出了杀人案,他们不先担心自家孩子的安全,却去阻扰警方深入调查,然后派你出去四处招摇,要挽回马陶山的形象。”   老猫看着浓雾萦绕的大湖,道:“'苗家人人都认定苗以其是继承人,他死了之后,家里人心惶惶。我爸没怎样,吴成刚却急疯了。马陶山不能乱,乱了他那盘大买卖的根基就没了,要马陶山不乱,首先苗家不可以乱。所以他劝我回家,把这摊子接下来,先稳住苗家。”   蓝田不由得对吴成刚刮目相看。这么说来,苗稀南只是苗家的脸面,实际支撑苗家、甚至是整个马陶山的,其实是他们的入赘姑爷吴成刚啊。蓝田不知道吴成刚找过老猫几次,但他在婚礼上就见过他们俩密谈。或许,就在那个时候,老猫已经决定要回家了。   蓝田道:“你姑姑把你看成是苗以其的竞争者,吴成刚却不那么想,你回去了,对他反而有利。但你姑姑不反对吗?”   老猫嘲道:“她反对管什么用?真正养家的是吴成刚。貔貅的事儿,她从来是不沾手的,觉得脏,甚至也不让苗以其掺乎进去。她是有教养的淑女、虔诚的教徒,弄虚作假的事儿是决不肯做的,吴成刚爱怎么下作就怎么下作,她自己有真的皮裘穿就好了。”   蓝田笑道:“嗯,她是马陶山最后一个贵妇啊。”回忆起苗家客厅里的情景,苗稀秋、苗稀南和苗以其无论气质和谈吐都更像一家人,而老猫跟他们完全不是一路的。   这时候,他脑子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   苗以其虽然掌权,但管理的只是个连年负债的鸡肋企业,他这个继承人是个山寨货;但老猫完全不一样,他对貔貅的各种道道了如指掌,之前那些假花也是一眼就发现了,这么说来……   蓝田千头万绪,第一次觉得脑子不够用,“慢着——今天你知道我会来,肯定是费南告诉你的,妈的,费南在这买卖里也插上一手了。”   老猫笑道:“那是当然的,整个马陶山,还有比这里更好的聚集地吗。要传递消息、谈生意,都是费南给免费提供场地的啊。”   蓝田一边整理脑里的信息,一边道:“既然费南跟吴成刚是一伙的,你跟费南那么近,那么你——”   老猫眉毛一挑,正要说话,蓝田却阻止了他。   “你早就在里面了。你是貔貅——吴成刚的继承人?!”   老猫笑了起来:“吴成刚跟我爸那样的老古董不同,他才不管什么继承人,有钱干嘛不自己花掉啊。我就是帮他打工的。”   老猫从屁股底下拉开了桌子的抽屉,拿出了一大叠文件和卡片,扔在了桌子上。   蓝田随手翻看,越看越惊异。他抬眼看着老猫,不可置信道:“都是你的?”   “嗯,都是我的。”老猫拿起一张□□,“苗以其过世的时候,我回家里奔丧。之后我回来这里,找到了这些。我去查了,这张卡有很多钱,有多少呢,反正零太多了,我懒得数。还有这些地契、房契、股票、证劵……”   老猫笑道:“蓝田,你猜我有多少身家?”   蓝田倒吸一口气,觉得世界观哗啦碎了一地。他不知道老猫到底有多少钱,但怎么都比苗家这空壳子强吧。   原来老猫不是被遗弃,而是根本没必要去继承那被虫蛀空的老家族——他本身就是豪门啊。   “这是卖假货赚来的钱,有那么多?”   “貔貅不止在马陶山,很多年前已经扩张到外面去了,你去东欧、南美很多城市都能看到这个标志。马陶山好几个家族都加了进来,他们名义上是去留学、做生意、玩儿,其实是给貔貅开拓市场。”   蓝田叹道:“所以,马陶山现在是造假大本营了。”   如此一来,关于老猫身世的许多疑团解开了:苗稀南放着嫡子不管,反而把航空生意交给侄儿,家族里竟然没人插手;老猫常年像弃儿那样被扔在修道院,马陶山的家主和年轻一代却都认得他;费南说,老猫每隔一阵都得失踪一会儿,不知去向,那是在睁眼说瞎话,老猫分明是在外出给貔貅工作啊!   老猫:“吴成刚公道得很,谁干活儿,他就给谁报酬,我是谁,姓什么都没关系。这几十年,我和费南两个人给他挣了不少钱,所以我们拿的也多。费南把钱都弄回去给他妈盖房子了,我的呢,我没什么地儿花钱,全都在这抽屉里。”   蓝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着老猫那一叠丰厚的身家,心想他是该敬佩老猫白手起家呢,还是该把这造假集团的高层抓捕归案。   只听老猫悠悠叹道:“这么些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万一工商查我了,也不好解释啊。现在房地产走势不稳,我可不能把钱都押在这儿。你不是在德国认识很多人吗,要不你帮我把钱转过去?”   蓝田咆哮:“你的大买卖都做到地球另一边了,要一个警察帮你洗黑钱?!”   老猫慢条斯理道:“马陶山的人,我信不过。这桌子里的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人了。蓝田,你不是不想做警察了吗,我们在法兰克福或者柏林买几套房子,在那儿过下半辈子怎样?”   蓝田哭笑不得,他是来查案的,怎么兜兜转转的,竟变成要跟犯罪头子私奔了?   蓝田和老猫回到礼拜堂时,里面只有寥寥几个人。最让蓝田意外的是,吴成刚也在。   费南和凌霄云已经聊完了,正跟吴成刚在一边说话。他们见到蓝田和老猫,都停了下来,亲热地打了招呼。   吴成刚笑道:“蓝田,听说你最近常来马陶山,来都来了,怎么不上我们家坐坐?”   蓝田笑了笑:“我正想找您呢,没想到,转头就看见您了,真是心想事成啊。”蓝田心里明白,他们三人肯定商量好了,见自己追查貔貅,就让老猫过来威迫□□,说服他放弃调查。   吴成刚但笑不语。蓝田第一次仔细端详吴成刚:他长相清朗周正,虽然头发花白,双目却炯炯有光,言行举止没有马陶山人讲究的做派,反而让人感觉爽朗有活力。   费南神父用他蹩脚的中文道:“好日子,就有好相聚儿啊。”   吴成刚哈哈大笑:“说得对!蓝田,今晚我场里有趴,吃完饭过来玩儿啊。”   这种场合蓝田自然是不能去的,但他还是忍不住看了老猫一眼。   吴成刚反应快,笑道:“甭看以情了,他是乖孩子,过节都得待家里陪阿游,是吧?”   老猫笑了笑,叼起一根烟。费南皱眉:“臭小子,这儿不能抽烟,你挨了多少次打儿了,就不能长记性儿吗?”   老猫眯眼道:“我就叼着,不点着。”   费南对蓝田叨念:“这教堂150多年了,是得仔细儿保养的。诶,警官,这里平时不对外开放,你既然来了,我们合张影儿吧。”也不管蓝田同不同意,就把蓝田推到圣母像前。又张罗吴成刚和老猫一起过来。   啊?!蓝田傻了,怎么有一种旅游区被强制推销的感觉?跟费南合影要不要收费?   他当然不能跟他们合影,要是照片流出去,被廉署调查可就麻烦死了。何况凌霄云还在后面看着呢。   他硬着头皮道,“我最不喜欢拍照了,要不,我给你们三位拍吧。”   费南也不勉强,笑道:“好啊。中国话说,三人行儿必有老师,我们教里有东方三贤者,小说里有三个□□手。可见三个人儿是个吉祥的数字啊。”   蓝田心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他逐一扫视过去,嬉皮笑脸的费南、黑帮老大似的吴成刚,叼着烟歪靠着祭坛的老猫——什么三贤者,分明就是三流氓嘛。      ☆、圣诞快乐   老猫从修道院出来,直接就开车回家。马陶山的盘山道上清静得很,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就是能感觉出空气中弥漫着的过节的气息,或许是路旁人家烤苹果派的香气,或许是隐约能听见的孩子们嬉闹的动静,又或许是,心里的时钟走到了今天,自动敲出了节日的颂曲吧。   但老猫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除了工作和应酬,他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里,然后把外界的所有事物摒除在外。   今天唯一不同的是,他见到了蓝田。见到蓝田,是他这两个月以来最开心的事了。他得意忘形,甚至把自己的那点家底都抖了出来。虽然从不把这些钱当回事,但看到蓝田见鬼的表情,他还是觉得蛮爽的——钱对自己是没什么用,但它却给自己和蓝田的未来,开拓了另一条路。   而且说不准,这真是一条行得通的活路呢。   他提出要跟蓝田去德国生活时,也只是顺口说说而已。但越想,他就越期待。要是一切都做到恰到好处,说不定自己真能全身而退?要是能逃出来,他就跟蓝田一起离开,从此天天抱着蓝田的美好肉体,蓝田看他的书,他睡他的觉,再雇个人刷碗扫地……还有比这更舒坦的日子吗?   老猫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些日子以来,他对人笑得太多了,但只有现在独自在车里,想象着遥远的生活,这个笑才是发自真心的。   他心道,蓝田,你做得很好了,加把劲,我们快点把这该死的烂摊子收拾好吧。   汽车驶进苗家的大门,老猫收敛笑容,在镜子里看看自己的模样,发现脖子上居然有吻痕。他把衬衫领口的扣子系上,严实地挡住自己的脖颈,才走下车来。   老猫走进客厅时,苗稀秋独自在勾毛线。她气质娴静,专心做起事时,更有一种优雅而凛然的威严,让人不敢靠近。   老猫却大剌剌地走到她身边,问道:“姑姑,我爸呢?”   苗稀秋头也不抬:“不在,你看不见吗?”   苗稀南不在,老猫更是没有顾忌了,他又道:“我刚去玻璃屋,阿游也不在。”   苗稀秋这才抬起下颚,杏眼看着老猫:“你爸爸带阿游去山下喝茶了,她说屋里很闷,想要找你。”   老猫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在苗稀秋边上坐了下来。苗稀秋的屁股震了震,鄙夷地看了老猫一眼。   老猫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姑姑,你是觉得我很没教养吗?”   苗稀秋冷笑:“你心里明白。”   老猫道:“我从小就没人教,确实不太懂礼貌,你担待一点。”   苗稀秋对这种挑衅的口气无法忍耐,道:“人的品格,是在血液里的,有些人教也没用。你在外面怎么野没人管,回来苗家,还是夹着尾巴好好学点规矩吧。”   老猫哈哈笑了起来:“苗家谁订的规矩?”   “谁订?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你既然姓苗,就算烂到根了,外面还是要有苗家人的样子!”   老猫对苗稀秋已经没多少耐性了,他抬起身,冷笑道:“在家里,你就不用装了。祖上的规矩,都是弄权的人拿来摆布别人的借口,你什么权力都没有,张口闭口祖上规矩,不是很好笑吗?谁有权力,谁就能订规矩——现在苗家谁说了算?”   苗稀秋怒目瞪视着老猫:“好啊,你才回来几天,以为苗家就是你的了,谁也管不了?”   “不,”老猫摇头,“我还差得远呢。不过我好歹看清楚了形势。你跟个女皇一样,好像家里谁都要听你的,就算是吴成刚,在人前也得做做样子,对你做小伏低,但我问你,吴成刚在你面前放个屁,你敢挡住鼻子吗?你谁都支配不了,对吴成刚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也只能欺负欺负我可怜的爸爸。”   苗稀秋雪白的脸蛋立马红了起来,作为有教养的女人,她是不擅于正面撕吵的,被老猫毫无顾忌地说了一通,一下子找不到体面的话来反驳。   老猫继续道:“对了,姑父刚才对我说,他今晚不回来吃饭了。看来,他也装不下去啦,这屋里死气沉沉的,哪有外面的小妹妹好玩儿?”   苗稀秋大怒,道:“苗以情,你这个苗家的败类!我们本来都好好的,你回来把一切都弄得乌烟瘴气。要不是你教唆,成刚会这样?”   老猫无奈地摇摇头:“都到这地步了,你对自己还那么不诚实?这里面实情怎样,你最清楚了。”   苗稀秋指着老猫的鼻子:“实情?实情就是,你们兄妹俩都是魔鬼!你说我装,家里最能装神弄鬼的,不是玻璃屋那个吗!家里的男人个个围着她转,说要保护她,到底怎么个保护法,你心知肚明。人人都说她是白纸,你知道我知道,她就是个□□!”   老猫勃然大怒,瞪着苗稀秋道:“你他妈闭嘴!”   苗稀秋自儿子病重后,就承受着巨大压力,此时被老猫一激,几近崩溃。她笑了出来:“你跟她,是同一个蛋里出来的,都是一路货色。她缠着成刚,你也缠着成刚,是怕阿游身体不行,要帮她分担吗?”   老猫汗毛倒竖,重重地把苗稀秋推到沙发上,抵着她肩膀道:“闭嘴!你嘴里拉屎放屁都行,别扯上阿游!”   看到老猫的眼神,苗稀秋有点害怕,她抿了抿嘴,道:“放手,我是你长辈!”   老猫:“苗稀秋,现在苗家跟以前不一样了,你的那些好朋友、好亲戚,个个都排着队找我吃饭,你猜要是出了事,他们会站在谁那一边?你知道我不懂规矩,也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老猫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对苗稀秋道:“别招惹我,离阿游远一点!”   老猫向后退两步,见苗稀秋气得发抖,冷冷一笑,转身离去。   走出门口,他感觉还是憋着气,像一双手紧紧地勒住了脖子。他粗暴地把领口的扣子扯开,露出了点点红斑。   ——撕破脸也好,这样进展还能快点,老猫心里想。   他已经等不及了,这个家,他一刻都待不下去。   天快黑的时候,老猫听佣人说阿游回来了,就走到了阿游的玻璃房。   阿游一直盯着门口,见到老猫,欢欣雀耀地跑了过去。老猫赶紧接住她:“怎么不穿衣服?”   阿游看着自己半裸的身体,只是笑。老猫给她罩了一件宽松的袍子,把她的长发从领口里捞了出来,轻轻捋顺。“再长一点,你走路就要踩到了,我帮你剪剪。”   阿游脸色一紧,摇头不允。老猫点了她额头一下,笑道:“老实点,我很快的,咔嚓几下就好了。”   他让阿游坐在蒲团下,想了想,又把她衣服脱下来,以免沾上了头发,还要清洗。近来阿游越发乖僻,屋里的东西完全不让佣人动,洗衣打扫都由老猫来做。   老猫想起苗稀秋的话,扫视了玻璃屋周围,确定没人,才安下心来给阿游剪头发。   阿游的头发又轻又软,老猫用手比了个长度,就毫不犹疑地剪了下去。发丝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俩的脚下,像下了一场黑雨。   握着阿游的长发,老猫突然就有了一种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人的感觉。在妈妈的子宫里,他们就是这样孤独地相依着的。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情感的牵绊,在他眼能视物、耳能听声,在他能自主地呼吸第一口空气之前,阿游已经存在他的意识里了。这种感情是寄存在感官之外的,所以在老猫什么都忘记的时候,却从来没忘记过阿游。   现在他们就像在母胎里那样,静静地相处着。每次在这样的时刻,老猫都觉得难以言喻的安宁。   阿游道:“爸爸要吃饭。”老猫知道她的意思是爸爸让他们去饭厅吃饭。今天是平安夜,照理应该一大家族的人聚餐,但老猫轻声道:“我们不去,在这里吃吧。”   阿游对这个决定很高兴,于是对刷刷掉落的头发也不那么在意了。   两人吃过了老猫做的简单晚餐,阿游就悃得不行。她躺在了老猫的腿上,道:“哥哥,要睡觉。”   老猫摸着她光溜溜的肩膀,“睡吧。”被子在床边,他拿不过来,于是把自己的上衣脱了,罩在了她身上。   阿游合上眼,很快就沉沉睡去。她的呼吸平稳、有节奏,老猫听着听着也快睡着了。   他也很悃,但他不敢合上眼睛。夜还长着呢,在这样的夜晚,他怎么知道偷摸进来的圣诞老人,袋子里会装着什么东西呢?   经过了多年的折磨,他的心志已经被磨得硬如磐石,此时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惊诧,也不再放松警惕。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取出里面的银刀。这是培成托蓝田转交给他的礼物,早上蓝田离去之前,从车里拿给他的。   老猫把玩着刀,“呲”的一下,□□了旁边的仙人掌里。绿水从仙人掌里渗了出来,滑过一个个尖刺,挂在边缘,将滴未滴。   老猫对这刀越发的喜爱,在上衣上轻轻擦拭。   “铛、铛!”远处传来了钟声,然后是悦耳的福音。马陶山的一栋栋别墅里,回荡着铃声、歌声、笑声,灯火依依,欢快温馨。   唯有这小小的玻璃屋,被热闹包围着,却静悄悄的,只听见阿游沉稳的呼吸声。   “圣诞快乐。”老猫看着银刀上自己的映像,冷冷道。   ☆、约会   一头黑猫悄悄地走在修道院的屋顶上,到了十字架前,它好像听到了什么声息,警觉地拱起背来。   浓雾时聚时散,雾飘走时,能看见它墨绿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底下的碎石子地。   有人来了。   黑猫绕着十字架走了一圈,蓦地纵身一跳——   在空中,它的身子拉长,骨骼变得粗壮,獠牙从它的嘴里长了出来。   蓝田回身抬头,见到一头黑豹向他扑来!   空气清冷,蓝田睁开了眼睛。心脏噗噗乱跳的,他喘了两口气,低头一看,见自己怀里抱着豪斯登堡带回来的毛绒黑猫。   黑猫眼睛绿如翡翠,也在看着他。蓝田轻抚它柔软的绒毛,左右端详,开始怀疑道:这家伙真是猫吗,还是头恶意卖萌的豹子?他把玩偶凑到嘴上,重重的亲了一口。   “蓝田,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爱好。”旁边传来了一阵笑声。蓝田吓了一大跳,几乎从沙发上蹦起来。   转头一看,是凌霄云。蓝田全身冷汗直冒,待看清楚了,他们并不在卧室里,而是倚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才松了一口气。   凌霄云挑眉:“嘿,我俩不是光着身子滚床单,你很高兴吧,就算高兴,也别摆在脸上啊。”   蓝田吐了一口气:“我忍不住啊。对谁都行,对你我可不敢。”   凌霄云挪了过来,跨坐在他身上,俯视他道:“啊,你真不敢吗?我可没你那么怂。”   凌霄云穿着宽松的T恤,是从他衣橱里翻出来的。昨晚两人喝得路都走不稳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还换上衣服的。这件T恤原来属于老猫,凌霄云穿上了,动作之间胸部的尖峰时隐时现,反而有一种紧张的美。   蓝田双手大张,放弃道:“那你来吧,我认命了。”   凌霄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脸颊,坐回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她感觉支撑不住,顺势躺在蓝田的大腿,低声道:“我也不行了,看你有两个脑袋四只耳朵。”   蓝田摸了摸她的额头:“还热呢,宿醉得厉害?”   凌霄云脸庞摩挲着他的大腿,点点头:“有点晕。”   两人沉默了几分钟。凌霄云开口道:“昨天你跟老猫说什么了?”   蓝田没想到凌霄云看东西都复眼了,还有心思问他这个。老猫和貔貅的隐事,他自然是不能告诉她的。   凌霄云逼问道:“我是以副署长的身份问你,蓝田警官,请你上报调查的进程。”   蓝田叹口气:“我跟他两月没见了,就没说几句话,进到他宿舍里,直接滚床上了。那过程,你不会喜欢听吧?”   凌霄云“呸”了一声:“蓝田,你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蓝田笑了起来,“说的是呢,再修炼一下,能赶上纪建达了。”   凌霄云闭起眼睛,不回答。   蓝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生气了?”   凌霄云皱着眉头,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蓝田道:“你一直怀疑老猫是凶手——霄云,你相信我吗?你相信我,就该相信老猫。”   “什么狗屁逻辑?”凌霄云冷笑。   蓝田真诚地对凌霄云道:“苗以情绝对不是凶手。会实行这种连环虐杀的人,都具有偏执性人格。但苗以情别说偏执了,平时他袜子没了一只,宁愿一只脚光着,也绝不会去另找一双来穿的。你明白吧,一个懒得连牛排都不愿意去切的人,怎么会做多余的事情?要是他去杀人,肯定干脆利落一刀插心脏,省的还得捅第二刀。”   凌霄云听出了两人之间的亲呢,心里有点酸,闷闷道:“或许是分裂性人格。”   “你终究还是不相信。”蓝田顿了顿,呼出了一口气:“但这也不怪你,行为心理分析,毕竟不能作为证据。所以,我会找到确切的证据,证明给你看的。”   凌霄云抬起身来,望着蓝田道:“你不用证明给我看,也不需要说服我。蓝田,你需要的是坦诚面对自己啊。老猫没杀人,你也不是百分之一百确定,对吗?”   蓝田脸色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道:“是,不是百分之百,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几率,他会因为触碰到了他的软肋而……但这个可能性很小。”这是蓝田最担心的,在老猫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藏着个脆弱的阿游,要是阿游受到伤害,他不确定老猫会做出什么事。   凌霄云不置可否:“其实他有没有杀人,对我来说也不是了不得的事。案子破不破,也就是业绩表上的一个数字而已。我只是——”   “你只是担心我,我知道。”蓝田摸摸她的头发,笑道:“我们认识了那么多年,这些话就不用说了。放心吧,我不会把自己搭进去的。”   凌霄云甩开他的手,嘲道:“甭敷衍我,你见到他魂都没了,还说没搭进去?诶,蓝田,你怎么会喜欢个男的,以前也没见你有这个迹象?”   蓝田被问住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陷进去了,而且陷得那么深。他喃喃道:“嗯,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比较省力吧……”   凌霄云脸都绿了,抄起黑猫就往他身上砸过去,“蓝田,你有谱没谱啊,你不止弯了,还是做下面那个?”   蓝田哈哈大笑,“你不是想听汇报吗,来,我细细告诉你……”   凌霄云又拿起靠枕扔了过去,两人嬉笑打闹起来。蓝田一边躲一边叫道:“喂,小力点,别靠太近了,喂,我要把持不住了。”   “□□大爷,你不是弯了吗?”   蓝田:“哟,你是不是连胸罩都没穿啊。”……   两人闹得正起劲,嘟的一声,蓝田的手机响了。蓝田看了一眼微信,眼睛亮了。   “请吃,速来,面店。”   老猫约他吃饭?是因为昨天之后,他想自己想得不行了吗?!蓝田心里窃喜,把黑猫紧紧抱在   ☆、结盟   吴成刚见到老猫,高兴得很,让服务生给他们桌送了香槟。   服务生把粉红色的酒液倒进水晶杯里,细细的气泡冒了上来。蓝田、凌霄云和林果举起杯,遥敬吴成刚,以示感谢。   老猫在那桌坐了下来,谈笑风生,不知道说了什么笑话,那美女哈哈地笑了出来。小女孩收了老猫的棒棒糖,羞涩地放在一边,再抬眼看老猫时,就多了几分亲近。   凌霄云道:“昨天老猫去修道院做弥撒时,也见他跟这苗家姑爷一起,他俩关系蛮好的吧。”   林果喝光了杯中酒,嘲道,“那人就是吴成刚?年纪也不小了,真能玩儿。”他见吴成刚把手搭在老猫肩膀上,老猫非但不躲,还往他身边凑了凑,心里非常不爽。   蓝田和凌霄云都知道林果的意思:吴成刚那桌,一看就是一家人,十之□□是他养的外室。圣诞节带着小三儿和孩子在这种餐厅吃饭,不被人碰见简直太难了,这不就是往老婆脸上刮了个老大的耳光吗?   凌霄云八卦道:“他跟老婆关系不好?”   蓝田是知道底细的,道:“好不好不清楚,但他玩得那么无所顾忌,大概苗家已经没人敢对他说三道四了吧。”   林果听蓝田这一说,立马就恍然大悟:“啊,现在苗家他是老大!妈的,掌权就能随便乱搞了。”难怪老猫要去应酬他,想到这里,林果更不高兴了。   蓝田嘲道:“就你这种床伴儿换的比内裤勤快的,还看不上人乱搞了?”   “我有我的底线,”林果看着老猫:“何况我现在专一得很。”   蓝田给林果倒了半杯酒,冷道:“不管你专一不专一,你自己身上的屎都没擦干净呢,别想打猫儿主意。”   林果笑道:“警官,你这是威胁我吗?要是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要利用权力之便来找我麻烦了?”   蓝田靠在椅背上,坦白道:“没错。林果,你底子这么黑,我一抓一个准,你要不要试试?”   林果还没回答,一旁的凌霄云就看不下去了。她瞪了蓝田一眼,“公共场合,你能管住你的嘴和裤裆吗。你要整他,暗中整就好了。”   蓝田这才想起凌霄云在场,笑了起来:“遵命,副署长,我一定不会留下把柄的。”   林果对凌霄云刮目相看:“你是蓝田上司?想不到警署有这样的美女。”   “你这话里充满了对执法机关和女性的歧视,请你注意自己的措辞,”凌霄云横了他一眼。   林果摊手投降:“美是美,但不是我的菜。”   凌霄云还想刺他两句,却见老猫回来了。老猫一边坐下,一边道:“是上菜了吗?早知吃牛肉面好了,肚子都饿瘪了。”   蓝田和林果同时给他拿了一个面包。   老猫愣了愣,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两个一起拿过来,左右轮着吃,塞得满腮帮都是食物。林果和蓝田又同时道:“慢点吃。”“别噎住了。”   凌霄云给老猫一杯水,意味深长地笑道:“别急啊,吞不下就别勉强。”   老猫接过水:“我饿得很,一头牛都吞得下呢。”凌霄云微笑不语,给蓝田递了个嘲讽的眼色。   这顿饭蓝田吃得味同嚼蜡,老猫的态度不明朗,对他和林果都不冷不热的,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吃到甜点的环节,他看着花花绿绿的盘子,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起身告个罪,去厕所洗把脸。   凉水泼在脸上,他感觉心绪平静一些了。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了老猫,倚在了门槛上。   老猫笑了笑,走进一个厕格里。   蓝田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因为昨晚喝多了,脸色有点苍白,眼眶底下也有黑晕,昨夜噩梦连连的,他一直没怎么睡好。他擦了擦脸,走进那个厕格,顺手关了门。   看着老猫,蓝田有很多事儿想问,却又难以启齿。倒是老猫先开了口:“你昨晚和凌霄云一起睡的?”   蓝田愣住了——这事儿真不好解释啊,于是他老实道:“嗯。”   老猫摸着他的脸,“累坏了?”   “啊?!”蓝田还没反应过来,老猫就凑近他的脸,轻轻吮吸了一下他的嘴唇。蓝田全身暖烘烘的,抱着老猫道:“不是你想那样,我们喝多了,一起回的家……靠,”蓝田无奈笑道:“越描越黑了,我跟你解释干嘛呢,我也没问你昨晚跟谁在一起。”   老猫:“你问啊。”   蓝田:“我不想知道,我怕一会儿控制不住,去把林果揍一顿。”   老猫笑了起来,也不解释。蓝田想,这事儿还是翻篇吧,老猫裤带松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倒是他和凌霄云,他可不想老猫误会。   “我跟霄云真没事。昨晚喝成这德性了,估计我们是爬着回来,能干出什么?猫儿,我心里没别人了。”蓝田深情地凝视着老猫。   每次说到感情,老猫都不自在,但这一次他破天荒没有躲避,道:“我知道,蓝田,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在后面兜着我,怕我掉下去。”   蓝田全身一热,内心激动了起来。他又想,自己真没出息啊,猫儿什么都没说呢,光是承认了自己对他的爱,就已经让蓝田心潮澎拜了。   老猫继续道:“你为我做了很多事,但你还是有很多疑问。我为什么要回家、为什么要担起马陶山、失忆前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我有没有杀人。”   蓝田僵住了。老猫的神情如此认真,以至于有点……陌生。这些问题一个个都是蓝田心里的刺,因为无法从老猫处得到答案,所以他才拼了命去调查,希望得到更多筹码,能跟老猫换取真相。   现在,筹码这么快就够了?蓝田实在不敢相信,老猫这就决定开诚布公了。   老猫的嘴唇离他不到两厘米,嘴里轻轻吐出了一句话:“以前的事,我大部分都记起来了。蓝田,我没有杀人。”   ——我没有杀人。   老猫的这句话,像一盆温水灌进了他身体里,蓝田觉得整个身体都软了。虽然他认定老猫没杀人,但人心永远充满变数,也有外人无法窥探的角落,在某个节点上脱了轨,也不是不可能的。   现在,老猫亲口说他没有犯下这残暴的罪行,蓝田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就算老猫接下来告诉自己他跟林果睡了,他也不会觉得这世界有什么不美好的。   他把老猫拥入怀里,重复老猫的话道:“你没杀人。”   老猫语气轻缓而严肃:“我没杀人,而且我还要把凶手找出来。”   蓝田放开老猫,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有头绪?”   老猫摇摇头,“我只知道他是马陶山的人,而且……离我很近。”   蓝田从老猫眼里看到了愤怒和恨意,感到非常意外。“你能感觉到他?”   “没错!他就在我们家里,或者我们家周围。他一直在阿游的玻璃屋附近窥探,找机会下手。阿游是他的目标,蓝田,我一定要抓住他!”   蓝田惊了:“他在窥探阿游?你怎么知道?”   老猫垂下头,解开自己的衬衫。只见老猫白皙的胸膛上有三公分长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疤了。   “我操!”蓝田轻轻地在伤口边按了按,“刀伤!你跟他搏斗了?!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   老猫给他看了脖子后的淤痕,被勒过的皮肤成了青紫色。   蓝田又怒又惊:“是昨晚发生的事儿?”   “嗯,所以我今天来找你了。”   老猫述说了昨夜的遭遇:凌晨两点左右,他在玻璃房外面见到一个男人藏在系着秋千的大树后面。树林里漆黑一团,但他一直很警觉,所有细微的动静都注意到了。那男人在大树后探出身子,碰到了秋千,秋千晃动,发出了轻轻的咿呀声。   老猫关了玻璃房的灯,把阿游安置好,拿着培成送给他的刀,静悄悄走进树林。到了外面,雾很大,他没有发现那人的踪迹。一直到秋千旁,那男人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勒住了老猫的脖子。   老猫大力挣扎,刀子往后一扎,扎进了他的手臂。那人吃疼,手松开了,老猫趁机挣脱那人的手臂,向后踹了一脚。   那人滚在地上,顺势抬脚踢向秋千,秋千晃向老猫,老猫侧身躲避,一不留心,手里的刀掉到了地上。那人把老猫扑倒,顺手捡起银刀刺向了老猫。不料秋千荡了回来,正好撞向了那人的脑袋。他被撞了一下,虽然不重,但受到了惊吓,手劲松了,刀子滑过老猫的胸膛,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我推开他,站了起来,靠在树干上,以防他继续攻击。但他可能被撞懵了,又怕动静太大被发现,夹着尾巴跑了。”   “你没看见他的脸?”蓝田想象这惊险的一幕,就冷汗直流,差一点老猫就要受重伤了。   “没有,太黑了,而且我们一直在扭打,我连他高矮肥瘦都说不好。”蓝田点头,要是没受过专业训练,普通人遇到这种凶险能自保就不错了。   蓝田把老猫的衬衫扣子系上,“你认为那人是冲着阿游来的?”   “还能是别人吗?”老猫提高声调,显得很焦虑,“那树林里只有阿游一个人住。”他退开一步,神色凝重地看着蓝田:“之前我以为自己能应付得了,但经过昨晚之后,我开始……害怕。”   蓝田心头一震,没想到,老猫也有害怕的时候。   老猫继续道:“我太高估自己了,那凶手藏头露尾的,不是我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的。万一有什么疏漏,阿游就很危险。”   “没错,他在暗处,你在明处,除非你找一个连的保安,24小时团团围着玻璃屋,不让任何人靠近。”   “行不通,”老猫眉头深皱:“阿游精神不太稳定,连照顾了她很多年的佣人都不让靠近玻璃屋。要是这么多人在周围,她非疯掉不可。”   蓝田不语,这个状况确实很棘手。   “所以我一定要尽快找出这个人。”老猫的声音放得很轻,几乎贴在蓝田的耳边,“蓝田,你在外面,要调查马陶山,会有很多阻碍;而我在里面,许多只眼睛盯着,也不方便行事。但我们可以互补长短,对吗?”   蓝田愣了愣——老猫说的有道理,这么说,老猫来找他,竟是为了结盟?      ☆、热恋   蓝田也放低声音:“逮捕凶手本来就是我的本分工作,就算你不要求,我也会把那畜生揪出来。你要是能在里面见机行事,提供线索,那当然好。”   老猫摇摇头,沉声道:“我说的是合作。我可以在里面协助调查,前提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嗯?”蓝田摸不清老猫的想法。   “找到凶手后,你必须先交给我处置。”   “不行!”蓝田想都不想:“你想干嘛,把他处决了?”   老猫微微一笑:“当然不会让你为难,保证你把他绑上电椅之前,他半根毛也不少。你知道马陶山唇亡齿寒,无论凶手是谁,只要是我们的人,都会牵扯到整个马陶山。你给我三天时间善后,把负面影响减到最低,行吗?”   蓝田端详老猫,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以目前老猫在马陶山的角色和立场看来,他有这样的要求也很正常,但蓝田总觉得,这么大格局的事情,不像老猫会去思考的。这事儿要应了,就是渎职,三天时间,够老猫把凶手嚼得尸骨无存了。   他琢磨着老猫的用意,犹豫不决。老猫失去耐性了,摆摆手道:“你不肯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蓝田笑道:“你急什么?你来找我合作,还不让我考虑了?”   “马陶山铁板一块,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就算多死几个人也无所谓。你想过吗,要是那人是马陶山哪个家族的家主,他们会配合你调查?抓了凶手,麻烦才开始呢。我承诺,你给我三天时间,我会把内部摆平了,你再进来逮人立功时,一定没人捣乱。”   蓝田看着老猫冷静的脸,心想他说的也在理。马陶山水太深,要没有老猫在内部运作,他就算锁定凶手了,要深入取证也是千难万难的。   “好,我答应你,”蓝田想了想,道。倒不是单单为了破案,他这么积极去追查修道院命案,主要还是希望能把老猫摘出来,在他心目中,老猫的安危始终是最重要的。现在老猫急不可待地要找出凶手,以他的尿性,肯定三两下就会把那混蛋逼得无路可走。狗急跳墙,何况那人不知道什么来头呢?蓝田可不能任由老猫自己去冒险。   老猫脸色放松了下来,抬起右手道:“那就这么说定啦。”   蓝田笑了笑,抬手跟老猫击了掌。啪嗒一声,这个公厕契约就定下来了。   老猫捧着蓝田的脸,亲了一口,道:“你还是不信我?”   蓝田微微皱了一下眉:“我老觉得自己掉进了个什么坑里……”   老猫哈哈大笑,“蓝田,我什么时候坑过你?你倒是坑了我无数次,每次出了什么案,你肯定把我哄进去当卧底。这几起案件,每次都是我离凶手最近啊。”   蓝田一想,老猫这话倒是不假,这一年办的大案里,老猫都是在最前线,不是当内线,就是跟凶手正面搏斗,自己开给他的那点实习生工资,还不够他买铁打药的。自己这一年的功勋,确实是坑老猫坑出来的……   蓝田良心发现,温柔地摸着老猫的唇边,更觉得爱得不行。笑道:“离凶手近,还跟凶手睡了——你也没亏着。”   老猫贴着他,软声道:“你还在意林果?现在你知道了,我昨晚没跟他在一起。”   蓝田叹了一声:“我宁愿你跟他在一起。”想起昨晚的凶险,他就怎么都放心不下,“你有几条命啦,下次遇到危险,先找警察叔叔帮忙,行不?”   “嗯,”老猫从鼻子应了一声,手不安分地在蓝田身上游走,“警察叔叔,你是什么事都能帮忙吗?”   蓝田一大早就回到警署。这个点,连打扫的阿姨都没上班,办公室空荡荡的,显得宽敞起来。   蓝田把桌上的杂物收拾一边,然后把两个受害人的材料陈列在桌上。   两个受害者,身世经历完全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两人都是未成年少女,死前曾被捆绑虐待,死后身体被剖开,插了蜡烛。最后尸体被抛在修道院湖边。   以现有的材料看来,这不像是寻仇、情杀或者绑架勒索,最有可能的是心理变态者针对少女的犯罪。蓝田非常在意的,是他在老猫坟墓里见到的一堆少女衣衫。这些衣服的主人是谁?她们是不是都被杀了?要是被杀了,尸体都被沉进湖底了吗?   若是大张旗鼓把衣服拿出来,肯定引起轩然大波。既然在老猫的墓里,等于把老猫推到风口浪尖上。他们俩商量了一下,决定由老猫把部分衣物送到国外做鉴定,等结果出来了,再看下一步要怎么做。   虽然鉴定结果还要等两星期,但蓝田已经认定,这个变态连环凶杀,在马陶山已经秘密进行了很多年。凶手没有被暴露,是因为马陶山一直作为假想的特权阶层存在,外面的人通常不敢去招惹,再加上高层庇护,就算有什么失踪之类的举报,也被掩盖下来。马陶山如老猫所说,其实是铁板一块,里面利益、人情关系盘根错节,大家都会敏感地相互保护。这其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凶手肯定是非常有能量的人,能快速销毁证据和怀疑,以致潜藏多年未被发现。   从老猫的话里话外,蓝田能听出来,他也怀疑着马陶山的最上层。他说过,马陶山的人,他谁也不相信。这么说,连他父亲苗稀南,也在嫌疑人之列?   蓝田叹息,深深感觉到老猫的困境。   “哎呦,夭寿啰,这么小的姑娘,咋就被糟蹋成这样?”   蓝田正在思索着,陡然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吓了一大跳。“哎,童大姐,您属猫的吗,走路怎么没声息?”   童大姐爽朗笑道:“咋没声?我叫你好几声了。”   蓝田暗想,自己刚才陷入案情的思索里,浑然忘物了。他把尸体的照片移动了一下,换个排列方式,说不定能有新发现。   童大姐却不客气地把照片拿了起来,左右端详,一边叹息,一边骂,最后又道:“把人弄得那么脏,这可是要遭大报应哦。”   作为警署的清洁工,童大姐可是身经百战,对血液器官什么早就见惯不怪,而且有深度洁癖,办公室被她打扫过后,简直就像被活活扒了一层皮。老猫第一次来这里,就是她不管不顾地把关键的血衣给洗了……   想到老猫的血衣,蓝田突然想起一事儿——   他把照片拿起来,仔细察看。关于血衣,老猫解释道,在遇见蓝田前,大概有半小时到一小时的时间里,他的记忆是空白的,完全想不起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身上有血。蓝田推算了一下,这段时间死者已经被杀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正横尸在湖边。老猫又说,在推断的死亡时间里,他跟费南神父在一起,所以他非常确定自己没有杀人。   那么,这些血是怎么染上的?   老猫当时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T恤,上面有血迹。而这两具女尸,穿的也是白色衣服。因为衣服被大片鲜血沾染,女孩儿穿白衣白裙又很寻常,两名死者都穿同色系的衣服,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蓝田知道更多的死者——他在老猫坟墓见到的衣服,也都是白色系的。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这是受害者的一个共性!照片里凄惨的尸体,和蓝田记忆里的某个点重合在一起了。蓝田感到了熟悉,却又捉摸不住是什么。   他想要再细看照片时,电话响了。   老猫在那头懒懒道:“想我了吗?”   蓝田:“你是梦游吗?这个点,你不该醒着的啊。”   老猫:“我起来撒了泡尿,回床上,突然就觉得床又空又冷的,睡不着了。”   老猫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欲断还续,蓝田霎时就觉得心痒难搔。“我去找你。”   那一头静默了一会儿,道:“今天不行,我一会儿有一百个会要开——要不你上我的车吧,市里那么堵,能有一小时想做什么都行。”   “神经病!”蓝田笑道。   两人东拉西扯了一阵,最后老猫才道:“后天来我家。”   “后天?元旦啊。”   “嗯,我们一起倒数,怎样?”   当然好,蓝田被案件扰乱的心情,顿时高亢起来。他和老猫相处了大半年,无数的节日,对他们来说都像平常日子。现在不能时常见面,反而有了热恋缠绵的感觉。热恋嘛,做什么多余的、无聊的事情,都会觉得有道理的。   嗯,一起倒数,听上去真不错。   等蓝田衣冠楚楚、带着礼物去到苗家时,才知道真是“一起”倒数。这平时清清冷冷的豪宅,至少来了两百多人。      ☆、璧人   数十辆豪车停在了马路两边,狭隘的山道只留下一辆车通过的余地。蓝田开着吉普车,过独木桥似地小心避开两边昂贵锃亮的车皮。一路上,只见穿着礼服、细高跟皮鞋和貂皮的男男女女,一边抱怨着山路陡峭,一边又锲而不舍地往上爬。这光景,倒有几分像朝圣了。   蓝田不用爬,因为老猫早给他留了车位。在众人的瞩目中,苗家铁门向两边洞开,蓝田开着车驶了进去。   从门口的大树到苗家的花园,到处都挂着彩灯和花束,空气里散发着雪松的冷香。圆圆的日式灯笼架设在花木之间,就像凭空落下了无数的大月亮。   苗家素来低调,是不太办这种宴会的。这一办,几乎整个马陶山都来了,再加上城里的权贵名流,宁静的苗家大宅顿时热闹起来。这欢声笑语又被醇厚温柔的爵士乐托住,有了底子,不至于成为泼辣的喧闹。   蓝田走进大厅里,眼睛四处寻找老猫。没见到他,却碰见了苗以舒。   苗以舒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小礼服,款款地向他走过来。她脸庞瘦削了不少,神色也没以前舒展开朗了,但还是给人以活力充盈的好感。   “我就知道会见到你。”苗以舒轻笑。   蓝田寒暄:“嗯,来凑热闹了。你最近好吗?”   苗以舒犹豫了一会儿,答道:“不好也不坏。”蓝田知道她没说实话,她的眼睛里多了些阴霾。   “每次来你们家都很安静,”蓝田转换话题,“今天人这么多,还有点不习惯了。”   苗以舒道:“我也不习惯。我舅舅和妈妈都不爱热闹,过年过节吃饭,总共也不超过两桌。”她扫了一眼四周的宾客,像是发现了有趣的事情似的对蓝田笑道:“你知道吗,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家有这么大,而且还有那么多旮旯犄角的,就像……气球吹进了很多空气,一下子就涨了起来。”   蓝田乐了:“你想象力真丰富。”心里道,马陶山和苗家,可不就是吹出来的吗?   苗以舒爽朗地笑了,但表情里的阴郁不着痕迹地加重了些。蓝田问道:“你舅舅怎么想起做这么个大趴?”   苗以舒:“不是他的主意。”   “嗯?”   “自从以情回来后,我们家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噢,我的意思是,以情的想法跟舅舅不一样,他认为应该多跟外面来往。我爸爸倒是一直赞同以情的,所以宴请了这么多人来跨年。”   原来是吴成刚的主意。这就顺理成章了,吴成刚在苗家蛰伏了这么些年,终于不再忍耐,要以真正掌权者的姿态出现。他可不像苗稀南那么克制矜持,有了钱和地位,当然要展示给所有人看;马陶山靠他吃饭的人不少,现在是他子民上来朝拜他的时候了。   “我爸爸出来了,”苗以舒道。   蓝田转头,看见吴成刚和苗稀秋并肩走进大厅。他一来,大厅的空气好像停滞了一下,然后就像大风扫过来似的,大厅的人浪都骚动了起来。   吴成刚笑吟吟地跟众人打招呼,态度是一贯的亲和温厚。他穿着合身的礼服,仪表堂堂,身边的苗稀秋雍容华贵,虽然已经不年轻,那苗家人姣美的眉目却没有老去,抬眼轻笑间还是美艳绝伦。   但蓝田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他们身上。   在吴成刚的身后,老猫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穿着黑色的西服外套和马甲,领口绑着花色简洁的领巾,打扮得很寻常。但即便是这样朴素的穿戴,蓝田还是觉得他身上闪着光,好看得让人错不开眼。   宾客马上就发现了苗大少爷,又纷纷围过去打招呼。这些人里,有一些蓝田是认得的,例如韦家的风骚公子、刑家的家主刑仁竞、几位企业家、司法界的高层、媒体人和明星等。蓝田想,猫儿真是今非昔比了,明面上他是马陶山第一家族的继承者,暗面上是貔貅的二把手,面子里子都有了,宾客对他的奉承,恐怕还要在吴成刚之上。   老猫言笑晏晏,却是不离吴成刚左右。吴成刚干脆拉着老猫的手到处应酬,反而把苗稀秋冷落一边。   蓝田见苗稀秋嘴角微扬,看着是在笑,但脸色却不太好,对苗以舒道:“你妈妈身体好像不太舒服?”   苗以舒眉头一蹙:“嗯,最近她胃口很差,总说头疼,很少走出房间了。”   “天气又湿又冷,一不留神容易生病。”蓝田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苗稀秋在苗家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对了,苗稀南在哪儿呢?   “我去看看她。”苗以舒摆摆手,转身走了。   过了十几分钟,老猫的眼神才扫了过来。蓝田对他扬了扬头,牵嘴一笑。   老猫脱不开身,只是给了蓝田一个眼风,让蓝田自己玩会儿。   蓝田看见苗家这阵仗时,就知道老猫把他叫来的用意,不是要跟他浪漫数星星,而是让他观察场上的人,寻找凶手。   蓝田扫视全场,马陶山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包括四大家族的家主和家属,修道院的费南神父和其他神职人员,苗家企业的要员,还有他们交好的朋友。这些人都是调查的目标,要是蓝田一个个去约见,恐怕三四年都不一定能见完。现在,他们就像货架上的商品一样,一字排开,随便蓝田去检验。   ——只是,人也太多了吧!蓝田头都大了,他不像老猫那样有超级记忆,别说一个个给他们做心理素描,就是名字和脸孔对上号都是个庞大的工程啊。   蓝田只好先锁定几个跟苗家来往密切、而又位居高位的人。看向刑仁竞时,蓝田发现了他的救星,顿时觉得有活路了。   蓝田喜孜孜地走了过去,跟纪建达打了招呼。纪建达见到蓝田也很高兴,他欣赏蓝田的才华,但总觉得他不太上进,现在见蓝田知道该往哪儿使劲了,感到了很欣慰,立即把蓝田带到朋友圈里交际去。   蓝田搭上纪建达的车,很快就把这些上流社会的绅士们过了一遍。三言两语的场面话,不可能分辨出他们有没有杀过人,但蓝田大致摸索出他们的个性和偏好,日后找出更多凶手的信息时,就可以对号入座了。   他对马陶山有了更深入的理解。马陶山主要是四大家族,苗家祖上的军阶最高,也是当中最富裕的,现在又有了貔貅在后面加持,所以依然是马陶山之首。白家的家主白子敏是个性格火爆、雷厉风行的人,在家族里很有威慑力,虽然企业在衰竭,但至少能保持内部不分崩离析。刑仁竞好面儿、传统,但他其实很拎得清形势,是最早让子孙们转业到专业领域去,学习一技之长的,之前吴成刚一出现,他也第一时间过去巴结了。而韦家从老头到小子,个个都花枝招展的,都是玩物丧志的绣花枕头。从老猫嘴里,蓝田知道韦家已经掏空了,基本是靠子孙们去国外卖假货才能生存下来。   应酬了一会儿,蓝田脑子就累得不行。他肚子饿得要命,终于明白老猫这么能吃的原因:没有明确目标、照单全收的记忆,真是消耗很大的运动啊。   他抬眼一边找服务生的托盘,一边寻找老猫。   爵士乐队演奏的歌曲越来越气势磅礴,大厅上人也多起来,宴会要逐渐进入□□。   突然间,大厅像是有什么被抽走了似的,感觉到奇妙的空落。先是一部分人静了下来,然后厅里的声音一片一片地沉没,只有爵士乐悠扬地、努力地填补着奇怪的静默。   蓝田不由得走前几步,顺着众人的目光,看着阶梯旁走出来的两个人。   是老猫和阿游。   随着他们的脚步,大厅里更是安静了,连蓝田也脑子一空,忘了呼吸。   他惊讶万分,阿游一直被藏起来,是苗家不为人知的秘密。今天,她也要走到人前了吗?   这个弱智的女孩,第一次走在许多人的目光中,却淡定自若。她就像不小心掉到地上的星星碎片,闪耀着不属于人世的光芒。   她那被毁坏的半边头皮,被柔滑的头发遮盖了起来,从眉梢到指头,都是无暇的美。   老猫穿着黑色的西服,阿游穿着雪白的长裙,两人眉目相似,就如一对精心雕塑的娃娃,高贵洁净。蓝田向来觉得,老猫虽然好看,但比起阿游的美貌还是粗糙的,没想到两人站在一起,就像日月相互辉映,都美得惊心动魄。   就像一对璧人。   蓝田再也想不到别的形容词了。他既被这种美貌感动,又觉得没来由的沮丧,甚至——恐慌。   他第一次深深的觉得,自己跟老猫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女神   大厅上所有人都看呆了。过了好久,才有人清醒过来,问身边人:“她是谁?”   蓝田毕竟见过阿游好几次,也知道她的身世,所以比大部分人更快缓了过来。他留意周围的反应,发现宾客里有一部分人是知道阿游存在的。至少马陶山的家主们、费南神父等人,都没有太惊讶的表情。他又看向苗家人,吴成刚收敛了笑脸,神情变得非常严肃,苗稀秋脸色更苍白了,可以看出她既恼怒又不屑。蓝田猜想,他们夫妻俩都不愿意阿游露面吧。   被各种眼神打量着的老猫,却跟没事人似的。他轻轻扶着阿游的后背,跟她说话,给她拿蛋糕,蓝田看着,竟然有点嫉妒了——老猫对他,可没这么温柔过。   过了好一阵子,大厅才缓缓恢复了派对的热闹,但阿游的存在,已经让气氛发生了变化。她就像竖立在酒池肉林的女神像,单是不言不语地俯视一切,就让人自惭形秽了。宾客都收敛了起来,连喝酒笑闹都克制了几分。   蓝田发现,很多人看似在继续聊天或欣赏音乐,其实都匀出了眼睛来偷看阿游。甚至那些上了年纪的家主和企业家等,也多少有点魂不守舍。   “蓝田,你也被那女人迷住了?”身边的一个声音道。   蓝田吃了一惊,转头,见到了林果。   蓝田嘲道:“这山那么陡,你还能爬上来呢。”   林果悠闲地喝了口酒:“是呢,这山真不好爬,所以我一直住在苗家。”   蓝田怒道:“你跟猫儿一起住?”   林果不答,只是笑了笑。他虽然坐在轮椅上,但衣着举止利落潇洒,差不多恢复以前的状态了。蓝田感到了领地被侵犯的威胁。他二话不说,推着林果就往外走。   林果皱眉:“喂,人民警察,你不是想在这几百人面前干掉我吧?!”   蓝田恶狠狠:“你要害怕就喊救命。”   林果一笑,任由他摆布了。   蓝田把他推到了花园里,在一僻静的角落停下来。   花园人不多,周围摆着的烧烤炉开始铺上了肉类和海鲜,脂肪滴在木炭上,发出了勾人的香气。   蓝田闻到这人间烟火,觉得心踏实了些,在林果边上的草地席地而坐。   他也不知道自己干嘛把林果弄出来,真要把他揍一顿,又觉得不至于。或许,他只是纯粹受不了大厅的气氛,想要逃出来吧。   他拿了一杯酒,跟林果碰了碰杯,直入主题道:“老猫让你帮他干什么?”蓝田知道老猫虽然跟林果要好,但断断不会毫无来由把他养在家里。   “没什么大事,就是远远盯着他的宝贝妹妹。”   蓝田冷笑:“你一瘫子,真出了什么危险有屁用啊。”   林果笑道:“你不是说了吗,喊救命啊。坏人怕恶犬,就是这道理。”   蓝田想想,也对,林果聪明、警觉心强,也够坏的,守门是绰绰有余了。只是林果生性跳脱而又不甘寂寞,能为老猫做到这些,蓝田还蛮讶异的。   “天天看着个大美女,这份工作不坏吧。”   “糟透了,”林果脸黑了下来,“蓝田,这妞儿有个坏习惯,不爱穿衣服,光溜溜四处跑。还有,她跟苗以情真是像啊……”   “哟,所以你一刻都受不了了。”   “妈的,正好相反,我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总觉得她不像活人。”   蓝田对阿游也有这种感觉,美得太过分了,反而让人没有欲望。林果接着道:“哪像以情,会玩儿又灵活,光听他声音就酥了。”   这一点蓝田也同意,但这话从林果口里说出来,他就觉得万分不爽。他一口把酒闷进嘴里,“你给他守门,那他干嘛去了?”   林果“啧”了一声:“他忙得很,不过忙来忙去,就是傍着那吴成刚。现在他老子龟缩在屋里,很少见到他的面了,苗家吴成刚说了算,苗以情说是继承人,也得伺奉这老混蛋。哼,以前不觉得他对权势那么热心啊?”   蓝田也琢磨不透老猫的想法。他想起一事,问道:“你蹲守这么些日子,看见谁靠近那玻璃屋了?”   “老色狼倒是不少,”林果看着树林的方向:“他们苗家的亲朋戚友,外面来串门的,但凡是个男的,都悄悄过来偷看过。不过谁也不敢走过去,进过那玻璃屋的,只有苗以情和他老子。”   蓝田“哼”了一声,“都不要脸了,亲人也不放过?”   林果皱眉:“你不知道……这女孩,怎么说呢,邪性得很,对着她久了,就不由自主脑子里都是她。操,你别笑!我都说了我对她没兴趣,但要不是我认识以情在先,说不好也会陷进去……总之,她恐怖得很。”   蓝田又想笑,能让林果觉得“恐怖”的,大概是真正的妖怪了。   林果又说:“她跟苗以情,正好是两个极端。以情虽然懒惰,但身上都是活气,你把他扔刀山火海里,只要弄不死他,总有一天他会爬出来把你给吞了。但阿游呢,她就是'死'本身,就是你举头看天空,捉不住,又觉得她无处不在。人啊,本来就是背着生,走向死的,所以被她吸住了,也不奇怪。”   蓝田这次不笑了。林果难得发表这么深刻的话,可见确实是他内心所思。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林果道:“对着她,我特别难熬,每天都更想见到苗以情,你能理解吗?”   蓝田点点头:“我明白你意思。妈的,你起码在苗家里,我可是连毛都见不着啊——来,干了吧!”   林果把酒杯凑近唇边,才发现杯里滴酒不剩了。“再给我拿一杯吧。”   蓝田站起来要去拿酒,却见老猫走了过来。   老猫举了举手里的香槟,笑道:“外面都是二流货色,这一瓶才是好东西。”   蓝田乐了:“过年还让人喝假货,你们苗家真是大大的良心坏了。”   老猫给他俩倒酒,“自供自销,自给自足嘛。”   林果:“终于脱身了。你的天仙妹妹呢?”   “交给我爸爸了。”老猫像是松了一口气,懒懒地坐在地面上。   服务生在草地上给他们铺了张桌布,摆了烤肉和沙拉。他们也不客气,直接上手,撕着肉大吃大喝。今夜马陶山很罕见的不起雾,视野清澈,从花园可以见到底下的星辰大海。他们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觉得身体都通透了。   蓝田道:“这里景色真美。”   老猫一边喂着林果,一边道:“比起墓地,还差一点。这时节,墓地晚上有很多萤火虫。”   蓝田想起第一次见到老猫时满树萤火虫的美景,心里升起了柔软的怀念。吃饱喝足,看着心心念念的老猫,即使旁边多了个林果也不那么碍眼了。   林果享受着老猫的服务,也很惬意,道:“什么毛病,没事跑墓地看萤火虫?”   老猫笑了笑:“这马陶山上,也就死人和虫子不那么讨厌了。”   大厅的宾客陆续走出花园,准备享用晚餐和夜景,人声渐渐沸腾起来。老猫站起来道:“人越来越多,我们去个清静的地方吧。”   蓝田懒懒道:“别挪窝了,今儿来了这么多人,估计你家里就没什么清净的地儿。”蓝田心想,清净也没用,多了林果这电灯泡,啥也干不了。   老猫却眉毛一扬:“有个地儿,这时候应该没人敢去,走吧。”   老猫一手推着林果,一手牵着蓝田,慢悠悠地踱步到玻璃屋所在的树林里。   树林果然僻静得很,又没有安装电灯,走了进去,就像穿入了某只大兽的嘴巴里,瞬即被吞没了。   林果厌烦道:“我他妈天天盯住这儿,见到秋千就想吐,你就不能找个好玩点的地方?”   老猫笑道:“马上就有好玩儿的。”   林果和蓝田不明所以,却见老猫掏出一根烟,点燃了。   老猫吸了两口,把烟凑到了一根树枝上。眨眼的功夫,一朵花火喷涌出来,然后第二朵、第三朵,烟花一路蔓延开去,整棵大树都亮了起来,银花喷射,美丽的火雨照亮了黑乎乎的森林。   “哟噢!”蓝田和林果大声喝彩。   花火占领了一棵树,还不休止,继续向其他树延伸,很快所有的树都燃起了烟花。偏偏这烟花特别持久,花火蔓延了一大圈,第一个点燃的烟花还在源源不绝地喷涌,像一条明艳的火龙在蜿蜒游动。   老猫站在火树银花中,五彩光芒在他俊秀的脸上忽明忽灭,说不出的动人。   林果吹了声口哨:“这一手不坏。苗以情,你要现在跟我求婚,我肯定嫁给你了。”   老猫慢悠悠看了他一眼:“我可不是为你做的。”   蓝田补了一句:“甭自作多情。”   老猫笑道:“我布置来哄阿游的,但我看她有点累,怕这些烟花对她刺激太大,晚上会做噩梦。便宜你们俩啦。”   蓝田叹道:“真谢谢你了,你对我,什么时候能有对阿游的十分一呢。”   老猫不答,凑过去亲了他的嘴,道:“新年快乐。”   蓝田甜的要命,正想再亲热亲热,老猫却转身到林果跟前,亲了亲林果的嘴,也道:“新年快乐。”   “靠,这不等于跟蓝田间接接吻吗?”林果叫道。话是这么说,他心里还是快乐的,他心知老猫那把情感的秤,始终是倾向蓝田,但自己也不是一点分量都没有吧。   在他瘫痪在床、囚困在医院的时候,是老猫让他重新活了过来。老猫那些满不在乎的激励,帮他吃第一口饭、抬起了身子、走下了床、迈第一步……现在老猫已经不单单是他的欲望对象,也是他的精神支柱。他对老猫有深深的心理依恋,要不他断断不能为了打几炮而给老猫做那些事。   只见蓝田把老猫拎了过去,道:“你要跟他卿卿我我,背着我再做行不?”   老猫一笑:“背着你就不止做这些啦。”   蓝田打了他屁股一下,两人嬉闹着玩烟花去了。花火开了又灭,忽高忽低。   林果不屑:烟花有什么好玩呢,还是小孩呢吗。但他看见老猫笑得那么开心,也跟着高兴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见老猫真正地笑过了。      ☆、癖好   烟花终于烧到头了。幽闭森林一片接一片地黯淡下来,只剩下了烟味儿。   外头传来了脚步声,想必是见到亮光,过来看热闹的人。此时,海上突然传来轰隆巨响。   夜空像是裂开似的,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火花,密密麻麻地编织了一张美丽的光网。脚步声止住了,往相反的方向匆匆离去。   “海边的焰火开始啦,”老猫道。   他们一起抬头,在树梢和枝叶间,能看见大型礼花炸开,落下华美的光丝。这些礼花,自然比老猫的小把戏要壮观华丽得多,但他们兴趣缺缺,反而觉得闹的慌。   老猫提议,我们往里面走吧。   走了一会儿,他们就看见秋千和玻璃房了。玻璃房一点灯光都没有,此时看来像块浑身光滑的黑卵石,反映着远处的焰火。   老猫在秋千上坐了下来,笑道:“这样看烟花也不错。”   “嗯,”蓝田倚着树干,问林果:“喂,恶犬,你是在哪儿蹲守的?不会在上面盖了间树屋吧。”   林果:“这个提议不错,以情,要不你给我弄间树屋吧,在那房间里太气闷了。”   蓝田顺着林果的目光,看向苗家大宅。大宅院只有两层,但因为地势高,比小树林看着要高出三四层。在宅院的二楼,能看见几扇窗子,估计林果就是在其中一间房间里监视树林的动静。   老猫不说话,定定地看着玻璃房。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玻璃房里不太对劲。”   蓝田心一凛,凝视细看,果然见到这“黑卵石”里有光线流动。   在烟花的掩盖下,这微光本来是不容易看出来的,估计是老猫对玻璃屋的一切太过警觉,所以一下子就发现了里面细微的变化。   他们对看一眼,放轻脚步走过去。林果在后面推着轮椅,拉住蓝田道:“你带家伙了吗?”   “操,我来参加宴会的,怎么会带枪?看动静,应该只有一个人,我们仨小心点,应该应付得了。”   林果:“一会儿你在前头。”蓝田扬了扬手,示意他放心。林果双脚废了,胆子就变小了,但警觉心是好事儿,正好可以在关键时候拉一拉老猫。   他们低声商量了几句,决定速战速决,攻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那点光慢慢移到了门口,老猫看准时机,快速打开门口,拍开了电灯的按钮!   灯光一亮,那人大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蓝田踹了一脚。嘭一声巨响,那人向后仰倒,连带矮几上的花盆一起摔到地上。花盆摔了个稀巴烂,泥土撒满了地板,那人的势头却止不住,又翻滚了几圈,才在林果的轮椅边停了下来。   他粗喘着气,惊恐地看着围看他的三个男人。   “嘿,马老板,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你不看烟花,在人家女孩的闺房干什么?”   蓝田在鞋底触到对方那肉感、厚重的肚子时,就感到这不是一般人。等他收起微微发酸的腿,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偷偷摸摸在阿游房间里的,正是酒吧老板马西米。   他身形肥大,摔倒了就不容易爬起来,再加上身上疼痛,立马就失去了抵抗能力,瘫在地上不动了。   老猫冷冷问道:“你偷阿游的衣服干嘛?”   马西米脸涨的通红,把衣服扔掉:“我……我没偷……”   “又一个老色狼,”林果嘲道:“你倒是纯情,偷一件外面穿的。”   老猫一脚踩到他□□,马西米惨叫,全身的肉抖动起来了。“老马,你有什么毛病我不管,再靠近这玻璃屋,我把你那玩意儿切下来扔湖里!”老猫寒着脸道。   蓝田把衣服拿起来,见是一条白色背心裙。他把裙子抖搂抖搂,没发现里面藏着任何东西。   偷衣服虽然变态,但也不是什么大罪,通常罚款道歉了事。蓝田正想吓唬吓唬他两句时,突然闻到了一阵异味。   他展开衣服细看,发现上面有很小一片污渍。蓝田又抓住了马西米的手,闻了闻,冷道:“有血!”   老猫惊道:“谁的血!”   他们一起看向马西米。马西米脸由红变白,抖着唇道:“我不知道……”   老猫一个耳光扇了过去。“阿游衣服上的血,怎么来的?!”   蓝田:“他手上沾了血,弄脏了衣服。”转头对马西米道:“你的手为什么有血?”   马西米眼珠子转了转,镇定了下来。他舔了舔嘴唇,油滑道:“蓝警官,苗少爷,我马西米这次是臭不要脸了,偷摸进来小姐的房间,是我的错,我跟你们郑重道个歉。不过啊,谁没个爱好呢,我这癖好是出格了点,但也没杀人放火不是?您几位爷高抬贵手,放了我吧,以后我保证不踏进苗家半步。”   老猫怒极了,又扇了他一个耳光,“我问你血从哪儿来?”   “这个我真不知道啊,”马西米咬咬牙,“你就算把我逮到局里,也是这句话!蓝警官,偷件衣服不至于上电椅吧!”   蓝田:“偷件衣服是不至于,但私闯民宅、破坏财物,也够你判刑了。”   林果:“以情,你不是说阿游的屋里有一千多万的珠宝吗,我看,这些珠宝多半是没了。”   老猫:“搜搜就知道。”说完,刷啦一下,把马西米的衣服扒了下来,露出圆圆的雪白肚皮。   马西米大骇:“少爷……你……你想干嘛?”   老猫看着林果:“没藏在衣兜,会不会是吞进肚子里了。”   马西米惨呼:“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啊。”   林果冷笑:“这肚子滴溜圆的,藏一斤钻石都绰绰有余了。”   “你们要滥用私刑吗?!”   林果不答话,直接从老猫兜里拿出了烟花,弯下腰,一使劲□□了马西米的耳朵里。马西米又痛又怕,叫道:“你他妈想干嘛?”   老猫点着了打火机,笑道:“放花儿啊。你要不交代那十斤钻石在哪里,等你耳朵里的烧完了,我就在你肚皮上放花儿。”   马西米哭道:“怎么变十斤钻石了……”   林果哈哈大笑:“这主意不错,他脂肪这么多,肯定能烧好久。”   蓝田看不下去了,“你们俩别那么过分,要出了人命,这么大一坨,要毁尸灭迹多费事。”   老猫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放进蓝田嘴里:“你出去抽根烟,这里我们来收拾。”   蓝田果然乖乖走去门口。马西米绝望地大喊大叫,“警官,警官!你不能让他们胡来啊,这还有王法吗……”   撕拉一声,蓝田听见烟花真的被点燃。他心里叹道:我错了,林果能拉住老猫才怪,两人凑在一起,简直就是干柴遇上烈火,十之□□要搞出大事。   却听到马西米在后面叫道:“我说我说!快把那玩意儿弄灭了,烫死我啦!”   蓝田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盯着马西米。   马西米五官都扭曲了,他深吸一口气,才说出话来。“警官啊,这就是个游戏而已,那女孩儿是自愿的!”   女孩儿?!三人面面相觑。   马西米:“我带你们去,看看就知道。”   他们从树林的一条小径,走回去苗家大宅。   蓝田三人喝了不少,都有点亢奋,脚步也轻快起来。马西米却拖拖拉拉的,苦着脸:“哎,这真的不是什么事儿,您三位还是放了我吧。”   林果拍了拍他肥硕的屁股,冷笑道:“手感不错啊,喂,你说要在你这儿装个烟花尾巴,一定美得很,要不要试试?”   马西米狠狠瞪了林果一眼,到底不敢造次,把他们带到了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老猫脸色阴沉:“是阿游小时候住的房间。”   老猫童年时的卧室就在对面,现在两间房都空置了,没人居住。   马西米打开了门。   房间光线微弱,只有一盏古旧的台灯在亮着。三人看到了房间里的光景,都皱起了眉头。   一个女孩赤身裸体被绑在了床脚边。她的嘴巴被封住,眼睛含着泪水,身上有明显的血痕。   蓝田吸了一口气,觉得浑身冰凉。这女孩他见过,圣诞节那天,跟吴成刚一起吃饭。当时他以为这是吴成刚的女儿,但现在看来……   敢在苗家做这样的事儿,也只有吴成刚了。他把女孩儿绑在这里干什么,那还要问吗?   只是游戏而已啊——马西米说。   这就是吴成刚的癖好!蓝田觉得一阵反胃,浑身难受。   这时,马西米突然把老猫推开,拔腿逃走。老猫伸手要拉住他,但马西米潜力爆发,居然说服了全身的肥肉一起夺命狂奔,顷刻间就拐出了走廊。   三人眼睁睁看着他逃走了,谁也没心思去追。在他们眼前,有个更大的难题。   林果转着轮椅,凑到女孩跟前,揭开她嘴上的棉布。女孩惊恐极了,瞪着大眼睛,说不出话。   蓝田把外套脱下来,罩在女孩身上,问道:“你受伤了吗?”   女孩低下头,羞愧难当。蓝田不知道要怎么问了,这种情况,应该由女警出面,避免引起误解和伤害。   老猫却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他冷声道:“是吴成刚把你关在这里的?”   女孩低头不答。她的反应,就等同于承认了。三个人脸上都是吃了苍蝇似的表情,尤其是老猫,不但是恶心,而且还有深深的愤怒。   蓝田柔声对女孩道:“别怕,我现在帮你解开绳子。”   蓝田的手刚抓住麻绳,他们就听见一阵脚步声靠近房间。这时候,苗家的佣人都在大厅、花园和厨房忙碌着,之前他们坐电梯上来时,一个人都没碰见。   三人一起转头看向门口。   几秒之后,吴成刚站在了房门外。他看着三人,最后目光放在蓝田的手上,冷冰冰道:“蓝警官,你在做什么?”他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却是锐利的:“这是我的私人财产,请问你有搜查令吗?警方就能擅自跑到别人的产业里,拿走别人的私有物?”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马上写完啊。要是有很多很多自由的时间来写文,该多好。 周末囤文,停两天,周一见咯。   ☆、玩偶   私有物?!   三人看着衣不蔽体的女孩儿,都觉得被凉水浇了一身似的,皮肤冰冷,心里的火却腾腾地燃烧起来。   吴成刚踱到女孩的跟前,蹲了下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是我买回来的,国家规定私人财产是应该受到保护的,对吧,蓝警官?”   蓝田冷冷道:“我不知道人口买卖什么时候合法了。”女孩瘦弱,模样也很稚嫩,一看就是未成年,蓝田接着道:“就算她是收了你钱的xing工作者,但跟未·成年人发生xing行为,等同于强bao 罪。”   吴成刚笑了起来,把蓝田的外套掀开,道:“我可没动过她,你可以来检验一下!”   女孩全身都是血痕,吓得缩着脖子。蓝田看着实在不忍心,情绪再也抑制不住:“亵渎、虐待也是xing 行为,你他妈赶紧找个好律师吧,现在跟我去警局交代案情!”   吴成刚微蹙眉头,站起来道:“这里没有犯罪!小云,告诉几位叔叔,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小云脸色灰白,但立即回答:“我自己割的。”   “操!”蓝田和林果同时骂了出来。要是女孩儿不承认受到伤害,他们确实拿吴成刚没办法。   吴成刚笑了笑,对蓝田和林果道:“今儿人太多,有招呼不周的,多多包涵。”又用长辈的语气对老猫道:“以情,外面正热闹呢,带你的朋友下去玩儿吧。”   老猫紧紧抿着嘴,不回答。吴成刚拍拍他的肩膀,又问:“好不?”   老猫瞪着他,过了一会儿,转头看向窗帘:“好,您放心。”   吴成刚这才满意了,叫来一个保镖,给女孩罩上衣服,把她带走。   他们一走,房间里就静默了。   林果把绳子捡了起来,用力一拉,绳子发出了闷闷的“哺”一声。“我以前就觉得他不是东西,但没想到他这么禽兽。”   蓝田见老猫脸色难看得吓人,搂着他肩膀道:“没事吧你?”   老猫盯着地上:“他派老马去偷阿游的衣服,是要干什么?”   林果冷笑:“角色扮演啊,苗公子不好这些旁门左道,不知道市里有多少专门玩这种游戏的。”他哼了一声:“要是你情我愿,怎么疯都没关系,各得其乐罢了。但那小女孩儿像是自愿吗?”   老猫大力踢了一下床脚:“他把那女孩当阿游,妈的,他盯上阿游了!”   蓝田:“那晚树林里的是他?”   老猫紧握着拳,摇摇头,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林果:“管他是不是,这人弄死了也不冤。”   老猫深吸一口气:“怎么弄?现在马陶山里里外外都被他控制了,吴成刚滴水不漏的一个人,别说弄死他,你要拔掉他一根头发都难。”   蓝田微一沉吟:“未成年人的法律保护还是挺健全的,像吴成刚这种性变态,一定有前科,只要找到证据,就可以把他定罪。”   老猫摇头,冷笑道:“你找到证据,定了罪又怎样?”他看着林果:“杀了人,还不是一样说出来就出来?吴成刚树大根深,万一不能把他一棍打死,他回来后阿游一样危险。”   老猫说的对,蓝田想,高层相互庇护、收受贿赂、人情牵连,像吴成刚这么有财有势的,性犯罪确实连他的皮毛都伤不了。   林果皱眉:“正着来不行,邪着来也不行,那还能怎样?苗以情,你碰到这吴成刚,真够怂的!”   老猫狠狠瞪了他一眼。   林果厌恶地扔掉了绳子,嘴角一牵:“我说得不对?”   老猫拉开窗帘,凝望黑暗的大海。烟花已经燃烧殆尽,天空呈深红色,星星再也看不见。   “你说得不对,”老猫沉声道:“他既然惦记着阿游,我就不能放过他。要做,就要让他死得彻底,死到十八层地狱里,永不超生。”   新年后的第四天,蓝田开车回到了马陶山。但他没有上苗家,到了山底,就拐进了热闹的小镇里。   小镇上依然残留着过节的气氛,装饰得五彩缤纷。在中心广场上立了现代艺术雕像,虽然形态有点抽象,但蓝田看得出来是一只貔貅。   蓝田穿过广场,拐进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是一家卖玩偶的小店。小巷僻静,这躲在巷尾的店更是清冷极了。蓝田放轻脚步走了进去,四处打量。只见店里色调柔和,布置得非常温馨,木架子、木桌子摆满了洋娃娃。这些洋娃娃做工精细,穿着各种各样的服装和配饰,但神情都是同样的呆滞,被这么多空洞的眼睛盯住,让人极不舒服。   店里只有一人在工作,蓝田问道:“你是李银霞?”听到了声音,她转过头来,眨眨眼道:“您找我有事?”她见多识广,一眼就知道蓝田不是来买玩偶的。   蓝田见她在工作台上作业,上面摆满了玩偶的肢体、头颅和碎布片。蓝田问道:“你是小云的妈妈?”   李银霞脸色僵了僵,“您是哪一位?”   蓝田拿出了证件,“我是来调查马陶山修道院命案的。我们见过一面,圣诞节在西城的夏宫餐厅,你和吴成刚、小云一起吃饭。”   李银霞嘴角微微一动。她姿态娴雅,就算是紧张的时候,表情也很收敛。放下手里的工具,她站了起来,把长发别到了耳后,“原来是警官,我给您倒杯咖啡吧。”   她端上咖啡,在蓝田对面坐下,“那么,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蓝田不跟她兜圈:“前几天的晚上,我见到了小云,她的状况很不好。想必,你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吧,但作为监护人,你也有义务保证她的安全。”   李银霞轻笑:“警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两天她很健康,也很安全。”   蓝田冷冷看着她。李银霞又道:“这孩子比较淘气,有时会玩一些危险的游戏,把自己弄伤了。不过这只是游戏而已,我们都小心保护着,不会出什么事的。”   只是游戏而已——蓝田一听这话就心头火起,“你知道组织未成年人.卖yin是重罪吧!单是小云一个,就够你在牢里过半辈子了。”他把一叠照片扔到她面前,道:“何况还有这么些?!”   李银霞身体向后缩了缩,垂头看着桌上的娃娃残肢,轻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蓝田的大手掌把照片一抹,十几张女孩的照片就摊开了。女孩都非常年轻,脸上化着淡妆,看起来清纯而端庄。   “这是从你们内部网找到的。都是你的'孩子'吧?”   过了一会儿,李银霞才抬头看向蓝田:“这是我组织的一个收养计划。图片里的孤儿流落在城市里没人管,而马陶山又有很多想要助养孩子的善心人,我见到有这方面的需求,就在中间搭个线。整个收养过程都有正规手续的,你要了解详情,可以跟我的律师联系。”   蓝田冷笑:“好,你把收养人的名单给我,我们警方会一个个去拜访,看孩子们过得好不好。”   李银霞抿了抿嘴角:“我有跟福利部门报备,定时专家会去收养家庭拜访,你不妨找专家了解情况。”   “第三方说的话,警方不能随便采信,还是要眼见为实啊。怎么,你不敢让我去见这些孩子?”   李银霞不说话。   蓝田抽出一张照片,拍在了李银霞跟前。“也是,想见也不一定见得着。这孩子的尸体都化成灰了,火化后放在了郊外的庙里,到现在都没有亲人来认领。我们还以为她家在哪个山沟里,讯息不通呢,现在想来,应该是你早就做好安抚的工作了吧。”   照片里的女孩,正是马陶山修道院里发现的第一具尸体。蓝田从小云身上,追查到了李银霞的卖yin网络,从她的□□名单里,竟意外地找到了第一个被杀害的女孩子。虽然尸身被□□得不成样子,但还是能认出跟照片里朝气蓬勃的女孩是同一人。   李银霞终于脸上变色,握紧了拳头:“这个女孩子在一年前已经离开了,之后就没有联系,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死了?”   “死了。”蓝田吐出了一口气:“你告诉我,照片里这些孩子,哪些还活着吧?”   李银霞忍耐不住,站了起来,大声道:“警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们……她们当然活着,活得好好的!你知不知道,她们要是没有被收养,只能在火车站捡垃圾、在快餐店没日没夜的洗碗、或者被人弄残了行乞,比狗都不如!我帮她们找到了吃得饱、有床睡的家,有什么不对的?!”   蓝田冷道:“她们的买主,都是吴成刚?”   女人不答。   蓝田知道在没有确切证据前,她不可能承认。他看了看桌子上残破的娃娃。它们看上去很老旧,但质感很好。蓝田慢慢站了起来:“你的工作就是修补古董娃娃吗?”   李银霞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苍白着脸道:“嗯。”   蓝田:“这些娃娃真漂亮……她们头上的,可是真人的头发?”   “嗯,真人头发才能这么柔软。”   蓝田叹道:“娃娃再漂亮,也是假的,假的东西坏了,反而要装上真人身体的一部分。这世界,真是荒谬得很。”   他一边走出玩偶店,一边道:“我手上确实没什么证据,但你告诉吴成刚,他做了那么多缺德事,别以为能逃得掉。”   门推开,阳光照了进来:“还有你——娃娃坏了能凑合修修,人坏了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知道你做的事,上一百次电椅都不过分?   李银霞跌坐在椅子上,身体发抖。   蓝田走出小店,心道,李银霞给吴成刚提供女孩儿玩乐,他把女孩关起来,加以虐待,那么修道院那些女尸,十之□□是他玩死后弃尸湖边的。他派人跟踪了李银霞几天,知道小云已经回到她那儿了,暂时没什么危险,但吴成刚手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又或者,他在苗家的这层窗户纸已经捅破了,所以他打算不再浪费时间在这些“替代品”上,而把目光转向了阿游?   蓝田走到车子边上,打开车门。老猫不知何时坐在了副驾上,自顾自地抽烟。      ☆、埋尸地   “这几天玻璃屋有动静吗?”   老猫摇摇头:“跟围了透明的电网一样,没有人来偷窥,连小鸟都不飞进树林里了。”   蓝田也分不清这是不是好事,没人靠近阿游当然好,但这也说明,吴成刚的势力和控制能力有多强,以至马陶山其他人都不敢踏进这片密林。   老猫看着后视镜,道:“第四辆。”   蓝田瞥了一眼:“后面那辆黑色本田车?”   “跟了我两小时。之前是墨绿色的马自达,差不多两三小时换一批人、一次车,”老猫笑了起来:“可是我看一次就记住了啊,车牌号、那些人的脸是圆是方,戴什么手表;他还不如直接派马西米跟在我屁股后面呢。”   蓝田也觉得好笑,吴成刚费那么大劲,其实一点必要也没有。现在大家立场已经很明显,与其鬼鬼祟祟,不如直接撸袖子干一场。   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猫儿,你别只顾着阿游,自己也得小心点。万一他发狠,对你下手呢?”   老猫懒懒道:“要是我还是以前的落难少爷,那说不准;但他一手把我捧起来,我这张脸对他还蛮有价值的,要弄死我,现在还不到时候呢。”   拐了一个弯,蓝田把车开出了小镇,后面的本田换成了别克。蓝田道:“那女人看到那摞照片,吓坏了,我们的推论没有错,里面应该不止一个受害者。”   “那些女孩儿,都找不到了吗?”   “很难。按那女人说的,女孩儿都是孤儿,可能连身份证都没有。而且她们用的多半是假名,不容易追踪到。你堂堂一个马陶山少爷,走失了几个月,还找不到线索呢,何况是无依无靠的孩子?”   老猫:“我跟她们,也没多大的分别,”他想起了马宇非说过的一个词儿,笑道:“都是游魂野鬼,活着的时候没人惦记,死了,也就死了吧。”   蓝田突然停下了车。老猫惊愕地看着后视镜,问道:“怎么了?”   尾随他们的别克停了一下,然后按了声喇叭,从旁边的车道走了。等别克超过了他们,蓝田转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老猫。   他凑了过去,轻轻地吻了老猫的嘴。“猫儿,你不是什么游魂,你有身体啊,我亲你,你能感觉到,对不?”   老猫沉默地看着他,眼睛里似有千山万水。蓝田又道:“我还没回去米屯前,也以为自己无父无母,没有等我怜我的家人,活着还是死了,对谁都没有太大关系。我见过许多横尸路边的人,跟被车撞死的野狗、冻死的野猫,没什么两样。”   呼的一声,又有一辆车越过他们。   “直到我明白了火灾的缘由,才知道我想错了。原来还是有人在看着我,希望我能活下去,甚至也盼望我能活得好好的吧。或者这不是出于什么善念,这世界就像一张硕大无比的蜘蛛网,只要我们存在,就是身在网里,每一次的行动和念头,都会牵引着周围。即使微小、卑贱,只要存在过,就会晃动整个世界。没有人是无所凭依、无人惦记的。”   蓝田认真地看着老猫:“而且,你还有我呢。”   老猫脸上动容,却向后缩了一下,别过脸去。   蓝田踩下油门,缓缓开着车:“猫儿,那些女孩儿也一样。她们都有身体,都是活生生的人,既然活过,就算活得跟猫狗一样,也会留下痕迹。我们要找,一定能找出来!”   老猫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无尽向前延展的马路。   他们车一开,原来那辆马自达就出现了,跟在了后面,估计是短时间调动不了別的车来跟踪。   老猫突然道:“蓝田,回马陶山。”   “嗯?”   “你说的对,她们都有身体。”他看了一眼后视镜:“我们去墓地走走……好久没回去了,我的爷爷奶奶们一定寂寞得很,今儿去陪他们聊聊天吧。”   蓝田立即明白了老猫的意思,轻踩刹车,利落地调了个头,朝来路驶去。后面的马自达无奈,只好假装继续向前,一边骂街一边找别的车支援去了。   消停了几天,马陶山的浓雾又回来了,而且声势浩大,把整个修道院都包围住,能见度不超过一米。蓝田视力受阻,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牵住了老猫的手,慢慢爬上墓地。   老猫的手温暖极了,蓝田觉得踏实了点。想来老猫在这里住惯了,闭着眼也能找到路。   到了苗家墓地,四处还是白朦朦的,石碑和玉兰树隐隐约约,感觉时远时近。但这里散发着一种草木的冷冽的香气,就算什么都看不见,也能知道自己身在墓地。   这种味道非常熟悉,似乎跟老猫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老猫也像是这里的主人一样,不客气地坐在了墓碑上。   蓝田说出了心里长久以来的疑惑:“你们家人口真少啊。”   “嗯,我们祖先管得严,不能随地乱生孩子。”   “靠!”蓝田笑道:“你是家里独苗,你爸爸不急着要孙子吗?”   老猫摩挲着屁股底下的碑石:“要孙子来干嘛?他什么都没有了,连苗家这空架子,也保不了多久。我想,他已经打算把大门一关,什么也不管,一门心思等着什么时候被送来这里。”   蓝田听出了里面愤愤不平的意味,心想,要不是苗稀南懦弱封闭,苗家就不会到这般境地,老猫和阿游也不会置身于危险中。老猫的孤独无依,大半是因为他造成的。   他叹了口气,蹲到了墓地上,道:“开哪一个?”   老猫懒洋洋地走到他边上,“苗稀秋的吧,我觉得吴成刚最恨她。”   蓝田笑了起来,“说的是呢。”他们猜测,既然血衣塞进了老猫的墓地里,那么少女的尸体,也很可能被埋在苗家的空墓中。一来尸首被藏在坟墓,就像落叶藏在树根旁的落叶堆,本来就不容易被发现。二来这也是对苗家的亵渎,大概能让吴成刚得到某种心理满足吧。   他们抬开了石碑,拿起手机往里照。石块移开,雾气乘虚而入,在射光中像是有虚影在晃动。   “里面很大,这样看不见头,我们进去看看吧。”   老猫率先跳了下去,蓝田尾随其后。墓穴有一米多高,却挺长的,至少有五米。蓝田心里一动,觉得这情景很熟悉。为什么熟悉呢,他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老猫:“到头了。什么都没有。”他们弯着腰,拿着手电筒四处照射,里面别说尸骨,连只蚂蚁都没有。   蓝田:“我们去看看别的墓吧。吴成刚有空墓吗,他会不会把这些女孩塞进自己的墓里,当陪葬?”   老猫:“没有。他不是姓苗的,以后只能跟苗稀秋在这个洞里双宿双栖了。”   蓝田嘲道:“死了也没有自己的墓穴,只能做你们苗家的鬼,难怪他……”一句话没说完,蓝田突然肩膀一颤,感觉有人在抚摸自己。   他叫了一声,向后跳开,手电筒的射灯下,只见一只手从洞外伸了进来。   那只手道:“是谁!”   两人大吃一惊,没有回答。蓝田突然道:“不好!……”冲到了洞穴口。   可是已经太迟了,石板被移到原处,严丝密缝地合了起来。   “啊啊!”两人大叫。洞里漆黑一团,连转身都困难,而且还直不起腰。蓝田赶紧拿出手机,一看,冷汗都下来了。   手机没信号。   石板从底下根本抬不动,要是没法跟外界联系,让人来帮他们开墓,那他们就只有等死了。在这腊月寒冬,谁会想到在墓底下,关了两个活人?   蓝田:“怎么办?”   墓里空气浑浊,老猫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人好像是费南。”   也不等蓝田回应,老猫就朝墓穴口大喊:“费南你这老混蛋,快点放我们出去!”   外面没有回应。在这棺材一样的地方,两人真是一秒钟都熬不住了。正当两人感到绝望时,石板终于微微移动。   封墓的大石像天窗那样徐徐移开,费南的脸露了出来。“老苗?!”   两人没功夫理他,一把把他推开,从墓穴里跳了出来。外面依旧白雾苍茫,两人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老猫怒道:“你有什么毛病,干嘛关上石板了?”   费南一脸莫名其妙:“你才有病儿,钻进墓里做什么?我以为来了盗墓儿的,所以才想关起来报警啊。”   两人也不知道费南是不是在说谎,蓝田问道:“神父,你怎么会在墓地?”   费南嘻嘻笑道:“最近不太平,我怕出事儿,所以盯住门儿啊。”   “哦,你从门口就跟踪我们了。”老猫又怒了,“你明明知道是我们,还把石板盖上了,这不是谋杀是什么!”   费南指着他:“臭小子,我要干掉你,在你这么丁点儿大的时候,就把你沉湖底了。这大雾儿,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人是鬼?”   老猫心想,这话儿倒是有道理,小时候捣蛋调皮,拆过他的门、烧过他的头发、偷吃过他妈妈千里迢迢运来的巧克力,费南都没有把他打死,现在更不至于了。   费南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着老猫:“苗以情,你长这么大了,怎么还不省事儿呢,尽闯祸。”   老猫知道他的意思,是抱怨他跟吴成刚作对。他痞赖地看着神父:“你没把我管好呗。”   费南的胡子翘了起来:“我他妈要管你,你早就、早就……”早就什么,他支吾半天还说不出来,最后甩甩手:“好自为之吧,有些人,外面是人,里面是鬼,这马陶山雾那么大,谁能看出来?你……能躲就躲吧。”      ☆、父亲   蓝田想,费南看着老猫长大,两人感情深厚,他屁股不至于坐到吴成刚那边,道:“雾虽然大,总有散去的一天。别人可能看不清楚,但神父你在这里很久了,无论是人是鬼,你都应该见过不少吧。”   费南向后一退,使劲地摇头:“没有的事儿。蓝警官,清白干净的人,只能见到清白干净的东西儿。再说,我这里忙得很,这么大一个修道院,里里外外多少事要照应?我哪有时间到处看!”   蓝田心里骂道:“老滑头。”   老猫:“你要忙的话,赶紧滚吧!我要开别的墓了。”   费南眉头一皱,表情夸张道:“这是神的领地,人安息之处,你要有敬畏。”见老猫不理他,又大声道:“活人就算了,死人你别乱动!”   老猫完全无视他,蹲下来,拉开了石板。   费南神父一副看着熊孩子的无奈表情,摆摆手道:“也罢了,这是你们苗家儿的,要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你不要打扰别的亡灵就好。”   费南神父转头准备离去,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道:“尤其是地底下那些战死的烈士,你可别动,要遭天谴的哦。”   费南神父走下山了。两人愣住了,相互看了一眼。   蓝田道:“他说的是甬道两边的人骨吗?”   老猫点点头:“没错!这里是公墓,平时也会有人上来的,我又常常在这里睡觉,他要埋尸的话,必须把尸体弄上来,这一路很容易被人看见。地底的话,就安全得多。”   “所以,他把女孩嵌在了墙壁里!”   两人一起站了起来——对,尸体一定是在礼拜堂底下的甬道里。那里又暗又深,非常僻静,别说学生,神职人员没事也不会走近那些狰狞的骷髅头。整个修道院,那里是最好的埋尸之地了!   两人精神一振,只要找到尸体,要对付吴成刚,就有了胜算。   他们对看一眼,一起追上费南。老猫道:“神父,你帮吴成刚,还是帮我?”   费南摆出了一脸受惊的表情:“你脑子进水了,我当然是他的人啦,我又不跟钱过不去。”   “妈的!”老猫道:“你要钱照顾你母亲,但她都肥到下不来床了,你还给她买火腿和乳猪?”   费南打了他的头一下:“你说话怎么……”   话没说完,老猫的手机响了。老猫这段日子弦一直绷着,听到电话立刻接了起来。   电话里说了几句,老猫的脸刷地没了血色。   蓝田和费南惊道:“怎么了?”   “阿游不见了。”   蓝田恼火道:“吴成刚应该知道我们在盯紧他,在警方的眼皮底下,这混蛋也敢动手吗?”   老猫寒着脸:“我要杀了他!”   费南赶紧抱住老猫:“别冲动别冲动!老苗啊,吴成刚现在是马陶山的皇帝了,你跟他打,就是用蛋去敲石头啊。别急,我们想想法儿!”   蓝田:“神父说得对,我们先回去看看情况。”   老猫勉强冷静下来,红着脸,跟蓝田一起飞奔下山。   费南神父看着他们的背影,划了个十字。他心想,这事儿演变成这样,自己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但能做什么呢?他衡量一下,自己的蛋也没石头硬啊!最后他想了想,给吴成刚拨了个电话。   出乎意料的是,吴成刚很快就接电话了。   “老费,大中午的找我干嘛?”   “唉,”费南道:“吴老板,人做事儿啊,不能太过。以前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能动到苗以情那边吗?你知道那小子脾气多犟,性子上来了六亲不认……”   吴成刚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他现在跟那警察搅和在一起,要坏我们的事,你还有心思帮他说话?你要没事干,就担心担心自己什么时候被抓进局里吧。我操,都是你从小惯着他,养了个白眼狼!我花了那么多功夫把他捧出来,说翻脸就翻脸。”   费南:“也不能怪他,你知道他对阿游很紧张。我就说嘛……那女孩子打小就可怜,你就放她一马吧。”   吴成刚勃然大怒:“我的事儿你少管!”   费南被吴成刚一吼,胆子吓没了大半,但一直被不安折磨的良心第一次露出了脸,让他挤出最后一点勇气:“其他的事我可不敢管你,吴老板,看在上帝份上,这次把阿游放回去吧。”   电话那头静默了几秒钟,才传来一句话:“你说什么?”   “我说……唉,你当我没说过好了。”   吴成刚却急了:“别挂电话,你说阿游怎么了?”   费南这才回过味来,“阿游失踪了,不是你抢走的吗?”   吴成刚倒吸一口气,惊道:“什么时候失踪?”他一边说,一边使劲搓着脸,才能勉强保持冷静。   费南也不知道细节。   吴成刚见费南一问三不知,也不跟他废话,直接挂了电话。   他觉得全身冰冷——谁这么大胆,带走了阿游?   到了下午,吴成刚派出去的人都没有找到线索。他亲自去了一趟玻璃屋,只见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苗以情和那警察都不在,在附近蹲守的马尾男也不见踪影。   里面好几个花盆都撞翻了,一个画架子倒了下来,颜料撒得满地都是,显然阿游被带走时挣扎了一阵。吴成刚忐忑不安,不知道阿游有没有受伤,地上红一块绿一块的,看不出有没有血迹。   他的下属告诉他,苗以情和警察回过苗家,跟那坐轮椅的瘸子差点打了起来。后来不知怎么,他们又和好了,警察和瘸子出门去了,苗少爷则留在家里。跟踪他们的人回报,警察的车奔向市里,看方向应该是去警局了。   吴成刚心里更乱,苗以情和那警察肯定都没什么头绪,一个在家找线索等消息,另一个去警局寻求支援。要是警方真的插手进来,情况就更复杂了。   但这都无所谓,关键是,阿游被绑到哪里?   因为他干的是不见得光的买卖,所以买通了交通方面的人,马陶山基本没有设立摄像头,甚至苗家也没有监控录像。现在要查出可疑人物和车辆,简直是一筹莫展,这真是自食其果了。   不过苗家毕竟有人进进出出,要活生生带走阿游,不引起注意是很难的。   “啊!”吴成刚突然想到一件事:“没错,外面的人怎么可能带得走她,只能是熟人干的啊。”   熟人——苗家人。   吴成刚的心沉到谷底,他拿起手机,打给了苗稀秋。   无人接听。   这是他最怕的结果了。   谁带走阿游都行,想要染指阿游的人很多,但吴成刚相信,他们都像自己一样,是出于仰慕,出于爱。他们不会对阿游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唯独苗稀秋。   苗稀秋恨阿游,打从苗以情和阿游降生以来,她就深深地痛恨他们。恨的,巴不得他们去死!   老猫在房间外徘徊很久,直到把口袋里最后一根烟都抽完了,他才把烟头扔到地上,看着火头慢慢熄灭。   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既担心阿游的安危,又不确定蓝田那边进展怎样,但他现在最忐忑的,是要面对里面的那一位。   本来他想,就这么算了吧。这些年来的各种伤害和委屈,对他来说已经是结了疤的伤,他是可以把它们当作附着于自己身体的死物,继续生活下去的。   蓝田不是说过吗,每个人都是蜘蛛网上的一个点,一个人所言所动,都会晃动到周围的一切;那么换个角度说,每个在蛛网上的人,也都被周围的人所牵扯,他的行为和爱恨,难道真的可以完全自主?   老猫使尽全力地握住拳头,举到了门前,却只是轻轻敲了两下。   “进来,”里面说。   老猫的手握在了门把上——   要面对他,比想象中要艰难很多,因为这等同于要面对自己那过于可悲的过去。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做了那么多事,不能白费!   老猫推开门,看着书房里端坐着的苗稀南。   苗家暗潮汹涌,苗稀南却还是跟以前一样,头发和衣服一丝不苟,语调平和冷淡,只是脸色又苍白了点。苗家人本来就白皙,现在苗家家主的脸,甚至连白色都淡下去了,透明如幽灵。   老猫走到他跟前,淡淡道:“父亲。”   “找我有什么事?”   “阿游被人拐走了。”   苗稀南身子震了震,却也没起身,只是眼睛瞪圆了点:“拐走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猫坐在大书桌的一角上,“当你在这里抽烟喝茶的时候。”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父亲,苗家大宅,说起来也没多大;你天天在家里,竟然连孩子没了也不知道吗?”   苗稀南眼睛眨了一下,薄唇微张,道:“以情,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是告诉你,阿游失踪了。我每个地儿都找过了,吴成刚差点就要把地板墙壁拆开来,都没有找到她。这么大的动静,你竟然没听见?”   “我没听见,也没人跟我说。”   老猫忍不住笑了起来,“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听见我们的声音吗?你听见我们的求救了吗?或者你听见了,也装听不见。”   “你要想跟我吵架的话,现在不是时候,”苗稀南的眼神终于有了点波澜,“报警了吗?”   老猫摇摇头:“我不是来跟你吵架,也不是来抱怨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事实。苗稀南,你闭起的眼睛,现在可以睁开了。”   老猫慢慢解开纽扣,脱下衬衣,露出了痩长结实的身体,以及满身的伤疤。      ☆、弃儿   苗稀南喘了一口气,嘴唇发抖:“怎么……怎么会……”   他的表情比想象中还要激烈,但老猫只觉得悲哀。他笑了起来:“原来你真不知道。那阿游身上的伤,你也没见过?她头上的创口,你真以为是小时候淘气,掉下山崖造成的吗?”   苗稀南摇摇头,“你到底在说什么?阿游的身体也受伤了?”   老猫突然就觉得很难堪。他甚至怀疑自己做了一件极度的蠢事——他到底要从苗稀南身上得到什么?爱,他早就不再期盼了;和解和原谅?不,苗稀南连自己都欺骗呢,一个从头到尾都在为自己生活编织谎言的人,又该如何谈和、如何解怨?何况他压根儿就不想原谅苗稀南!   老猫踏前一步,冷道:“我和阿游,全身都是伤口。妈妈过世以后,那人就开始了,一刀,一刀的,割开我们的身体,你不知道?”   “那……那个人?”   老猫盯着他:“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苗稀南透明的皮肤,慢慢变回了青白色,就像幽灵突然有了实体。   老猫道:“因为,我们身体的那一部分,是妈妈给的。她说,要把那些肮脏的东西拿出来,扔出苗家。”   苗稀南阴郁道:“你说的是你姑妈?”   “嗯,是苗稀秋。你还记得吗,每个星期天,她都要带我们去修道院做礼拜。那时候我们四岁,或者五岁,我已经不记得了。阿游常常生病,所以很多时候她只成功带走我一个。在修道院里,她把我关起来,剃我的头发,她的手很不稳,时时连头皮都一起剃下来。我祈求她,我跪在她脚边哭,但一点用都没有。后来,可能是头发没得可剃了,她又觉得太明显,所以就切开……”   苗稀南喝道:“别说了!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老猫淡淡道:“每次从修道院回家,她都会贴身跟着我,我身上有血,她就说我太顽皮,跌倒了蹭伤了。我告诉过你的,在她的面前,我哭着跟你说,我不想去做礼拜了,做礼拜好疼啊。你说什么来着?对了,你说,苗以情,你是被选中的那个,以后要继承苗家的家业和祖先的功勋,所以要学习做一个虔诚的好教徒。做礼拜怎么会疼?而且你是男孩子,什么疼痛都要忍耐啊。”   “所以,”老猫摸了摸胸前的伤疤,冷酷地笑了笑,“我就忍下来了。”   苗稀南:“她怎么会……不可能。”   “你到现在都不相信,”老猫凝视着苗稀南,“当时无论谁跟你说,你都没有放在心上。我身上的伤,整个苗家都看见了,只有你没看见?!费南神父找过你,让你注意我的安全,你有听他的话吗?”   苗稀南记得,孩子小的时候,费南神父确实来见过他几次,后来还请求他把苗以情送到修道院接受教育。   老猫道:“他在修道院里看见苗稀秋虐待我,又没法说服你,就把我带走了。他让我在修道院住了下来,每次苗稀秋来做弥撒,他就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以防她下手。可怜的费南,他胆子小得很,谁都不敢得罪,为了救我他连去见上帝的勇气都使出来了。也多亏这混蛋,我才活了下来啊。   “然后,嗯,苗稀秋没了我这个玩具,就开始盯上阿游。”   苗稀南忍无可忍,站了起来:“不!谁告诉你这些的?”   老猫转过身来。在他白皙修长的后背上,有一道几乎贯穿整个后背的疤痕,结疤的地方凸了出来,呈鲜嫩的粉红色。老猫侧过脸,冷道:“是它告诉我的。父亲,你一定不知道,我隔一段时间就会丧失记忆,连我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但我还能记得它是怎么来的。因为很疼啊,疼得,我每次见到剃刀,就要浑身发抖。”   苗稀南抿了抿嘴角,眉头皱成了山峦。“肯定有什么弄错了!以情,你姑妈不是那样的人,她温柔善良,你妈妈过世后,是她悉心地照顾你们,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她呢?”   老猫愣了愣,怒极反笑:“是啊,她在你跟前总是温柔的,尤其在床上,但对我们可没那么大的耐心啊。”   “你胡说什么!”苗稀南踏前一步,指着老猫,“你……你……”   看到苗稀南那么激动,老猫反而冷静下来。他毫不遮掩地说:“你们俩的龌龊事,我都知道。我很小就知道了,我看过你跟她在床上,妈妈在的时候,你们就这样了,在孩子的面前……我真不懂,你们既然那么好,跟我妈妈结婚干嘛呢?苗稀秋跟我说过很多次,只有苗家人的血是干净的,那么你们苗家人跟苗家人关起门来,自己操自己就好了,何必牵扯一个可怜的女人?”   啪!苗稀南大力地拍了一下桌子。这番话把他戳得体无完肤,把他所有黑暗的欲望、尊严和愧疚都摊了开来,像一团腐臭的内脏。他很愤怒,但是又无可奈何。   他性格懦弱,是个连儿子都害怕的,因此他愤怒不过几秒,就扛不住了,坐倒在椅子上。过了良久,苗稀南垂头道:“对不起。”   老猫笑了起来,“对不起?苗稀南,你怎么有脸说这句话?我小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苗稀秋那么恨我,到长大了一点,就知道了。她生下了苗以其的第二年,又怀孕了。那是你跟她的孩子,对吗?”   苗稀南不言不动。   “但是你不敢让她生下来。你害怕啊,当然不是怕吴成刚那个窝囊废,你们从来没把他当一回事,那你怕什么?怕生出个怪胎?结果,苗稀秋没有留住孩子。但是妈妈怀孕了,怀了我和阿游,苗稀秋一直觉得,是我们俩杀了她的孩子,要是没有我们,说不好你会同意她把孩子生下来呢。”   苗稀南:“别说了,这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稀秋。”   老猫心里一痛,道:“你觉得自己对不起苗稀秋,所以作为补偿,把苗以其当'儿子'那样疼爱,来哄她开心?父亲,你真是深情得很,这一点我怎么都比不上你呢。”   “不是这样的,”苗稀南终于看着老猫的眼,“以情,你责怪我把你扔在修道院,但……但我并不是想遗弃你。苗家到我手上,已经是千疮百孔,我拆东墙补西墙,快撑不住了。这种滋味,我受够了,不想把重担传给你。你在修道院,自由自在,有什么不好的呢?你看以其,他……唉,这些年来他又累又抑郁,因为要架起苗家,太艰难了。”   苗稀南想,苗以其的痛苦和早逝,也是自己的无能造成的,从妻子到侄子,所有的苗家人,他又对得起谁呢?   老猫并没有被苗稀南这番话感动,“我在修道院,也没多自由。要生存下去,在哪里都是辛苦的,苗家和修道院没什么区别。”   苗稀南叹了一声:“那是因为你跟吴成刚混在一起,背地里干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我让你去修道院,是想你做一个安乐、踏实、虔诚的人,没想到你跟他一起堕落了。”   老猫心想,原来苗稀南也知道他是貔貅的一份子啊,对于儿子的德育品行,他倒是没有选择自我蒙蔽。他嘲道:“弃儿不都那样吗,男盗女娼,要像普通人那样活下去,就不能做个像你那样高贵的好人了。”   苗稀南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别说得跟那些乡下的可怜孩子似的,你有吃的有穿的,在修道院安安稳稳过下去,没什么可抱怨的。”   “啊,你觉得修道院很安全,但我从来不那么想。费南能保护我到什么时候?可能他能守护住一个被嫉恨的孩子,但他能保护马陶山第一家族的继承人吗?等我长大了,苗稀秋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样,以前她当我是玩具,后来他把我看成了敌人,怕我回去跟苗以其抢食。苗家大部分人都站在她那边,说不好哪一天我就像阿游那样掉下悬崖,或被湖水淹死、莫名其妙病死。我想活下去啊,想活下去,只有找一棵大树来庇护。父亲,我这样做错了吗?”   苗稀南紧紧抿着嘴,答不出来。   “你和苗稀秋都看不起吴成刚,但我挺感激他的。他对我虽然说不上疼爱,但一直很公道,从来没有亏欠过我,只要我付出了,就有回报。在他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们活在世界上,首先不是要做个好人,而是要做个'真人'。你和苗稀秋,一生都在谎言里,活得又有什么劲儿呢?”   苗稀南被这话深深地刺伤了。他苍白的脸红了起来,似乎是要发火的。可他最后还是端坐在那把华丽的椅子上,只是背驼了一点。   老猫捡起地上的衬衫,道:“父亲,我来是要告诉你两个消息的。一个我已经说了,另一个——苗稀秋也失踪了。”   苗稀南立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惊道:“她也失踪了?”   “嗯,”老猫把衬衫披在身上,道:“如果你相信我对你说的话,就想办法把苗稀秋找出来。阿游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脆弱得很,扛不了多久的。”   老猫扣上衣服,那触目惊心的伤疤,也被收拢进了衣衫里。他不再看苗稀南一眼,推门离去。   门在身后“砰”地关上,老猫全身的力气都没了,几乎要坐到地上。他感觉自己伤痕累累的,疲乏得要命。   但是,他终究把这事办完了。他了解吴成刚,知道他跟苗稀南的对话,肯定已经一字不漏地流到了他的耳朵里。   “很快就要结束了,”老猫激励自己。他勉力直起了腰,继续向前。   ☆、低贱   天色黑了下来,修道院像是被一团红雾包裹着,若隐若现。   人在浓雾里,很容易丧失距离感。吴成刚奋力奔跑,感觉礼拜堂近在眼前,却永远跑不进去似的。   离他知道阿游失踪,已经过了六个小时,他不敢想象阿游现在的状况。他知道,苗稀秋并没有那么多的耐性……   礼拜堂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不自觉地向后看了看,外面也只有浓雾和黑暗。   听了老猫和苗稀南的对话,他立即猜到苗稀秋把阿游带到了修道院。这个女人无论怎样,是不会玷污她挚爱的苗家的,但修道院就不一样,她以礼拜堂做掩护,已经在这里享受了多次施虐的乐趣。   除了这里,她还能把阿游囚禁在什么地方?   可是,她们会在哪里?修道院极大,还有很多隐秘的旮旯犄角,吴成刚茫无头绪,只好先跑到最幽暗的地底。   走进人骨甬道里,就感觉到了一阵阴冷的风四处穿梭。吴成刚是无所畏惧、也无所顾忌的,但因为担心着阿游,关心则乱,他坚硬的心也有了缝隙,不由自主地微微缩起了肩膀。   他没有带保镖进来,一来是太着急了,没想得那么细,二来,他也是要脸的,并不想自己的痛处暴露在别人面前。   听了老猫的话,吴成刚的震惊并不在苗稀南之下。他自然知道苗稀南和苗稀秋的□□,这么多年来,一直隐忍不发,最初是因为不愿放开苗家这块肥肉,到后来,是因为不能离开阿游。   只是知道归知道,被如此赤luo裸地暴露在老猫的话语里,他还是觉得受不了。   老猫说他“窝囊废”,那也没什么错——他真是窝囊极了,即便现在掌控了苗家、甚至整个马陶山,他也没敢捅破这层窗户纸,而是让这个女人继续悠闲地在苗家织毛衣,做她假想中的贵夫人!   他告诉自己,从现在起,他不会那么窝囊了,苗家姐弟给他的屈辱,他今天要全数讨回来!   他把手伸进口袋,握住了里面金属的把手。有了这个依托,他感到了安心,脚步也快了起来。   人骨甬道走到了尽头,前方是一条又暗又长的走廊。吴成刚对地底很熟悉,知道这走廊的右边有藏书室、杂物的库房,和一些用途不明的小房间。再往前,就是学生宿舍了。   他心里着急,脚步却犹豫起来。苗稀秋会把阿游带到哪里?   走廊每隔一段距离设有昏黄的壁灯,在地上投下了一小圈光晕,吴成刚放眼望去,见到不远处的壁灯光晕里,有一小块黑影。他快步上前,蹲下来查看。   是一小滩颜料。颜色已经很淡了,但能看出是个手印的轮廓。   吴成刚心里一凛,在阿游的玻璃屋里,他看见颜料撒得到处都是。那这一滩颜色,很有可能是从玻璃屋带出来的。   只是为什么是手印呢?唯一的解释,就是阿游在这里被拖行过,沾了颜料的手触摸过地上。   想象到这个画面,吴成刚就觉得五内如焚。阿游,阿游,她到底被折磨成什么模样了?!   他看着地上的印记,一路寻过去,转进了旁边的一条廊道上,就听见了一声尖叫。   吴成刚全身一震,飞奔到传出声音的房门前,大力一推!   门没锁,房门洞开处,吴成刚见到苗稀秋背对着他,走向阿游。   “停手!”吴成刚大喊。   苗稀秋披头散发,转过身来。   吴成刚见到她的模样,心怦怦乱跳。她全身都是颜料,连脸上都是花花绿绿的,头发凌乱,眼神涣散。他从未见过她这么凄惨狼狈的样子。   吴成刚脸如寒霜,对苗稀秋道:“放下你的刀。”   苗稀秋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神慢慢清明,从迷朦到迷惑,从迷惑到愤怒。   “吴成刚,你在这里干嘛?”   吴成刚吞了一口唾沫,冷声道:“你放了阿游!”   苗稀秋转头看了一眼蜷缩在地上的女孩。阿游似乎昏迷了,动也不动。她又看看自己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颜料,难看无比。苗稀秋极爱整洁,此时只觉得一刻都不能忍受,只想把这些脏东西统统去掉。   她难受地揉了揉衣服,结果手也沾上了,这让她更加的气急败坏。她觉得一切都莫名其妙,一切都让人厌烦,她抬起头来,正想继续质问吴成刚,却见到吴成刚举起了枪,冷漠地指向自己。   苗稀秋脸无血色:“你……你想要做什么?”   吴成刚:“你对阿游做什么,我就想对你做什么。”   苗稀秋勃然大怒,这些日子的委屈和恼怒一下子涌了上来:“吴成刚,你真不要脸。我对她做了什么?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你对她做了什么?脏东西!魔鬼!你在外面玩得多恶心,别以为我不知道!”   “闭嘴!马上放下你的刀!”   苗稀秋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刀。刀锋锐利,反射着顶上的光,也映出了她可怕的模样。苗稀秋看见倒影里的自己,慌了,她道:“我……我怎么会这样?”   吴成刚冷笑:“这就是你原来的面目,你整天骂人脏东西,现在看看你的样子?你比谁都要脏啊!”   苗稀秋全身发抖,几近崩溃边缘。这时候,她身上优雅雍容的气质完全消失了,双目赤红,嘴角丑陋地抽搐着,像一头饿了许多天的野狗。   吴成刚看着她的模样,突然想起了自己刚认识苗稀秋的时候。那时候的她真是光彩夺目,遗传了苗家人出色的容颜和教养,举手投足之间,都让人感到高不可攀。当时吴成刚还是个白手起家的小商人,学历低,家庭普通,人也长得不起眼,在苗家小姐面前,总是自惭形秽的;他曾经想过,他之所以会追求苗稀秋,或许爱的不是她本人,而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能诞生出这种美丽的神秘家族吧。这个家族有着自己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得到的尊荣,相对于自己身处的平庸粗俗的环境里,马陶山苗家简直就像神启一样降落在他生活里,成了他的信仰。   但进入苗家没多久,他就看到了苗家丑陋的真相。幻象破灭了。不但破灭,而且幻象的碎片还不停地凌迟着他的信念、认知和价值观。绝望的幻灭感折磨着他——力争上游的尽头,就是这么个肮脏虚假的东西吗?在最痛苦的时候,他几乎抛掉了所有的底线和情感,无所不为地寻求快乐。   直到他遇到了阿游。   看着阿游慢慢长大,他觉得自己内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修复。阿游对他来说,就是冰雪和雨露,如此纯美,如此洁净,那是只有上天才能赋予人的恩典。阿游是不说谎的,也不会虚伪作假,吴成刚甚至觉得,苗稀秋的高贵美丽,只是披上了阿游蜕下的那层皮。阿游就是整个马陶山消失掉的灵魂,他爱她,膜拜她,甘愿为她做一切。   因为太迷恋了,他甚至不敢靠近阿游。他找了无数的女孩来扮演阿游,让他无望的爱欲能有宣泄的地方。但每一次他只会觉得自己更脏脏,离阿游更远——也因此更崇拜她。   虽然无法触及,但他不在乎,只要阿游存在,能被他远远地看着,就够了。   而现在,阿游就在目光所及的地方,静静地躺着,生死不知。   吴成刚难以抑制地愤怒起来,这些肮脏的人,怎么能伤害阿游呢?想起苗稀秋曾经割开阿游纯净的身体,削下她的头皮,吴成刚就觉得无法忍耐。   他走近一步,□□指着苗稀秋的头,喘着粗气道:“扔掉你的刀!你这臭biao子、恶鬼、癞皮狗,离阿游远一点!”   苗稀秋疯叫:“你说什么!?你才是癞皮狗,你以为自己是谁,要不是进入我们苗家,你就是个卖鞋垫的贱民罢了!”   “你才是我见过最脏、最低贱的人!”吴成刚失控了,握着□□又踏前了两步。无望和沮丧再次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他。他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了马陶山真正的主人,但又有什么用?到头来,他只是个卖假货的,比卖鞋垫还低等啊!他爱着阿游,但又能怎样?结果只能从摆弄别的女孩来得到情感的补偿——他越是向往那个高洁的世界,就离那世界越远!   看着苗稀秋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倒影,同样的肮脏、低贱、饥饿!   一直躺在地上的阿游动了动,慢慢地坐起了身。她黑色的长发披落在肩膀,睁开了那双清澈的眼睛。   正在争执的两个人,霎时间就静了下来。   那双眼睛没有恐惧,没有迷茫——什么情绪都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吴成刚,然后看着苗稀秋。   她看着苗稀秋,歪着头,好像想起了什么。然后她笑了笑道:“你去死吧。”   苗稀秋如遭雷击。这句话,如此熟悉,无数次把这女孩带到刑房时,她就是这么对女孩说的。   ——你去死吧。   然后她就会拿着剃刀,走向女孩。   这句话恍如咒语。苗稀秋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吴成刚,拿着锋利的刀,她走向了阿游。   吴成刚从震惊中醒了过来,喝道:“苗稀秋!停手!”   他举起了枪,颤抖着扣动扳机。“轰!”的一声,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子弹飞霄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莫名被锁…… 周一继续更,谢谢收看哦。   ☆、骗局   吴成刚“嗷”地惨叫,跌倒在地。他的右手冒着鲜血,□□滚落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一人扑向了苗稀秋,把她按倒在地,夺下了她的刀。   老猫从阿游的身后露出了身子,轻轻地抱着她。   蓝田站了起来,对暗处的林果道:“枪法还行。我还担心你腿残手也残了,把子弹射到猫儿那边。”他把手放到牛仔裤上抹了抹:“一手冷汗。”   林果转动轮椅出来,冷笑道:“我的枪法好得很,倒是你这把破枪,我真怕走火呢。警方怎么穷成这样,连把像样的家伙都没有?”   他把枪扔回给蓝田,包着枪的手绢折叠好,插回西服的口袋上。   蓝田接过枪,环目四望。这是修道院的储物室,面积只有十几平方,灯光昏暗,在这狭小的空间开枪,真是挺冒险的。还好没出什么岔子,吴成刚中了枪满地打滚,苗稀秋晕倒在地上,两人都失去了行动能力,而阿游也好好地在老猫的怀里。   阿游看着老猫,不解道:“哥哥,他们在做什么?”   老猫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在玩游戏呢。”   “什么游戏?”   “抓鬼游戏啊。”   阿游睁大眼睛,“抓到了吗?”   老猫笑了笑,“抓到了。”他转头看向躺在地上喘气呻yin的吴成刚,眼神慢慢变得冰冷:“那只鬼,以后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蓝田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个局实在太冒险了,他们下了一个非常大的赌注,赌吴成刚会一个人跑到地下室来。要是他带着几个保镖,那么一进来就会搜查房间、制伏苗稀秋,一切就不会按他们想好的剧本发展。   他看了老猫一眼,心想还是猫儿了解吴成刚,他利用苗稀南来刺激他,很顺利就把他引进陷阱里。   时间刚刚好,他推算萧溪言他们也差不多赶到修道院,发了个信息,让他们进来地下室收拾残局。   他自然早就编好了一套说辞,虽然这群人精多半不会相信的,但也没关系,到时候拿出上司的架子威逼利诱就好了。   他对自己的节操默默唾弃了一番,然后蹲下来,对吴成刚道:“你涉嫌谋害妻子,并且虐待和杀害未成年人。你可以保持缄默,但你说的话可以成为呈堂证供。”   吴成刚的手腕越来越疼痛,脑子却清醒了过来,他咬牙切齿地看着蓝田和老猫:“你们做了个局,让我钻进来!阿游和苗稀秋都是你们绑过来的?”   蓝田笑道:“你在说什么呢?我们跟踪你来到地下室,正好看见你举枪杀人,及时阻扰了悲剧的发生。唉,吴叔叔,两夫妻吵就吵了,何必动真家伙?”   吴成刚脸无血色,阴鸷地盯着老猫:“苗以情,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弄死我?”   老猫冷冷道:“嗯,你死不死,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抱着阿游柔软的身体,心里也不太踏实。本来按照计划,应该是等吴成刚杀了苗稀秋,他们才出来制服他。但林果却提前开了枪,估计是蓝田暗中嘱咐他,让他如此行事。现在苗稀秋还活着,吴成刚的罪名会轻很多,能不能把他打得一蹶不振,还是个未知数。   他打量着横陈在地上的苗稀秋,开始考虑要不要弄死她……   蓝田见他不怀好意的表情,立即知道他打什么主意,给他打了个眼色,警告他不要在人民警察面前动什么坏脑筋。   老猫没法,只好凑到苗稀秋跟前,见她眼皮紧了紧,开始有苏醒的迹象。他没耐性等,直接两巴掌把她打醒。苗稀秋受了惊吓,刷地坐了起来。   她环目四顾,看到吴成刚痛苦的模样,茫然失措。老猫轻声在她耳边道:“你想吴成刚死吗?”   苗稀秋惊愕地看着他。老猫接着道:“想他死的话,一会儿警察来了,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她对整件事慢慢有了头绪,怒道:“是你绑我来的?”   老猫笑道:“怎么会呢,你是我亲姑姑。你看那边,是吴成刚把你绑来这里的,还带了枪。你说他要干什么?”   苗稀秋只是看着他,脸现怒色。老猫收敛起笑容:“这是你唯一弄死吴成刚的机会,他要不死,回到苗家,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姑姑,你想想啊,我可怜的爸爸能对付得了这个禽兽吗?”   苗稀秋幡然醒悟:老猫说得有道理,这次不把吴成刚打进地狱,以后苗家就得任他摆布了。她虽然痛恨老猫,但更恐惧吴成刚。   她自然知道怎么做——不过就是再说一次谎而已。她的一生,谎言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天之后,大批警察进入了修道院。   他们在人骨甬道里大肆挖掘,找到了一些奇怪的骸骨。不用鉴定,单是从染过色的头发和廉价配饰来推测,就知道骸骨的主人不可能是几百年前的“烈士”。   骸骨整齐地放在修道院的门口,一共有十六副。它们像是终于能晒到太阳的样子,懒懒地摊在石子地上,远远看去,宛如修道院长了一排排的牙齿。   费南神父绕着骸骨走了两圈,念了十多次“阿门”,终于向警方坦白,自己曾多次目击吴成刚进入甬道,因为畏惧他的权势,所以不敢声张。   又过了一天,玩偶店的女老板李银霞投案,供出自己一直给吴成刚提供未成年玩伴儿。在马陶山拥有众多实业的马西米也向警方供称,在众多酒局上见过吴成刚对女孩实施虐待。   老猫送去国外做的鉴定也回来了,一些血衣上找到了男人的毛发,DNA和吴成刚的吻合度有98%以上。   一夜之间,所有不利于吴成刚的证据就从各个角落涌了上来,把他牢牢钉在了嫌疑人的位置上。   但这一些都不足于证明吴成刚杀过人。唯有苗稀秋对他的指证是真正有力的,不只有受害者的供词、枪支的指纹,还有蓝田和苗以情等人的目击证言。至少杀妻未遂的罪名是在所难逃了。   蓝田把这些证据重新看了一遍。不知道为什么,证据越充实,他就越不安。   他最大的疑惑是:怎么会如此顺?这一切就像雪崩那样,烟花那一夜,马西米偷衣服被抓到,是山谷滑下来的第一颗小石子;接着雪块一片接一片地滚下来,稀里哗啦,排山倒海的大雪滑落,瞬间就把吴成刚埋没在里面。   不对!蓝田想起来了,第一颗石子并不是在烟花之夜投下的……   他不敢往下想,把文件合上,闭上眼睛。   他和老猫合谋,诱导吴成刚杀人,早就违反了警察的操守。嗯,说违法操守是轻的,其实是犯罪了。这是他们在烟花之夜商量出来的骗局,那一晚蓝田喝了不少,又被小云的惨状刺激到了,但他答应老猫做这个事,其实是经过谨慎考虑的。吴成刚虽然周身是屎,但要扳倒他,就得扳倒整个马陶山,而马陶山跟高层利益相通,要用正常法律程序对付他,那真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办到了。   蓝田自是不怕等的,可是他怕老猫。老猫决绝的表情在告诉他,就算蓝田不答应加入,他也会用尽各种办法把吴成刚弄死。蓝田知道老猫什么都能干出来,又气愤苗稀秋对老猫施过的虐待,就答应老猫设局,把吴成刚引诱进杀人陷阱里。   老猫提出了个概略,林果补充实行的细节,而蓝田从行为心理上,揣摩怎么把两人的情绪推到崩溃边缘——以阿游受虐的状况刺激吴成刚,用颜料来弄脏苗稀秋,从而营造一个崩坏的气氛,诱导两人脱轨杀人,这都是蓝田的主意。   他们约好了,只要找到吴成刚虐杀少女的证据,就开启这个局。这一天上午,他们经过了费南神父的提醒,知道了少女尸体的所在地,决定冒险行动。于是林果在苗家主持大局,派人把阿游和苗稀秋绑去了修道院;蓝田和老猫则顺势诱骗费南神父给吴成刚通风报信,让整件事变得更加可信……   说到底,蓝田不单是自动参与,而且贡献不少,真要追究罪责,他实在是难逃其咎。   但既然事情已经做下,就没有后退的余地——他背着老猫,劝服林果在吴成刚出手之前开枪,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极限了,要再松劲儿,让吴成刚这只猛兽挣脱出来,那么老猫和阿游都会很危险。   没有回头路了。   蓝田站了起来,深呼吸一下,走进了医院的监护室里。   里面有一扇很大的玻璃隔页,可以透过玻璃看见吴成刚闭着眼躺在里面的病床上。   玻璃前的凌霄云转过脸来,见是蓝田,问道:“准备盘问吴成刚?”   蓝田:“他情况怎样?”   “伤口没大碍,情绪也稳定了。”   蓝田看着玻璃里两人的影子,“吴成刚没那么容易招供,要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   凌霄云:“现在证据零零散散的,要是他不招供,谋杀少女的指控还挺难入罪的。而且,他也不一定是凶手。”   蓝田一凛,心想凌霄云精明得很,不好糊弄,绑架苗稀秋这件事破绽挺多,别被她看出了端倪。   他推开监护室的门,感到真正的麻烦现在才开始。      ☆、獠牙   吴成刚睁开了眼睛,见是蓝田,坐直了身体。   蓝田:“伤口不疼了?看起来精神好了不少。”   “嗯,这两天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好多事情都想明白了。”   蓝田一笑:“想明白了就好。吴成刚,越早招供,对你越有利呢。”   吴成刚嘴角一牵,“蓝田,之前以舒跟我说她喜欢你,我还挺高兴的。我以为你是个正直、脑子清楚、有学问的人,性格也温和,不会欺负她呢。现在我才发现,我真是看走眼了。”   蓝田随口道:“我也以为叔叔您是个好脾气的良好公民呢,谁知道您杀人跟冬储白菜那样,一藏就一地窖。您现在能交代了吧,到底杀了多少人?”   吴成刚慢慢地眨了眨眼:“谁告诉你我杀人了?苗以情?”   蓝田不回答,只是盯着吴成刚。   吴成刚继续道:“蓝田,现在马陶山怎么样了?”   蓝田扬起了一边的眉毛:“这时候你还关心这个?马陶山没了你也一样,吴成刚,你是个很不错的企业家,制度合理,职责分明,管理得井井有条,现在马陶山好好的,你放心吧。”   吴成刚沉默片刻,“哼”了一声道:“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我猜,我被你们带进来之后,苗以情马上就控制了马陶山了吧——哦不,应该说,在我掉进这个陷阱之前,他把一切都部署好了。这两个多月,他做了不少事啊。嘿 ,我真正看走眼的是这小子!”   蓝田想了想,沉声道:“应付你这样的人,自然要深谋远虑。这十几年来,你杀了这么多人,一直深藏不露,要让你露出獠牙,可真不容易。”   吴成刚笑了一声:“深谋远虑?蓝田,你完全不了解苗家人啊。”   “我没必要了解苗家人,现在我只想知道你怎么杀的人,又是为了什么?”蓝田不想他继续把话题往老猫身上带。   可是吴成刚一点都不受影响,道:“哦,我早就该看出来,你被那小子迷住了。苗家人有一副好皮囊,里面却又烂又脏,而苗以情又是他们之中最坏的那个。蓝田,他'深谋远虑',你以为是为了设个局让我钻?你不是那么愚蠢吧,这个骗局不是为了对付我的。他要骗谁,你到现在还不知道?”   蓝田心脏漏跳了一拍,表面却冷静道:“你要杀苗稀秋,证据确凿,在少女的遗物里,也找到了你的毛发。吴成刚,这次你要脱罪千难万难,何必再往无辜的人身上扯。”   吴成刚笑了起来,“蓝警官,我虽然不懂办案,但这点常识还有:要知道谁是凶手,就要看谁获得最后利益!现在马陶山和阿游都归苗以情所有,你说他是无辜的?!”   蓝田被这句话刺到了,“吴成刚,你嘴里放干净点。”   吴成刚看着蓝田,眼神逐渐凶狠:“你真的不了解苗家人。你知道为什么马陶山第一大家族,人口却那么少吗?”   蓝田直觉这个答案是他不想听的,但又忍不住好奇心。   “你想知道的,”吴成刚阴沉地笑了起来:“他们是全世界最肮脏的家族,却自认为身上有最圣洁的血液,他们谁也不相信,谁也看不上,只有自己人才能满足他们变态的骄傲。苗家人,自来都跟家人搞在一起,姐姐和弟弟,哥哥和妹妹,这对他们来说很正常啊。所以他们不敢乱生孩子,万一生了个带猪尾巴的呢?”   蓝田大怒:“吴成刚,你真是太恶心了,你盯上了自己的侄女,就认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吗?”   “哈哈哈,”吴成刚笑得更欢快,“蓝田,你嘴里那么说,但你心里知道我没说谎吧。苗以情对阿游怎样,你看得很清楚的,这是哥哥跟妹妹的正常感情吗?他跟他那低贱的爸爸一样,都觉得没人能配得起自己,所以找身边人下手!他已经30岁了,不结婚生子,天天在妹妹玻璃房里混着,那是要干什么?”   蓝田对吴成刚的话厌烦极了,脑子也乱糟糟的——没错,老猫对阿游是很紧张,但他们是双胞胎,感情本来就比别人亲密,何况阿游是个无法自保的弱智人,又经受过虐待,老猫对她怎么守护都不过分啊。   蓝田冷冷道:“苗以情是同性恋,他不结婚,不表示他就是变态。”   “不,他不喜欢女人,只是因为他认为没有女人及得上阿游。”吴成刚语气变得虔诚起来:“这世界上,没有女人及得上阿游。她那么美,那么纯洁……”   蓝田看到吴成刚痴迷的模样,脑子里浮现阿游绝美的容颜,只感觉想吐。   吴成刚:“但那些肮脏的男人总是想玷污她,包括她的哥哥!”他深深看着蓝田:“蓝田,你被骗了。他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得到貔貅和阿游。他骗你入了局,一起把我弄进监狱,替他背上那些杀人罪,这样谁都不能阻止他,谁都不能保护阿游了。现在,貔貅和阿游都是他的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蓝田,我之前没看清楚他,而你,你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被他耍得团团转,还以为自己在维持正义?”   “我没杀人,”吴成刚眼神凌厉,“杀人的是苗以情!”   这已经大大触犯了蓝田的底线,他霍地站了起来,指着吴成刚,“你以为这样说,就能脱罪!我一定会找到证据把你钉死!”他全身如遭火炙,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不拔出枪来,一个子弹让吴成刚噤声。   门打开了,凌霄云快步走了进来,拉住了蓝田的手臂。   她看见蓝田的脸色,连忙道:“蓝田,停止盘问,现在跟我出去!”   蓝田深吸一口气,还是觉得脑子要爆炸了。砰的一声,他狠狠地踢了一下墙壁,然后走出房间。   蓝田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兜圈。他紧紧握着拳,觉得自己刚才太不理智了。   盘问吴成刚之前,他做了很多心理准备,想过吴成刚会喊冤、会痛斥他卑鄙设局、会辱骂老猫,但没想到吴成刚竟然会讲出这么可怕的话。   他相信吗?不,从常识说,吴成刚的揣测简直可笑极了——因为苦恋妹妹,所以变弯了,所以喜欢男人?妹妹和男朋友,这俩不是一物种啊。其中的逻辑也太匪夷所思了。   但吴成刚还是触及了蓝田的痛处。他说出了一个蓝田不愿意去细想的事实:无论老猫对阿游是什么样的感情,但阿游在老猫心目中的地位,始终是自己不能企及的。为了阿游,他会做任何事……   凌霄云走了出来,关上了吴成刚病房的门。她走上前去,握住了蓝田的手,然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把他的拳头掰开。   蓝田渐渐冷静下来,道:“对不起,霄云。我刚才的审问真是糟糕透顶,你能当没听见吗?”   凌霄云微笑:“不能。”   蓝田叹一口气,垂下头来。   凌霄云拍拍他的肩膀,“别那么丧了!大心理学家,你不会被那只老狐狸三言两语,就搞得三观崩塌、怀疑世界了吧?”   蓝田道:“你怎么想的?”   凌霄云正色道:“还能怎么想?他现在急着要脱罪,自然会找各种理由和把柄。心有多龌龊,就会把别人想得多龌龊——你不会认为你的猫儿真的是个杀人、乱伦、□□篡位的妖怪吧?”   蓝田:“他不是!”   “嗯,”凌霄云撇了撇嘴,话锋一转,笑道:“不过也说不准,那男人我可看不出深浅,现在我只相信证据,既然嫌疑人口供里提到了,我们就该好好调查一下苗以情,你说呢?”   “霄云,”蓝田急道:“老猫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阿游和貔貅——”   “什么是貔貅?”凌霄云盯着他。   蓝田不小心说漏了嘴,真想给自己一巴掌。今儿智商情商统统不在线上,什么都搞得一团糟。   他认真地看着凌霄云的眼睛:“你的疑问,我现在回答不了,我脑子也很乱。你可以给我时间吗?我会找到你要的证据,搞清楚这该死的案件。”   凌霄云看了他片刻,点点头。“有时候,答案就在你心里,与其在外面四处乱找,不如问问自己的心呢。你要时间,那好吧,两个星期够吗?”   蓝田敢说不够?他勉强笑道:“谢主隆恩,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从医院出来,蓝田驱车上了马陶山。   隆冬快要过去了,却是马陶山雾气最浓重的时节。蓝田从车镜望出去,只见一团团的白色,不见山也不见海。蓝田心想,在雾里很没安全感,总觉得什么时候会有东西窜出来,但雾散更可怕啊,周围的一切就会纤毫毕露,包括自己不想见到的……   苗家热闹极了,所有的亲朋戚友都来了,客厅和饭厅满满的都是人和欢声笑语。这样一看,苗家本家人丁凋零,但旁支倒是繁盛得很。   苗稀南和苗稀秋像往常那样,和客人寒暄聊天,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苗家厅堂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温馨的花束和装饰都撤下了,整个厅堂变得朴素简洁,每个角落都散发出熟悉的老猫的气息。   蓝田想,老猫真的掌控了苗家,完全抹掉了苗稀秋的印记。   老猫从玻璃门走了进来。他穿着宽松的棉麻衬衫和水洗牛仔裤,踩着一双灰扑扑的豆豆鞋,穿搭得很随意,但他一进来,整个客厅的人都不自觉调整了身姿,停下了交谈。   蓝田打量着老猫,虽然他还是懒洋洋的模样,但身上却有了一种……威严。   他笑了笑,四周打了招呼,就走到蓝田身旁。“你们家宴,把我叫来干嘛?”蓝田轻声问道。   “我想你啊,”老猫看着蓝田,好看的嘴角扬了起来,“而且你不是我家人吗?”   蓝田顿时心乱如麻,这还是老猫第一次对他讲这么直白的情话,他高兴是高兴,但心里也是不安的。凌霄云“两个星期”的诏令像刀那样悬在他的头上——可是查个屁啊,老猫一句话就让他丢盔弃甲了。   现在老猫已经成了苗家的中心,苗稀南和苗稀秋倒像个纸板摆设,有和没有都没什么两样。苗家人都围绕着老猫,老猫轻描淡写应酬着,却寸步不离蓝田。虽然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但稍微敏感的人都开始靠近蓝田,不着痕迹地笼络着他。   蓝田有点无所适从,这算什么——出柜? 作者有话要说:  嗯,马上出柜   ☆、定情   晚饭时间,苗以舒一个人安静地进来了饭厅。她一现身,饭厅就静默了,亲戚们都觉得不太自在。   苗以舒眼神郁郁,却也礼貌地跟所有人打了招呼。见到蓝田,她微微一笑。   苗稀秋偷看了老猫一眼。老猫这才站起来,笑道:“姐姐,过来坐吧。”   老猫发了话,大家也不好冷落她,纷纷跟她寒暄起来。   蓝田心生同情,苗以舒的处境,跟当初刚回家的老猫相似,只是现在形势逆转,老猫成了宠儿,她反而因为吴成刚而被疏离。   蓝田知道苗以舒个性单纯,在这种场合肯定很不好受,于是一直给她倒酒、聊天,照顾有加。跟蓝田说说笑笑,苗以舒的心情好了起来,阴霾散去了不少。   吃完前菜,苗稀南扫视了饭厅一眼,道:“这一年,大家都不容易啊。”全场听了这话,都吃了一惊,登时停下了交谈,看着他。   苗家家主温文一笑:“但是这一年已经过去了,之前的辛苦、不痛快,就当这杯酒一样,都喝下去吧!”他举起酒杯,站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也跟着站了起来,一起干杯。老猫道:“父亲,最辛苦是您,我敬您一杯。”   苗稀南喝了酒,搭住老猫的肩膀道:“嗯,以后重担就落在你身上了。我年纪大了,就想喝喝茶、养养花,以后家里的事儿,就由你来主持吧。”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苗稀南说这话,竟是准备完全退隐,把家业移交给老猫。   老猫稍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感到了意外,“我离开家这么长时间,还有好多事不懂,父亲,你这就要撂摊子,也太早了吧。”   大家都笑了,无论真心假意,都劝苗稀南不要这么早退休。   苗稀南笑道:“以情年纪不小了,该担责任担责任,不能偷懒!大家放心——这是年轻人的世界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做法,虽然我们不一定看得惯,但是世界在变,怎么知道是他们做错了,还是我们落伍了呢?我这老头,也不该在上面指指点点了。”   这番话里有说不尽的意兴阑珊,众人不敢多说,都看老猫怎么表态。只见老猫泰然自若地站着,却不说话,那就是接受的意思了。   苗稀南扫视了酒席上的每个人,又举起杯来:“新的一年刚开始,未来就是希望,来,我们祝愿以后顺顺利利,万事遂愿。”   众人一起干杯,气氛又热烈了起来。大家嘴里说着祝词,心里都感到松了一口气:苗家家主悬而未决,终究是个不安定因素。现在苗以情继位,他不仅是苗家嫡子,也操纵着貔貅,有名又有实,实在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们纷纷举杯祝贺老猫。   齐婶婶亲密地抓着老猫的手臂道:“以情,你父亲说得对,你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又担起了家业,也该早点成家了吧?”   周围有人笑着应和。老猫放下酒杯,慢悠悠道:“嗯,也对,”转头看蓝田:“你说什么时候结婚好呢?”   蓝田好悬没把嘴里的酒喷出来,结巴道:“结……结什么?”   老猫看着目瞪口呆的齐婶婶,笑道:“我们还没想到那一步呢,等确定了,一定给您发喜帖。”   齐婶婶木然地点点头。   众人心里哗然,却都不敢表露出来。有的人对蓝田又奉承了几分,有的则打算去劝苗稀南赶紧再生个儿子。   上甜点之前,苗以舒告罪离席。蓝田问道:“不舒服吗,我送你回去?”   苗以舒还没回答,老猫却道:“我也累了,我们一起走吧。”   三人打开玻璃门,走进夜色中。浓雾里有一种淡淡的香气,不知道哪种草木散发出来的,沁人心脾。   苗以舒道:“喂,你们俩真是一对?”   蓝田有点尴尬,苗以舒这么直白地提问,他要不要直白地出柜呢?   老猫却不客气地搂着蓝田的腰,道:“是啊。姐,你以后别打他主意了。”   苗以舒笑了起来,眼眉微挑:“哟,你们又没真的结婚,他还不是你的呢,这就圈起来不让人看不让人摸了。”   “没结婚也是我的。蓝田是好,不过你没有理由跟弟弟抢东西吧?”   蓝田忍无可忍,拍了他的头一下:“我是能抢来抢去的'东西'吗?”   老猫摸摸脑袋,笑道:“总之,你现在是我的了,谁敢过来抢,我'biu'一下把他干掉。”说着做了个射击的手势。   苗以舒嘲道:“你真以为蓝田是什么大宝贝呢,我早就对他死心了。蓝田人是不错,长相身材也蛮好,还会哄人开心,但心思太多,不知道心里打什么主意。你们俩倒是般配,一个腹黑,一个蔫坏。”走到了一条岔路,苗以舒紧了紧身上的风衣,道:“你们俩慢慢玩吧,祝你们幸福。”   她对老猫也做了个射击的手势,然后摆摆手,离开了。   蓝田一脸无辜,“我腹黑?”   老猫搂着他,“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蓝田皱眉,心想怎么会呢,我明明外表正直内心善良啊。他拉开了老猫的手,退后一步,道:“苗以情,你今天又玩什么把戏?当众出柜这种戏码,还蛮新鲜的嘛。”   老猫耸耸肩:“又不是我想出,是他们逼我的。每次吃饭都要问我啥时候结婚,我总不能直接说:关您屁事吧?”   蓝田:“所以你就把我拎出来,挡住他们的口?”他对吴成刚的话还是很介怀,心想,老猫不愿意离开阿游,所以是不可能结婚的,干脆就拿同性恋出来做挡箭牌。这一招倒是好使得很,那班亲戚脸皮嫩,总不会当面训斥他,日后也不敢多问了。   老猫却不回答,脸色慢慢地变得深沉。雾散了些,透出了月光,映在老猫清澈如水的眼睛里,像里面藏着一把幽暗的火。   老猫正色道:“蓝田,你想知道答案吗?”   蓝田懵了,“什么答案?”他想知道的太多了,今天老猫准备大发慈悲,赐给他什么答案?   老猫:“在婚礼上,你问过我,我爱不爱你?”   蓝田回想了起来,不禁有点脸红。随即他心跳加速——所以,老猫今天是要亮出最终的底牌了?   老猫凝视着蓝田,过了良久,才踏前一步,捧着蓝田的脸,深深地吻了过去。   “这就是我的答案。”   蓝田闭起眼睛,觉得全身化成雾了,一时轻,一时重。无所凭依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紧紧搂住老猫。   老猫在他耳边道:“蓝田,我爱你。”   这句话完全渗透了他,他的每个细胞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脑子偏偏一片空白。   “爱我?”他傻傻地问。   老猫笑了起来,“是啊。你要是拒绝我,我就'biu'把你干倒!”他举起了修长的手指,轻轻在蓝田额头上点了点。   老猫的嘴唇绯红湿润,眼睛坏笑着,却柔情如水。蓝田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的东西了,他抱着老猫,无法自制地吻着他。   时间滴答、滴答地走到了尽头,化作了马陶山的雾,团团地把人卷在里面。世界仿佛回到了洪荒,那些华美的房子、圣严的十字架、虚以委蛇的人,海岬两边的日出与日落,谎言和欲望,都在浓雾里溶蚀了,最后只剩下两人温热的呼吸,轻轻萦绕在彼此的鼻端。   这是世界仅有的一个现实,也是唯一值得探寻的真相。   一年里最让人期盼的季节终于到来。元旦之后,春节之前,人们都处在懒洋洋的过渡期里,旧的一年结束了,追悔遗憾也没什么用,新的一年将始未始,所有的宏图大计且缓一缓;这段时间,人一下子没事干了,只好忙着吃喝玩乐。   蓝田的时间几乎被一个个饭局占据着,整天都轻飘飘的,也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老猫的一言一笑总是在他脑海里回荡。   他觉得自己疯了,三十多岁人还陷进了这样的热恋里,看着他的照片就发愁,听到他的声音又能笑一个下午……   “头儿,你没事吧?”张扬担心问道。   “扣子要掉了?我帮你缝缝吧。”穆歌道。她见蓝田一直搓着胸口的衬衫纽扣,已经搓了一个来小时了。   “队长,你是不是发烧了,脸红红的?”英明四处搜查体温计。   蓝田如梦初醒,坐直了身体:“我没事。咦,你们都在?”   萧溪言道:“头儿,我们中午就回来了。”他看了看手表:“现在,还有一小时就天黑。”   “啊!”蓝田站了起来,他居然在这里发了一下午的呆,不知不觉快到晚上了。   穆歌以为蓝田苦恼着修道院的案件,安慰道:“吴成刚落网了,这个死变态,钉死他也是迟早的事。头儿,你甭担心,证据嘛,找着找着就有了。”   “没错!”英明热血沸腾:“这样的人渣,一定不能放过,我现在就去马陶山!”萧溪言赶紧揪住他的后领,把他拉回来,“急什么,行动等头儿来安排。”   萧溪言转头看着蓝田,眼里都是疑问。这些日子,蓝田对马陶山的搜查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之前还说是因为马陶山权贵们阻扰调查,但现在连费南神父都主动爆料了,马陶山家主也都缩在龟壳里,马陶山俨然成了老猫的地盘,蓝田要搜查还不跟进入自家后院似的?   蓝田接触到萧溪言的目光,马上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蓝田暗叹,他难道不想早点终结案子吗?但他也心知肚明,吴成刚行凶的证据会齐刷刷冒出来,当中有自己调查的结果,但也有一些是白捡的。那就是说,有人在操纵!既然有人引导调查方向,那么他们去马陶山,找到也肯定是那人想要他们找到的东西。而且凌霄云的话一直盘旋在他脑子里:不用去外面找,答案不在外头,而在你的心里。   自己心里藏着一个什么可怕的答案?蓝田可是一点都不想去面对,能拖延就拖延吧。   他抓了抓领带,一本正经道:“现在吴成刚还没招供,尸体的鉴证结果也还没出来,我们别绷那么紧,先观望观望吧。”   这话说了跟没说似的。但张扬等人跟了他那么多年,对他的做派太熟悉了,这些话翻译出来,就是“可以偷懒”的意思。张扬头一个附和道:“就是,急什么?老纪是马陶山亲家啊,谁知道他想做到哪一步?别立了大功,踩了马尾,反而被踹一脚。”   穆歌不屑:“就你天天想着抱领导大腿。”她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头儿,你今天是不是要去什么高层大趴?”   蓝田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出发了。他懒懒地穿上外套,“嗯,我帮你们先去摸摸马屁股,看领导们要拉什么屎。你们没事就散了吧,年尾了,回去陪陪老婆孩子女朋友,他们高兴了,明年才有好日子过啊。”   他慢悠悠走出办公室,去对面大楼接上凌霄云。   ☆、纽扣   蓝田和凌霄云相携走进酒店宴客厅。   在悠扬的音乐里,宾客们拿着香槟聊天说笑,跟其他宴会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都穿着整齐笔挺的制服。白色衬衣、黑色的领带和外套,束在腰间的皮带闪烁生光,看上去一模一样,但肩膀上色彩斑斓的徽章炫耀了它们主人的地位,让人知道这里面其实等级森严。   凌霄云打量着蓝田:“好久没看你穿这身了。”   蓝田:“离上次授衔有几百年了吧,我还以为一辈子都得把它供奉在衣橱里了。”   凌霄云:“很快你就有机会穿啦——等马陶山的案件告破之后。”   蓝田一听到“马陶山”就头大,含糊其辞道:“不敢,第一功劳肯定是您的啊。”   凌霄云一晒:“我不奢望,你别给我惹麻烦就好。”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到蓝田的胸前。   蓝田垂头一看,只见凌霄云的手指放在了衬衫的纽扣上。“蓝田,你出门也不检查一下,这扣子要掉了。”   蓝田哪里好意思说这是他上班时想念老猫,手贱玩坏的呢?只好一笑带过了。   两人在这些警界和司法界的高层堆里,算是职位低微,但大部分人都认得凌霄云,纷纷过来跟她搭讪或叙旧,蓝田倒是被晾在一边了。   他举目四望,发现场上大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头,偶尔有几个年轻面孔,估计跟他一样,都是被上司钦点过来混个脸熟的,不是一脸忐忑,就是贪婪地看着场上的领导。   在这些人之中,他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面孔——刑家的儿子邢沐和。在刑沐和的婚礼上,蓝田记得好像说过他是个新晋检察官。照理菜鸟级别的人不该参加这种聚会,估计是纪建达提携女婿,把他带来长长眼界。   刑沐和比别人又羞涩几分,几乎是低着头,谁也不看。   蓝田见到他,莫名就觉得难受,正想去找几个老相识聊天,一转身,却被纪建达叫住了。   纪建达:“蓝田!快过来快过来。今儿真精神啊。”   蓝田一边走过去,一边笑道:“瞧您说得,我哪天不精神啊。”   纪建达哈哈大笑:“自以为牛逼就对了,别看见人家肩膀的星星就吓尿裤子。走,带你见司长去。”   “啊?”蓝田还懵着呢,就被纪建达拉去见警界的大领导。   司长王琦七十来岁,精神矍铄,像所有做到这类职位的人一样,像个政治家多于专业人士。   说了一番场面话后,王琦道:“蓝田,我听过你名字很多次了,今天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   蓝田谦逊了几句,心想不知道这王琦听到的是好话,还是坏话?   果然接下去王琦就道:“你办了秦一丰,好多人在我面前说起你,都感叹现在年轻人真有脾性啊。”秦一丰在司法界影响很大,淮大的案件,估计这些高层都不记得凶手,只关心谁被打脸、该怎么站队这些问题了。他们在王琦面前,肯定对蓝田抱怨连连。   纪建达赶紧打圆场:“是啊,年轻人就该有脾性有锋芒,我们做执法的,对谁都不能手软!”   王琦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纪建达又道:“马陶山的案件也是蓝田在主持,一个月内嫌疑人就落网了。要不是他脾性够硬,还不立马被那些豪门给唬住了。”   王琦赞许道:“嗯,这案子办得不错。”想起白家老爷子跟个门神似的蹲守在他家客厅,就觉得不寒而栗,“这事儿,我寻思,得速战速决。嫌疑人什么时候送检?”   蓝田:“证据不够实,还在搜查中呢。”   “唉,”王琦夸张地叹一口气,“这案件太恶劣了。证据嘛,找着找着总会有的,到时候审理案件的,也不外是那几个人,他们今天都来了。一会儿,你上去打打招呼,事儿就好办了。你说是吗?”   蓝田愣了愣。证据嘛,找着找着总会有的——这话儿穆歌也跟他说过,但出自王琦嘴里,含义就完全不同了。   纪建达脑筋快,立即回应道:“没错。蓝田跟马陶山苗家现任家主,交情铁着呢,要找证据还不手到拈来?这案件要是干得漂亮,堵住外面那些什么NGO、人.权组织、媒体的嘴,那可是立大功啊。”   王琦但笑不语,那就是表示赞同了。   蓝田被惊到了,没想到这些老头子说话这么直白,他自诩脸皮够厚的了,但比起他们,他的脸就像糖葫芦外面包裹的糯米纸,简直是吹弹得破啊。   蓝田好不容易才应酬完毕,偷个空逃回了凌霄云身边。   凌霄云见蓝田的脸色不太好,嘲道:“怎么了?被这大场面吓坏了?”   蓝田低声道:“嗯,真是大开眼界了。”他把之前的对话复述给凌霄云听,“你说,他们就算不在乎谁上电椅,但也不用说得那么赤luo裸吧。”   凌霄云:“做到他们这个位置,要应付多少事,哪有功夫在我们这些小人物前面兜圈子、说假话,最重要的是效率。”   蓝田看着凌霄云,笑了笑:“你倒是门儿清。唉,我看你领导当得蛮得心应手的,迟早飞黄腾达啊。”   凌霄云白了他一眼:“知道归知道,不一定要这么做。你呢,现在大领导发话了,只要有人当靶子,证据什么的随便变出来就行——真够体恤下属的啊。你会怎么做?”   蓝田心里一片混乱,是啊,要怎么做?   他当然巴不得吴成刚翻不了生,永远不会对老猫和阿游造成威胁。但是纪建达和王琦的无耻的模样,又让他觉得极其厌烦。   “蓝田!”有人叫了他一声。   蓝田转过头,见到了刑沐和。刑沐和礼貌地笑了笑,他眉目清淡,笑起来倒是五官都活了,让人心生好感。   “刑公子,你也来玩儿了?”   刑沐和微微点头,然后就不说话了。   蓝田有点尴尬,勉强想了个话题:“夫人好吗?”   刑沐和又点点头。蓝田不禁想,这孩子真老实,同是马陶山的产物,老猫怎么就不能沾点温文静雅的气质呢?   刑沐和沉默片刻,突然道:“我想问问,修道院的案子怎样了?”   蓝田正烦着这事呢,听刑沐和这么问,随口敷衍道:“嫌疑人还在接受盘问,你有线索要提供吗?”   刑沐和赶紧摆手,道:“我就想知道,杀害白家妹妹的凶手,是不是吴成刚?白家妹妹还那么小……”刑沐和声音小了下去,平淡的眉目却多了一层愤概。   “啊,”蓝田动容道:“你认识白家遇害的小女孩。”   “嗯,我们常常一起玩。后来她出了国,半年前才回来马陶山。没想到……”刑沐和眼神悲伤:“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下场。她这么害羞怕生,谁也不得罪的,为什么要对这样的孩子下手?”   蓝田想起白羽筱凄惨的尸体,心生恻然。可怜的女孩,死也死了,还被糟蹋成这样,最后还不明不白……   ——哦不!并不是不明不白,要是蓝田愿意,是可以为她找回公道的……   蓝田举起手,想要拍拍刑沐和的肩膀以示安慰,但一时慌忙,拂到了衬衫,那摇摇欲坠的扣子掉落下来,轻声一响,滚落到了地上。钮扣像石子一样,在地板上蹦了一下,终于停止不动。   蓝田如遭电击,全身僵硬了。   ——对了,石子。第一颗石子。   他抬头看刑沐和,没错,第一颗石子,并不是在烟花之夜投下的,而是在刑沐和的婚礼上。   一个个片段涌上了蓝田的脑海,记忆像满地滚落的石头,终于一一落进了坑里。那扇他不愿意打开的答案之门,现在也由不得他了,帘幕徐徐张开,那场精心策划的好戏一幕幕地回放……   第一颗石子,是在刑沐和的婚礼投下的。早在那时候,老猫已经恢复记忆,并且决心要对付吴成刚。   从“白绫”的出现,一直到老猫撕开新娘的衣服,无论是事先安排还是意外,老猫都在提醒蓝田“貔貅”的存在。   他回家的时机、白羽筱的死亡、在蓝田面前露出家底……连圣诞节的约会,也都是老猫设计好的吗?回想当天的情景,蓝田对老猫的深谋远虑感到了震惊。他是故意让蓝田见到吴成刚和小云一起的!他早知道吴成刚的行程,但要是自己提出到那家餐厅吃饭,又显得太过刻意,于是他带林果一起来,让林果提出换地方。对象转换,蓝田就不会那么容易生疑。   及至后来的结盟,还有约定警方晚三天逮捕凶手,都是老猫设计的心理误导,让蓝田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一是老猫对凶手不太确定,所以十分警惕,二是凶手肯定是马陶山的重要人物,所以需要时间消除影响。   这一切,都把蓝田的注意力逐渐转到了吴成刚身上。   烟花之夜,马西米的那出闹剧,自然是他安排好的。烟花的璀璨,节日的欢腾,酒精和爱,都是老猫用来套住蓝田的把戏,有了这个对比,蓝田见到小云的惨状就会加倍难受,而答应一起设局算计吴成刚。   蓝田,你真是愚蠢啊!你还是心理专家呢,被老猫一个个心理陷阱玩得团团转……   吴成刚说得对,老猫设了一个大骗局,但要骗的不是吴成刚,而是蓝田自己啊!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HE   ☆、制服   凌霄云看见蓝田的脸刷地白了,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蓝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才有力气说话,对凌霄云和刑沐和道:“我出去抽根烟。”   蓝田一边走,一边想要驱赶脑子里的念头,但记忆和思绪并不想放过他,排山倒海地向他袭来。   他该怎么做呢?   啊,连这点老猫都替他想好了——他什么都不用做!   现在就是最好的结果了。老猫做了家主,控制了貔貅,成了马陶山的老大,有钱有权,以后再也没人敢伤害他。而蓝田自己呢,不但得到了老猫,而且还能立功升职,前程似锦。   那有什么不好的呢?   不,非常不好,大大的不好!   可是哪里不好,蓝田却说不上来。为了惨死的人,为了职业的尊严,为了社会公义吗?这些因素都有,但都不能让他舍弃老猫。   因为被欺骗的痛苦?他当然是受到了伤害,而且也很气愤,但要只是这个,下次见到老猫把他暴揍一顿就好了。   因为自己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无法脱身,只能照着老猫的剧本走?但这说到底,都是自己的失误啊。要是按照现在的形势走,他这个失误非但不需要付出代价,而且还会得到很多好处。就如纪建达所说,只要干得漂亮,他就会慢慢攀上社会的高峰……   现在掌控权就在他和老猫的手上,只要两人配合好,谁也不会找到把柄。   那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蓝田!”凌霄云走到了他身边。   蓝田勉强提起精神:“外头太冷,你进去吧,我没什么事。”   凌霄云看了一眼落地玻璃窗里灯火辉煌的宴客厅,道:“能没事吗,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啦?”   “好久了,我的事你知道多少?!”蓝田不耐烦。   凌霄云一笑,不理他,从口袋里拿出烟,在嘴边点燃了。   蓝田目瞪口呆:“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啦?”   凌霄云吐出烟圈,还了他一句:“好久了,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蓝田“啧”了一声,看着地上。   沉默了一阵子,他道:“霄云,你跟我说过,要是早知道你哥哥真的犯了罪,就会把证据都销毁掉。”   凌霄云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现在还这样想?你就不觉得对不起你的工作,对不起把权力交给你的老百姓吗?”   凌霄云笑了起来,“觉得啊,但我不想我哥哥死。那么,如果需要付出代价,让我的良知来承担好了。”   蓝田叹了一声。“如果你哥哥贪污的不是十万,而是一个亿、十个亿呢?”   凌霄云看着他,“那么,我就没有本事销毁证据了,这已经超出了我能操作的范围。”   蓝田吐出一口气,摇头笑道:“霄云,真的,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什么时候都能这么理智。”   凌霄云:“我不理智。理智的话,应该做个奉公守法的好人啊,好人最安全了。”   蓝田沉默。   凌霄云又道:“如果我哥哥涉及的案件是巨额贪污,甚至杀人放火,那么我想做什么都没用,为了保护他,我只能爬到更高的位置,拥有更大的权力。有了权力,我就什么都不怕啦。要是这样,你说谁更可恶呢,是犯了罪的哥哥,还是手握权力的我?”   蓝田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我不知道。”   凌霄云指了指玻璃窗里的人,“蓝田,你看里面。我常常觉得,比起犯罪,权力更可怕啊。他们好像什么都没做,但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人的生死,而且不用担心受到惩罚。我们可以制止犯罪,但我们能阻止这些权力的膨胀吗?说到底,犯罪和权力是相生的,也是相抵的,有些犯罪,是为了对抗权力,所以我们多半能原谅它。我们会同情那些捅死人的拆迁户,但我们会原谅那些为了自己的乌纱帽,随随便便把人送上电椅的人吗?”   蓝田凝视着玻璃,良久才答道:“不能,不能原谅。”   他的思绪一下子就清晰了。   为什么不能任由目前的形势发展?因为他看见玻璃窗里被人群围绕着的王琦,就想起了老猫。这个情景无比熟悉,在苗家,老猫也是这样被人围绕着的啊!   这才是他不能忍受的——为所欲为、无可遏制的权力。   说不定修道院女尸不会出现了,但要是再出现,也不会怎么样,肯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科洛雷或吴成刚来担起罪责,甚至连替罪羊都不需要,只要几个饭局就不了了之。   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蓝田再也不想看见躺在湖边、肚子被剜个大洞的可怜女孩了。   离开了酒店,他直接驱车上马陶山。   在苗家的客厅,他没见到老猫,不用问佣人,他就知道老猫肯定跟阿游在一起。   他走进小树林,发现林里到处挂着小灯泡,昏黄的灯光明亮温暖,不再是以前那片阴森森的小林。   还没到玻璃屋,他看见了林果,在一棵树下抽着烟。   蓝田皱眉:“你还赖在这儿呢?”   “嗯,苗以情说养我一辈子。”林果看也不看他。   蓝田冷笑一声:“养你做他的看门狗?”   “他要狗做甚,现在谁敢靠近他啊?蓝田,推我进屋里吧,我冷了。”   蓝田轻声骂了一句,把林果推往玻璃屋。   在屋前的大树下,老猫和阿游在玩秋千。阿游手扶着两条绳索,坐在秋千上,眉眼里都是快乐。老猫在后面推着她,脸上说不尽的温柔和耐性。   老猫看见蓝田,扬扬头打了招呼。   林果:“多么美丽、温馨的画面,是吧蓝田?”   蓝田听出了里面嘲弄的意思,心里堵得慌。他把林果推进了玻璃屋,然后靠在了放满植物的木架子上。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老猫和阿游快乐地玩耍,也不知道他们要玩到什么时候。   “林果,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蓝田问道。   林果“哼”了一声:“废话,当然是因为我想天天见到他。”   “不,应该这么问,他为什么还留着你,他还有什么事没做吗?”   林果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平静道:“还能有什么事?他扫清了所有障碍,在马陶山说一不二。你看,他多开心。”   老猫把阿游荡得好高好高,阿游大声笑了起来,那模样更像个孩子了。   蓝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一阵子,他真的开朗了很多,树林里的灯泡,都是他自己爬上去,一条条布置的。”林果看着老猫,眼里仿佛反映着灯泡的光:“蓝田,你看,其实他们俩挺像。以情其实也是个孩子,单纯得很……”   蓝田忍不住笑了起来。单纯?林果要多爱老猫,才能得出这个结论?他都快不知道“单纯”两字的意思了。   “别笑!”林果皱眉:“你跟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根本就不了解他。”   “胡说!”   林果冷笑,“哎,我不像你看过这么多书,做过那么多研究,但我杀过人,所以我知道……”   蓝田寒着脸,“所以你知道什么?”   林果:“我知道他做的所有事,只为了一个很简单的目的。他并不想要更多,而只是想守住自己仅有的。”   林果的眼神淡然坚定,仿佛是看穿了蓝田的心思。   蓝田轻声道:“他仅有的……是什么?”   林果:“他告诉过我,他隔一段时间就会失去记忆,每次失去记忆醒来时,他都很痛苦,因为明明会挂念,却不知道自己挂念的是谁,或是个什么东西、什么地方,就像要挠痒痒,才发现自己那只手没了。他觉得自己像游魂野鬼,漂在空中,没有坐标,不知道如何着地。但每次他都能记起一个人,就是这个人,把他拉回到人世里,像妈妈的脐带那样,把他带回一个归属地。这是因为,那个人,他在妈妈的子宫里就认识了,是他记忆的最初,是镜子的另一边,他看着那个人,就看见了自己。这就是他仅有的。”   林果垂下眼睛:“有时我真觉得他可怜得很。他拥有的东西那么少,而且还常常保不住。所以啊,他珍惜得要命。蓝田,包括你,你或者不知道……他那么开心,不是因为控制了这个该死的马陶山,而是因为终于可以名正言顺跟你在一起了。”   蓝田像是被打了一拳,“因为我?”   林果:“我问你,你爱他吗?”   蓝田嘴唇轻启:“那还用问吗……”   “爱就行了,”林果深深地看着蓝田:“他这半辈子,开心的时候太少了,现在难得能放松下来,能享受正常人的快乐,你就纵容他一下,好不?”   这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恳求。林果是从不对人低头的,即便到了山穷水尽的一刻,他也没祈求过任何救赎。而现在……   蓝田看着外面玩得欢快的老猫和阿游,只感到万箭穿心。   安置好阿游后,蓝田和老猫一起回到了房间。   一关上房门,老猫就迫不及待把蓝田推到墙边,手在他领子上轻轻抚弄。   “今天怎么穿制服?”   “帅吗?”   “帅!”老猫亲了他一口,“所以现在可以脱下来了吗?   蓝田不答。   老猫不客气了,直接上手解开他领带。   “啊,这里有个扣子掉了。”老猫搓着小线头。   蓝田仔细端详老猫,发现他长了点肉,脸颊也润泽了,眼睛里藏着水光,微微一弯,里面的笑意就满得要溢出来。   蓝田闭起眼睛,不忍心看。   老猫蹭了蹭他的鼻子:“别一副让我为所欲为的样子,我受不了。”   过了一会儿,蓝田睁开眼睛,眼神变得冰冷。他把老猫推开,道:“你受不了?但玩弄我的时候,你可是一点都不手软啊。”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预警 没剩多少章了,所以周末不休息,尽量更完。谢谢收看   ☆、惩罚   蓝田冷冷地看着老猫。   老猫退开两步,微微一笑:“你今天穿这身,是来逮捕我的吗?”   “我有什么证据逮捕你?除非把我自己也搭进去,承认我渎职、诈骗、绑票、滥用枪支,你苗家家主还什么事没有呢,只怕我已经进大狱了。”   老猫摇头笑道:“不会,我一定捞你出来。”   蓝田冷笑一声,“那我先谢谢了。但我现在很生气,”他凑近老猫,抓住他的领子,“我来是要揍你一顿的!”   他双手使劲一推,老猫猝不及防,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卧室是木地板,摔在上面也不如何疼,但蓝田随即压了过来,手肘抵住了他的胸膛。老猫胸口沉闷,喘不上气,后脑勺咕咚一声,大力地落在了地板上,一阵钝痛。   老猫皱眉:“蓝田,你玩真的?”   蓝田盯着他:“你说呢?你以为现在谁都治不了你了?你可以喊救命啊,看看有没有人进来救你?”   “我操!”老猫大力甩开了蓝田压在他胸前的手肘,深吸一口气:“这里谁都知道你是我男朋友,我就算喊死了也没人进来。”   蓝田满意道:“没错!那你要选鞭子,还是直接吃拳头?”老猫很少说粗口,蓝田一听,还觉得挺带劲的,不由得眼神里流露出了兴奋。   老猫见形势不对,蓝田好像想要来真的,立马认怂:“哥哥,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好不?”   “不好!”   “你要玩鞭子、蜡烛、或别的什么工具,我改天陪你玩。但你现在气头上,万一控制不住,真把我弄死怎么办?你不心疼吗?”   老猫眨着黑不溜秋的眼睛,一副柔顺无辜的表情。蓝田心想,这家伙的脸太能迷惑人了,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人不可信,但为什么还会落到他的陷阱里呢?   “不心疼。你这种人,死一百次都不冤。”蓝田做出恶狠狠的样子。   老猫笑了起来,“我知道。我死了,世界就和平了,但你少了个伴儿,会很寂寞的,对吗?”   蓝田顿时怒上心头:“你就吃死了我不舍得你,所以设了这么个圈套。让我去算计吴成刚还不够,最后还给自己上了一道保险,用感情来拴死我。你说\'我爱你\'的时候,心里是在笑我吧。”   “不是!”老猫收敛了笑脸,正色道:“我知道你很快会明白过来,那晚在人前公开关系,确实是想把我们俩栓得紧一些,但我在月亮下对你说的话,是真心的。”   老猫抬手抚摸蓝田的脸,眼里都是缱绻依恋之意。   蓝田的心酸疼酸疼的。他气消不下去,却又爱得不行,进退不得,只好老羞成怒,甩开了老猫的手,顺势把他翻转过来,狠狠地打他屁股。   老猫惨呼,骂道:“蓝田,你他妈真打啊!你轻点……”   蓝田:“打你屁股算轻的了。”   老猫咬咬牙:“好吧,要你能不生气,那随便打吧。”   蓝田在他耳边道:“你机关算尽,给我挖了这么个大坑,以为打几下屁股就算了?”   “哥哥,那你还想怎样?”   蓝田把他像煎饼那样翻转过来,脱下自己领带,冷笑道:“你不是说,不管你怎么喊,都没人会进来吗?”   老猫心感不妙,正想逃走,却被蓝田抓了回来,按在了身下。蓝田把制服上的纽扣一个个解开,“唉,你怎么会这样坏呢,让警察叔叔来教训你吧。”   他粗暴地扯下老猫的衣服,凶猛地亲着他的嘴,把所有声音都堵在了里面。   一开始老猫还眼泪汪汪的,到最后已经全身酥软,完全反抗无力。老猫又是兴奋又是疼痛,蓝田的疯狂让他心惊,但也把他推到了快感的高峰。他抱着蓝田,无法自已,在无休止的律动中,他第一次在xing爱中感到了某种类似命运降临的惊栗。   他一时觉得自己遭受了报应,一时又觉得受到了恩典。到最后,他的脑子里只浮现出那个饱受凌虐的小男孩的模样,他是多么的无助啊,但从来没人听到他的哭叫。   于是老猫真的放肆地喊了出来,他知道,这一次,至少身边的这个人听见了。   蓝田把老猫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然后连着被子把他抱在了怀里。   老猫懒懒道:“气消了?”   蓝田摸着他汗湿的头发:“嗯,难受吗?”   老猫不答,给了他一个白眼。   蓝田笑了笑,亲昵地吻着老猫的耳朵。过了良久,他才开口说话。   “猫儿,你自首吧。”   老猫身体僵硬了。   蓝田看着他的眼,“你这样下去,太危险。”   老猫默默地跟他对视,一分钟后,他道:“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蓝田的大拇指划过他的浓眉,“是你不肯放过自己,我不能看着你掉下去。”   老猫轻轻闭起眼睛:“我不会自首的,你有证据,可以随时把我逮进去。”   “我现在没有,不过等到下一具女尸出现,我就知道去哪里找证据了。”   老猫脸上变色,“不会有下一具女尸!”   “不,”蓝田沉声道,“你根本控制不住。”   “我能!”   “你不能,”蓝田的语气也急促起来,“你有想过,你为什么隔一段时间会失忆吗?这绝对不是什么脑内存满了这种鬼话,而是你主动屏蔽了自己的记忆——那里面有你没法面对的恐怖事情。你什么时候失忆,应该都能追溯回来,跟那些女孩被杀害的时间,肯定有一部分是重叠的!”   老猫:“那又怎样?你凭这个就证明我有罪?”   蓝田深深叹息:“猫儿,你不能逃避。这是很严重的心理疾病,不会因为时间过去而痊愈的。你能骗全世界吴成刚是凶手,但你骗不了自己。久而久之,压缩在你脑子里的负面情绪,会支撑不住反噬回来,你迟早会崩溃的。”   老猫沉默不语。   蓝田:“只有真正解决了这个案件,你才能救自己。”   老猫缓缓开口:“我要不自首呢?你会想办法找证据来抓我?”   蓝田沉吟半响,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老猫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没了,万念俱灰,“那你随便。”   蓝田摸着他苍白的脸,心里也乱糟糟的,勉强笑道:“怎么,想杀我灭口?”   老猫盯着他:“是这么想的……但,你救过我一命,还是算了吧。”   蓝田惊诧:“我救了你一命?”   老猫淡淡道:“是啊,你自己都不知道呢。”   “什么时候?”   “苗以其去世的时候,我回马陶山,然后失踪了一个多星期。那一个星期,发生了很多事。”老猫转过身,背靠在蓝田身上,“我差点死了。”   蓝田吓了一跳,这段经历他从没听老猫说过。老猫接着道:“那天,马宇非跟我说了一番话,我恢复了全部记忆。然后我回了苗家。苗以其死了,我爸爸难过得很,我陪他应付了一晚上,之后就离开了。但我没有下山,而是去了修道院。我回到四楼的小房间,从抽屉里找到了银行卡、房契,我全部的身家。这些我都给你看过了。”   蓝田点点头。   “貔貅的事,其实费南神父之前已经告诉过我,但这些钱我用不着,也不想继续跟吴成刚混在一起,所以一直没当回事。但恢复记忆后,我不这么想了。之后的三四天,我一直就住在小房间里,一点点去核实我的记忆有没有错。我发现我的钱比我想象的要多,而且,我看见……看见爸爸把阿游送来了修道院,然后吴成刚也跟过来了。   “吴成刚看阿游的眼光,让我很警惕。我觉得他已经快失控,随时会扑向阿游。从那时候我就决定,一定要把吴成刚弄死。   “在第四天,我想起了坟墓的血衣。那天半夜,我去了墓园,打开我的墓。跟你一样,我找到了很多女孩子的衣服。我正想拿出来烧掉时,有人在后面袭击了我。   “我没看见他是谁,但我能认出来。从脚步声、对那人身形的判断、皮肤的触感,我知道他是吴成刚。他把我推进了墓穴里,关上了石板。”   蓝田听得心惊胆战,“他为什么要袭击你?!”   老猫静默了片刻,才道:“因为他等不了了,要霸占阿游。苗以其死了,对他的打击也很大,他以前怀疑过苗以其不是他的儿子,在苗以其住院期间,他偷偷去做了基因检测。结果出来,苗以其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是却死了。他受到了刺激,觉得之前的忍耐和伪装已经够了,他才是马陶山的主人,何必要对苗稀秋苗稀南做小伏低呢?他等不及要控制苗家,也等不及要得到阿游。   他谁都不怕,但这事儿毕竟太脏了,我一直在阿游身边,只要有我在,他就有所顾忌,不敢太靠近。他当然想我死,把我迎回苗家,部分原因是为了稳定马陶山,但也是为了操控我,把我从阿游身边支开,然后找个机会,把貔貅犯的罪扣我身上。   “我跟吴成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是没法避免的了。那晚墓园什么人都没有,又黑又僻静,他把我推进去,想把我闷死在里面。”   蓝田捏了一把汗,他曾经被困墓穴,知道那里叫天不应,要是没人打开石板,那只能在里面慢慢化成白骨。   “我在里面困了两天,还是三天?我不知道,那里乌黑麻漆的。之前你给我打过电话,我没接,但被困在里面后,地底下一点信号都没有,想找你也找不到了。”   蓝田紧紧地抱住老猫。老猫说得轻描淡写,但在那棺材般的洞穴里,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光,获救的希望又如此渺茫,那种绝望可想而知。蓝田心疼不已,道:“可是我来了?”   老猫笑了起来,眼神变得温柔:“是啊,你来了。那时候,石板打开了,光照了进来。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死了呢,天使来接我去天堂。但我想了想,我怎么可能去天堂呢?然后我就看见你的手伸了进来。”   老猫轻声回忆:“我真想抓住你,让你把我带出去。但是我身体太虚弱了,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   蓝田激动得微微颤抖,“你……你那时候真的在里面……”   “嗯,我在里面,我靠在墓穴的最里头,你没有看见。你光忙着把那堆衣服拿出来,好像吓坏了,之后又把衣服扔进来,跑了。”   蓝田回想,当时自己确实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竟然想不起搜查墓穴。可是还好……还好他没把石板合上……   “然后,你怎样出来的?”   “你走了,我叫住你,但声音太小你听不见。我不想死,见了你之后更不想死,然后,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爬了出来。我半身爬出墓穴,就爬不动了。还好院里的神父发现了我,把我救回去修道院。”   蓝田真是后怕得很,他竟然没有发现老猫!差点……差点……   老猫仰脸看蓝田:“要不是你打开石板,我就死在墓里了,”他笑了起来:“不过那是我自己的墓,也算死得其所。”   老猫笑得很欢快,好像真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可是蓝田实在笑不出来。   老猫:“这是天意,你救了我,我活着回来了。蓝田,你现在还想我去自首吗?”   蓝田深深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语气坚定道:“没错,我想你去自首。我已经错失过一次,不能再眼睁睁看你在地底。”蓝田凝视老猫,所以,你可以伸出手,让我把你拉出来吗?   老猫心里剧烈动摇,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收紧了拳头。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一口气写完,但进度条君说他还能撑好一阵子…… 希望下周末前能完结啦。 谢谢收看,明天继续。   ☆、自首   老猫呆呆地看着笔记本上的屏幕。他脸无表情,只有眼皮偶尔眨一眨,就像在洗刷那漆黑如墨的眼珠子。   过了好久,老猫突然动了起来,把上面的窗口关上,然后删除掉所有文件。   后面传来骨碌骨碌轻响。林果来到了老猫的身后。   “怎么删掉了?已经做了决定,是要在莱比锡还是法兰克福买房子?”   老猫合上电脑,“我不走了。”   “啊!”林果很惊诧,但还是忍不住高兴。随后,他却想起一事,脸色沉了下来,“蓝田不肯走?”   老猫惨淡一笑,“我还没告诉他呢。”他转头看向林果,眼神变得阴冷:“我们的交易,你还记得吧。你得到了自由,现在,是时候履行你的义务了。”   林果身体一颤,过了好久,他才说得出话来:“你开什么玩笑?!吴成刚不是进去了吗,这个破事儿已经结束了,你还瞎jb折腾什么啊!”   “没有结束,”老猫平静道:“这事破绽太多,蓝田找到证据,是迟早的事。既然这样,还不如把主动权握在手里。”   “蓝田!”林果脸都涨红了,“那混蛋警察不肯罢休,好,我现就去杀了他!”   老猫站了起来,凑到林果跟前,沉声道:“现在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你要动他一根毛,我把你剁了!”   “呸!”林果恶狠狠看着老猫,嘲道,“他这么对你,你还一往情深啊。苗以情,你真是疯了,为了个不把你当回事的人,你连命都不要!”   “我不是为了他。”老猫脸如寒冰,“你一开始是怎么答应我的,说过的话是放屁?”   “我从没有当真。之前那些事,我就陪你玩玩罢了,你……你真是疯了……”   “我没有疯,现在我的脑子比什么时候都清楚。你做不做?”   林果眼睛通红:“我不做。”   “不做也得做!你没有选择。”   “我为什么没有选择?”林果难受极了。   老猫蹲下来,在他脸旁轻声道:“因为你已经脏了,跟我一样。我们两个都沾了血啊,只有你,只有你可以帮助我。”   林果低声道:“这不是在帮你……”   “你是在帮我。我不能指望蓝田会为我做这些事,林果,我们俩是同一类人,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了。”   林果紧紧咬着下唇,咬得出血,染得嘴唇艳红无比。   老猫伸出舌头,舔着林果的嘴,滑进他的口腔里。   两人深深地吻着对方。刺疼从林果的嘴唇,一路蔓延到他的心窝。疼痛在深入,在加剧,一直到他承受不了。   他真想把老猫给撕了,玉石俱焚。但他们强弱悬殊,现在他是个要靠轮椅度过余生的瘫子,根本没能力遏止老猫。   他大力把老猫推开,冷道:“你他妈想清楚了?”   老猫从容笑道:“嗯。”他站了起来,怜惜地摸了摸林果的头,“帮我照顾阿游,她有什么闪失,回来我揍死你。”   林果一笑,心里充满了凄苦。   回来?他怎么可能回得来?   蓝田在培成的解剖室里坐了半天,整个警局,他只有坐在这里,伴着死尸,才能感到平静。   培成做完了手里的工作,见蓝田还是一声不出,就系统默认他跟死尸是同一属性的。   她给蓝田倒了杯咖啡,“速溶的。”   蓝田喝了一口,只觉一路苦到了咽喉。他好奇地看了看黑色的液体,心想还没喝过这么不媚俗的速溶咖啡呢,倒是跟培成一样有脾性。   他又喝了一口,精神终于振奋了一点。“Dr.,上次给你化验的花儿,你还留着吗?”   培成不答,径直走到一个柜子里,拿出两朵白花。   蓝田惊讶地看着“白绫”:“你……”   “我做成了标本。”   蓝田倒吸一口气,不知道这个血淋淋的山寨玫瑰到底有什么可制成标本的。   蓝田接过玫瑰,左右端详,盘旋在心里的猜测,变得越来越真实。   那些衣服……   “头儿!”穆歌跑进来解剖室,脸色灰白。   蓝田大吃一惊,“怎么了?”   “有……有人来报案了。”   “什么案?”   “修道院的案件。林果来报案,说猫儿是杀人凶手。”   蓝田脑子一阵眩晕,手里的玫瑰掉落。白花摔到了地上,还是一样雪白□□,一点损伤都没有。   蓝田咬牙:“他说老猫是谋杀那些女孩的凶手?”   穆歌神色阴沉。   “他有证据吗?”   穆歌:“他去找的祖晨光。听说101的大部队已经去了马陶山,几乎把整栋修道院扒开了。还有一拨人……去了苗家。”   重案大楼的玻璃门打开,蓝田和下属们踏了进去。   楼里的人都停下了动作和交谈,看着他们走上101的办公室。   老伍凑上前道:“蓝队!这……”   蓝田一脸不耐烦,把他推开。   老伍脸色大变,张扬赶紧搂着他肩膀道:“没事,没事哈,我们是来交接工作的。祖晨光呢?”   老伍道:“唉,你们这样是交接工作,是来拆房子的吧!”   他们再不理他,直接走进办公室里。   凌霄云早就在101办公室,见到蓝田,挡在了他身前。“你不该在这里出现。”   蓝田寒着脸:“那我该在哪里?副署长,等你们把人送上电椅后,才通知我收尸吗?”   凌霄云眉头深皱:“蓝田,你冷静点。”   蓝田深深吸了两口气,道:“我冷静了。我就想知道,一个杀人犯上来胡扯两句,你们就把马陶山给翻了、把人给逮了?”   凌霄云一个个看过去,见他们个个脸上都有不忿之意,仰脸对蓝田道:“林果不是胡扯,他提供了非常有力的证据,在修道院的四楼学生宿舍里,找到了死者白羽筱的衣物、血迹和头发,以及有苗以情指纹的行凶工具。他的嫌疑非常大。”   穆歌踏前一步:“指纹很容易捏造,老猫又不是没脑子,事情过了那么久,他不会毁掉凶器,还专门放在那里等人去搜查?”   “他以为毁掉了,是林果偷偷藏了起来。林果说,他想以此操控老猫,没想到老猫发起狠,想要杀他灭口,所以他不得已来报案自保。”   萧溪言道:“他怎么会知道苗以情杀人?照理说,这种事应该很隐秘——换个位置看,也有可能是林果杀了人,然后嫁祸于老猫。”   凌霄云摇头苦笑:“你们对老猫感情挺深,都不信他杀人?好吧,我也不想相信,老祖马上就把人带回来,到时看他怎么解释吧。”   张扬笑眯眯道:“凌副署长,这案件一直是我们在办,就算要抓人审问,也该是我们464的活儿吧。警署有警署的程序,要截胡什么的,总得先跟我们商量一下嘛。”   凌霄云叹一口气,“你们现在算是关系人了,怎么能让你们继续调查?尤其是蓝田你——”凌霄云锐利的眼神看着他,不客气道:“无论结果怎样,都没有你操作的余地了。这案子太大,影响太恶劣,如果他真是凶手,你做什么……都保不住他。”   蓝田犹如被人打了一拳。凌霄云说得对,这案件已经完全在他控制以外。他又是后悔,又是懊恼,他应该知道老猫的操性,就不该给他这样的机会……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祖晨光昂着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他的黑超特警,以及——老猫。   老猫一身的衬衫和卡其裤,就像刚在花园里散步一样,穿得闲适优雅。他走得不疾不徐,也没什么表情。   蓝田一见,火气就上来了,狠狠地盯住他。   老猫愣了愣,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蓝田,还有464的其他人。他看着他们,想要说什么,却终于闭上了嘴。   祖晨光道:“蓝田……”还没说完,蓝田就瞪着他:“你闭嘴。”   众人猝不及防,就见蓝田三两步走向老猫,一拳挥了过去!   “啪”一声钝响,老猫雪白的脸登时肿了起来。   蓝田还要再甩一拳,却被所有人拦住了。凌霄云喝道:“蓝田,你控制住自己!”   蓝田恼怒得很,还想上前去揍老猫,但被祖晨光和英明牢牢抱住,动弹不得。   穆歌察看老猫的伤势,心疼道:“没伤到骨头,唉,但是嘴角边肿得厉害。牙齿没事吧?”她又转头抱怨道:“蓝田,你打他干嘛?”   老猫摇摇头,突然就觉得对穆歌特别过意不去。“妈子,没事。”他心想:“让蓝田出出气吧,他打我一下,我还好受点。”   祖晨光见场面混乱,喝道:“赶紧把嫌疑人带进去,愣在那儿干嘛?——蓝田,你这家伙脾性真大,我都没在这儿动过手呢!”   蓝田没力气跟他多说,对凌霄云道:“让我来审问他!”   “不行!”凌霄云和祖晨光一起答道。   凌霄云:“你现在情绪太激动了,不适合盘问嫌疑人。”   “就是,你把他打死算谁的啊,”祖晨光补充道。   “算我的!霄云,你们问不出什么,他早就准备好了。我会控制好情绪,不会给你们惹麻烦的。”   祖晨光一脸不相信。凌霄云却道:“你说他准备好了,是什么意思?”   蓝田:“你问过我,到底是犯罪的人可恶,还是庇护犯罪的人可恶?我现在告诉你,无论是哪一个,我都不能忍受。你要抓住真凶,就要相信我。”   凌霄云沉吟不语。   祖晨光见凌霄云要被说动,接道:“我可不同意啊。”   蓝田冷冷看着他:“你要想打一架,下班后别走。现在别他妈拦住我!”   祖晨光还没见过蓝田这么凶狠的眼神,气性也被激起来了,撸起袖子道:“甭等下班,你来啊!”   凌霄云手扶额头,“喂,你们俩能不能别那么幼稚。”   她见蓝田意志坚决,一副见神杀神的模样,只好道:“好,你去吧。我们先说好了,不能动手,别做手脚。”她眼望祖晨光,问道:“行吗?”   祖晨光一摆手,哼道:“去,去,问完赶紧滚回你的窝。”      ☆、审问   老猫安静地坐在审问室里,动也不动。直到有人开门,老猫才抬起双眼。   蓝田独自走了进来,拉开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老猫有点紧张,不觉握了握拳头。他让林果找祖晨光,就是为了能延迟面对蓝田的时间,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准能完全避开他。   没想到……   老猫心里暗叹:凌霄云平时就惯着蓝田,而祖晨光跟蓝田天天互怼,但两人交情深厚,会给蓝田让道也不出奇。早知道直接找纪建达好了!   蓝田:“苗以情,你涉嫌谋杀白羽筱,并且和马陶山一系列的未成年人虐杀案有关连。你需要律师在场吗?”   老猫摇摇头,“不需要。”   隔着一张桌子,两人默默对视。这场景,就像两人相识的第一天,在警局里相互试探一样。当时他们一个是警察,一个是嫌犯——时隔差不多一年,他们的立场也完全没有改变。或许这个局面,他们在一年前就该面对吧。   蓝田:“林果举报你谋杀白羽筱,他说亲眼看见你把尸体从宿舍楼搬出来,抛弃到马陶山修道院的湖边。”   老猫看了一眼左上角天花板上挂着的录影机,知道他们的一言一动都在众人的围观之下,而且会被录下来。“我没做过。林果是我的朋友,我们昨晚吵了架,或许他气得厉害,想给我制造点麻烦吧。”   蓝田拿起桌上的文件:“警方在宿舍楼的四层——就是你居住的房间里,找到了染了血的女性服饰、绳子、火柴盒和剃刀,”说到“剃刀”,蓝田顿了顿,盯着老猫:“剃刀上有你的指纹。你怎样解释?”   老猫耸耸肩:“那些东西都不是我的……剃刀或许是我平时用的吧,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血。”   蓝田接着念道:“白羽筱死的那天,有不少学生目击你在修道院出现。”   “我常常回去修道院,那里是我的第二个家。”   “当晚有两名学生目击到有个黑衣男人蹲在尸首边,根据他们事后回忆,那人的身高和相貌和你有很大的契合度——”蓝田把文件放在眼前,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末了骂道:“我操!”   蓝田把文件大力一扔,他实在念不下去了。什么鬼证据!此前他们取证的时候,学生明明说他们见到的是圣伯纳犬还是牧羊犬模样的怪物啊!看着老猫唇红齿白的脸蛋,蓝田真不知道是学生瞎了,还是祖晨光瞎了!   但是老猫缓缓开口道:“那人确实是我,女孩是我杀的。”   蓝田愣了愣,失笑道:“这么快就装不下去了?凶手要认罪,起码得跟刑警大战三百回合吧。”   老猫面无表情:“我怕你打我,你的样子很生气,嗯,严刑逼供也是常有的。”   蓝田气得说不出话,却听老猫接着道:“我一直良心不安,晚晚睡不着觉。你说得对,我就算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每次我半夜醒来,脑子都很混乱,我觉得我又要撑不住了,很快要失去记忆。这种感觉太痛苦,我再也不想多试一次。”   老猫的脸容平静,但眼底罩了一层阴霾。蓝田看得出来,老猫确实饱受煎熬。就算他们同居的那段日子,老猫也常常半夜醒来,睁开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不知道身在何处。   蓝田的心刺刺地疼,“你现在这么做,良心就会好过了?”   老猫点点头,诚恳地对蓝田道:“没错,我是来赎罪的。我有罪,愿意接受惩罚。”   “你的罪是什么?”   “我杀了十六个,哦不,十七个、还是十八个人?我不记得了。我把女孩子囚禁在修道院的宿舍里,用剃刀刮去她们的头发,有时候会划伤她们的脸或者身体。我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那么不经玩,”老猫笑了起来,“以前我被割个三四十刀,也没那么容易死的啊。”   “她们不是被刺伤重要器官,或者失血过多而死的。”   “哦,我怕她们喊得太大声,被别人听到,所以把她们闷死了。”   “这些女孩,你是在哪里找到,怎么绑架她们的?”   “她们都是吴成刚的玩伴儿,玩够了,就给我。吴成刚对她们也不斯文,所以我拿出绳子,她们都不怎么反抗。”   “你为什么要杀人?”   “我也不知道……我不想杀人啊。或者是因为她们叫得太大声,我觉得她们非常痛苦。我很想帮她们解脱……”   “混蛋!”蓝田怒道:“那么插蜡烛是什么意思?”   老猫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蜡烛啊……因为我怕黑。”   蓝田重重靠在椅背上,脑子都要炸了。冷静……凌霄云和祖晨光都看着呢。   “苗以情,我提醒你,绑架、虐待和谋杀是重罪,而对象是未成年人,是重中之重,而且这有十八个受害者,够你上一百次电椅了。我再问你一句,你刚才的供词,是事实吗?”   老猫平静而又坚定道:“是事实。”   蓝田再也忍不住。他看了老猫半响,蹲下来,慢条斯理地脱鞋子。   老猫歪着头看了一眼,奇道:“你要干嘛?”他想了想,觉得不太妥,于是椅子往后面挪了挪,又望向天花板的摄影机,考虑要不要求救。   蓝田脱了鞋子,却看也不看老猫,光着一只脚走到门口,锁上了门。   老猫大惊,“喂,蓝田,你……”   蓝田不理他,把皮鞋使劲一扔。皮鞋正中摄影机,嘭一声,摄影机摔了下来,镜头碎成了片片。   蓝田走到老猫跟前,凑到他的脸边。   老猫向后缩了缩,心想,我也有皮鞋啊,不过来不及脱了……   蓝田问道:“你就那么想死?”   老猫点头也不对,摇头也不对。   蓝田从怀里掏出了两朵白玫瑰,举到老猫跟前。   是白绫。   老猫脸色大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蓝田轻声回道:“我刚明白了白绫代表什么。这个恶趣味,是你设计的,还是吴成刚?”   老猫不答。   “嗯,应该是吴成刚。他说你恋上阿游,但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阿游又没有八块腹肌。制造这朵血花的,是吴成刚。那天在苗家墓园,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阿游有墓碑吗?她既然是你们苗家的孩子,肯定也有自己的墓。我找了找,就看见了。她有墓,也有名字,她叫苗以绫,对吗?”   老猫寒着脸,不回答。   “白绫就是她。可是她身上怎么有血呢?”   老猫一把推开蓝田,恶狠狠道:“你别骚扰她!”   “谁是真凶,你知道,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你敢来玩'自首'这个把戏,就是认定我不会找到证据?”   外面传来激烈的敲门声。“蓝田!你他妈把门锁了?!”祖晨光在外面怒骂。   蓝田不理他,继续道:“但是证据就在眼前啊。你的墓碑里有那么多血衣,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受害者的。后来我才想到,把受害者的衣服脱了放在墓里干嘛,难道早知道你会替阿游顶罪,十几年前就帮你伪造证据?这世界没这样的圣人啊。所以,我就明白了,阿游喜欢穿白衣,墓里的衣服,全都是她的!   “看衣服的大小和款式,她开始做这件事时,年纪应该不超过十五岁。每次她杀完人,都有人帮她善后,把染了血的衣服扔进你的墓穴里。”   外面的敲门声已经停息了,却听凌霄云叫道:“蓝田,里面发生什么事?你快点开门!”   老猫脸色惨白,不发一言。   蓝田继续道:“然后,我又有一个疑问,是谁帮她的呢?一开始我也怀疑是你,但你那么懒,要你埋衣服又埋尸体,够要你的命了。而且,你跟我一起找尸体时,也不像在演戏。那就是说,在后面帮阿游毁尸灭迹的,只可能是吴成刚。   “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他为什么不把阿游的血衣毁掉,因为他病态地崇拜阿游,根本不会毁掉她的任何东西;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把你推进墓穴里,因为他知道墓穴的秘密,怕你泄露出去。”   老猫沉声道:“蓝田,你想怎样?”   蓝田听到外面脚步声杂乱,知道他们很快就会用钥匙开门进来。他看着老猫,语调又轻又快:“等我弄明白了这些,我就想:你送去国外鉴定的衣服,应该没有做过手脚吧?上面确实有少女的血迹,也有吴成刚的毛发和皮屑。你那么聪明,肯定知道做假要越少越好,既然有现成的,何必再多此一举假造证据?你把真正的衣服寄了过去,衣服上面自然也有阿游的痕迹,但只要在鉴定要求上做一点手脚就可以,你一开始就把吴成刚的基因资料也一起寄过去——这不难办到,他刚做了亲子鉴定——要求他们检验衣服上有没有此人痕迹,那么结果自然是排除性的,只显示了'有此人毛发'这样的答案。万一阿游的痕迹暴露了,你也有准备,你们是双胞胎,基因极其相似,到时你说自己动过这批衣服就行了。如果不仔细检验,这样就能蒙混过关。”   老猫已经知道蓝田想做什么,他揪着蓝田的衣领,狠声道:“你放过阿游!”   “蓝田甩掉他的手,“这些衣服标本还在鉴定中心吧,我应该把它们拿回来,仔细调查。”   老猫:“你不能这么做!”   “我能。”   老猫气急败坏,哀求道:“蓝田,我求求你,不要再调查下去了。”   “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上电椅吗?”蓝田觉得全身都着了火,“苗以情,我已经给了你时间,也给了你机会,没想到你会这样来回报我!你真有勇气啊,但也做了一件蠢事——现在你把自己关在这里,还有谁能保护她?我现在就去玻璃屋,你说她会不会招供?” 作者有话要说:  抓虫   ☆、求救 求救 老猫恐惧极了,抓住蓝田的肩膀,“不行!你不能去审问她,她脆弱得很。蓝田,你要动她一根手指,我把你杀了!” 蓝田推开他,站了起来,俯视他道:“你是'杀人狂'啊,我一点都不怀疑你会这么做。但在你干掉我之前,我一定会把真凶抓住。” “不,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老猫站起来,抓住蓝田的手臂。 “我要什么?”蓝田难过得很,“我只要你不死。” 老猫愣了愣,眼睛霎时红了:“你要我不死,我也一样,我就想要阿游平平安安。她被苗稀秋虐待、被吴成刚窥伺,我都没能力保护她。现在我就想她好好活下去。你就放过我这一次,行不?” 蓝田盯着他,冷冷道:“不行!” 老猫没想到蓝田的态度会那么决绝,慌忙道:“是你让我来自首的啊,你说只有这样才能治好我的神经病。我现在就来自首了!我真的撑不住了,那些女孩全身血淋淋的样子,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脑子里,我想忘掉她们,我想把她们杀掉……我不行了,蓝田,我求你……” 蓝田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推到墙上,“我让你自首,没让你来送死!每次阿游玩死了女孩儿,吴成刚都会把尸体垒进人骨甬道里,为什么后面两次会被扔在湖边?因为那是你搬运的尸体。你心里明白得很,我让你自首,是想你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不要再帮阿游抛尸,不要再庇护她。你不能保证阿游不会再杀人,你控制不了她!” “我能!只要吴成刚不给她提供'玩偶'了,她就不会杀人了。我让林果寸步不离盯住她,不会再出事的。” “阿游的病根儿在她身体里啊……你父亲把她关在玻璃屋里,你也想要把她关在玻璃屋里一辈子,甚至更严重,你不让佣人靠近她,不让她接近任何人,你以为这就不会出事?你现在离开她了,她孤伶伶一个,没有人陪伴她,甚至没人跟她说话,她才真正成了游魂野鬼。我不相信阿游能受得了——你这到底在逼疯她,还是在逼疯林果啊?” 咔嗒一声巨响,门被大力推开,凌霄云等人走了进来,瞪眼看着眼前的情景。 老猫被蓝田按在墙上,衣服散乱,眼睛通红,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脸色惊恐。 蓝田放开老猫,转身要走。老猫却抓住了他,“蓝田,不可以,我求你一次!” 蓝田甩开他:“你没有机会了,等着看最后审判吧。” 老猫崩溃了,他拽住蓝田的衣襟,颤声道:“别去,你别去!你放过我们!” 蓝田不说话,眼神坚定。老猫彻底绝望,喊道:“蓝田,你这混蛋,你敢动阿游,我杀了你。”他扑上去,一拳打向蓝田。蓝田没有躲让,但边上的祖晨光和萧溪言见机快,抱住了老猫。 老猫的拳头擦过了蓝田的鼻梁,因为是出了全力,虽然没真正打中,却也伤了蓝田,一缕血从鼻孔流了出来。 蓝田用手背擦掉了鼻血,再也不看老猫一眼,转身离去。 老猫疯了似地叫喊,手脚想要挣脱祖晨光和萧溪言的牵制,去追蓝田,但却被抱得死死的。 老猫像是刚发现很多人走了进来,对他们喊道:“我是凶手,我是凶手,我有罪!你们快来抓我,快来抓我……” 多年来挤压在他心里的震惊、恐惧、愧疚、恶心,像爆发的火山熔岩一样,焚烧了他所有的防线。阿游血淋淋地站在他面前,然后变成了一个个被杀害的女孩,他不知道她们的面容,所以最后变来变去,还是阿游美丽绝伦的脸。这张脸被横七竖八地划得面目全非,鲜血涌了出来,顿时变得丑陋又狰狞。 他都看见了。他漂在半空中,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发现有条长长的绳索连接在他身上,顺着绳索,他看见了那血人般的女孩,在对他微笑。 多么恐怖,又多么温暖。他害怕她身上的血腥味,但又不由自主被她吸引、被她牵引。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别过去,离开她!但他没有办法。他低头看着身上的牵绊,那不是绳索,是脐带。 他怕得发抖,但还是走了过去,抱住她。他身上也沾满血了,那味道如此难闻,就如一千具腐尸。 不行,他必须要离开! 但他已经走不了了,他满身都是血,被缠得紧紧的。而且,比起那些恶臭的味道,他更害怕弄断这个脐带——要是他连这点牵绊都失去了,那他就一无所有,只能在空中漂着。 他还能去哪里呢? 还有一个地方。 在那个小房间里,安静、暖和,落地灯发出了一篷光。光底下永远有一个人在专注地看书。 他感到了剧烈的震撼,他想要爬过去,爬去那人的身边。他剧烈地挣扎,越是挣扎,脐带就缠得越紧…… 他大声喊叫,希望那人会听见。但那人站了起来,转身要走。 别走!老猫急得要命。 别走,蓝田,求你了,别走…… 老猫大喊大叫,声嘶力竭。 房间里的人都看呆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老猫失控。 穆歌跑了过来,抱住了老猫的头,安慰道:“猫儿,猫儿,没事的,啊,没事的……” 蓝田走在重案组大楼的走廊上,脑袋里全是老猫的哀求和呐喊。 走廊好像没有尽头似的,他觉得自己再走下去,肯定要疯掉了。 终于前面出现了拐角,他转了过去,看见林果在一扇窗子前,呆呆地看着外面。 蓝田叹了一口气,他对林果是很气愤,但见了他,更多是觉得恨铁不成钢。 蓝田走到他身边道:“怎么,又想跳下去?这里只有三楼,死不了。” 林果:“苗以情怎样?” “还能怎样?你应该很清楚,这样恶劣的杀人情节只有一个下场。” 林果闭起了眼睛。 蓝田:“你真够爱他的,他让你看门,你就半步不离盯住他妹妹;他要去死,你就送他去断头台。为了他你什么都干得出来啊。” 林果沉默半响,才道:“他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让他按照心意过完他的人生?” 蓝田冷笑:“按照他的心意,有人顶罪就行了,干嘛你不去自首,说人都是你杀的?” 林果怒道:“我也不是没想过,但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我说我是用意念杀人,你们警察能信吗?” 蓝田点点头:“倒也是。” 林果接着道:“何况我又不想死。” “唉,”蓝田叹息,“谁想死?你不想,难道苗以情想?他比谁都不想死。你说我不了解他,或许有些地方我确实看不透,但有件事我很清楚,他来自首并不是单单为了替妹妹顶罪。” 林果抬眼看着蓝田,眼睛里都是疑惑。 蓝田把手放在窗棂上,道:“阿游对他来说,已经不胜负荷了。他不能扔掉她,但也想逃离她。林果,你听不见吗?” “听见什么?” “猫儿在呼救。他来自首,也是在向我们求救。从他小时候被虐待开始,他就不停地求救,但没有人听他的,所以他谁也不信了,什么事都要靠自己解决。他把自己磨练得刀枪不入,什么都不怕,脸皮比猪皮还厚,但你以为他真的不怕吗?他怕阿游,怕得很,他常常说阿游很脆弱,其实正好相反,阿游无知无识的,才是真正的强大无比。而老猫,只能被她牵着打转。” 林果眨了几下眼睛,说不出话来。 “所以,”蓝田道:“我们要救老猫,对不?” 林果木然点了点头,然后像突然醒悟了什么似的,道:“不是……你在说,我们可以救他,怎么救?” 蓝田紧紧握着窗棂,过了一会儿才道:“不知道。” 林果差点摔下轮椅,要是他可以站起来,肯定要暴揍蓝田一顿,他怒道:“那你说这些干嘛?!” 蓝田脑子里千头万绪,一时找不到条理。他拍了拍林果的肩膀:“我现在不知道,但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 林果抓着蓝田的手:“这事儿不能吹牛逼,你要说到做到。” 蓝田抽出手,冷笑一声:“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屁用没有?你赶紧回去盯住他那鬼妹妹,别再出事了。” 林果:“好,要是这次你真能救以情,就算是我欠你一个大人情。以前你让人在楼下铺垫子,害我跳楼死不了的事儿就一笔勾销吧。”说完,他转着轮椅走了。 蓝田被说得愣住了——救了他一命,怎么还跟欠了他似的?这是什么狗屁逻辑啊!蓝田恨得牙痒痒的,当初应该让人在下面铺满石头,让他直接碎成渣渣好了。 傍晚时分,蓝田从老槐树房子里走出来,准备回家。 刚把车开出主路,他就看见了重案组大楼前停了一排黑色的豪车。 吴成刚从玻璃门走了出来,旁边是他的助理和律师。保镖们在四个角上守备着,以防有不相干的人闯过来。 蓝田心里一凛:这么早就放出来?老猫虽然认罪了,但吴成刚的嫌疑也没完全洗脱,何况还有无可辩解的杀妻罪名呢? 然后,蓝田注意到凯迪拉克后面,其中两辆豪车里,竟然坐着白家家主和邢家家主。 蓝田心冷了半截,吴成刚在马陶山耕耘多年,树大根深,真不是老猫可以轻易撬动的。家主们见形势逆转,立即就换了张脸,巴巴赶来献殷勤了。 既然刑家插了一腿,纪建达自然不能不卖这个人情。 吴成刚抬眼见到了蓝田。两人对视了半响,吴成刚瘦削的脸庞轻轻一抽,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 他这次是真受了罪,身子瘦了两圈,原来温和讨喜的商人嘴脸,变得阴鸷冷酷。他不再看蓝田,在保镖的包围下,矮身上了车。 蓝田的脑子里警钟大响——吴成刚不会善罢甘休,他这一回马陶山,苗家人肯定好过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有事,明天或许更不了,抱歉哈。   ☆、守护   这个晚上,蓝田辗转难眠。他烦躁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读了两句,又放回去。他满脑子都是老猫的叫喊,什么事情都无法让他岔开心绪。   他走进厨房,在水龙头下接了满满一杯水,一股脑儿灌进了喉咙里。凉水冲进了胃,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他才觉得平静了些。   他把杯子放回架子上时,瞥见了墙上挂着的拼图。拼图画着睡懒觉的黑猫,姿势舒展,睡得很舒服的样子,不过上面少了两片,像是树旁多了一个坑。蓝田不禁想,今晚猫儿在看守所怎么睡呢,铁丝床上面就一床板,连块垫子都没有呢。哦不,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看着拼图的缺口,突然升起了一个无法抑制的冲动。他在屋子里找了半天,终于找齐了纸板、尺子和涂改液,又找到了老猫抽风买的一瓶透明甲油,埋头在书桌前作业起来。   一边切割,他一边在琢磨:那两片丢失的拼图在哪里呢?   凌霄云跟他分手后,他心情郁闷,曾经到处搜找拼图的踪迹。他家不大,可是翻找了两三遍,还是没找出来。随后他就放弃了,跟那不圆满的恋情一起,藏在了记忆的角落。   在这个失眠的晚上,蓝田突然很想把缺口补上去。原来的拼图是找不到了,有个替代品也好啊,这样拼图画里就没有坑了,里面的猫儿也能睡得更安心。   ——对了,怎么没想到呢?蓝田突然停下了手里的作业。他的思绪逐渐建构起了一个完整的逻辑,就像拼图一片片落到了严丝密合的凹槽里。   拼图的下落,只有一个可能啊……   第二天早上,他拿着一大束百合,去办公室找凌霄云。   凌霄云还没消气,横了他一眼,“花儿不错,是来给我上坟的吗?”   蓝田陪笑道,“怎么会,您这样面和心慈的人,肯定长命百岁啊。”   “那要看身边是什么人了,蓝田,我跟你说,昨天我真想把你掐死啊。上电椅我也认了!”   蓝田摸摸鼻子,心想凌霄云这次真的气得不轻。   他涎着脸凑过去,把花举到她跟前,非常郑重地弯下了腰。“昨天我闯了祸,激怒了你老人家,真是万分该死。请您息怒,原谅我一次吧。”   凌霄云看他这模样,没绷住,笑了出来:“你还说自己不是上坟?再鞠两躬试试!”   蓝田从善如流,听话地深鞠躬了两次。“对不起,原谅我好吗?”   “就你这种熊孩子,”凌霄云笑骂:“你姑奶奶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蓝田一笑:“过两天是你生日,别说不吉利的话。生日快乐!”   他在花里拿出了一个丝绒盒子,递给了凌霄云。这是他前几天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因为事在紧急,只好先拿出来用了。   凌霄云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个翠绿的玉镯子。对于玉石,她是分不清好坏的,但这一瞬间心就软了,面色也缓和下来。   她拿起玉镯子,“真当我是老太太了。”   蓝田道:“玉很适合你,早些年你就跟那钻石一样,锋芒外露,现在你慢慢收拢起来了,跟玉一样温润柔亮。霄云,这时候的你比什么时候都好看。”   凌霄云怦然心动,眼睛眨了眨,“真会说话。”   蓝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两片白色的拼图,躺在蓝田的大手掌上,凌霄云吃了一惊,“是白色地狱的拼图吗?你在哪里找到的?”   “我昨晚睡不着,收拾房子,在床底找到了它。”   凌霄云眼睛眯了眯,“隔了十多年,你昨晚才找着?给我看看!”   蓝田把手掌合上,笑道:“你说是不是我们俩缘分未尽?”   “油腔滑调,”凌霄云哼了一声:“是你假造出来的吧!”   蓝田笑了起来,把纸片做的拼图递给了凌霄云。“我昨晚突然就回过味来了,好好的拼图怎么会不见?是你偷摸拿走了吧。”   凌霄云冷笑一声:“你这才想明白啊。”   “嗯,”蓝田看着凌霄云的眼睛:“我笨得很,刚想明白。”   凌霄云叹气:“你不是笨,只不过没有用心罢了。你要早想到,那……”   “那我就知道,你因为我抓了你哥哥而生气,但你并不想跟我彻底断掉。你还留着一个悬念,在等我去找你,跟你道歉。”   凌霄云黯然摇头:“你要道什么歉?你没做错啊。”   “不,错和对,常常都是立场问题,只要立场变了,对的可能就会变错了,错的也可能变对。反而人的感情才是真实的、不会轻易改变呢。我伤害了你的感情,现在我跟你郑重道歉——霄云,对不起。”说完,他又鞠了一躬。   凌霄云眼眶润湿,笑道:“别再鞠躬了……”   “那你原谅我了?”   凌霄云不答,别过了脸。   蓝田感到了一阵释然。他跟凌霄云虽然能维持友谊,但这个心结一直存在。现在说出了“对不起”,心里就坦然多了。   蓝田把花束拆开,插在她柜子上的花瓶里。盛开的百合洁白优雅,发出了浓郁的香气。   蓝田转过身来,道:“霄云,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蓝田从凌霄云的办公室出来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刚才“商量”的过程里,他好几次以为凌霄云会把花瓶砸他头上,然而并没有。   最后,凌霄云还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对凌霄云感激极了,他知道凌霄云并不相信他那一套鬼话——蓝田不想跟凌霄云说实话,是怕把她牵连得太深。但她那么聪明,应该知道他准备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儿吧?她并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答应蓝田的请求,大概因为她坐在这个位子上,看到的黑暗比蓝田还多,“比起犯罪,我觉得权力更可怕啊,”凌霄云这么说过。他们可以制止犯罪,但却没有能力制止权力的勾结,凌霄云心里也憋着一把火吧。   她给了他一次机会。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说服了凌霄云,事情就成功了一半。之后呢……   之后就要见老猫了。   想到要见老猫,蓝田心里又是渴望,又是发怵。回想老猫那副要吃了他的样子,蓝田一颗心就七上八下。   他深吸了几口气,打开了拘留所的门。   老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靠着墙,头垂得低低的。但蓝田知道他没有睡着。   他坐在了老猫边上,老猫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该怎么开始呢?“你吃了吗?”“昨晚睡得好不好?”“坐地上冷不冷?”……蓝田想了一串开场白,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只好拿出烟,在嘴边点燃了。   香烟飘出了一缕烟雾,尼古丁的香气淡淡地飘散开来。老猫终于抬起了头。   他眼巴巴地看着蓝田,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蓝田一笑,把烟放进他嘴里。老猫深深吸了两口,那苍白的脸才算活了过来,眼睛也有了点光。   蓝田怜惜地摸了摸他青紫色的嘴角,问道:“还疼吗?”   老猫不答,躲开了他的手,反问:“阿游怎样了?”   他的声音沙哑,听在耳里像长满了软毛的果子,蓝田只觉心里一阵刺刺的痒。   蓝田:“暂时没事,林果回去盯着她了。”   老猫坐直了点,“你没去找她?”   蓝田摇摇头。老猫吐了一大口烟圈,双肩放松了下来。   “你还不知道吧,”蓝田道:“吴成刚放出去了。”   老猫鼻子皱了一下,把烟狠狠拈在地上,“这么快?”   “诶,你运筹帷幄、深谋远虑、计谋无双,肯定知道有这一天吧,是迟是早有什么关系?我就想问问,你原来是打算怎么安置阿游?”   “让她离开马陶山。只要在外面,吴成刚就不容易靠近她。”   “去哪儿,深山老林、远海孤岛,还是想让她出国?啊,你想让她住我家吧?”   老猫漆黑的眸子看着他,就像在说:我也不是没想过……   蓝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把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女放他家,老猫是不是在想:自己既然没了,那么蓝田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这行不通的,”蓝田耐着性子,“既要防着吴成刚,又要防着阿游,不可能万无一失。”   老猫道:“还有烟吗?”蓝田给了他一根,帮他点着了。   老猫开口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能过一天是一天吧。”   蓝田摇头叹息:“你也很想摆脱阿游吧。”   老猫僵住了,动作停顿了下来。蓝田搂了搂他的肩,“你要摆脱阿游,也不用自己死,她死就好了。”   老猫几乎跳了起来,怒道:“你又想怎样?”   蓝田慢悠悠道:“我是心理学家啊,虽然我的专业不是临床心理,但我想试试治好你的神经病。”   老猫抽了两口烟,无奈道:“你才神经病。”   “这么说也没错,不疯魔不成活,”蓝田笑了起来,“你要杀她,其实不用自己动手。你可以让林果来,或者是,吴成刚……”   老猫脸色一变:“蓝田,你想干嘛?我说过了,不准动阿游!”   蓝田不再开玩笑,正色道:“猫儿,你现在不是在保护她,而是在相互毁灭。”   老猫不语。   “我知道你谁都不相信。现在我恳请你相信我一次,”蓝田亲了亲老猫憔悴的脸:“让我告诉你,怎样去守护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抽空写完了,继续更! 明天估计就写不了多少了,所以周五停更一天,然后一口气写到结局。 过度写完了,节奏会快起来,接下去就进入最后□□戏啦。 谢谢收看。   ☆、地道   吴成刚在浓雾中驶进了修道院。他停下车,走到礼拜堂门口。   白雾萦绕中,费南神父走了出来,划了个十字。   吴成刚脸色一沉,道:“我来找阿游。”   费南向后看了看,笑眯眯道:“吴老板,来咱们礼拜堂,都是找圣母忏悔的。您要找女孩儿,来错地儿了。”   “你活腻了吧,滚开!”吴成刚踏上台阶,盯着费南。   费南尴尬一笑:“您可以不买我的帐,但也不能冒犯里面那位吧。整个马陶山,都是您做的主,但在这教堂里,我们还是得聆听神的声音啊。”他一脸笑容,却眼神坚定,寸步不让。   “费南,你不想在马陶山混了吧?”   费南叹了一口气,“我年纪也大了,本来就准备退休。放完今年的鞭炮,我就回去陪我娘了呦。我在马陶山这四十多年,没干过什么正事儿,现在要走,我就想把破漏的墙、老鼠洞、脏水沟什么的,都修补好。这是我对修道院最后的奉献了。”   吴成刚眯眼打量费南,像是不认识他似的。过了一会儿,他才冷笑道:“你对那小子感情还挺深的。费南我告诉你,苗以情不可能回来了,你有这功夫,还不如准备给他收尸。别拦我的路!”   费南直直挡在了吴成刚面前,摇头道:“我跟那混蛋有什么感情,他能活到现在,那真是上帝的仁慈了。哎,吴老板,话说回来,这两个小孩儿是真可怜啊,您什么都不缺,这么大的马陶山都是你的了,您就……放过他们?”   吴成刚不耐烦了,在费南跟前也没必要伪装,于是他直白道:“马陶山算个屁!现在这就是个垃圾坑而已。我辛苦爬到了这个位置,不是要这些臭破烂的。整个马陶山,我只要一样东西,我现在就要!你滚开!”他越说越激动,就像个被激怒的半大孩子。   说完他低下头,喘了两口气,再抬起头时,手里拿着一把□□,指着费南的脑袋,拉开了保险栓。   费南退后一步,惊道:“你……你……”结巴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好抓着脖子上戴的十字架,不住地祈祷。   却听“咻”的一声,一支nu箭飞了出来,射到了吴成刚的脚边。吴成刚吓了一大跳,蹦下了阶梯,慌忙中站立不稳,差点摔倒。   浓雾里,一人冷笑道:“这里是神的居所,你还真敢开枪?要打架、寻仇、单挑,马陶山那么大,你不会找个好点的地儿吗!”   吴成刚定睛一看,原来是苗以情身边那瘫子。他转着轮椅从教堂出来,手里拿着精钢所制的弩jian。   吴成刚一头冷汗,就之前弩jian的力度,绝对能贯穿他的心脏。不过他生性剽悍,看清楚了形势,情绪就从震惊转为愤怒了。   “就是你射穿我手腕的吧。”   “是啊,”林果牵嘴一笑,“我的准头蛮不错的,你还要试试吗?”   吴成刚思量该怎么做。他听说阿游被送到了修道院,就急忙赶过来了,身边一个保镖都没有。他向来认为费南爱钱又软弱,压根儿没把费南看在眼里,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这么多阻扰。   他把□□举起来,道:“好,看我们谁快……”还没说完,他就一枪打向了轮椅的车轱辘。轮椅歪倒一边,林果反应快,翻倒在地后,立即拿轮椅挡住身子,随即一箭射了过去。   吴成刚险险低头躲过,只感觉箭贴着脑袋飞去,那股风势强劲得似乎把头发也刮去了。   林果也没比他好多少,毕竟行动不便,要是吴成刚追加一枪,他也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了。他没料到吴成刚如此凶狠,竟然说开抢就开枪,早知道第一箭就射向他的要害。   吴成刚受惊不小,正琢磨该不该硬闯进去时,教堂里面又出来一个人。吴成刚双目圆睁,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那人。   苗稀南慢慢走到台阶前,望着吴成刚。他步调像以往那样,不疾不徐,却也欠缺活力,就像活在另一个陈腐的、没有声息的世界里。   “你来找阿游的吗?”苗稀南问道。   这一问,吴成刚倒是尴尬了。他自是不怕苗稀南的,但名义上阿游是他的侄女,他再不要脸,也不好在她父亲面前抢人。   吴成刚垂下拿着□□的手,模棱两可道:“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恐怕不太方便,”苗稀南温声道:“以情不在家,阿游情绪很不稳定,不适合见外人。”说到“外人”时,苗稀南的语调加重了一点。   吴成刚怒气暗生:“修道院人员复杂,又有很多条子来来往往,阿游住在这里很不清净,我认为还是该把她带回苗家。”   苗稀南摇摇头:“费南神父给她安排了安静的房间,没有人会打扰她。请你回去吧。”   吴成刚岂能轻易离去?他多日不见阿游,阿游的身影一直在脑子里盘旋来去,快把他给想疯了。他再次踏上阶梯,直白道:“苗稀南,他们兄妹俩的事儿,虽然你一直袖手旁观,但心里清楚得很吧。现在苗以情已经进去了,那帮警察可不一定会放过阿游。把阿游给我,我会保护她的!”   苗稀南脸色一沉:“阿游犯了大罪,是我把她送来修道院里忏悔的。吴成刚,你也早点收手吧,马陶山和苗家已经彻底沦落了,大审判很快就要到来。我和阿游准备在这里度过最后一点安静的日子,你别来打扰我们。”   苗家前家主的语调虽然一贯的平和,但却露出了不容反驳的坚定。他毕竟做了多年家主,对吴成刚还是有点威慑力的,吴成刚不禁踌躇起来。   正当他进退两难时,“咻”一声,□□射向他的汽车,正中侧窗玻璃。玻璃像蛛网一样,向四周裂开。   林果射完箭,冷冷道:“人家父亲都让你滚了,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吴成刚又惊又怒,他久历大事,知道现在这局面,自己无论如何讨不了好,于是狠狠剜了林果一眼,又对苗稀南道:“你想要安静?太迟了。阿游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他转身回到车里,怒气冲冲地开车离去。   三人回到礼拜堂里。   蓝田坐在第一排的长凳上,对着圣母像出神。听到他们进来,蓝田头也不回道:“走了?”   林果:“那畜生真他妈凶悍,喂,这里真守得住吗?”   费南也道:“是啊,蓝警官,我们这里不是虔诚善良的神职人员,就是天真无邪的学生儿,吴成刚手下好多人呢,不止有枪,还有炸弹啊,我们跟他对上了,可不就是用鸡蛋打石头吗?”刚才被吴成刚用枪一指,费南的勇气都给吓跑了。   蓝田站起来,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神父,别怕。我们不是在玩城堡攻守RPG游戏呢。他就算有核弹也不敢拿出来,要不炸死他的甜心怎么办?我们有主场,有大boss,优势在我们这儿啊。”   苗稀南皱眉:“我觉得这样不好,孩子不太安全。”   蓝田无奈道:“不用担心,我会小心保护的。林果,阿游还在地下吗?”   “嗯,”林果厌恶道:“在地道晃来晃去,说要找哥哥,不知道现在睡了没有。”   “让人盯紧一点,”他转头对苗稀南一笑:“你的孩子不出去祸害别人,那全世界就安全了。”   苗稀南一脸尴尬,别过了脸。   蓝田脸色凝重起来。他知道吴成刚很快就要回来,说不好是今晚,或许更快。这一次他肯定做足了准备,不会像刚才那样狼狈了。   这是一场苦战啊。   要只是消灭吴成刚,他还挺有把握的,但他要对付的,不是活生生的敌人或者枪支弹炮,而是老猫的心魔。要解开老猫心理症结,就要冒很大的险,一切全凭运气了。   他不信教,此时却闭上了眼,默默祈祷。   蓝田推着林果,走进了人骨甬道。里面静悄悄的,阴冷的风四处窜动,就像他第一次进来时一样。   “林果,白羽筱是怎么死的?”   “你是问那十五岁的女孩?玩得太嗨了,玩死的。”   蓝田惊异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我和老猫一起回来修道院,找女孩的尸体。他说底下有很多房间,像迷宫一样,有些房间非常隐秘,说不好尸体就藏在里面。”   “结果你们没找到。”   “找到了——不过不是腐尸人骨,而是新鲜热辣刚出炉的尸体。女孩身上还有道具,脖子被勒,是窒息死的。通常这种情况,都是玩的时候太尽兴,不小心过头了。那些特殊俱乐部常常有这种事儿。”   蓝田嘲道:“你懂得真多。”   他们一起走进一个房间,里面黑乎乎的,灯泡不亮了。蓝田打开随身的手电筒,四处照了照,“这里就是第一现场?”   “嗯,我们没见到那个男的,估计是吓跑了。后来苗以情一个个排查,知道是那个叫什么落雷的神父干的,就让他去自首,答应给他一大笔安家费。”   “科洛雷真的是凶手!”听到这个答案,蓝田非常意外。   “他算是间接杀人,不过后续的工作是我们做的。”   蓝田眉头一皱,“毁尸抛尸。”   “以情认出了这个女孩是白家的人。他说,她的尸体可是有价值得很,所以我们就把她切开了,削掉她的头皮……”   蓝田赶紧道:“行了,尸体我见过了,不用说得那么仔细。诶,以情不是怕剃刀吗,所以都是你干的?”   林果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他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去厨房和宿舍帮我偷刀。”   “然后你们俩傻大胆,把尸体扔到湖边。”   “不,都是我做的。”林果咬了咬唇:“他说跟你约好了吃晚餐,要是晚了,就露馅儿了,所以把尸体扔我轮椅上,用被子盖住,让我天黑去抛尸。然后……他就撤了。”   蓝田对林果无比同情:“啊,所以那圣伯纳犬就是你啊。”   “什么犬?”林果奇道。   蓝田笑道:“你坐着轮椅,全身都是血,披头散发,结果那两孩子没把你认出来。林果,你真他妈走运啊,老猫这样坑你,你都没被抓到。”   林果回忆起当晚的情景,就觉得心有余悸,“我被发现了,赶紧躲回到地下去。还好那两孩子语无伦次,修道院里乱哄哄的,没有被人逮住。”   蓝田关掉了电筒,四周又暗了下来。或许因为尸骨太多,地道里总有一股死气。死亡召唤死亡,可能是因为这样,在这里特别容易发生惨剧。   两人正想离开时,却听到了一缕歌声在地道里回荡。   “三只瞎老鼠,三只瞎老鼠,跑进小茅屋,农夫的老婆抓起来,切掉尾巴当头绳,农夫的老婆抓起来,切掉尾巴挂大门。三只瞎老鼠,三只瞎老鼠……”   声音清澈极了,仿佛是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是阿游在唱歌啊。   蓝田和林果屏住了气息,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作者有话要说:  《三只瞎老鼠》是蛮瘆人的一首民谣,阿加莎曾用它写过一个剧本。因为直译不好听,我做了改动。 原歌词是这样滴 Three blind mice. Three blind mice. See how they run. See how they run. They all ran after the farmer's wife, Who cut off their tails with a carving knife, Did you ever see such a sight in your life, As three blind mice?   ☆、阿游   她在地下走了很长时间。这里面的通道错综复杂,灯光昏暗,有的地方甚至一片黑暗。   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去敲门,叫道:“哥哥!”   没人回应。她也不以为意,继续走到下一个门。   ——三只瞎老鼠,三只瞎老鼠,切掉尾巴当头绳……   阿游一边走,一边唱。歌声在幽暗的走道里,激出空洞的回声,乍听之下,好像每个廊道都有人在唱歌。   阿游穿着白衣服,披散着及腰的长发。她美丽的眼珠子像玻璃球一样透亮,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情绪。她走到了最长最长的甬道上。   在甬道的一边,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那是个半圆形的空间,在椭圆形的墙面上,有个孔洞。   阿游把眼睛凑近去。她看见外面黑乎乎的,石子路上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哥哥”,她叫了一声,又敲了敲墙。   没人回应。   一只手突然搭在她的肩膀上!   阿游一僵,转过身来。她的瞳孔迅速收缩,就像动物遇到危险时一样。   “阿游,”一个女人站在她面前,语气和蔼道:“你不要到处乱走,这里不安全。”   阿游恢复了没有表情的安静模样,道:“我要找哥哥。”   女人叹了口气,安慰道:“哥哥很快会回来的,来,跟我回去吧。”   阿游乖顺地点点头,跟在了女人的后面。   女人的头发漆黑柔顺,束成利落的马尾,走路时微微摇晃。   阿游看着黑发,目不转睛。她的手不自觉地捻着裙子,捻得指节都发白了。她的鼻翼开始一点点地抽动,眼睛眨得越来越快。   前面的女人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她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门打开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后面道:“找到阿游了?”   阿游立即松开了捻着裙子的手,脸恢复了平静。那个男人,是哥哥的好朋友,她认得他。   蓝田看了一眼阿游,对穆歌嘱咐道:“小心点,别让她到处乱跑了。”   “嗯,”穆歌点点头,转头柔声对阿游道:“咱们就呆在这房子,外面很危险的,知道吗?”   阿游笑了一笑。   穆歌见她柔弱,又长得非常漂亮,心生怜惜,抚摸她的长发道,“我帮你扎起来吧。”她从包里拿出梳子,轻轻给她梳理头发。阿游闭起了眼睛。   蓝田看着阿游秀美之极的侧脸,心想,她的侧脸跟老猫几乎一模一样,卷曲的睫毛轻轻颤动时,会让人心里爬满了虫子,不安生。   蓝田不敢再看。正要离开房间时,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信息,就把手机握在手里转了个圈。   要来的,终于来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吴成刚好不容易才忍到了这个时间,再次踏上修道院的台阶。   不过,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了。   他转头看向石子路,一排排的车灯陆续熄灭,就像野兽闭上了眼睛。细细碎碎的脚步声,都是小心、克制的,慢慢地包围了礼拜堂。   吴成刚又抬起头,看向礼拜堂顶上浓雾萦绕的十字架。这里毕竟是马陶山的圣地,山上的贵族再堕落,对礼拜堂还是尊重的。他白天开枪是一时冲动,之后非常后悔,细思之下,到底不敢明目张胆地派遣下属闯进去,只能选择在黑幕的掩盖下,悄悄攻占修道院。   见到了他的人,吴成刚安下心来,提着“筹码”,大步踏进礼拜堂。   礼拜堂里点着硕大的白色蜡烛,气氛庄严。里面只有两个人,费南神父在祷告,苗稀南则垂头坐在长凳上,沉默不语。   吴成刚扫了一眼,道:“那瘸子呢?”   里面的两人一起看向门口,见到吴成刚和“筹码”,脸色大变。   苗稀南惊慌道:“你……你想干什么?”   吴成刚从容地笑了笑,把捆绑着的苗稀秋推到前面,“跟你做交易。这个婆娘给你,阿游给我!”   苗稀南脸色都白了,怒道:“你疯了!快放了她!”苗稀秋的嘴巴被粗暴地用胶带团团封住了,似乎连鼻孔都透不了气,已经昏昏沉沉,站立不稳。   “我提的条件还不清楚?”   “她们都是你的家人,”苗稀南悲痛道:“你连家人都不放过吗?”   “少说假大空的废话。我说了,你保不住阿游,你谁都保不住。苗稀南,你这个昏庸无能的男人,我忍了你很多年,你睡我老婆,我睡你女儿,这可是公平得很。快说,阿游在哪里?”   苗稀南的脸气得涨红,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听祭坛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这不是公平得很,而是无耻得很啊。吴成刚,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蓝田从祭坛后走了出来。   吴成刚没料到蓝田会插一手,顿时心生警戒。他栽过了一次,多少有点怕蓝田,阴沉着脸道:“蓝警官,你真够闲的,连环凶杀案的凶手落网了,不够你忙的吗,还有时间插手别人的家事?”   “啊,家事……你们家真有意思,没事就玩玩捆绑、开枪、躲猫猫啊。”   吴成刚把大闸蟹一样的苗稀秋拉了回来,靠在身前,“反正你们在控告我意图谋杀,我再绑她一次,也不过是同样的罪名。你看见了,我现在还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搞了这么多阴谋诡计,又有屁用,一个小警察!”   蓝田冷笑:“说的也没错,我就是来看个热闹而已。你要杀她?随便吧。”   这么一说,吴成刚倒是迟疑了。他的目标终究是阿游,在警察面前杀人未免太嚣张。他四处看了看,不知道有没有埋伏着其他条子,心里忐忑不安。但想到了阿游,他实在等不及了。   他打了个手势,下一秒,等在外面的手下涌了进来。礼拜堂立即就站满了人。   费南叹道:“呦,呦,这是要干嘛呢?要我加班做弥撒的话,可是要预约的哦……”   吴成刚不理他,问蓝田道:“阿游是在地下吧,在她的'玩具屋'里?”   蓝田奇道:“'玩具屋'?”但他瞬间就明白了,阿游虐待和杀人之地,肯定是地下的某处房间,所以吴成刚才会顺便把尸体垒在人骨甬道里。老猫说过,“玩偶”是吴成刚提供给阿游的,那么,就是吴成刚把女孩儿绑在“玩具屋”,再把阿游带过来玩儿……   阿游在阴暗的地下室里,一边唱歌一边杀人的画面,清晰地浮上了他的脑海。   蓝田脸色忽变,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了起来,总感觉疏忽了什么事儿。   ——头发……对了,长长的头发。蓝田突然醒悟过来!   之前穆歌给阿游梳头,他为什么会感觉如此不舒服?阿游遭到苗稀秋的第一个虐待,就是剃头啊。   穆歌对阿游可是完全没有防备!   蓝田赶紧给张扬打电话,让他过去看一眼。张扬答应了,过了半分钟,张扬气急败坏道:“糟糕了糟糕了,妈子和女孩都不见了,到处都是血……”   蓝田没来得及听完,拔腿跑去了地道。   蓝田一边跑,一边骂自己粗心。他怕阿游离开地道,所以在每个入口都派人盯梢。既然出入口都有防线,那么里面有穆歌跟着就行了。   但他早就该想到:阿游才是头号危险人物啊!   他冲进地道,只见张扬和英明正在搜查每个房间。在原来安置她们的房门外,有一行若影若现的血迹。血迹到了拐角就不见了。往里面走,又是迷宫般的通道。   蓝田大喊:“阿游,出来!你哥哥回来了!苗以情在找你呢!阿游。”   没有声息。   英明急道:“头儿,妈子会被拖到哪里去?房间里有很多血,我怕她坚持不了多久。”   蓝田也急得很。“这里不但房间多,而且有很多犄角旮旯,要逐一搜查,至少一个小时。   张扬:“把警犬带进来。”   蓝田点头,“好,你去调配。”   他们听见很多脚步声在甬道里回荡,蓝田沉声道:“吴成刚带着他的人下来了,我们必须在他找到阿游前,救回妈子。”   三只瞎老鼠,三只瞎老鼠,切掉尾巴挂大门——   阿游轻声唱着。   这一次,她把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因为她知道,要是那些人找到她,就会把她的玩具抢走。   她有强烈的动物本能,非常懂得躲避危险。   她一边唱歌,一边拖着女人的头发往前走。这个女人有点沉,但是她的头发浓密坚韧,拉着走倒是方便的。地道里很冷,女人已经昏过去了,后脑勺淌的血也糊住了,却还是有一阵阵的血腥味飘到了她的鼻端。   玩具屋在哪里呢?   她凭着认路的本能,在黑暗中慢慢走着,寻找那个让她快乐无比的乐园。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写成杀死比尔风…… 圣诞快乐!如果圣诞老人忘了给你礼物,就自己给自己送一个吧:)   ☆、玩具   吴成刚带了十几个人一起下到地道。   他知道蓝田在这儿,肯定会布置什么机关。由此推论,他又把阿游当诱饵,想引他掉进陷阱。   但这次自己不会那么鲁莽了,他带了人,也带了武器。万一要火拼,他也不怕。   刚才蓝田脸色惶急,吴成刚分不清到底是出了状况,还是又一骗局,不过他终究是放心不下阿游,集合了人之后,他拉着苗稀秋跟着跑了下去。   地道好像比平时还黑,而且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舔了舔嘴唇,吩咐人到处查看。   意外的是,他只碰见了两个警察,似乎是顾不上他了,在黑暗的房间里四处搜人,完全没理会这些闯入者。远远能听见蓝田的声音,好像在哪个通道里用手机或对讲机通话,隐隐约约能听见“玩具屋”、“尸体”这样的词儿。虽然听不清楚,但吴成刚能听出蓝田的语气很着急。   吴成刚心想:“玩具屋”在哪儿,只有自己和阿游知道,这是他们俩共有的秘密啊。想到这里,他又舔了舔嘴唇,觉得全身又暖又麻,恨不得马上见到阿游。   他把人遣散到四处,以分散警察的注意力,然后带着两个人和苗稀秋一起走进地道深处。   ——阿游,我来啦,你别急,我给你带了最好玩的玩具呢。   阿游拖着女人走了一段,突然手一震,感到了女人动了动。   阿游放松了手,穆歌的脑袋“砰”的一声敲到了地板上。   穆歌醒过来了。四周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她什么都看不见,却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拂着她的臂膀和胸膛——哦,是了,她想明白了,是阿游蹲了下来,长长的头发垂在她的身上。   她能听见阿游轻细的呼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穆歌毛骨悚然,伸手要推开她,还没接触到她的身体,就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   哧啦轻响,刀片□□了她的手掌里。   鲜血流出来,滴在穆歌的脸上。她大惊失色,但毕竟受过训练,立即翻转身,没受伤的手顺势抓住阿游的长发,使劲一拉,阿游痛呼一声,摔在了地上。   这一动作也让穆歌痛苦难当,刀片插在手上,随着翻滚的动作在地上压断了,刀刃撬开伤口,血流如注。她奋力爬起身,眼见四周漆黑一团,分不清方向。听声响,阿游好像也站起来了,慢慢地向她走来。   穆歌大骇,阿游身体瘦弱,但之前那一刀,显然力气不小,而且她怎么能在黑暗中看到目标,准确刺入?难道她能在黑暗中视物吗?   这么一想,她的腿更软了,向后退了几步,后背碰到了墙壁。估摸地形,她们大概身处通道里,穆歌想也不想,向右跑去。她发力狂奔,心噗噗乱跳,后脑和脖颈的伤口热辣辣地疼,而且一阵阵眩暈。   跑了几分钟后,她听到周围都是脚步声,心里惊恐无比,难道这鬼一样的女孩,竟然还能□□吗?她想快点找到蓝田,快点找到英明,或者任何活生生的人也行啊!   她这么一想,脚步声更吵杂了,她看见了手电筒的光到处扫射。穆歌大喜,想要呼叫,却听到一个声音道:“阿游在里面,快点,别让警察先到!”   是吴成刚。穆歌反应迅捷地贴到了甬道的墙面上,慢慢向旁边移动,屏声静气。最后她发现有个拐角,赶紧转了进去。刚躲好,手持手电筒的四五个人就从她前面过去了。   穆歌大大松了一口气。   阿游慢吞吞地捡起了刀片,惊奇地看着空荡荡的墙壁。她的玩具……走了?   她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呢,通常玩具都很弱,只会哭和叫啊。   她失望地把刀片握在手里,麻木地向前走。   走了一段,她听到了很多脚步声,单凭直觉,她知道脚步声是冲她而来的。   她歪头想了想,躲到了一个角落里。阿游对错综复杂的地道熟悉无比,而且习惯在没有灯光的小树林里玩耍,所以在黑暗中非常敏锐,犹如一只夜行动物。   她看见手电筒和人晃过去了,悄悄躲进一房间里。   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又回来了,并且在周围散开。阿游有无与伦比的耐性,可以在一个地方蹲一整天,不言不动,但是脚步声显然在寻找她,慢慢的又移近了。   门砰的一声打开,电筒的强光落在了她身上。阿游眯了眯眼,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寻过来的人是吴成刚手下。他没料到真的会见到阿游,又惊又喜,正想喊人过来,却被阿游的一个动作制止了。他有点迷茫,阿游的动作天真又可爱,他看得错不开眼,甚至还有点羞涩,只觉脸都红了。   阿游笑了笑,慢慢向他走近。他想要询问,却想起别人告诉过他,这女孩是个智障者,智商只有五岁。他迟疑地看着阿游走过来,在他跟前停下,然后指了指嘴巴。   他不知道阿游是什么意思,问道:“嘴巴?”   阿游点点头,抬手摸了摸他的嘴角。他像是被闪电击中,全身僵硬了。他很想握住阿游雪白柔润的手掌,但身体完全不听指挥,只会张大嘴巴傻傻地看着阿游。   却见她的笑容没了,脸变得空白,在他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一个尖锐的物体捅进了自己嘴里!   鲜血喷涌,疼痛犹如一头猛兽把他嚼碎,他却连喊都喊不出来!   阿游拔走了刀片,又顺手刺进了男人的咽喉里。这一次刀片捅到一半就断了,利刃cha在了喉管里,男人用仅剩的力气,想要把它抽出来。利刃划伤了他的手,鲜血源源不绝地从指间流下……   他没有支撑多久,轰然倒在了地上。   这声响,瞬间吸引了周围的搜查者。他们急忙拿着手电筒,跑向了声音来源。等他们去到房间时,只见同伴倒在了地上,剧烈抽搐,然后不动了。地上滑腻腻的,都是血。   此外,房间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四处查看,惊惧交加。   阿游拿着剩下的一小截刀片,漫无目的在地道里游荡。   她觉得手上湿湿的,极其不舒服,于是放在嘴里,舔了舔。   很恶心的味道。她大大地皱了皱眉,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想了想,觉得这里不太安全,还是去找哥哥吧。   她正想抬手敲门,却听见地道里传来了狗吠声。   阿游缩着身体,警戒心大起。她很讨厌这只狗,可又不能让它静下来,顿时心烦意乱。   她把刀片放到墙边,一路往前走,断口摩擦着墙面,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吱吱声。她只能走去她最熟悉的地方了……   警犬进来了地道,就疯狂地吠了起来。蓝田心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血腥气比之前还浓厚。   他们不敢耽搁,牵着警犬跑进了地道深处。   到了一处拐角,警犬看着其中一个角落吠得很厉害。手电筒光束之下,只见穆歌瑟缩在角落里。   蓝田大惊,跑上去扶住了她的肩膀。“妈子!妈子!你没事吧?”   穆歌见是蓝田,全身都颤抖起来,激动道:“蓝田!蓝田!我没事,就是很疼。”   蓝田见她脸上手上都是血,急道:“伤哪儿了?”他跟张扬反复检查,发现血流得不少,但都没伤到要害,顿时放下了心。   张扬:“我们去把丫逮起来!”   蓝田制止了他,“等等吧。他不会伤害阿游的,致于阿游伤不伤他,就不归我们管了。吴成刚的人怎样了?”   “地道里的抓起了七八个,外面还有打埋伏的喽啰,交给萧公子了。”   蓝田心想:“嗯,虽然计划被打乱了,但吴成刚还在这里面,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阿游是个不安定因素——但这样也好……之后,就看他们俩了。”   阿游走到一个廊道的尽头,推开了门。   这房间比其他房间都要大,而且空气很干燥,是个藏书库。这么个前殖民城市,自然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藏书,其实都是远洋渡来的传教士的翻译原本,乱七八糟地扔在里面,早被外面的人忘诸于脑后。   这个房间却不是完全的黑暗,房中间孤零零地垂下了一个灯泡,光圈里有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阿游,你来了……”吴成刚瞪大眼睛,颤声道。   阿游看了他一会儿,叫道:“姑父。”   吴成刚勉强笑了笑。阿游问道:“你给我带玩具了吗?”   吴成刚这才欢快地笑了起来,伸脚往地上一踢。躺着的人翻过身来。   阿游见到她,立即紧紧地握住拳头,向后退了几步。   吴成刚笑道:“别担心,她不会伤害你了。你看,她动也动不了了。你……过来玩儿吧。”   吴成刚的语气如此温柔,就跟哄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他把一柄剃刀举了起来,“阿游,来我这儿。”   躺在地上的正是苗稀秋。她并没有昏过去,睁着惊恐的眼睛,全身发抖,却无法自主地移动一根手指。   阿游犹豫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停下,观察了一会儿,见苗稀秋确实已经动不了,才又小心翼翼地向前。   她美丽的脸上很少有情绪的,但此时在那双亮如夜星的眼眸里,却有着恐惧。恐惧慢慢变成了愤怒,愤怒变成了兴奋……   阿游笑了。她从吴成刚的手里接过剃刀,发现这个工具真结实啊,肯定不会那么容易折断。   她一步步走向了苗稀秋。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 昨天收到了一个读者的地雷,好开森啊。卖文维生许多年了,因为小说而拿到报酬,还是第一次呢。谢谢啦妹子,抱抱。   ☆、复仇   苗稀秋声嘶力竭地大叫,但声音都闷在了胶带里。她的眼睛充了血,手脚使劲地挣动,麻绳却嵌得更深。   她看见阿游蹲了下来,举起刮刀。苗稀秋真想晕过去,偏偏脑子清醒得很,过去一幕幕清晰地在眼前循环放映,犹如一部无声的恐怖片。   阿游脸无表情,把刮刀轻轻地在苗稀秋的额头上磨蹭了一下——就像苗稀秋以前会做的那样。   她在模仿自己啊,苗稀秋想。   是啊,她开始虐待阿游的时候,阿游才四岁呢,正是喜欢模仿成人的时期。她出生时有轻微的脑瘫,比别的孩子发育迟缓,当时还不能独立行走,常常要人抱着。苗稀秋总以为她无知无识的,跟只小狗也没什么区别,疼痛时也不哭不喊,虐待她比虐待苗以情没劲多了。   但现在她明白了,阿游不是空白一片,她把自己所有动作都记在脑子里,并且一次次地练习、一次次地实行……   而且她也会痛啊。很痛,真的很痛……   刮刀切入皮肤时,苗以秋闷闷地□□起来。不能忍受的疼痛,不只因为身体受了折磨,还因为恐惧,恐惧下一次的伤害什么时候会来到,恐惧这个过程没有尽头。   阿游做得很慢,也很细致,自己当时也一样吗?嗯,她怕弄死她,所以总是很小心的。   苗稀秋恐惧得快疯掉,要是能拿掉胶带,她会祈求阿游一刀切在自己的咽喉上,让自己逃离这地狱般的酷刑。   可是,她没有说话的机会了。胶带紧紧束缚着她,就如当时的阿游一样,无声地承受一切……   下一刀又来了。   没多久,苗稀秋身上鲜血淋漓,眼睛也开始失焦。   吴成刚看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看着阿游的白衣裳沾上点点的鲜血,听到女孩的哭叫、求救,每一次吴成刚都能平静地看到最后。   因为即便是杀人时,阿游也是美的。她的表情安宁和专注,几近圣洁,就像她不是在让人流血,而是在布施。他深深爱着阿游那时候的样子。   但这一次他实在忍受不了。不是因为看到苗稀秋的苦痛——他对苗稀秋的恨,比阿游一点都不少——而是看到了阿游的模样。   阿游颤抖着手,粗喘着气,她的眼睛快速地眨着,仿佛她才是受到虐待的那个。   阿游很痛苦。   阿游痛苦的样子,还是很美,但他不敢看。她变回了四岁的孩子——啊不,她一直就是那个四岁的孩子,从来没长大过。自从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后,这个四岁女孩就迷失在地道里了。   她不像普通人一样,可以从其他的生活中冲淡痛苦,她没法自我开解、没法自我抚慰,因此也没法逃离。就像小孩子会通过模仿来确定客观世界的模样,阿游也在一次次的模仿中,试图去了解这样的痛苦从何而来。   一开始她在画纸上一遍遍地画出自己的伤疤,后来,吴成刚给了她“玩具”,她就可以把一切重演一遍。   但即便是这样,她还是不理解——为什么这样的疼痛会存在?   她痛苦得很,她走不出来。   吴成刚不忍再看,离开了房间。   吴成刚在走道里站了一会儿,觉得累得慌,就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他拿出□□,轻轻摩挲。   阿游的样子让他心疼,也让他害怕。苗稀秋确实是他抓过来献给阿游的礼物,后来他知道警察在这里,本来想把两人带回去,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让她报仇。可是阿游满身血污走进玩具屋、询问他“是不是给自己带了玩具”时,他就无法拒绝地把苗稀秋交出去了。   在这里杀人,实在危险得很。   然而,危险会产生恐惧,危险也会产生欲望。   他摩挲着□□,脑子里都是阿游被鲜血弄脏的脸、脖子、丘陵起伏的身体、那秀美的脚踝……   多么娇艳的一朵白绫。   苗家已经没人能制止他了,苗以情这狗娘养的,马上就要上电椅。阿游会彻彻底底属于他,还有什么能阻碍他去触摸这美丽的躯体?   吴成刚热血沸腾,紧紧抓着枪,几乎要把金属柄捏碎。   正当他满脑子绮念时,过道的另一头出现了手电筒的光。一个人正走向他和阿游的秘密乐园。   肯定是蓝田,吴成刚恨恨地想。这个警察还不放过他!   欲念和爱恋让他感觉自己无所不能、无比强大,他举起了手qiang ,指着手电的光,心想,他要是敢过来的话,就把他结果了!反正等蓝田发现了苗稀秋的尸体,结果也是一样的,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在这个地道里,这些警察都别想活着出去了!就让他们跟肮脏的苗稀秋一起,埋葬在地下数不尽的孤魂之中吧。   只要他比蓝田的手快!   吴成刚的手扣在了扳机上,慢慢地施压。   突然间,砰的一声响,安静的廊道仿佛震了一震。   吴成刚大吃一惊,回头看,只见“玩具屋”的门被大力推开了,满身血的阿游跑进了黑暗的走道里。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跑向了手电筒的光圈。   吴成刚大骇,当下什么都顾不上了,跟着阿游跑了过去。在拐角处,只听蓝田喊了一声:“谁?啊,阿游!你停下!”   啪一声,手电光圈飞到了天花板,似乎是蓝田被撞了一下。   吴成刚大急,怕蓝田把她抓住,赶紧加快了脚步。等他拐过去时,蓝田和阿游已经在十几米远了。   在手电筒的光里,吴成刚看见蓝田在追赶阿游,而且差一点就要抓住她的长发。   吴成刚一边跑,一边举起武器,准备瞄准蓝田开枪。   只是地道太黑了,没法估摸准确的距离,吴成刚深怕误伤阿游,手指始终不敢扣下扳机。眼见前面又是一个拐角,阿游和蓝田相继转了过去。   等吴成刚也转过去时,却见蓝田站在了不远处,阿游不见了踪影。   这条通道有许多分岔,蓝田慢了一步,就被阿游跑掉了。他着急地前后搜寻,却一点线索都没有。   吴成刚庆幸阿游没落到蓝田手里,却也同样着急。地道里不知道还有多少人,阿游这血淋淋的模样,又不会沟通,别被误伤了……   蓝田盯着吴成刚,急道:“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吴成刚冷冷一笑。   蓝田怒道:“她已经杀了好几人,再不制止她,不但是我的属下,你带来的人也很危险!”   别人是死是活,吴成刚可一点都不关心,但阿游是万万不能出事的。于是他对蓝田道:“我们一起去找她。”   蓝田点点头,拿着手电仔细查看地板的痕迹。   吴成刚暗暗握着枪,盯着蓝田的后脑勺。他自然不想跟蓝田一起找阿游,但这是个好机会,等蓝田一不注意,他就可以一枪把他脑袋轰掉!   “在这里!”蓝田叫道。   两人发现了地面有血脚印,沿着血印,一直寻到了更幽暗的通道里。   血印时深时浅,似乎阿游的脚步蹒跚,吴成刚担忧极了——阿游是不是受了伤?对了,里面要不是发生了变故,她怎么会跑出来?   难道是苗稀秋垂死挣扎,挣脱了绳索,伤了阿游?吴成刚后悔之极,无论多么难受,他之前应该呆在里面,守护着阿游。   现在他顾不上暗算蓝田了,一心只想快点找到阿游。   啊嗷!——前面传来了惨叫!听声音,似乎是个男人。   他们三两步跑了过去,啪嗒一下,吴成刚被绊倒了,摔在了地上。他身上手上黏糊糊的,鼻端都是血腥气!   蓝田的手电筒照了过来,吴成刚低头一看,不由得叫了一声,惊出了一声冷汗。   他趴在一个尸体上,尸体双目圆睁,嘴巴长得大大,里面是黑红色的血污。尸体的脖子上插着一片刀刃,上面血迹斑斑。   吴成刚认得,这是他的手下。难道蓝田说的是真的,阿游在地道里杀了很多人?   他狼狈地站起身来,却见蓝田已经追去前面的通道了。吴成刚不敢耽误,跟在了蓝田后面。   在通道里,他们终于见到了阿游。阿游在前面奔跑,脚步高高低低,像是受伤了。   蓝田叫道:“阿游,别跑!你哥哥找你呢!”   阿游闻声果然停了下来,慢慢转过头。黑暗中,只见阿游张着疑惑的眼睛,看着他们俩。   吴成刚不由得嫉妒起来——阿游最依赖、最信任的人,始终是苗以情!   他暗中举起枪,想要趁这个机会杀了蓝田。却见阿游笑了笑,拿起剃刀,举在脖子前,做了一个要刺入的姿势。   蓝田和吴成刚大惊,叫道:“不要!”“放下刀!”   阿游只是做了个姿势,并没有真正刺进去。她转过身来,继续往前跑去。   吴成刚吓得魂都没了,跟蓝田一起追向她。   阿游没有再深入地道,反而跑向了有着偷窥孔洞的长甬道。   四周越来越明亮,吴成刚心里却越来越不安。阿游到底要去哪里?刚才的姿势是什么意思?   不,阿游并不懂得什么意义,她只会模仿。她在模仿什么?是谁在引导她吗?   他一边跑,一边感到了心惊肉跳。   吴成刚毕竟有了年纪,体力不如蓝田,很快就被他超过了一截。但蓝田也没追上阿游,两人之间始终有五米多的距离。   到了尽头,阿游打开了门,竟然跑去了学生宿舍。   他们一路跟过去,到了大厅,就失去她的踪迹了。   蓝田急道:“我操!她怎么跑得那么快!这里都是学生啊……”   正好有个学生气急败坏地从楼梯跑了下来。蓝田赶紧问道:“你见到一个白衣女孩了?”   学生脸色煞白:“是啊……全身是血,我还以为见鬼了!”   蓝田道:“谢谢!”跟吴成刚一起跑上了楼。   从底下往上看,能看见阿游的一角裙摆,她一路往上,已经快到顶层了。   蓝田看向吴成刚,幡然醒悟道:“她要去猫儿的房间!”   “什么猫?”吴成刚瞪着眼。   “她要找她哥哥!”蓝田说完了,不再理他,率先跑上了楼。      ☆、天台   吴成刚追到四层,已经气喘吁吁。他向四周看了一圈,不见阿游,也不见蓝田。   他彻底慌了。整个楼层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一间间宿舍大门紧闭,有的门前挂了圣诞冬青,有的挂了小玩偶,还有印着“滚蛋!”的贴纸,也分不清哪个才是苗以情的宿舍。   他敲了几个门,没人回应。   吴成刚冷汗直流,因为剧烈的运动,更因为害怕——要是阿游被蓝田抓住会怎样?她身上有那么多死者的血,真是百口莫辩了。他越想越恐慌,忍不住叫道:“蓝田!蓝田!你在哪里?”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了——他的手下呢?之前他把人遣散开,是为了分散蓝田的注意力,而且他也不想他们惊扰到阿游。可是跑了一路,除了死尸,竟一个人都没碰上。   他警戒心大起,直觉自己又掉进了陷阱里。他很想马上离开,只是实在没法舍弃阿游。   蓝田到底想干什么?他要对付自己的话,到底想玩什么把戏?到目前为止,他没见到蓝田身边有几个人,而自己也是毫发无伤,不过是折了几个手下罢了。   那些人,死了就死了,他有的是钱,多少命也买得起,就当给阿游多几件玩具吧。   但……   啊,是了!这些人都是死在阿游手上。难道……难道……   吴成刚想到了一个可能性,登时吓得脸都白了。   ——蓝田的目标,压根儿不是自己,而是阿游啊!   他早知道阿游是凶手了,但是找不到证据,于是……于是他把自己和手下引到地道,用来“投喂”阿游……   阿游被这些入侵者刺激到了,开始杀人。现在她身上血迹斑斑,手里握着凶器,一具具尸体陈列在地道里,证据充分,谋杀罪名已经难以逃脱了。   如果苗稀秋死了,她身上被虐的伤痕就是证据,如果苗稀秋还活着,那么她就是最有力的目击者。   现在,只差逮住阿游了。只要阿游落在警方手上,蓝田就可以让她承担所有杀人罪,救出苗以情。   这就是蓝田的目的!   想到这里,吴成刚慌忙地跑了起来,他一定要把阿游从蓝田的手里夺回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正当他彷徨失措时,顶上传来了阿游的叫喊。   吴成刚全身一震。阿游是从不高声说话的,他更没听她叫喊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循声跑到一个门前,发现门把手有血迹。没错,就是这里了!   走进去,是一道楼梯,上了十数个台阶,他发现了一扇洞开的门。   吴成刚走了进去,见里面是个很小的卧室,却一个人也没见到。卧室非常凌乱,衣物和床铺被扒拉得到处都是,还有星星点点的血。   窗口透进了刺眼的光。吴成刚赶紧凑过去,拉开了一小角窗帘,往下张望。他看见底下聚集了二十多个警察,几个人举着大型的强光手电筒,照耀着这栋建筑。这些警察一起抬头,看着楼顶上的什么东西。   吴成刚惊疑不定——蓝田和阿游在顶层!   他跑出了房间,楼梯再往上一截,是一扇通往阳台的门。他把手放在门把上,犹疑不决。   底下有那么多警察守着,他能在众目睽睽下弄死蓝田、带走阿游吗?此前蓝田诬陷他绑架和意图谋杀苗稀秋,他凭着自己的财富和人脉,还能勉强保释候审,他已经打点好了司法界的关键人物,并且打算顺便把苗稀秋灭了口,要脱罪不是不可能的。但现在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能跑得掉?   不,他能跑得掉,只要这时候从地道溜走,还是来得及的。   然而,要是他走了,还有谁能救阿游呢?阿游那个举刀自戕的姿态,还在他脑子里徘徊不去。   不行!他不能扔下阿游……她这么柔弱,这么纯真,一定会被蓝田逼死的!   吴成刚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室外冰冷的空气瞬间把他包围起来。已经到了冬末,马陶山的夜晚像往时一样雾气浓重。   在一缕缕的白雾中,他看见阿游站在了阳台的边缘,静静地看着楼底下。   冷风吹过,把她的长发拂了起来,露出了她白皙的侧脸。她神态安详平静,那绝美的脸庞就如白雾雕琢而成,如此清冽而脆弱,只要风稍微强一点,就会把她吹散。   吴成刚看呆了,不自觉地,一步步地走近阿游。他已经隐忍很多年了,忍得一颗心积压成顽石,然后风吹雨打,这石头变得千疮百孔、脆弱不堪。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只要一碰,就会碎成渣渣。   他的心脏狂跳,眼睛通红,但脚步却一点都不犹疑。   阿游,让我碰碰你,一次也好……   正当他心摇神驰,一支箭“咻”地射到了他的脚边,把吴成刚惊醒了。   林果在黑暗的角落,转着轮椅慢慢地出现在吴成刚眼前,轻声道:“你真够慢的,我等了半天啦。”   他还没回答,一直倚在墙边的蓝田就嘲道:“你什么都不用干,在这里抽烟看风景,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在下面,可是又跑又爬的。”   吴成刚左右看了看,沉声道:“你们果然设计好了,在这里等着我。”他生性彪悍,遇到了危险,不惊反怒。“现在我来了,你想干什么?!”   蓝田笑道:“嘘,小声点,我可不想让下面的观众听见。这些幕后面的活儿,我们自己消化就好了。你看,女主角已经等了好久,你还不上场?”   吴成刚目露凶光,“你到底想做什么?”   蓝田摇摇头,“还用说吗,她可是你的杀妻仇人,现在这么好的时机,举起你的家伙,对准她,”蓝田做了个射击的手势,“biu——立刻就大仇得报了。”   吴成刚大怒,指着蓝田道:“你……你想杀了阿游?”   蓝田收敛了笑容,冷冰冰道:“她残忍地杀了那么多人,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吴成刚气得全身发抖,至此他才知道蓝田真正的意图:他的目标确实是阿游。但逮捕阿游还不够,他想做的,是完全除掉她!   蓝田继续道:“苗以情对阿游有很深的执念,为了她,他可以扛下所有罪,可以不要命,可以什么都抛弃,就连我,”蓝田深吸一口气,“都可以欺骗、出卖。她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能安生。”   吴成刚心想,蓝田引自己过来,就是想借自己之手杀了阿游,这样就能把两人一起毁掉,一箭双雕!他把枪举起来,对着蓝田,“你这虚伪卑鄙的人渣,要你敢动她,我就撕了你!”   “咻”的一下,箭飞了过来,刺入了吴成刚的肩膀。吴成刚惨叫一声,肩膀剧疼,几乎连枪都握不住了。   底下传来扩音机的声音,“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点放下武器自首!”   林果不耐烦道:“你要干掉他,我一点意见都没有。不过麻烦你敬业点,赶紧把那女的先结果了。”   吴成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衡量眼前的局面。自己孤身一人,自是对付不了蓝田和瘸子,在这天台上,他们大可以杀了阿游和自己,然后施行嫁祸。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前面自首!   可是自首了,阿游还是死路一条。先别说那些被残害的少女,地底下那些死人,就够阿游判死刑的了。   而且,自己怎么可能自首?!自首就是承认自己被蓝田打败了。   剩下的最后一条路,就是硬拼,找机会把阿游带走。   他不说话,慢慢地向后退,挡在了阿游的身前。   蓝田慢悠悠道:“吴成刚,你现在不杀她,一会儿狙击手就位,还是会一枪把她脑袋轰掉。与其让她死在别人手里,还不如你自己出手。而且你戴罪立功,说不好能减轻刑罚呢。”   吴成刚:“哼,蓝田,你怎么可能放走我?不用说这些假惺惺的话,你要开枪,来啊!”   他一边说,一边靠近阿游。他离阳台边缘还有两米左右,从他现在站的角度,能看到一部分底下的状况。雾气犹如天然的屏障,把天台和底下严阵以待的警察隔离开来,他听不清底下的动静,但能看见一些警察手中拿着武器。浓雾能遮蔽视线,但可不挡不住子弹!   他只觉腹背受敌,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身后的阿游。   他又退了几步,终于到了可以跟阿游接触的距离。“阿游,”他轻轻唤道,却不敢转过头来,害怕蓝田和瘸子乘机袭击。   阿游没有说话。吴成刚吞了口唾沫,小声对阿游道:“我带你走,伸出手给我!”   阿游仿佛动了动。过了好一阵,他才感觉阿游抬起手来。吴成刚心潮澎拜,把冷汗淋漓的手伸了出去。   他想,等他抓到了阿游柔软的手,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冲出天台,回到地道。很有可能他会中枪、中箭,但他发誓会保护阿游的周全——万一,万一,真的被这些卑劣无耻的人截下了,那也没关系,那就一起死吧!   他会把那两人打成筛子,再和阿游去往两人归属的世界。   他心里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和幻想,就如马陶山缠缠绵绵的雾,遮蔽了现实,柔化了危机。那些如梦似幻的私奔场景、慢镜头、悲伤的乐曲,让他心里充斥着壮烈的凶猛的悲情。整个世界恶形恶相地走到了现在,不就是为了成全他的这个瞬间吗?只要他抓住阿游的手……   他摸到了。阿游的手指很冰冷,而且……很有力。   他的心跳猛地停了两拍,罗曼蒂克的幻想也消融在雾里了。   吴成刚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看着眼前的阿游。   阿游笑了起来。那张染着血的脸,微微地扬着,神色说不出的痞赖。不!阿游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不是柔美、天真的阿游。他是苗以情!   老猫冷笑道:“你要带我去哪里?下地狱吗?”   吴成刚双眼圆睁,手被老猫抓得生疼,他想要拯救的这个白衣飘飘的“女孩儿”,现在正以盯住猎物的眼神看着他,与阿游极其相似的脸上露出了慵懒又狡狯的表情。   吴成刚大受震动——他应该一早就看出来的啊!当初他在修道院一眼就相中了苗以情,把他带进貔貅,不就因为他跟阿游很相像吗?   老猫的脚步蹒跚也是装出来的,以免让他看出了身高差。现在老猫笔挺地站在他眼前,比他还高半个头,嘴唇慢慢弯成一个残酷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罗曼蒂克消亡史。 原谅我的恶趣味哈,猫儿穿上女装,应该也会很美的,应该…… 下一章这个故事就结束了,然后还有一章交代后事。 在国外,上网不会太方便,所以明天更新或许会晚些。   ☆、自杀   老猫慢慢凑近吴成刚,在他瞪得大大的瞳孔里,看到了现在的自己。   长长的黑发、血迹斑斑的脸、怨恨而迷惑的眼神——他在玩具屋里见到的阿游,就是这么一副可怕的模样。   他扮得真像啊。啊不,现在他就是阿游!   他对吴成刚轻声说:“你不是说要带我走吗?”   吴成刚汗毛倒竖,咬牙切齿道:“阿游呢?你把她藏哪儿了?”眼见老猫扮成阿游的样子,他觉得极度不能忍受。那是对阿游最大的亵渎了。   “她就在这里。”   吴成刚大叫一声,推开了老猫。“你闭嘴,你这个妖怪!”   老猫凝视着他:“我不是妖怪,我……”老猫轻笑,“我就是个孩子罢了。因为我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所以你们就一直欺负我吗?”   “我没有,”连连受到的惊吓,已经让吴成刚开始慌乱。风吹了过来,把长发拂到了老猫的脸上,恍惚间,似乎眼前人真的变成了阿游,“阿游,你……你不是阿游……我爱她,我为她可以做一切事情……”   老猫脸如寒霜:“苗稀秋虐待我们,割开了我们的身体,但你比她还要不堪。你想要控制我,把我放进你预定的角色里,让我做——”老猫看着前方时隐时现的十字架,“嗯,马陶山的地母。肮脏、残忍、圣洁,你需要这样的一个神灵来拯救你。于是,你带着那些女孩子,献祭给我,让我吃饱了血,让我满身罪孽,让我变成你崇拜的模样。”   “闭嘴!不,我只是想让你高兴。”   “我可是一点都不高兴啊。我痛苦得很,我最想要的,就是忘掉剃刀、忘掉身上的伤口。”老猫喃喃道,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用阿游、还是苗以情的身份在说话。或许,他们俩其实就是一个人的两面,一个逃出来了,一个却没有……   老猫的语气变得严厉:“要不是你,我就不会变成这样!吴成刚,那些人都是我杀的,也是你杀的。她们死的时候,全身都是伤口,害怕到了极点。我好想忘掉她们啊,但你一次又一次地把她们带到我眼前,给了我刀,给了我蜡烛!”   老猫突然抓住了吴成刚的手:“我们都该死,我们一起去死吧!”   吴成刚大惊,想要推开老猫,但老猫的力气非常大,他竟然挣脱不开。两人扭打着退到了天台的边缘。   底下的祖晨光看到这险状,连忙用扩音器喊道:“快住手!吴成刚,放开那个女孩!狙击手准备!”从他的角度,只能见到吴成刚和一个长发女孩扭打,眼见女孩就要被推搡下去了。   祖晨光不知道的是,并不是吴成刚要把“女孩”推下去,而是“女孩”抓住了他,要把他一起拉进底下的黑暗里。   吴成刚知道生死悬于一线,拼尽全力抗拒老猫,他一边抵住老猫的手,一边拿出了□□。   林果大惊失色,nu箭对准了吴成刚,急道:“蓝田,这样太危险了,你他妈还悠哉悠哉看戏呢!”   蓝田心里何尝不着急,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一枪蹦了吴成刚。“不行!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就是等这个时候。这是猫儿、阿游和吴成刚的战场,我们插手了,猫儿就永远解不开这个结。”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吴成刚开枪?!”   蓝田深吸了一口气,“等猫儿杀死了阿游。”   ——杀死阿游,是他设这个局的目的。   “猫儿,你也想摆脱阿游,对吗?但你做不到,只要她还活着,你就做不到。”在拘留所里,蓝田对老猫这样说。   老猫怒道:“那你的意思是,杀了她?”   蓝田点点头。   老猫简短地回道:“滚!”   蓝田正色道:“你没有别的选择,要是你下不了手,我可以帮你。”   “你离阿游远点,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不,你需要。你要杀死的不是真正的阿游,而是住在你心里那个表面柔弱、却一直控制着你的妹妹。你从出生开始,就觉得自己亏欠了她,因为你先出生,所以她才会在母胎里缺氧,以致脑瘫;所以你健康、强壮,她脆弱、多病。直到后来阿游受到了虐待,你又觉得是因为你逃走了,苗稀秋才会向阿游下手。你过着正常人的生活,阿游在玻璃屋里孤独无助,还被吴成刚和一堆色鬼窥伺。你觉得这都是你的错,你要是不逃走,阿游就不会受这些罪。   你觉得自己是幸存者,而阿游的不幸,正是因为你的逃离造成的。在心理学上,这叫\'道德创伤\'。”   “我现在没心情听你讲课,”老猫闷闷道。   “你必须听!”蓝田捧着老猫的脸,“看着我的眼睛,猫儿。你听好了,她的不幸,不是你造成的,你是受害者啊。”   老猫僵住了,眼眶霎时酸涩了起来。   “你之所以会替阿游顶罪,那是因为你想,要是自己没有离开苗家,继续受虐待,那你也会像阿游那样杀人。所以你是真凶,还是阿游是真凶,都没有关系吧?”   老猫不答。   “唉,你是脑子进了多少水,才会有这样的逻辑。就算你没离开苗家,也不一定会去杀害无辜的人啊。无论是你,还是吴成刚,都在心里虚构了一个假的阿游,她孱弱、被迫害、需要你的保护,但阿游根本没有那么脆弱,她既是个受害者,也是个施暴者。猫儿,你现在保护的不止是个可怜的女孩儿,还是个恶毒的杀人狂!”   老猫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就算她是杀人狂,我也不能扔下她。”   “杀了阿游!”蓝田迫切地看着他,“杀了你心里那个虚假的阿游。你不除掉她,她就会纠缠你,索取不该由你来偿还的债。你觉得内疚,觉得亏欠了她?那就代替她去死。”   老猫迷惑地看着蓝田,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你们是双胞胎,从孕育的时候开始,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么,你变成她吧。阿游不能沟通,也不能自己了结这个痛苦,你变成她,替她去解决所有问题!”   风大了起来,把雾气吹得欲散还聚。老猫抓住了吴成刚的衣衫,把他拖到了天台的边缘。他看见吴成刚拔出了枪,但距离太近了,吴成刚根本没法把武器抬起来。   还有一步,他就成功了。他会把吴成刚和自己——阿游——一起扔到底下的深渊里。   但在跟吴成刚进行角力的时候,他的心理也在搏斗着……   我是阿游吗?不,我不是,阿游这么柔弱,她被所有人遗弃了,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娃娃。我是阿游吗?我是。你看看我,我满身都是血,我杀了人啊。我切开她们的肚子,在她们的伤口上点蜡烛,姑姑说过,这是地狱的火,是为了烧掉所有肮脏的东西。我就是肮脏的东西。比起刀割的疼痛,我更怕地狱的火……因为我肮脏,我有罪……我不是阿游,又是谁呢?   吴成刚在绝望中,不知道从哪儿升起了一股力量,一脚踹开了老猫。   老猫退后了一步,半只脚踏空,差点摔了下去。他好不容易才站稳了,只见吴成刚已经举起了枪。   黑森森的qiang口,对准了老猫。他盯着老猫,却一时下不去手,眼里闪过了一丝的迷惑。眼前的人到底是谁?他是那个该死的苗以情,还是阿游?   老猫轻轻地笑了起来。他那么美,就算在夜雾里,也能看见嘴唇温润红艳,就如某种熟甜的果实。这是阿游才有的表情。   老猫举起了刀,慢慢抬到了脖子处。   吴成刚大惊——阿游要自杀!不,不能让她死!   吴成刚扑了过去。却听“噗”一声闷响,吴成刚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他的额头裂开了一个洞,就像是隐藏在人脸里的一张嘴巴,蓦然张开。这张恶魔之嘴,越张越大,红色的浓液汨汨地流了出来,变成了血盘大嘴……狙击手的子弹,终于穿过白雾,准确地没入他身体里。   时间变得滞重迟缓,过了几秒,吴成刚的身体慢慢向着老猫的方向倒下。   老猫僵住了,握着刀的手,停在了脖子边。   “猫儿,躲开!”蓝田喊道。   可是老猫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他心里的结,终于绞到了最紧处,然后向两边一拉——   我是阿游,我该死!   老猫闭起了眼睛,吴成刚的身体重重地向他压了过来,他的脚步悬空,向后仰倒……   我要死了,老猫想。   不!我不想死!   我不是阿游!   ——那个结被扯到了最大限度,终于断开了!连着他身体的血污的脐带,啪地断成了两截。老猫的身体虚空了,再也没什么东西能束缚着他,也没有什么能支撑着他。   身体要向下坠落,死亡的恐惧席卷而来,让他霎时清醒了过来。   我不是阿游。就算能再来一次,我也会使尽全力从子宫里挣脱出来,我也会想尽办法离开苗家、离开马陶山,因为我要活下去啊!   我要活下去!   生命的原初之力,在老猫的身体里复苏了。他及时抓住了旁边凸起的雕塑,闪开了吴成刚的尸身,制止了自己往下坠的态势。只听嘭的一声,吴成刚的尸体掉到了底下的石子路,弹了两下,终于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躺在了黑暗中。   老猫挣扎了一会儿,另一只手也搭上了雕塑,才让身体堪堪地稳定下来。这是他从小就熟悉的修道院,他小时候调皮捣蛋,不知道多少次在这屋顶上攀爬,打碎过多少片昂贵的彩色玻璃,在这些雕塑上涂鸦……   还好因为这样,他才凭着直觉扒住了雕像,救了自己。   蓝田已经等在了上面,拉住他的手,把他缓缓拉了上来。   等老猫的双腿终于爬上了天台,两人都瘫倒在地上,全身都是冷汗。   林果脸色苍白,破口大骂:“蓝田你这个混蛋,你的计划就是让以情跳下去!我操!”   蓝田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双手颤抖,好不容易才开口说了一句话:“快走,祖晨光马上来了。”   他转头看老猫,从他平静的眼睛里,他知道老猫的死结已经打开,不由得大大地松了口气。   “走吧……我来收拾残局。”   夜已经过半。在墓园里,还能听见隐隐约约的警笛声。   蓝田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慢慢爬上了墓地的深处。   那个熟悉的人依旧坐在墓碑上,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雾气更重了,蓝田走到了近前,老猫才抬起头来,看着他。他漆黑如墨的眼珠子,转了转,就如某种黑色的甲虫懒懒地打了个滚。   蓝田弯下腰,亲了亲他的脸颊。一阵刺鼻的血腥气袭向鼻端。   蓝田皱眉:“你好臭啊。”   老猫笑了起来。他站起身,脱下白色血衣,顺便把头上的假发也一并扯了。   假发是跟玩偶店的老板娘要过来的,是真人的头发,柔软润泽,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点腐朽气息。   老猫在自己的墓地前蹲了下来,把石板推开一半,然后将衣服和假发统统扔了进去。   人说,衣服和用品,是带着主人的灵气的,因此才有衣冠冢,用衣物来替代主人的尸身。这衣服既是阿游的,也是老猫的,石板闭上,衣服上的血腥和悲惨,也就永远封在了黑不见底的墓穴里。   “阿游被带回警局了?”老猫问道   蓝田见他光溜溜的,脱下外套,披在他的肩膀上。“没有,没找到她。”   老猫张大了眼睛,“她不在地道里?”   蓝田盯着他:“不在,祖晨光带人翻遍了地道,只找到苗稀秋的尸体。你是不是把她藏起来了?”   老猫看了看自己裸着的上身,笑道:“藏哪儿,我连口袋都没有。”   蓝田半信半疑,但也拿老猫没办法。   老猫见蓝田不信,看着墓碑道:“有时候,我真怀疑阿游只是我的幻觉,她是不是根本不存在呢?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蓝田见他要入魔,赶紧抱着他肩膀道:“别发神经了,要是阿游不存在,那么我们统统都见鬼了。”   老猫夸张地叹一口气:“说的也是。阿游是存在的,那是不是我已经死了,我怎么感觉自己就是游魂野鬼啊?”   蓝田打了个冷颤。他第一次在这里见到老猫时,确实怀疑过他不是人……   他用力地捏了捏老猫的脸颊,“你他妈别吓唬我好吗?”到底忍不住,紧紧地把老猫搂在了怀里,闻着老猫身上的气息,摸着老猫后背的肌肤,蓝田只觉全身暖烘烘的。   他怎么会是游魂呢?他的猫儿结结实实的,就在他的怀抱中。他们身体抱着身体,额头贴着额头,呼吸缠着呼吸,此时此刻,再也没什么能让他们分开。   不知道哪里吹来了一阵风,把雾气驱散了一半。突然间,白玉兰树亮起了点点的光。   是萤火虫啊。它们无声地飞了起来,星星点点,整个墓园顿时变得生气蓬勃。   蓝田想,一年前,他在这里遇见了老猫,也是看见了漫山遍野的萤火虫,当时他还以为是鬼火呢。说起来,这早就隐喻了他们此后的境遇吧。   马陶山的雾快要散开了,萤火虫四处飞舞,带着某种秘密的语言,带着死者未遂的愿望,却也无处可去,无人可说,只有在树上、花蕾、草尖、碑石上稍作停留,自顾自地发着光。   他们相互对视,在对方的眼眸里,看见了这一点萤火之光。在这一刻,他们感受到了一种只有神灵才能赋予的恩典。   这暗夜的萤火,只要在黑暗中停留够长的时间,终究会看见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结束了,后面还有一章交代后事,然后《游魂》就写到这里啦。 写了大半年,现在真有放大假的感觉呢。一会儿就要去机场,去全世界最妖的城市耍去了,最后一章,就容我过两天再发吧,哈哈。 谢谢陪着我的读者,真心感激你们容忍了我的粗糙、无聊和各种逻辑混乱,安尼玛会努力写出更好看的文哒。 也请关注新坑《芝麻绿豆蒜》,叩谢。   ☆、猫和老鼠   苗家墓地。   还有一小时就天亮了,这是最黑暗的时刻。警察在一天前撤走了,修道院又恢复了平静。   雾散开了,在一个半开的石板里,伸出了一只手。   一个女孩慢慢地爬了出来。她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仔细看,是干涸的血迹。   奇怪的是,她身上并没有难闻的气味,脸上也是平静安详的,就像她只是在草地上眯了一觉,而不是从墓穴里爬出来。   她看着十字架的方向,悄声地走了过去。   “阿游!”老猫喊道。   阿游却没理会。老猫追了上去。   不知怎么的,阿游走得不徐不疾,他却无论如何追不上。   这样的情景,让他想起一年前冬春之交的夜晚,他无意之中发现阿游在地道里游荡。他叫唤她,阿游却没有回应。她追踪阿游到地道里,然后就看见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女孩已经死去了,死状悲惨。吴成刚着急地等在一边,把阿游带走。   老猫大受刺激。他察看尸体的伤口,就知道一定是阿游做的。于是,他趁他们离去后,悄悄把尸体抬了出来,搬到了湖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尸体搬到湖边,是为了抛进湖里吗?或者,只是单纯想让尸体离现场远一点,避免被警方找到线索。   到了湖边,他听见了教堂的钟声,突然就崩溃了。怎么会这样?他的妹妹怎么会做这种事?各种凄惨的回忆涌了上来,让他不胜负荷。   那天谴的超级记忆回放着所有细节,让他仿佛又承受了一遍童年的酷刑。   他把尸体扔下,逃到了墓地里——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得到安宁。然后就起雾了。雾从外部入侵到他身体里面,屏蔽了他的情绪和记忆,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在虚空里游荡,无依无靠。   直到——   苗—以—情,他听见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那一天,他发现妹妹杀了人。那一天,他遇见了蓝田。某个命运的齿轮启动了,开始运转……   阿游要去哪儿?老猫魔怔似的,跟着阿游一起下到了地道。他们在黑暗的迷宫里兜兜转转,终于在一条漆黑的走廊尽头停了下来。   阿游转过脸:“ 哥哥,你不要过来了。”老猫大吃一惊,阿游的样子成熟了很多,就像是一个心智正常的女人。   “阿游,你要去哪里?”   阿游笑了笑,突然打开门,道:“回我的家啊。我最喜欢这里了。”   老猫向里张望,顿时怔住了。里面满满的都是洋娃娃,支离破碎,有的没了脑袋,有了没有手脚。她们的头发被剪得参差不齐,华美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   阿游很高兴,抱起一个娃娃的脑袋:“哥哥,我以后就住这里了,你别来找我啦。”   说完,她跑到娃娃堆里,专心地把娃娃摆放成一排。   老猫难受极了,他默默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前面又是黑暗的地道了。他孤寂地在里面行走,寻找出路。   后面传来了阿游的歌声,“三只瞎老鼠,三只瞎老鼠,跑进小茅屋,农夫的老婆抓起来,切掉尾巴当头绳……”   歌声如影随形,无论他走多远,那声音却毫不减弱。   老猫开始混乱了,难道他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吗?前方传来呲呲的声音,似乎有人把刀片放在墙上,一路走,一路摩擦……   突然间,一只娃娃的脑袋从头顶上掉了下来,扑到了他的脸上。   老猫大喊一声,坐了起来!   老猫睁开眼睛,眼前是乔思明笑嘻嘻的脸。他低头看了看,膝前躺着一块坐垫。   乔思明见坐垫真的把老猫扔醒了,得意道:“猫叔叔,你改名叫猪叔叔好了,你在家也睡,在这也睡,沙发都要被你睡烂啦。”   老猫怒道:“要你管!”他把乔思明按在沙发上,“打扰我睡觉者,五马分尸……”   乔思明连叫救命。穆歌赶紧过来,把乔思明护在身前,笑道:“别欺负他了,孩子骨头细,弄坏了咋办啊。”   “就是!”乔思明做了个鬼脸。   老猫一脸委屈,明明他才是被欺负那个呀。自从乔思明来了之后,他的宠物地位就岌岌可危,零食糖果都得分一半给这熊孩子。   “啧啧,”张扬落井下石,“女人都爱小鲜肉啊,你这老腊肉完全没市场啦。”   老猫懒得理他,躺倒在沙发上,把坐垫盖住了脸,闷闷的声音从垫子后面发出来:“滚,再说一句我把你做成腊肠。”   张扬伸了伸舌头。萧溪言在一旁笑道:“猫爷怎么了,今儿脾气那么爆呢。”   “唉,”张扬道:“蓝田整天都在凌霄云的办公室里混,乐不思蜀,猫爷独守空沙发,寂寞空虚冷呗。”   老猫烦躁地坐了起来,一把抱住了张扬的肥腰,把他按在身下,解开他裤腰带道:“我真是寂寞得很,来,陪猫爷玩玩儿——咦,你的腊肠呢?”   张扬惨叫,“饶命啊!我嘴贱,我瞎说实话——别扒我裤子!英明神武,快来救我!”   英明嘻嘻笑道:“猫哥哥发起脾气来,我可打不过他。”   “猫爷,商量个事儿,我一身肥膘,估计你也没什么胃口。让英明替我怎样?”   “同意!”老猫马上停手。   “啊?!”英明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就被两人联手推到沙发上,一阵□□。   摸着英明丘陵分明、充满弹性的肌肉,老猫的心情好多了。   他脑子里琢磨着刚才的噩梦,心想阿游不知道怎样了呢?他一边想,一边摩挲着英明的大腿。英明脸都红了,“猫哥哥,不能再往上了啊……”   “住嘴。”老猫轻声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地道已经关闭了,会不会有作死的学生,没事闯进去玩儿呢?   “咳咳,”凌霄云踩着高跟鞋走到他们跟前,微微一笑:“你们这儿气氛真好啊,嗯,同事之间关系真亲密。”   蓝田跟在凌霄云后面,脸都绿了。“英明,上班时间,你坐沙发上干嘛?没事做的话,去院子扫树叶去。”   英明赶紧站起来,“是!”   蓝田又把老猫揪起来,“你也闲着吧?跟我们去解剖室!”   老猫懒懒地答道:“哦。——咦,去解剖室干嘛?”   蓝田不答,神情严肃地跟在凌霄云后面。   培成弯身在尸首前,专注地拿着手术刀检验尸体。听到人进来了,头也不抬,只是命令道:“口罩、手套,别污染了尸体。猫,过来帮我掀开他的眼皮。”   老猫“喵”了一声,听话地走到尸体前。见到了尸体,他愣住了——是吴成刚。他的头颅打开了,脑浆流在了塑料布上。   老猫掀开他的左眼皮,那只死眼就直直地瞪了过来。培成用镊子在他的眼膜上检验了一遍,写了几行字,道:“检验完了。主要死因是射入大脑的子弹,死者骨折严重、关节变形、皮肤大面积擦伤,这是坠楼造成的,身上还有一些搏斗过的痕迹。”   凌霄云:“根据伤口,能确定他搏斗对手的身体特征吗?”   蓝田和老猫对望一眼,一颗心提了起来。   培成:“很难准确描述,伤口的形成有很多因素,例如死者本身的反击和躲避。更何况他坠楼后身体严重损坏,要检验每个伤口的成因很困难。”   凌霄云看着他们三人,最后把目光放到蓝田身上:“嗯,就是说,什么痕迹都找不到了?”   蓝田:“应该说,事实一清二楚,凶手吴成刚拒捕被击杀,这个报告还不好写吗?”   “好写才怪!”凌霄云冷冷看着他:“一堆疑团没解开,那个白衣女孩去哪儿了,苗稀秋怎么死的,吴成刚干嘛跑去天台,是为了让狙击手瞄准他的脑袋吗?还有你——”凌霄云看着老猫:“蓝田说,让你回去找证据,结果就出了这么件大事。”   老猫一副无辜的模样,笑道:“所以案件破了嘛。姐姐,我这算不算立功?”   凌霄云真想掐死他:“蓝田,这报告我不管了,你来编吧。祖晨光被你耍得团团转,你报告编得圆一点,别让他背锅!”   蓝田陪笑:“你说怎样就怎样。霄云,这几天你辛苦了,晚上我请你吃饭。”   凌霄云懒懒看了他一眼:“我约了人。”   “约了谁?”蓝田八卦道。   凌霄云没好气,“别装小狗了,我约了谁跟你无关。这次算是你们俩欠我的人情,别想用几顿饭打发掉。”   蓝田和老猫赶紧道:“是,是。”   蓝田追随凌霄云的脚步走了。   老猫啧了一声:“小狗!人家都不要你了,还跟过去……”   扑哧,培成笑了出来。   老猫看呆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培成笑。   “猫啊,你吃醋呢。”   “我?怎么会?!”老猫赶紧转换话题,“你笑起来真好看。”   培成愣住了,微微别过了脸,竟然有点羞涩。   过了一会儿,培成开口道:“跟这个尸体打架的,是你吧?”   老猫大惊。培成怎么知道的,难道看伤口真能推理出来?   培成:“前两天鉴证科的人拿着一把刀来,问我这是不是手术刀。我认得,那刀是我送你的。”   老猫这才想起来,他装作自杀来迷惑吴成刚,用的就是那把手术刀,混乱中刀掉到了楼底下,后来他找了很久也没发现,原来是被警方搜走了。   “是我。你要告发我吗?”老猫承认道。   “不是,”培成干脆利落地回答,从一个塑料袋里倒出了手术刀,递给老猫,“我是想告诉你,好好保管。一把合手的刀,比一个合适的伴侣,还难找呢。”   老猫接过,心想,培成的话真有道理啊。于是他合起手指,郑重地把刀攥在掌心里。   过了凌霄云这一关,修道院这一案总算蒙混过去了。蓝田忙着忽悠领导和媒体,老猫则负责马陶山的安稳。吴成刚已经成为不会说话的尸体;苗稀秋死在地道,苗稀南大受打击,自此关起门来,再不见旁人。马陶山上,就算有人心有不甘,也就只能作罢了。   忙了大半个月,两人终于有时间坐在一起吃饭。蓝田带着老猫去了他们分开前光顾的西餐厅。   天空暗蓝,很快就要完全黑下来,屋里点点烛光,气氛温馨。在这个安静浪漫的地方约会,蓝田已经期盼了很久,一切都很完美,除了——   “先生,你们还是要四人桌吗?”服务生对他们印象深刻,上来就问道。   蓝田无奈点点头,指了指后面,“我们就是四个人。”   服务员赶紧答道:“嗯好的。”看着这四人组合,心里暗暗又提高了警惕。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多了两个拖油瓶,林果和乔思明非要跟过来。他们的二人世界,不知怎么的就过成了老幼病残四人组,一出门就是浩浩荡荡一大串。   看了酒单,林果嫌道:“酒选择太少,年份和产地都不行,我们换个地儿吧。”   蓝田:“你随便,自己出门打车。”   乔思明:“蓝叔叔,这个糖果好硬啊。”   蓝田大惊:“这是装饰,不能吃的。我靠,还是个灯泡呢,赶紧吐出来!”   老猫哈哈大笑:“蛮好看的,在嘴里发光呢,你多吃几个,晚上夜尿就不用开灯了。”   蓝田:“别听他的,你还吃……唉,猫儿,你要什么?牛排还是鱼?”   “牛排太麻烦,能让厨房绞成肉馅吗?”   蓝田:“……”   最后他点了一堆鞑靼牛肉、烤鸡和海鲜拼盘。林果又要了好几种酒,四人桌摆得满满当当的,服务生差点让他们换到八人桌去。   蓝田看着满桌子食物和酒,心想,他这个月的工资都在这里了。他妈的,这三个成人里,林果家底丰厚,老猫是超级富豪,就只有他一个是赴汤蹈火挣死工资的,为什么回回都得是自己请客呢……   照顾这三人,蓝田真是心力交瘁了,老猫天天睡懒觉,什么都不管的;林果残是残了,但还是一样嘴刁又挑剔,注重生活品质;乔思明……   “放下那盆栽!孩子啊,你要啃就啃那朵玫瑰,干嘛吃仙人掌?”乔思明逮这么吃什么,蓝田怀疑,要把他单独放在家,他会把整座公寓都吃掉的。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蓝田看着老猫,试探道:“猫儿,你之前不是在办德国移民吗?进展怎样了?”   老猫塞满了食物,含糊道:“不走了。”   “为什么?”蓝田咆哮,感觉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之前我是想跟你潜逃到国外,现在不都嫁祸给吴成刚了吗。在这里多舒服,而且还有阿——”老猫赶紧吞下嘴里的肉,改口道:“啊,这牛肉馅真好吃。”   蓝田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别搞这么多花头,管他什么修道院命案,直接跟老猫私奔好了。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看来是没法甩掉这俩尾巴啦。他们风卷残云吃完了一大堆,服务员过来结账时,赞赏道:“几位的食量真是了得,在下涨见识了。本店不收硬币,您是信用卡还是支付宝?”   蓝田啪地把卡扔到皮夹子里,感到一阵肉疼。   从餐厅出来,他们沿着外面的海湾栈道散步。天气暖和,海风吹过来,让人全身酥软。   这座城四季并不分明,季节就像黑猫一样,猝不及防就会出现在身边,在这个时候,人才会觉得,原来在自己的生活之外,这个世界也在跟着自古以来的轨道悄悄前进呢。自己的考量、算计、思索,也只不过是这轨道里的小小的变数,是独特的,却也不见得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影响吧。   蓝田深吸一口气,感到了释然。   老猫和乔思明一边吃着棒棒糖一边拌嘴,林果凝视着海面抽烟,在这幽静的海边,蓝田觉得他的世界一下子就满起来。   一年前,他怎么能想象到今天的画面呢?不过,这样也不坏吧。   嗯,这样也不坏。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啦,赶在2016年结束之前。 没想到,这文竟然写了那么长。从第一次写文时,一面哺乳一面拿着iPad一指禅打字,到现在偶尔也能在咖啡馆,一边逗逗黑猫,一边放松地写作,生活的状态也在改变着,现在自己也有余裕想别的事了。 一边放松地写作,生活的状态也在改变着,现在自己也有余裕想别的事了。 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但在这家我很喜欢的咖啡馆里,看着小黑猫们,就什么都不想说啦(其实是赶着出去玩:) 无论写作的初衷是什么,想要说些什么,最重要的,还是暗暗记录了自己的生活状态,在繁琐而又不自主的日子里,留下自己的痕迹吧。只属于自己的。 谢谢你们的追看、评论和打分,希望你们享受其中。 新坑《芝麻绿豆蒜》攒文中,春节前后会开始更。这文会比较生活化,姑且说,是关于美食和梦想的吧。请收藏哦。 祝各位新年快乐!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lyler】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